第三章

第三章

普寧在溫代爾學院任教那八個年頭裏,幾乎每一學期——不是這個就是那個原因,主要是聲音的原故——都要換一換住所。如今在他的記憶里,那些房間累積起來,就象是在一個傢具店裏,不顧時間和空間的差別,在柔和的燈光下,把那些傢具胡亂攙合在一起展覽,一批扶手椅啦,床啦,燈啦,壁爐旁邊的擺設啦,花樣繁多,而店外則在下雪,暮色蒼茫,人們一誰也不真正愛誰。他在溫代爾住過的一些房間比起他當年在紐約住宅區住的那間房間看起來整潔多了,紐約那間房間座落在腫(中)央公園和黑(河)濱道之間的一個街區里,叫人難以忘懷的是路邊遍地的廢紙啊,那堆有人已經不留神踩了一腳的、鋥亮的狗屎啊,還有一個個使勁兒朝又高又黑的門廊台階扔球玩的、不知疲倦的男孩;甚至這間房間在普寧的腦海里(一個小球還在彈跳回去)都比他當年在中歐只拿“南森”護照時住的那個如今已經記不大清楚的老住所確實要乾淨得多。

但是隨着年齡的增長,普寧變得愛挑剔了,光有漂亮的擺設已經不夠了。溫代爾是個安靜的小城鎮,而溫代爾村

座落在山窪里則顯得更加清靜;可是普寧卻覺得住在哪兒都嫌不夠靜謐。他在這兒開始生活時,住在學院為單身教師準備的、考慮得很周到的、備有傢具的宿舍里,自己有一套很不錯的房間,儘管有些由於群居而帶來的缺點(“普寧,來一盤乒乓球怎麼樣?”“我可不再玩小娃娃玩的玩意兒啦”),一直住到一些工人來到這條街——普寧格勒,腦殼街——開始在路面上鑽洞時為止,因為他們鑽了又填,填了又鑽,一陣拉鋸似的邪惡的顫動,又是一陣令人驚奇的停頓,一連幹了好幾個星期,而且他們好象再也找不到那件錯埋了的寶貴工具似的。他又搬到溫代爾村那個著名的與世隔絕的公爵公寓裏去住(為了把這兒那兒那些特殊的冒犯者挑出來罷了),租了一間討人喜歡的小房間,然而每天夜裏樓上浴室里都有瀑布一般嘩嘩放水的響聲和砰砰的關門聲,其間還有兩個長着雕像那種粗石腿的怪物會用重得叫人討厭的腳步走來走去——這種想像中的體態跟樓上實際住着的兩位鄰居苗條的身軀很難對得上號,他倆原來是藝術系的斯塔爾夫婦(“我叫克里斯托弗,這位是內人路易絲”),一對天使般溫柔的夫婦,都對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蕭士達高維契極感興趣。他又搬到一間更舒適的卧室兼書房的房子裏去住——還是出租單個房間的公寓——沒人會撞進來要求免費上一堂俄語課,然而可怕的溫代爾冬天一開始,鋒利的無孔不入的風就從窗縫甩爬吹進來,甚至也從廁所抽水馬桶里竄出來,於是那間舒適的小屋就出現一連串瘋狂或邪門的事兒——普寧那個刷過銀漆的暖氣片會發出一6

6種沒完沒了嗡嗡的音樂聲,或多或少還算是古典音樂。他想法用一塊毛毯把它蒙住,就好象它是個籠中的鳴鳥,可是歌聲說什麼也不肯停下來,直到賽耶太太的老娘被送進醫院,在那兒歸了西之後,暖氣片才轉而發出加拿大人說的那種法國話。

他還試過別種類型的住所:私人家出租的房間,這類房間儘管在許多方面不盡相同(譬如說,不是所有的都帶護牆板;有些上面是塗了白灰的,或者至少有一部分塗了白灰),卻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起居室里或者落地書櫃裏必定有亨德里克?威廉?萬?盧恩①和克羅寧醫師②的大作;它們可能會被一堆雜誌,或者一些亮面厚實的歷史傳奇小說,或者甚至於某一位加奈特夫人③翻譯的著作隔開來(在這類住家裏,還肯定會在牆上某處掛有一幅圖盧茲-勞特累克④的招貼畫兒),但是你必定能發現盧恩和克羅寧這一對作家彼此在交換親昵招呼的眼色,就象是兩個在熱鬧的宴會上相遇的老朋友。

①亨德里克?威廉?萬?盧恩(1882-1944):美籍荷蘭歷史學家,寫過三十餘種歷史、地理、藝術、傳記書,其中《人類故事》(1913)銷行三十版,被譯成十餘種文字,另《萬?盧恩地理》與《藝術》也暢銷一時。

1942年曾獲荷蘭雄獅爵士勳章。

②約瑟夫?克羅寧(1896-):蘇格蘭小說家與醫師,他的暢銷小說多半是有關醫生職業的。

③康斯坦絲?加奈特(1862-1946):英國作家與翻譯家,曾譯過許多俄羅斯文學作品。

④亨利?德?圖盧茲-勞特累克:法國十九世紀末葉的浪漫派畫家,與凡?高等人齊名。

他又回到學院單身宿捨去住了一陣子,可是道路鑽探工也跟着回來了,此外還出現了別種惹人厭煩的聲響。目前,他還租住着克萊門茨家二樓那間鑲花邊的粉紅牆卧室;這是他破題兒第一遭真正喜歡的一家住宅,那間屋子他已經住了一年多。眼下,他已經根除前任居住者殘存的一切痕迹;大概只有他一個人這樣認為吧,因為他沒注意到,也許永遠不會注意到,就在床頭上面的牆上亂畫著一個滑稽臉兒吶,門的側壁上有一些已經擦掉了一半的測量身高的杠杠兒,是從一九四○年一個四英尺高的地方開始用鉛筆畫起的。

普寧負責照管這個家已經有一個多星期,因為瓊?克萊門茨坐飛機到西部一個州看她那出嫁的女兒去了;過了兩天,克萊門茨教授剛開始講授春季那一學期的哲學課,忽然接到一封急電,也飛往西部去了。

我們這位朋友悠閑自在地吃早飯,主要是那杯喝不厭的牛奶,到了九點半就準備照往常那樣步行到校園去。

他照俄國知識分子那樣穿大衣,叫我心裏感到熱乎乎的:腦袋向前探,露出個理想的禿頂,那個象奇境公爵夫人①那樣的大下巴緊緊壓住那條搭起來的圍脖頂端,讓它①英國作家劉易斯?卡羅爾的《愛麗絲漫遊奇境記》中的一個人物。

童話描述一個女孩在夢裏追趕白兔墜入兔洞,經歷了許多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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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貼好在胸口上,然後他猛地抖動一下肩膀,想法讓兩隻胳膊一齊伸進大衣袖孔;再猛地顛一下,大衣就穿上了。

他拎起他的portfel’①(公事皮包),檢查一下裏面的東西,接着就走出大門。

剛走到離門廊只有擲一份報那麼遠的地方,他忽然想起學院圖書館催他趕緊歸還一本書,好讓另一位讀者使用。

他內心鬥爭了片刻;他還需要用那一卷書;但是仁慈的普寧十分同情另外那位(不知姓名的)學者吵吵嚷嚷的急切要求,不得不返回去取那捲又厚又沉的書:一九四○年莫斯科-列寧格勒出版的《SovetskiyZolotoyFondLiteratur?》②(《蘇維埃文學金庫叢書》)第十八卷,內容主要是研究托爾斯泰的論文。

英語發音所用的有關器官是喉嚨,軟齶,嘴唇,舌頭(這個雜技班裏的矮胖子),最後但絕非最不重要的是下顎;普寧在班上把俄語文法書或者普希金某一首詩里某些段落譯成英語時,主要靠過分用力和有點兒反芻的動作。如果說他的俄語是音樂,他的英語可是謀殺。他在去掉齶音這方面遇到很大的困難(普寧把“困難”念成“dzeefeecooltsee”)

絕對沒法去掉“t”和“d”這兩個字母額外的俄語水分,後面①②均系俄語。

跟着的元音他總發十分古怪的軟音。“hat”(帽子)他發爆破音(“我甚至於冬天也從不戴帽子”),同一般美國人(例如典型的溫代爾城鎮的人)說“hot”(熱)這個字的發音很相似,只是元音發得更短一些罷了,從而很象德語動詞“hat”

(有)的發音。“o”的長音在他嘴裏不可避免地變成短音:他說“不”的時候完全象意大利語,而且還習慣把這個簡單的否定字一連說三聲(“要不要搭一下我的車,普寧先生?”“不-不-不,還有兩步就到了”),因此意大利話的味兒更濃。

他沒有長“oo”音(這種缺陷他一點也不知道):該發“noon”

音時,他只能發出德語“nun”那樣的鬆元音。(“星期二afternun(下午)我沒課。敢情今天就是星期二。”)

星期二——一點沒錯兒;然而是這個月的哪一天呢,我們納悶。譬如說,普寧的生日是二月三日,按儒略曆①推算,他是一八九八年出生在聖彼得堡的。如今他不再請客祝壽,一來因為他自從離開俄國以後就借口按格里曆②來推算(晚十三天——不,十二天),如此一來便打馬虎眼混過去了;二來因為他在這一學年主要在一種我行我素、不愛交際的基礎上生活。

眼下,他正在那塊他詼諧地稱之為灰板的、滿布粉筆抹兒的黑板上寫個日期。胳肢窩底下還感到那本《文學金庫》的分量。他寫的那個日期跟溫代爾當年那一天毫不相干:1829年12月26日①儒略時是古羅馬儒略?凱撒訂定的曆法。

②格里曆即今使用的陽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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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他仔細地鑽個又大又白的句號,接着在下面又添寫了一行:聖彼得堡,午後三點零三分他的學生弗蘭克?貝克曼,蘿絲?巴爾桑多,弗蘭克?卡羅爾,厄溫?德?赫茲,漂亮而聰明的瑪麗安?霍恩,約翰?小米德,彼德?沃爾考夫和亞蘭?布萊德勃瑞?瓦爾希,都規規矩矩地把這兩行字抄在筆記本上。

普寧,臉上默默漾起喜色,在講桌旁坐下來;他有個故事要講。那本荒誕的俄語語法書里有這樣一句話:“Brozhuliyavdol’ulitsshumn?h(不管我是否躑躅在鬧市街頭),”

其實是一首名詩①的開頭一句。在這個俄語初級班裏,雖然只要求普寧教教口語練習就成了(“Mama,telefon!

Brozhuliyavdol’ulitsshumn?h.OtVladivostokadoVashingtona5000mil’.”

②),可他卻不放過任何機會引導他的學生漫遊文學和歷史的領域。

普希金在一組八首四行一節的四音步詩里描繪了他平素那種可怕的習慣,那就是他不管在哪兒,不管幹什麼,總在想着死亡,仔細審查着每一個消逝的日子,力求從日期的密碼當中找到一個“將來的周年紀念日”——某時某地會出現在他的墓碑上的某月某日。

“‘命運要把我帶往何處,’這是未完成將來式,”激動的①指普希金1829年所作的一首抒情詩《我躑躅在鬧市街頭……》。

②俄語:媽媽,電話!不管我是否躑躅在鬧市街頭。從海參崴到華盛頓共五千英里。

普寧一邊朗讀,一邊把頭朝後仰,逐句大膽直譯,“死於戰場,死於旅途,還是死於洶湧波濤之中?鄰近的幽谷——dolina①,相同的字,現在我們一般說‘溪谷’——‘是否會收納我那冰凍的屍灰,’poussière②,‘冷灰,也許更確切。

‘儘管這對那毫無知覺的身體無關緊要……’”

普寧一直朗誦到末尾,接着用他手裏還拿着的那根粉筆戲劇性地指着黑板,說明普希金多麼細心,不僅註明寫這首詩的日期,甚至連鐘點也都記下來了。

“然而,”普寧得意揚揚地大聲說,“他卻在一個完全不同的日子裏喪了命!他死於——”這當兒,普寧使勁靠着的那個椅背發出一聲不吉利的劈啪聲,全班學生不禁揚起一陣充滿青春活力的大笑聲,消除了難怪的緊張氣氛。

(某時,某地——彼得堡?布拉格?——一個小丑在彈鋼琴,另一個小丑抽掉他坐的凳子,可他儘管沒有凳子,卻毫不改變他保持坐着的姿勢,繼續彈他的狂想曲,絲毫沒受影響。在哪兒啊?柏林的布殊馬戲團吧!)

初級班下課後,高級班沒多大工夫就接着上課,這段空檔里普寧也就懶得離開教室。他的辦公室在另一層樓上一條迴音很大的通道盡頭,旁邊就是教職員的廁所,那本馬馬①俄語:幽谷。

②法語: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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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虎虎裹在他那條綠圍脖里的《文學金庫》現在正擱在那兒的卷宗柜子上吶。一九五○年以前(眼下是一九五三年——時間可過得真快喲!),他跟一位年輕講師米勒先生合用德語系一間辦公室,後來他有了一間門上標着“俄”字的專用辦公室,這原本是一間堆破爛的屋子,現在完全給粉刷一新。整整一春天,他歡歡喜喜地把它普寧化。屋子裏搬進來兩把廉價椅子,一個軟木作的公告欄,一聽工友忘記拿走的地板蠟,和一張沒法確定是啥木料作的、帶座基的寒傖書桌。他還從行政處誆來一個配有討人喜歡的鎖的小鋼櫃。

米勒小夥子,在普寧的指揮下,把普寧的一個可拆卸的書架抱過來一部分。普寧又花三塊錢從麥克克里斯特老太太那兒買來一條褪了色的土耳其小地毯,他在這位老太太的木板白房子裏住過一個平平淡淡的冬天(1949-1950年)。他靠工友的幫助,還在書桌邊上裝了一個旋筆刀,一個非常叫人滿意、非常富有哲學意味的工具,一轉它就嘰里呱啦地響,靠吃甜木頭和亮光黃漆過活,最後跟咱們大家都必然會遇到的那樣,陷入默默旋轉的虛無縹緲之中而告終。他還有更遠大的計劃,購買一把扶手椅和一個高腳燈什麼的。可是有一個夏季,他去華盛頓教課,回來之後一進辦公室,卻看見一條肥狗卧在他的地毯上,他的傢具都給挪到一個比較暗的旮旯里去了,騰出地方好擺一張華麗的不鏽鋼書桌和一把搭配的轉椅,那兒坐着一位正在一邊寫作、一邊暗自微笑的新進口的奧地利學者——布多?馮?法特恩弗斯博士;從此以後,對普寧來說,“俄”字辦公室就不那麼帶勁兒了。

中午,普寧照例洗洗手,洗洗腦袋瓜子。

他回到“俄”字辦公室拿他的大衣、圍脖、書和公事皮包。法特恩弗斯博士還在一邊寫作一邊微笑吶;他帶來的那包三明治已經給打開一半;他那條狗一聲不吭地趴在地上。普寧走下陰暗的樓梯,穿過人文樓里的雕塑博物館,鳥類學系和人類學系也潛伏在裏面呢,這座樓由一條頗具洛可可式樣的透雕細工長廊連接另一座磚樓——弗里茲樓,餐廳和教職員俱樂部就在那裏頭:上個斜坡,直轉彎,再溜達幾步便可聞到一年到頭都有的油煎土豆味兒,那糟透了的講究營養標準的伙食正在等着您吶。夏天,長廊格架上攀滿生機勃勃、微微顫動的花朵,現在凜冽的寒風從光禿禿的格架吹進來了;不知是誰把一個撿到的連指紅手套放在結冰的飲水噴泉口上了,從那兒長廊分出一條叉路,直通院長辦公室。

波爾院長是個動作慢慢騰騰的老頭兒,個兒挺高,戴一副黑眼鏡,他兩年前就視力不佳,現在差不多徹底瞎了。然而,他象太陽升落那樣有規律性,每天都由他侄女兼秘書攙扶來到佛里茲樓;老先生就象一位古代尊貴的人物,瞎摸黑眼地來吃他這一頓瞧不見的午餐;大伙兒儘管對他這樣走進來的凄慘樣兒早已習以為常,但是每當他被領到他那把刻花的椅子前,兩隻手瞎摸桌子邊緣的時候,飯廳里總是靜7

7多了;就在他身後的牆上畫著一幅他風度翩翩的肖像,叫人看了不由得生出一種古怪的感覺;飯廳四壁那幅著名壁畫,是一九三八年由朗氏創作的,包括許多歷史性人物和溫代爾教員,場面宏偉,藝術系的奧萊格?考瑪洛夫在前十年加上了一組人物:波爾院長身穿雙排扣紫紅色禮服,腳登赤褐色皮鞋,正在炯炯有神地凝視着里查德?華格納①、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孔夫子遞給他的羊皮紙捲軸。

普寧要向他的同胞打聽點事,便在他身旁坐下。這位考瑪洛夫是個哥薩克人的兒子,矮個兒,小平頭,長着兩個象骷髏那樣塌陷下去的鼻孔。他的老婆薩拉菲瑪是個興緻勃勃的大個子,出生在莫斯科,戴着一條長長的銀項鏈,項鏈上掛着一個西藏人的辟邪物,一直耷拉到她那又軟又大的肚皮上,這對夫婦經常舉辦一些俄式晚會,備有俄式小吃,結他音樂和一些或多或少摻假的民間歌曲;一些羞答答的研究生就會在這種場合中經他倆傳授喝伏特加酒的禮節和別的一些陳腐的俄羅斯禮儀;舉行過這類盛宴之後,一遇到古板的普寧,薩拉菲瑪和奧萊格(她舉眼觀天,他用一隻手擋住眼睛)就會帶着敬畏的自我感恩的神情低聲說:“Gospodiskol’kom?imdayom!

②(天呀,我們教給他們多少學問喲!)”——“他們”是指愚昧的美國人。冒充見多識廣的考瑪洛夫夫婦所介紹的那種既反動又親蘇的大雜燴,只①里查德?華格納(1813-1883),德國詩人和作曲家。

②系俄語。

有另外一個俄國人才能理解;對他們兩口子來說,一個理想的俄國應該包括紅軍啦、一個正式舉行過登基典禮的君主啦、集體農莊啦、人智學①啦、俄羅斯正教啦,還有水電大壩。普寧和奧萊格?考瑪洛夫經常處於一種被克制住的交戰狀態,兩人可又不可避免地常見面;那些把考瑪洛夫夫婦看作“顯要人物”而背地裏模仿普寧可笑的樣兒的美國同事,還當畫家和普寧是極要好的朋友咧。

要不經過很專門的測驗,很難斷定普寧和考瑪洛夫兩人的英語誰說得蹩腳,也許普寧更差一些,可是論年齡,論全面教育,再加上取得美國籍稍微早一點,普寧覺得自己夠資格糾正考瑪洛夫在話語裏經常插入的英語句子;考瑪洛夫對此非常惱火,甚至於超過了他對普寧那種antikvarn?yliberalizm②的痛恨程度。

“你聽着,考瑪洛夫(Poslushayte,Komarov③)”——這是一種對人很不禮貌的稱呼方式④——普寧說。“我鬧不清這兒還會有誰要看這本書;當然不會是我的哪一位學生;如果是你的話,我也鬧不明白你幹嗎要用它呢。”

“我不需要,”考瑪洛夫朝那捲書瞥了一眼,答道。“不感①奧地利社會哲學家、神秘學家魯道夫?施太內爾(1861-1925),1913年創立一種獨立秘教運動,取名為“人智學”(Anthroposo-phy),即人類智慧論。他把人類看成這門“精神科學”所研究的一切知覺的中心,企圖從人的性質中推斷出世界的性質。

②俄語:舊式自由主義。

③系俄語。

④按俄國人習慣,這是不夠尊敬的表示,一般應以本名連父名相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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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興趣,”他又用英語找補了一句。

普寧不出聲地翕動一兩下嘴唇和下巴頦兒,想說點什麼,卻又止住了,繼續吃他那盤色拉。

這一天是星期二,他吃完中飯可以立刻溜達到他常常愛去的那個地方,一直呆到吃晚飯的時候。溫代爾圖書館跟其他任何一座大樓都沒有長廊連接起來,可是卻親密而牢固地連着普寧那顆心。他從那尊學院首任院長阿爾弗斯?弗里茲的大銅像旁邊走過,老院長頭戴運動帽,身穿燈籠褲,雙手緊握那輛他永遠打算正要騎上去的銅製自行車的車把,腳剛放穩位置,而那隻腳也永遠粘牢在左腳鐙上了。

座墊上有積雪,最近有幾位愛開玩笑的傢伙把一個可笑的筐子縛在車把前面了,筐子裏也有雪。普寧搖搖腦袋,怒斥一聲“Huligan?”

①,接着來到那條從鋪着草皮的斜坡上下去,兩旁是榆樹的蜿蜒小道,不小心踩在一塊扁石頭上,差點兒摔個斤斗。他除了右胳膊夾着那本厚書之外,左手還拎着他的公事皮包,那個中歐式樣的、又舊又黑的“portfel”

②;他攥緊皮把手,很有節拍地甩着它,大模大樣地朝他的書籍、朝書庫里他那間寫字室、朝俄羅斯學術天堂走去。

①俄語:流氓。

②俄語:公事皮包。

一群鴿子列成一個橢圓形的圓圈,正在學院圖書館清澈而蒼白的上空盤旋,一會兒高飛變得灰濛濛,一會兒拍翅飛行變得白花花,一會兒又變為灰濛濛。遠方傳來一輛火車嗚嗚的鳴笛聲,哀愁得就象在大草原里行駛似的。一隻小心眼的松鼠,從太陽照曬的一小塊雪地上慌張地竄過去,一棵樹的陰影暗藍暗藍地鋪展在那邊茶青色的草皮上,那個光禿禿的樹本身直插雲霄,從上面傳出一陣活躍的、抓爬的響聲;鴿子第三回,也是最後一回,打那裏掠過。這當兒,那隻松鼠已經消逝在樹杈里,吱吱叫個不停,彷彿在罵那些想把它從樹上抓下來的罪人。普寧在那條小道臟黑的雪上又滑了一下,一陣痙攣,猛孤丁舉起一隻胳膊,使身子恢復了平衡;他滲然一笑,彎腰去撿那本掉在地上的《文學金庫》,書敞開了,露出插圖頁上的一張快照:列夫?托爾斯泰正在一塊俄羅斯牧地里,邁着沉重的腳步,面沖照相機鏡頭走來,身後有幾匹鬃毛修長的馬兒,也愣頭磕腦地轉向拍照的人。

Vboyuli,vstranstvii,vvolnah?

①在戰場上,旅途中,還是洶湧的波濤中?要麼在溫代爾校園裏?一層粘里吧唧的乾酪糊在普寧的假牙上了,他斯文地嚼了一陣子,就踏上圖書館滑溜溜的台階。

普寧跟學院裏許多上了年紀的教員一樣,早就不注意校園、走廊和圖書館裏有學生存在了——簡而言之,除了在教室里上課集中注意一下之外,根本不注意他們存在於何7①系俄語。

7方。起初,他看到有些學生把他們可憐的年輕腦袋趴在胳膊上,在知識廢墟當中呼呼熟睡,心裏就感到不舒服;可是眼下,除了這兒那兒有個把姑娘秀麗的后脖子還引起他的注意之外,他在閱覽室里好象誰也沒瞧見。

賽耶太太在出納櫃枱那兒值班。她的母親和克萊門茨太太的母親是表姐妹。

“今天還好嗎,普寧教授?”

“挺好,費爾太太。”

“勞侖斯和瓊回來了嗎?”

“還沒有。我把這本書帶來了,因為我收到了那張催還卡——”

“我懷疑可憐的伊莎貝爾是不是當真要離婚。”

“沒聽說。費爾太太,容我問一下——”

“要是他們真把她帶回來,我琢磨我們又得給您另找個房間啦。”

“費爾太太,容我打聽點事。我昨天收到這張卡片——您能告訴我誰要借這本書嗎?”

“讓我查查看。”

她查了查。另外那個讀者原來是鐵莫菲?普寧;上星期五他索取第十八卷。同樣,一點也沒錯,第十八卷早已借給這位普寧,他打聖誕節那天就借走了,現在正站在那兒,兩隻手擱在那本書上,跟一張祖傳像片上面的一位地方長官所擺的姿勢一模一樣。

“不可能!”普寧喊道。“我上、星期五要借的是第十九

卷,一九四七年版,不是第十八卷,一九四○年版。”

“可您瞧啊——您明明寫的是第十八卷。不管怎麼說,十九卷還在裝訂。這本您還看嗎?”

“十八也好,十九也好,”普寧嘟囔道。“這沒多大關係!我把年份寫對了,這才算要緊!嗯,十八卷我還要用一下——十九卷一裝訂好,就請干塊(趕快)寄一張通知卡給我。”

他一邊微微抱怨,一邊拿起那本笨重而受窘的書,走進他喜歡的一個凹進去的旮旯里,把書用綠圍脖裹起來放在那邊。

這些娘兒們喲,她們簡直目不識丁。那個年份明明寫得清清楚楚嘛。

他照例先走進期刊閱覽室,在那兒看看最近一份俄文報紙上的新聞。(今天是二月十二日,星期六——唷,這是星期二的報,多粗心大意的讀者啊!)那份報是芝加哥一群俄國流亡者從一九一八年就創辦起來的。他照例仔細掃一眼廣告欄。波波夫醫師,穿着嶄新的白大褂照相,向老年人保證可以恢復青春和歡樂。一家音樂唱片公司列出一張出售的俄語唱片目錄,象《破滅的生活,一支圓舞曲》和《前線司機之歌》什麼的。一位承辦喪葬者多少有點象果戈理小說里的人物,誇耀他那些豪華的柩車,而且說它們也適用於郊遊野餐乘坐。另一位也象果戈理小說里的人物,在邁阿密出租“一套兩間屋子的公寓給無酒癖者(dlyatrezv?h①),7①系俄語。

7院內並有果樹和花卉”,與此同時,哈蒙德有“一個安靜的小家庭”渴望出租家中一間屋子——於是這位讀者不知怎地突然激情滿懷,異常清醒地看到了四十年前他的父母巴威爾?普寧醫師和瓦萊麗婭?普寧,面對面坐在聖彼得堡加萊爾納耶大街的故居一間燈光明亮的小客廳里兩把扶手椅上,他在看一本醫學雜誌,她在看一本政治評論刊物。

他也細讀有關三個流亡者組織進行的一場持續很久、冗長乏味的派系論戰的最新消息。這是甲派先發難的,譴責乙派遲鈍,死氣沉沉,無所作為,並用一句格言加以說明,“他既想爬上樅樹,卻又怕刮破自己小腿肚子上的肉。”這招來了“一位老樂觀派”致編輯部的一封尖刻的信,標題為《樅樹和遲鈍》,劈頭第一句就是:“美國有句俗話:‘住在玻璃房子裏的人可別試投一塊石頭打兩隻鳥兒。’”最近這份報又刊登了丙派一位代表撰寫的一篇兩千字的小品文,題為《論樅樹、玻璃房子和樂觀派》,普寧津津有味而贊同地把它讀了一遍。

然後,他就回到他那個帶書架的閱覽桌去進行自己的研究工作。

他打算寫一部俄羅斯文化PetiteHistoire①,其中要精選介紹俄羅斯的奇聞逸話、風俗習慣、文學軼事等諸如此類的事,就象以縮影的方式把laGrandHistoire②——一系①法語:稗史。

②法語:正史。

列前因後果的重要事件統統反映出來。他目前還處在收集資料那個歡樂階段;許多心地善良的小夥子看到普寧在圖書館裏挖掘資料那副樣兒都感到是樁樂事和莫大的榮幸,只見他從一個綜合目錄櫃裏抽出一盒卡片,就好象它是個大核桃,把它抱到一個僻靜的旮旯里去,在那兒靜靜地咀嚼這份精神食糧,時而抿動嘴唇,作出無聲的品評,有批評性的、有滿意的、有困惑不解的,時而又揚起他那兩道稀疏的眉毛,久久地高高吊在寬腦門上,乾脆把它忘在那兒啦,一直要等到臉上不愉快或懷疑的痕迹全部消逝之後,那兩道眉毛才安然落下。他來到溫代爾,的確很幸運。十九世紀九十年代有一位傑出的斯拉夫語研究家兼藏書家,名叫約翰?索斯頓?陶德(他那個帶鬍子的半身雕塑像如今屹立在那個飲用噴泉的上方),訪問過殷勤好客的俄國,在那兒收集了大批書籍,自從他去世之後,那批書就悄悄地給挪到一個老遠的書架那邊去了。普寧為了避免讓鐵書架上的amerikanski①電流抽不冷子刺一下,會戴上橡皮手套走到那邊去,貪婪地盯視那些出版物,其中有十九世紀咆哮的六十年代出版的不知名刊物啦,都用雲紋硬紙板精裝了起來;一百年前的歷史專題著作啦,沉睡的書頁上都有了褐斑霉點;俄羅斯古典文學著作啦,精裝的封面上裝着作者滿面愁容、糟透了的浮雕像,那些詩人的側身像叫兩眼濕潤的鐵莫菲想起他的童年,那時候他可以悠閑自在地摸摸封面上那①俄語:美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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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把稍微磨損了點的普希金的連鬢鬍子,或者茹科夫斯基①的那個弄髒了的鼻子。

今天,普寧在看考斯特倫斯考伊那部關於俄羅斯神話的大部頭著作(莫斯科,一八五五年版)——一部不得攜出圖書館的善本書,他嘆口氣,並非不愉快,開始抄錄其中一段有關當時伏爾加河上游林地一帶還流行的、基督教儀式許可範圍內的、那種古老的異教徒遊戲。在五月里一個過節的禮拜——降靈節②前後的那個所謂的綠色周里,農村姑娘用金鳳花和野生蘭花編製花環;然後她們唱着古老的愛情歌曲的片段,把這些花環掛在河邊柳樹上,到降靈節那天,再把它們從樹上搖晃下來,掉進河裏,花環便散開來,象許多條蛇一樣漂流着,姑娘們也同時一邊漂流,一邊唱歌。

普寧抄啊抄的,驀地聯想到有那麼一段妙句,描寫得跟這種情景極其相似,可又一時記不起來,他只好在他那張索引卡片上注了一筆,又回過頭來看考斯特倫斯考伊那部大作。

普寧再一次抬起眼睛的時候,已經是晚飯時分。

他摘掉眼鏡,一邊拿着它,一邊就用手指頭關節揉揉疲倦的肉眼;腦筋里還在思索,兩眼溫和地凝視着窗戶上方,隨着沉思漸漸消逝,那兒出現了紫藍色暮靄,經天花板上的日光燈一折射,又增添了一縷銀邊,另外在那些黑蜘蛛網的①瓦西里?安德烈耶維奇?茹科夫斯基(1783-1852):俄國浪漫主義詩人,普希金的好朋友。

②即聖靈降靈節(基督教復活節后的第七個星期日)。

細紋路當中還反映出一排亮晃晃的書脊。

在離開圖書館之前,他決定查一查“interested”

①這個字正確的發音,於是從閱覽室一張桌子上放着的《韋伯斯特大辭典》,至少是在那部陳舊的一九三○年版本裏,發現這個字並沒有象他那樣把重音放在第三個音節上。他想找一下後面有沒有勘誤表,結果沒找到,接着在把那部沉重的辭典砰地一聲合上的時候,才發現他方才一直拿在手裏的那張記有摘記的索引卡片不小心夾在裏面不知什麼地方了。

得在兩千五百薄薄的書頁里翻來複去地找啊找,有些書頁還破爛了!一位圖書館員,溫和的凱斯先生,梳着光溜溜的白頭髮,打着蝴蝶結領結,瘦長條,粉紅臉,聽到他的嘆息聲,便溜達過來,揪住那個龐然大物的兩頭,把它拎起來,再倒轉過來抖一抖,於是便從裏面瀉出一把小梳子啦,一張聖誕卡啦,普寧的摘記卡片啦,還有一張透明的薄紗紙,十分無精打采地掉在普寧的腳上,凱斯先生把它撿起來,放回到辭典里美利堅合眾國和海外領地印記圖那一頁上面去。

普寧把他的索引卡片放進兜兒里,就在這瞬間未經提詞,忽然想起方才記不起來的那句詞句:…pl?laipela,pelaipl?la…(……她一邊漂浮一邊歌唱,她一邊歌唱一邊漂浮……)

②①英語:感興趣之意。

②見莎士比亞:《哈姆萊特》第四幕,第七場。上引外文系俄語。

8

8沒錯兒!奧菲利婭之死!《哈姆萊特》!出現於安德烈?克隆涅別爾格①一八四四年又好又古的俄譯本——普寧少年時代喜愛的讀物,也是他爹和他爺爺年輕時喜愛的讀物!在那裏面,就跟考斯特倫斯考伊那段文章里一樣,我們記得也有柳樹,也有花環。可到哪兒去核實一下呢?唉,陶德先生沒有得到“Gamlet”Vil’yamaShekspira②,溫代爾圖書館也因而沒收藏,每逢逼得您只好靠英譯本查點東西時,您絕對找不到您從文格羅夫③編輯的克隆涅別爾格精裝的原著里讀到的、一輩子也忘不掉的這句或那句漂亮、崇高而洪亮的句子④。真可悲!

在這可悲的校園裏,天色漸漸暗得可以了。遠方更加可悲的山巒上空,一層雲霧下面,還留着一片龜殼般的天色。溫代爾村那些叫人傷感的燈光,在暗沉沉的山巒間的一個山坳里閃閃顫動,裝模作樣地顯露它們慣常的魅力,而普寧知道得很清楚,等您到了那邊就會發現那地方不過是①安德烈?伊凡諾維奇?克隆涅別爾格(1814?-1855):俄國批評家和翻譯家。他譯的莎士比亞的《哈姆萊特》、《第十二夜》、《無事生非》、《馬克白斯》等劇本,深受大批評家別林斯基的稱讚。

②俄語:威廉?莎士比亞:《哈姆萊特》。

③謝明?阿凡納西耶維奇?文格羅夫(1855-1920):俄國文學史家、目錄學者,曾為勃羅克加烏茲與葉弗隆出版社編過《偉大作家名著叢書》,其中包括莎士比亞、莫里哀、拜倫、普希金等人的多卷本全集,印刷精美。

④此處作者在說俏皮話。莎士比亞著作原著是用英語,普寧因英語程度太差,所以他讀原著反而不及讀俄譯本精采。

一排磚房、一個加油站、一個溜冰場和一個超級市場罷了。

普寧要到圖書館巷那家小酒館去吃一大塊弗吉尼亞火腿,喝一瓶上好的啤酒,走啊走的,突然感到累極了。不光是因為多餘地跑了一趟圖書館,那一大卷《文學金庫》顯得越來越沉了,還有普寧當天聽見一半而不願刨根問底的那件事,這當兒也惹得他心煩意亂,十分憋悶,這種煩惱就跟我們回想起自己所犯的小錯兒啦、一時任性作出的粗魯舉動啦,或者決計不去理睬的一種威脅啦,一樣。

普寧不慌不忙地喝他的第二瓶啤酒,心裏盤算着下一步該幹什麼,或者毋寧說這當兒出現了兩個普寧,一個最近一直睡得不好、頭腦昏眩而想休息,另一個學而不倦、心想像平素那樣回到家裏繼續看書、一直熬到深夜兩點那班貨運列車嗚嗚鳴笛駛進溪谷時為止,因此他正在這兩者之間進行協調。最後,他決定去出席一次晚會,然後就馬上回家睡覺,晚會是熱心腸的克里斯托弗和路易絲?斯塔爾夫婦每兩星期一次於星期二在新樓主辦的,節目都是一些比較高雅的音樂和難得看到的電影,波爾院長在回答去年某些荒謬的批評時把這些節目稱之為“也許是整個學院區最激動人心、最富於靈感的大膽嘗試”。

這當兒,那捲《文學金庫》睡在普寧的磕膝上。他左邊坐着兩個印度學生,有邊是哈根教授的女兒,一個主修戲劇8

8的頑皮姑娘。謝天謝地,考瑪洛夫坐在後排老遠的地方,正在說些壓根兒就沒叫人感到過興趣的話。

第一部分節目是三部老掉牙的短片,使我們這位朋友感到十分厭煩:那根拐棍兒啦、那頂圓頂硬禮帽啦、那張白臉啦、那對拱起來的黑眉毛啦、那個抽搐的鼻子啦,對他來說都一點意思也沒有。那位舉世聞名的喜劇演員,不管是在陽光下跟一些戴花冠的仙女在一個等着扎他的仙人掌旁邊一塊兒跳舞也好,還是裝扮成一個史前野人也好(一根柔軟的粗棒子這時代替了那根柔軟的拐棍兒),或是在一家鬧哄哄的夜總會裏讓粗壯的麥克?斯溫怒目瞪視着也好,都不能使老派而缺乏幽默感的普寧動心。“小丑,”他哼了一聲。“連格魯比什金和馬克斯?林達①過去都表演得比他更滑稽。”

第二部分節目是一部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四十年代末期拍攝的蘇維埃文獻紀錄片,據說不帶一丁點宣傳色彩,而是純藝術,一片歡樂,驕傲的勞動欣快感。不打扮的漂亮姑娘在一個古老的春季節日裏,打着寫有“RukiprochofKorei,”

②“BaslesmainsdevantlaCorée,”

③“Lapazvenceraalaguerra,”

④“DerFriedebesiegtderkrieg”

⑤這類老俄羅斯民謠的隻言片語的橫幅標語,在街上遊行。一①馬克斯?林達:二十年代美國的滑稽電影明星。

②俄語:把爪子從朝鮮縮回去。

③法語:不許干涉朝鮮。

④西班牙語:和平將戰勝戰爭。

⑤德語:和平戰勝戰爭。

架空中救護飛機飛越塔吉克斯坦一個積雪的山脈。吉爾吉斯的演員們訪問一所座落在棕櫚樹叢里的礦工療養院,在那兒自發地表演了一場。傳奇般的奧謝蒂亞①某山地牧場,一個牧人用手提無線電向當地共和國農業部報告生了一頭小羊羔。莫斯科地鐵,連帶裏面的圓柱和雕像,閃閃發光,六名大概要上車的乘客坐在三張花崗石的長凳上。一個工人家庭,個個穿着盛裝,坐在起居室一個大的絲燈罩下面,度過一個安靜的夜晚,房間裏還有香味嗆人、當擺設的花卉。八千名足球迷在觀看魚雷隊和迪納摩隊進行的一場球賽。莫斯科電器廠八千名公民一致同意提名斯大林為莫斯科斯大林選舉區的候選人。最新型的吉姆牌大旅遊車載着該廠工人家屬和另外一些人到郊外去野餐。還有——“我不該,我不該,唉,真荒唐,”普寧嘟囔道,覺得自己的淚腺排出無法加以控制、孩子氣的熱液,簡直叫人不可理解、荒唐、丟人。

一片俄羅斯原始森林圈住了那個漫步者,林中霧靄朦朧,陽光宛如一支支冒煙的箭桿,投射在棵棵白樺樹之間,它沐浴着懸垂的樹葉,樹皮上展現閃亮而顫動的孔眼,它照曬着蒼翠的長草,在淡花盛開的野生櫻桃的樹叢陰影里閃爍發亮,使蒸氣慢慢騰起。林中有一條舊道,兩旁是鬆軟的壟溝,一路上長滿連綿不斷的蘑菇和雛菊。那位漫步者疲累地返回他那時代錯誤的住處,腦子裏依然想着那條森林裏的小道,他又變成當年腋下夾着一本書、穿過森林的小伙8①蘇聯格魯吉亞境內的一自治省。

8子;接着那條道路伸向一片時間無法磨滅的、富有浪漫氣息的、自由而燦爛的原野(幾匹駿馬甩着銀色鬃毛,在高高的花叢里歡騰奔駛);這當兒,普寧已經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兩個鬧鐘,一個撥到清晨七點半,一個撥到八點,在床邊小桌上滴答滴答地響着。

考瑪洛夫身穿蔚藍色的襯衫,彎腰在調整一把結他的琴弦。一個生日宴會正在進行;沉着的斯大林砰地一聲把他的選票投進選舉政府執紼人的投票箱裏。戰場上,旅途中……洶湧的波濤中,還是溫代爾……“妙極啦!”布多?馮?法特恩弗斯博士擱筆抬頭說。

普寧幾乎就要墮入溫柔的夢鄉,忘卻一切,忽然外界發生一樁可怕的事兒:一尊雕像為了一個裂了的銅輪子,擰緊眉頭,哼哼唧唧,吵吵鬧鬧地小題大作——普寧驀地驚醒,一道挺長的亮光和幾個隆起的黑影掠過窗帘。外面有輛汽車砰地關上車門開走了;一把鑰匙在開這座單薄脆弱一半透明的房子的大門,接着傳來三個人嘰嘰喳喳的說話聲;整所房子,連普寧那扇房門下面的隙縫那兒,都一下子亮了。別是發高燒啦。別是傳染病發作啦。普寧沒戴假牙,穿着睡衣,驚恐不安而又孤弱無援,耳邊聽到一個手提箱讓人輕快而嗵嗵磕碰地拖上樓梯,還有一個熟門熟路的年輕人的腳步聲,緊接着連呼哧呼哧的喘氣聲都聽得見了……真格的,要不是伊莎貝爾的母親及時一聲喝止,那種如同從沉悶無趣的夏令營返回家中而自然而然出現的歡樂心情,確實會叫伊莎貝爾一腳踢開——普寧住的房間——那扇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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