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清晨,溫代爾學院著名的鐘聲正在和諧地鳴響。

勞侖斯?格?克萊門茨是溫代爾的一名學者,他講授的唯一受歡迎的課程是手勢哲學,他的妻子瓊是潘代爾頓三十年代的校友,夫婦倆新近剛跟女兒伊莎貝爾分離,她是她爸爸的最好的學生,念到三年級就跟該校一名畢業生結婚了,那個小夥子目前在遙遠的西部一個州里干技術活兒。

鐘聲在銀白色的陽光下響得悅耳動聽。朝窗戶望去,嵌在窗框裏的溫代爾小城鎮的景色——用白漆漆過的房屋,黑黲黲的樹枝——就象是小孩用一種缺乏空間深度的簡單透視感所繪製的一幅以青灰色山巒為背景的圖畫;樣樣東西都矇著一層漂亮的白霜,一些停着的汽車光亮的地方閃閃發光;丁瓦爾小姐那條身子象小公豬那樣圓滾滾的蘇格蘭種老狗,已經在瓦倫大街和斯貝曼小巷兜了一圈回來;但是,不管鄰居多麼和藹可親,景緻多麼美,鐘聲多麼變化無窮,也沒法使這個季節柔和;兩個星期後,這個學年經過一段沉思般的歇息就將進入頂頂鬱悶的階段——春季學期,克萊門茨兩口子總到沮喪而憂慮,孤零零地住在他們那

2所通風良好的老住宅里,如今這所房子就好象某個減輕三分之一體重的傻瓜,皮肉鬆弛,衣服寬肥,在他們周圍晃蕩似的。伊莎貝爾畢竟太年輕,太不成熟,他們對她的姻親也確實不大了解,只在那間租用的大廳里見到一些經過挑選的參加婚禮的賓客,個個長着杏仁餅似的白臉,新娘子沒戴眼鏡,什麼也瞧不見,身上直冒熱氣。

校鍾在音樂系積極分子羅勃特?特萊伯勒博士熱心管照下,還在優美的空中鳴響,而且越來越響;勞侖斯,金髮碧眼,禿頂,胖得影響健康,正在吃他那頓桔子加檸檬的簡樸的早餐,同時在批評那位法語系主任,瓊今天晚上就要把他請到家裏來跟戈德溫大學的恩推斯特教授見面。“你究竟為什麼,”他斥責道,“要請那個乾巴討厭的傢伙,教育界的一根灰泥支柱,布勞倫吉到咱們家來啊?”

“我喜歡安?布勞倫吉嘛,”她說,還連連點頭加強她這種肯定和感情。“一隻俗不可耐的老貓!”勞侖斯喊道。“一隻叫人可憐的老貓,”瓊喃喃說——就在這當兒特萊伯勒博士的鐘聲停了,電話鈴聲卻又接過來在過道里響起來了。

從技術上來講,敘述者把電話兩頭的對話巧妙地結合起來的藝術手法,尚遠遠落後於那種處理古老城鎮陋巷裏房間對房間或窗戶對窗戶之間的對話的藝術手法,那種古老的城鎮裏,水可寶貴得很,驢子受罪,街頭販賣毛毯,還有伊斯蘭教寺院的尖塔啦,外國人啦,甜瓜啦,以及清晨蕩漾的回聲。瓊輕快地跨大步趕到那個催人去接的電話機前,拿起耳機說了聲“哈羅”(眉毛挑起,眼睛轉動),對方是個空

2洞、沉靜的聲音;她只聽到一陣不拘禮節的、平穩的喘氣聲,接着那位喘氣的人用一種謹慎的外國口音說:“請稍等一下。”——這可太荒唐了,他接碴兒喘氣,也許還哼啊哈的,甚至於微微嘆氣,同時伴隨着翻小本的窸窸窣窣的聲音。

“哈羅!”她又說了一聲。

“您是,”那聲音小心翼翼地問道,“費爾太太嗎?”

“不是,”瓊說完就掛斷了電話。“何況,”她輕鬆地扭回到廚房,又沖她丈夫說,後者正在嘗她那塊準備自己吃的鹹肉,“傑克?考克瑞爾認為布勞倫吉還是一位頭等行政管理人員吶,這點你也沒法否認吧。”

“誰來的電話?”

“有人找什麼福爾、法爾太太。你瞧,你要是存心不聽喬治的忠告——”(指他們的家庭醫師奧?喬治?海姆大夫)

“瓊,”勞侖斯吃完那塊乳白的鹹肉,心情覺得舒坦多了,說道,“瓊,親愛的,你忘了昨天對瑪格麗特?賽耶說過你想找個房客嗎?”

“哎呀,怎麼給忘了,”瓊說——電話鈴又勤快地響了。

“很明顯,”還是方才那個聲音,輕鬆自在地接着剛才的話碴兒說,“我錯用了通知人的姓名。您是克萊門茨太太嗎?”

“對,克萊門茨太太,”瓊說。

“我是,呃,”接着出現一個挺怪的“噗”的爆破音。“我在俄語班任教。眼下在圖書館工作半日的費爾太太說——”

“對——賽耶太太,我知道。那麼,您想看看那間房間

2嗎?”

他想看看。半小時左右就過來瞧瞧,行嗎?行,她可以在家中恭候。喀啷一聲,她把耳機掛上了。

“這回是誰打來的電話?”她丈夫一邊扭頭問,一邊用他那長滿雀斑的胖手扶着樓梯欄杆,正打算到樓上書房裏去尋求寧靜。

“一個破裂了的乒乓球。俄國佬。”

“普寧教授,老天爺!”勞侖斯喊道。“‘我很了解他:他是那枚飾針——,不行,我絕對不允許那個怪物住在我家裏。”

他粗暴地嗵嗵爬上樓。她在背後問道:“勞爾①,你昨天晚上寫完那篇文章了嗎?”

“差不多了。”他已經在樓梯拐角那兒轉彎了——她聽見他的手在樓梯欄杆上蹭出來的吱吱聲,接着又是一陣捶打聲。“今天就得把它完成。首先我還得準備那個該死的‘EOS’②測驗。”

EOS是指他講授的那門最了不起的課程——“意識的演變”(十二名學生選修了這門課,可是連一位冷漠的信徒也沒有),開場和結尾都是這句註定早晚有一天會被人濫加引用的詞兒:意識的演變,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胡鬧的演變。

①勞侖斯的昵稱。

②EOS:英語EvolutionofSense(意識的演變)三字的第一個字母。

2半小時后,瓊朝幾盆放在日光室①的窗戶格扇里受陽光照曬、發蔫的仙人掌掃了一眼,看到鄰居漂亮的磚房大門前有一個身穿雨衣、沒戴帽子、腦袋瓜子銅球般鋥亮的男人樂呵呵地在按鈴。那條蘇格蘭種老狗在他身旁,樣兒跟他一樣老實。丁瓦爾小姐手裏拿着拖把走出來,先把那條慢性子而氣派軒昂的狗叫進屋去,然後把隔牆克萊門茨的住處指給普寧看。

鐵莫菲?普寧在起居室里安頓下來,兩條腿poameri-kanski②(照美國人那種方式)搭起來,開始說些無關緊要的細節。簡單扼要地報了報履歷。一八九八年生於聖彼得堡。一九一七年雙親皆死於斑疹傷寒。一九一八年離開基輔。參加白軍五個月,先充當“野戰電話接線員”,后調至軍事情報處。一九一九年從紅軍入侵的克里米亞逃到君士坦丁堡。大學結業於——“唷,那一年我還是個孩子,也正巧在那兒,”高興的瓊插嘴說。“我爹奉政府委派到土耳其去辦一件公事,把我們一塊兒帶去了。咱們沒準兒見過面咧!我還記得土耳其話水是怎麼說的呢。還有一個玫瑰園——”

“土耳其話水是‘蘇’,”普寧在必要時就成了一位語言①玻璃窗戶很多的曬日光用的房間。

②系俄語。

2學家,順口說道,接着又開報自己那段迷人的經歷:大學結業在布拉格。與不少科學機關都有聯繫。隨後——“嗯,長話短說:一九二五年起住在巴黎,在希特拉發動戰爭的初期離開了法國。就來到這裏,成了美國公民。眼下在溫代爾學院教俄語這類課程。有關情況可向德語系哈根主任那兒了解,或者向學院單身教師宿舍打聽也可以。”

他在那邊住得還舒適嗎?

“人太雜,”普寧說。“愛打聽別人閑事的人太多。而現在對我來說最需要的是不受干擾,清靜獨處。”他用手捂住嘴咳了一聲,發出一種出奇的瓮音(不知怎地叫瓊想起自己遇見過的一位名叫唐?哥薩克的職業演員),接着他乾脆地聲明道:“我得預先聲明:我的牙得統統拔掉。一種挺討人厭的手術。”

“好吧,請上樓看一看,”瓊歡歡喜喜地說。

普寧仔細察看伊莎貝爾那間鑲白邊的粉紅牆卧室。雖然天色純白,卻突然下雪了;慢慢飄下來的雪花在那面沒人使用的穿衣鏡上映出閃閃亮光。普寧有條不紊地審閱床上那本霍克的大作:《姑娘和一隻貓咪》和書架頂上那本亨特的《落後了的孩子》。然後,他在窗戶旁邊用手試試溫度。

“始終保持恆溫嗎?”

瓊朝暖氣片奔過去。

“滾燙的,”她聲明道。

“我是問——空氣流通嗎?”

“嗯,非常流通。這兒是洗澡間——小一點,不過全歸

3您一人使用。”

“沒有淋浴設備嗎?”普寧一邊抬頭看,一邊問。“也許這樣更好。我的朋友,哥倫比亞大學的沙多教授,有一次洗澡滑倒,不幸摔斷了一條腿。現在我得考慮考慮。您打算收多少房租呢?我這樣問,是因為我付的錢不會超過一塊錢一天——當然不包括山(膳)費。”

“行,”瓊爽朗一笑,說道。

當天下午,普寧的一位學生查爾斯?麥克白斯(普寧常說,“根據他的作文來判斷,這人必是個瘋子。”)熱情地用一輛左邊沒擋泥板、病容一般紫里篙青的汽車把普寧的全部家當都運來了;普寧提前在一家新開張而買賣並不興隆、字號為“雞蛋和咱們”的小飯館裏吃了中飯,他經常照顧這家飯館,純屬憐憫它的失敗,然後我們這位朋友便開始帶着認真而愉快的心情佈置新居,使之普寧化。伊莎貝爾青年時代的痕迹已經隨她而去,如若不然,也被她母親根除了,可是兒童時代的遺迹卻不知怎地依然給保存下來了;普寧為了安置好他的東西:那盞精巧的太陽燈啦,一架用玻璃膠紙粘牢的破盒裝着的、個兒挺大的俄文打字機啦,五雙頂着鞋楦子的、漂亮而奇小的皮鞋啦,一個比去年炸了的那個要差得多的、連磨帶煮的咖啡壺啦,兩個夜夜進行同樣比賽的鬧鐘啦,和七十四部大都是溫代爾學院圖書館收藏的、裝訂得挺紛實的俄文期刊合訂本,他就先周到地把屋裏原來的一些東西放逐到樓梯過道里一把椅子上去,這包括六本被遺棄的書,諸如《家庭養鳥》、《在荷蘭度過的歡樂日子》和《我的

3啟蒙辭典》(“內附六百多幅描繪動物、人體、農場、火焰等方面的插圖——均經科學性選擇”),另外還有一個孤零零的串孔的木念珠。

瓊老愛說“叫人可憐”這個字眼,未免用得太濫了點,這當兒又說她想請那位叫人可憐的學者下樓來跟客人一塊兒喝杯酒,她丈夫答道他本人也是一位叫人可憐的學者,設若她非那樣干不可,那他本人只好出門去看電影。但是,瓊上樓去邀請普寧,他卻謝絕了,很簡單地說他決計不再喝酒。

九點鐘左右,三對夫婦和恩推斯特蒞臨,到了十點鐘,這個小小的聚會進行得十分熱鬧,瓊正跟漂亮的格雯?考克瑞爾聊天,忽然發現普寧穿着綠毛線衫,站在那扇通往樓梯腳的門外,手裏高舉一個平底無腳酒杯讓她看。她連忙奔過去——這當兒她丈夫差點兒跟她撞個滿懷,因為他也正匆匆走過去叫英語系主任傑克?考克瑞爾別再表演,傑克背朝普寧,正在用他那著名的表演招哈根太太和布勞倫吉太太樂——校園裏有許多人背地裏模仿普寧那副模樣兒,傑克是學得惟妙惟肖的幾位人士之一。他的模特兒這時在跟瓊說話,“澡房裏這個杯子不幹凈,還有別的不順心的事。

地板透風,牆也透風——”哈根博士,一個和顏悅色、長方臉的老頭兒,也發現了普寧,便高高興興地跟他打招呼;不大一會兒工夫,普寧那個平底杯子就給換了一杯威士忌蘇打,他也經人介紹給恩推斯特教授。

“Zdrastvuytekakpozhivaetehoroshospasibo①,”恩①俄語:您好,過得怎麼樣,好,謝謝。

3推斯特精采地學說一連串俄國話——真格的,他倒有點象一位神情和藹、穿便服的沙皇時代的上校。“有一天晚上,我在巴黎,”他接著說,一邊眨巴着眼睛,“在那家有歌舞表演的‘烏果樂克’①餐館裏也這樣嘰里咕嚕說了一通,叫一群尋歡作樂的俄國人當真以為我也是他們的同胞而偽裝成美國人咧。”

“不出兩三年,”普寧有一搭沒一搭地插嘴說,“人家也會把我當作美國人啦。”除了布勞倫吉教授,大家都哈哈大笑。

“我們會在澡房裏給您加個電爐,”瓊一邊遞給普寧一些橄欖果,一邊私下裏跟他說。

“溫度怎麼樣?”普寧猜疑地問。

“等着瞧吧。還有別的抱怨嗎?”

“還有——聲音的干擾,”普寧說。“樓底下什麼聲音我都聽得一清二楚,不過現在討論這個問題,我想,不大合適吧。”

客人開始散了。普寧拿着一個乾淨杯子,疲累地爬上樓梯。恩推斯特和他的主人是最後兩個走到門廊那兒去的人。茫茫黑夜,濕漉漉的雪花還在空中飛舞。

①俄語音譯,意:旮旯。

3“真遺憾,”恩推斯特教授說,“我們沒能說服您永久來戈德溫任教。我們有施瓦茲和老克萊特斯,他們都是您最欽佩的人。我們那兒還有一個天然湖。真是樣樣具備。甚至教員隊伍里也有一位普寧教授哩。”

“我知道,我知道,”克萊門茨說,“可是這些連續不斷對我的邀請未免來得太遲了。我打算不久就退休啦,在這之前我倒寧願留在這個發霉而熟悉的洞穴里。您覺得,”他壓低嗓門,“布勞倫吉先生怎麼樣?”

“噢,他給我的印象是個挺好的人。不過在某些方面嘛,我又得說他叫我想起那位傳奇似的人物,那位法文系主任,竟然以為夏多勃里昂①是位出名的大師傅哩。”

“小心,”克萊門茨說。“這還是頭一次有人這樣講布勞倫吉吶,而且說得一點也沒錯。”

翌日清晨,英勇的普寧步行進城,按歐洲人那種派頭甩動一根拐棍兒(一上一下,一上一下),盡量以哲人的態度注視周圍各種事物,心裏想像經過那場磨難之後再看到它們不知會有什麼感受,接着又回想起最近一直在等待接受那場治療,而這些事物那一陣子在他眼裏又曾給過他什麼感受呢。兩個鐘頭之後,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轉回來,用拐棍①夏多勃里昂(1768-1848):法國浪漫主義作家。

3兒支撐着身子,茫然若失。嘴裏經過那一陣可憎的折磨,至今還在發麻,但是正有解凍的跡象,一股暖流漸漸取代麻木現象,使他覺得疼痛了。後來一連多日,他都在痛惜喪失了自己親密的器官的一部分。他發現他過去那麼鍾愛自己的牙齒,連自己也感到奇怪。以往舌頭就象一個又肥又滑溜的海豹,常常在熟悉的礁石當中翻騰歡撲,察看一個破舊而還安全的王國內部,從洞穴跳到小海岬,攀上這個鋸齒峰,挨緊那個凹口,又在那箇舊裂縫裏找到一絲甜海草;而現在所有界標全都蕩然無存,只剩下一個又黑又大的傷疤,一個牙床的未知領域,恐懼和厭惡又叫人不敢去探察它。一把那副假牙塞進嘴裏,就好象一個可憐的化石骸骸在給裝上一個完全陌生的人笑嘻嘻的上下顎似的。

按照原來計劃,沒有他的課,米勒給他準備的學生測驗他也沒去監考。十天過去了——他突然欣賞嘴裏那副玩意兒啦。真乃一樁叫人意想不到的事,一種旭日東升的景象,一嘴美國制的瓷瓷實實、雪白光滑、有效而人道的玩意兒。

夜間,他把這件寶貝放在一個盛着特殊溶液的專用玻璃杯里,它就在裏面自顧自微笑,顏色粉紅,顆顆似珍珠,完美得就象某種可愛的深海植物標本一樣。十多年來,他一直在痴想完成一部關於古俄羅斯的偉大著作,一種想把民謠、詩歌、社會史和petitehistoire①絕妙地攙合在一起的大雜燴,現在頭不疼了,似乎終於可以實現了;嘴裏這個嶄新、半①法語:稗史。

3透明的塑料圓形劇場也彷彿暗指一個舞台,一場戲就要開鑼了。春季學期一開始,他的全班學生就不免會發現這種顯著的變化,因為某一位學生在把那位臉色紅潤的老奧利弗?布雷茲特里特?曼教授編的《初級俄語》裏的一些象“孩子在跟他的保姆和叔叔一塊兒玩”這類的句子翻譯成英語時(其實此書從頭到尾都是兩位無行的文丐約翰和奧爾加?克羅基編寫的,如今兩人均已亡故),普寧教授便坐在那兒,用一管鉛筆的橡皮頭賣弄地輕輕敲打他那整整齊齊、整齊得過分的門牙和大牙。另有一天晚上,他把正匆匆退至自己書房裏去的勞侖斯?克萊門茨攔住,一邊結結巴巴地讚歎,一邊顯示給他看那副美觀的玩意兒,拿出來放進去都很方便,最後力勸驚訝而並非不友好的勞侖斯明天頭一件事就是趕快去把他的一嘴牙也統統拔掉。

“那樣一來,你就會變成跟我一樣煥然一新的人啦。”

應該說勞侖斯和瓊沒出多久就由於普寧那種獨一無二的價值而對他表示欣賞了,雖然與其說他是個房客,毋寧說他是個調皮鬼更為合適。他把那個新電爐鼓搗壞了,修都沒法修,可他只哀嘆一聲沒關係,反正不久春天就會來到了。他喜歡站在樓梯口使勁刷他的衣服,刷子碰到鈕扣就丁當作響,每個該死的早晨他都在那兒至少刷上五分鐘,真叫人討厭。他還熱中於跟瓊那個洗衣機搗鬼。雖然不許他挨近它,可他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明知故犯,當場被人抓住。他會不顧一切禮儀和謹慎,碰到手裏有什麼就往裏塞什麼,手絹啦,廚房裏的抹布啦,一堆從他屋裏偷運下來的

3短褲衩和襯衫啦,只是為了朝那個展望口張望,看它們在裏面象幾頭水豚似的,沒完沒了地趔趔趄趄翻斤斗,覺得有趣兒罷了。有一個星期天,他先四下里察看一下,發現沒有一個人影兒,便純粹為了一種科學上的好奇,忍不住要把一雙沾滿泥巴和葉綠素的橡膠底帆布鞋塞進那架龐大的機器里玩一玩;那雙鞋在裏面折騰一番,就象一支軍隊踏過一座橋那樣發出一陣不諧和的轟隆轟隆聲,出來的時候鞋底不見了;瓊從餐具室後面那間小客廳里走出來,哀嘆一聲,“鐵莫菲,你又在搗鬼!”但是她原諒了他;她還喜歡跟他一塊兒坐在廚房裏那張桌子旁砸核桃或者喝喝茶。戴絲德蒙納,一位干臨時活兒的年老的黑女僕,每星期五來打掃房間一次,有一陣子上帝天天跟她聊天(“‘戴絲德蒙納,’上帝會對我說,‘那個名叫喬治的傢伙可不是個好東西!’”),她碰巧瞥見普寧只穿着短褲衩,戴着黑眼鏡,躺在他那盞太陽燈神秘的淡紫色光線下照曬,寬胸脯上有一串希臘東正教的十字架掛鏈,從此她就認定他是一位聖徒。有一天,勞侖斯上樓去他的書房,一間由閣樓小屋巧妙地改建成的神聖不可侵犯的秘密巢穴,發現裏面亮着柔和的燈光,肥脖頸的普寧仗兩條瘦腿支撐着,正在一個旮旯里沉靜地瀏覽書刊,這位文雅的入侵者扭過頭來,從斜溜的肩膀較高那一邊瞧着他,嘴裏說:“對不起,我只是隨便看看罷了,”(他的英語正以驚人的速度提高,辭彙敢情越來越豐富啦)勞侖斯對這事挺惱火;可是,不知怎地就在當天下午,兩人偶然談起一位卓越的作家,對一個想法有一個共同的默契,一次冒險的遠航在

3地平線那兒被發現了,這就不知不覺地導致兩人心靈相會,志同道合了,他倆也確實只在溫暖的學術圈子裏才感到舒暢自在。人間有穩健實在的人,也有缺乏理智而糊裏糊塗的人,克萊門茨和普寧屬於后一種人。從此以後,他倆在各個門檻那兒,在過道里,在樓梯上(先彼此錯過,又扭轉身來)相遇而停下腳步時,或者在一間按普寧的話來說當時對他倆只能算一個espacemeublé①的房間裏來回交錯踱步時,都會閑談,計劃點事兒。沒多久就顯出鐵莫菲是一部俄羅斯人聳肩握手方式的真正百科全書,他把它們都歸了類,列了表,使得勞侖斯在他所搜集而用哲理闡釋的、附插圖或不附插圖的民族或環境手勢資料方面又可增加點新鮮玩意兒。看他倆在討論一個傳說或者一種宗教,真叫有趣。鐵莫菲一邊瓮聲瓮氣地說,一邊花里胡哨地比劃手勢,勞侖斯則用一隻手劈將過來。勞侖斯甚至把鐵莫菲認為是俄國人那種“手腕學”的基本動作拍了一部電影,只見普寧身穿短袖襯衫,嘴邊掛着謎樣的微笑②,把一些與手有關的俄語動詞,象“mahnut”啦,“vsplesnut”啦,“razvesti”啦,都比劃出來——“mahnut”是因嫌棄而向下揮揮手,“vsplesnut”是因憂傷而雙手戲劇性地拍一拍,“razvesti”則是那種分離式動作:兩手敞開表明毫無辦法的消極姿態。電影結尾,普寧還在國際共有的“晃指”動作中,慢慢示範手腕怎樣象劍擊①法語:帶傢具的空間。

②指意大利著名畫家列奧納多?達?芬奇那幅名畫《莫娜?麗薩》中那個女人的謎樣的微笑。

3那樣微妙地晃動半個圈兒,就把俄國人指天的莊嚴姿態:“最高審判者在盯着你吶!”一變而為德國人用手杖指天的形象:“老天爺在罰你吶!”“但是,”客觀的普寧又添說道,“俄羅斯管思想的警察也能挺利索地把人的骨頭打斷。”

普寧把這部電影放給一群學生看,同時先為自己在電影裏那身“不登大雅之堂的裝束”向大家表示歉意——於是,貝蒂?勃里斯,普寧協助哈根博士輔導的那位攻讀比較文學的研究生,宣稱鐵莫菲?巴夫洛維奇簡直跟她在亞洲系看過的一部東方電影裏的菩薩一模一樣。這位芳華二十九歲上下的胖姑娘貝蒂?勃里斯,是普寧老皮老肉上的一根軟刺。十年前,她追過一個情人,可他把她當成一個婊子那樣甩掉了,後來她又拖拖拉拉地跟一個瘸子鬧過一陣子戀愛,那場戀愛與其說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毋寧說是契訶夫式的,既複雜而又沒指望,那人現在也跟一個身份低微的美人,他的保姆,結婚了。可憐的普寧猶豫不定。結婚這檔子事在原則上並不被排除。他在安上新牙那段得意的時期,有一次出席討論會,會後別人都散了,他倆坐着討論屠格涅夫的散文詩:《薔薇花,多麼美,多麼新鮮……》①,他竟然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裏,還輕輕拍着。貝蒂簡直沒法把那首詩念完,從胸中迸出連連嘆息聲,那隻被握住的手微微發顫。“屠格涅夫,”普寧把那隻手放回到書桌上去,接著說道,“聽從那個長得醜陋而他卻崇拜的女歌星寶蓮?維亞①《薔薇花,多麼美,多麼新鮮……》是屠格涅夫1879年9月寫的一首散文詩。

3爾多①的支使,扮演字謎遊戲和tableauxvivants②里的白痴;另外,普希金夫人說:‘普希金,你的詩把我攪得厭煩死了,’——還有人到了老年——光想想這點就夠了!——巨人,巨人托爾斯泰的妻子居然會喜歡一個紅鼻頭、魚(愚)蠢的音月(樂)家,遠遠勝過喜歡托翁咧!”

普寧挑不出勃里斯小姐有什麼毛病。他一邊儘力想像自己那副沉着的龍鍾老態,一邊卻還相當清晰地看到她給他拿來那條乘車蓋在腿上的毛毯,或者給他的自來水筆灌墨水。他喜歡她——可是他的心卻屬於另外一個女人。

正如普寧所說,秘密是早晚會露餡兒的。我這位可憐的朋友在這個學期里,有一天夜裏突然收到一封電報,然後就在自己屋子裏來回走溜兒,至少踱了四十分鐘的步,為了說清楚他這種失魂落魄的興奮勁兒,這兒應該聲明一下:普寧並非一向孑然一身。克萊門茨夫婦正在樓下暖烘烘的火爐旁邊下中國象棋,普寧突然瞪瞪瞪地從樓梯上奔下來,一出溜差點兒象某一個冤案甚多的古城裏的一名求饒人那樣摔倒在地,但是他馬上站穩了腳跟——只撞了一下火鉗夾子。

“我是來通知一聲,”他喘咻咻地說,“說得更準確些,是①寶蓮?維亞爾多(1821-1910):西班牙人,長住法國,是位著名的女中音歌手,經常在巴黎和歐洲各大城市演出。1843年到彼得堡演出時,屠格涅夫追求過她。後來,屠格涅夫寓居巴黎時經常是維亞爾多家中的座上客,成為她親密的朋友。

②法語:活人畫,由活人扮演的靜態畫面等。

4來請問你們,有位女士可不可以在星期六來看望我——當然是在大白天。她是我的前妻,現在是麗莎?溫德大夫——你們也許聽說過她在精神病學界裏的大名吧。”

人間有一些可愛的女人,她們那碰巧又明亮又有模樣的眼睛,並不是在羞答答的一瞥那一剎那馬上就叫我們動心,而是在這位無情的人兒不在場,而神奇的魅力依然存在,灼灼的目光始終在暗中儲存着,從而日積月累迸發出一陣熾烈的光芒,才叫我們動了心。不管麗莎?普寧,如今是麗莎?溫德,那雙眼睛是怎麼樣的,只要你冥思一想,它們就好象露出本質,寶石般水亮,然後茫然地閃着藍晶晶、水汪汪的光芒盯視着你,彷彿陽光和海水潑濺在你自己的眼眶裏似的。她的眼睛其實是淡藍色的,並不太透亮,襯托着黑睫毛和粉紅眼角,兩邊還微微翹起,幾道微細的皺紋不太顯眼地扇形般展開。亮腦門上長着一頭深棕色頭髮,膚色白裏透紅,嘴唇上搽着淡淡的口紅,除了腳踝和手腕稍胖一點之外,她那種豐滿、活潑、天然、並不過分修飾的美態是無疵可尋的。

當時,普寧是個年輕有為的學者,她是條比現在更水亮的美人魚,性格上卻幾乎跟現在沒什麼兩樣,一九二五年左右,他倆在巴黎相遇。他蓄着稀稀拉拉的茶褐色鬍子(眼下要是不刮就會滋出豬鬃似的白鬍子碴兒——可憐的普寧,

4可憐患白化病的豪豬啊!),那兩撇苦行僧式的唇髭上面長着一個光溜溜的胖鼻子和兩隻天真的眼睛,活脫兒是個老派的俄羅斯知識分子體形上的完美代表。他在綠綠街阿克薩考夫研究所有個小差事,還在格萊賽街索爾?巴格羅夫開設的一家俄文書店裏兼差,就以此餬口為生。麗莎?包果列波夫是一個醫學院學生,剛滿二十歲,穿着她那件黑色短絲上衣和裁縫作的裙子,顯得十分標緻,已經在摩頓療養院工作,院長就是那位卓越而令人生畏的老太太蘿賽塔?斯通大夫,當今一位最具摧毀性的精神病學家;除此之外,麗莎還寫詩——主要是用那種吞吞吐吐的抑抑揚格寫;說真的,普寧就是在一些青年流亡詩人舉辦的文學晚會上頭一次跟她相遇的,他們都是在蒼白的、沒有歡樂的青年時期就離開了俄國,如今朗誦一些懷念故鄉的輓詩來敬獻給一個國家,這個國家對他們來說可比一件糟糕的流行玩具,一樣從閣樓里找到的小擺設,一個水晶球更有點意義,那個水晶球只要你一搖晃就會在裏面下一陣亮晶晶的小雪,落在硬紙殼做的一棵小樅樹和一個小房子上。普寧給她寫了一封情意綿綿的信——如今妥善珍藏在一位私人手中——她流着自憐的眼淚看完它,那當兒她剛從一場服毒自殺中被搶救過來,原因是跟一位文人發生了一段相當愚蠢的戀愛,那人現在是——嗯,這兒就不必提他了。她的親密朋友,五位化驗員,都說:“普寧嘛——好好,立刻就會有個娃娃呱呱落地。”

結婚幾乎沒有改變他們的生活方式,唯一不同的是,她

4搬進了普寧那個骯髒的公寓。他繼續搞他的斯拉夫語研究,她呢,接着干她那種心理劇實驗①,和象下卵似的寫詩,她的詩篇就跟復活節的彩色蛋似的,弄得到處都是,而且在那些描繪她要生的孩子、她想有的情人,以及聖彼得堡(無非是抄襲安娜?阿赫瑪托娃②的作品)的花紅柳綠的詩作中,每個抑揚格,每個意象,每個隱喻都早已讓其他做詩的傢伙用過了。在捧她的人當中有一位銀行家是個直爽的藝術贊助人,他在那些流亡在巴黎的俄國人里挑選了一位很有影響的文學評論家佐爾契科?烏蘭斯基,請他在“烏果樂克”餐館吃了一頓備有香檳酒的美宴,叫那個老小子在他專為一份俄文報紙撰寫的專欄下一期里好好捧捧麗莎的詩才,佐爾契科就從容不迫地把阿赫瑪托娃那頂桂冠戴在麗莎長着栗色鬈髮的腦袋上了,麗莎高興得淌下熱淚——簡直就跟當選的密執安小姐或者俄勒岡玫瑰皇后一樣。不知內情的普寧把那段無恥吹捧的文章剪下來,摺疊好夾在自己那本正正經經的筆記本里,時常拿出來天真地念幾段給這位或那位感興趣的朋友聽,一直到後來那張剪報都給揉得又皺又臟才作罷。他對那些更嚴重的事情也毫不知情,一九三八年十二月里有一天,他把那篇殘缺不全的評論文章貼在一本剪貼簿子裏的時候,麗莎忽然從默頓打來電話①心理劇實驗是一種根據精神病人生活中實際問題編成的即興劇,由本人和有關人物參加演劇,從而使病人的精神得到發泄治療。

②安娜?安德列耶芙娜?阿赫瑪托娃(1889-1966):蘇聯象徵派女詩人,從1912年起開始在彼得堡發表詩作,早期的“室內詩”仿效者甚多。

4說她將跟一個了解她的“有機的自我”的男人到蒙彼利埃去,那人是埃里克?溫德大夫,因此她不再回到鐵莫菲身邊來了。一個不認識的紅頭髮法國女人前來把麗莎的東西取走了,還對他說,這下可好啦,你這個地窖里的耗子,往後不會再有任何可憐的妞兒taperdessus①啦——一兩個月過後,溫德寄來一封略表同情和歉意的德語信,向lieberHerrPnin②保證:他,溫德大夫,渴望同“那個走出你的生活圈子而進入我的生活圈子的女人”結婚。普寧當然會同意跟她離婚,就跟會奉獻給她他的生命一樣甘心情願,同時還奉獻上一些剪下來的花枝,搭配着一點綠葉,還乾脆利落地包紮好,就象在陰雨連綿使鏡子發灰變綠的復活節期間泥土味兒很濃的花店裏那樣做一樣。但是,溫德大夫原來在南美已經有個老婆,她為人居心厄測,護照也是假的,在她自己的某些計劃尚無眉目之前,不願受到干擾。這期間,新世界也正在召喚普寧,他的一位好朋友康斯坦丁?沙多教授願意從紐約向他提供一切移居美國的幫助。普寧把他的計劃通知了溫德大夫,還給麗莎寄去流亡者辦的一種雜誌的最近一期,因為第二○二頁上提到了她的大名。凡是持有歐洲官僚主義老爺發給(俄國流亡者類似假釋證那樣的)“南森”護照③的人,在申請離境時必然要遇到那幫老爺①法語:踩你。

②德語:親愛的普寧先生。

③“南森”護照是國際聯盟(1920-1946)發給無國籍人士的護照。弗里德喬夫?南森(FridtjofNansen)是挪威探險家和政治家。

4設置的種種障礙,就象得通過一個陰森森的地獄一般(這倒使蘇聯官方大為高興),普寧已經走通那個地獄一半,忽然在一九四○年四月一個潮陰陰的日子裏,他的大門鈴聲大作,麗莎拖着疲憊的腳步,挺着一個小櫥櫃似的七個月身孕的大肚子,走了進來,累得直喘氣,她一邊摘掉帽子,踢掉鞋子,一邊聲稱全都鑄成大錯,從今以後她仍舊是普寧的忠實而合法的老婆,無論他到哪兒去——即使飄洋過海,她也準備追隨他到底。那一陣子,大概是普寧有生以來最幸福的日子啦——一種持久的沉重而痛苦的幸福激情——於是他就加快步伐辦理簽證,準備行裝,一位又聾又啞的大夫給他進行體格檢查,用一個裝裝樣兒的聽診器放在普寧好幾件衣服上面聽聽他那跳得很不勻稱的心臟,那個在美國領事館工作的好心腸的俄國太太(我的一個親戚)提供了很大的幫助,再加上到波爾多去的一段旅程,搭上那艘又漂亮又乾淨的遠洋輪船——這一切都帶有豐富的神話色彩。他不僅準備等孩子一生下來就作為自己的孩子,而且確實一心一意地巴望那樣做,麗莎帶着滿意、不知怎的又有點象母牛那樣的表情聽他講解今後對孩子的教育計劃,因為他好象當真已經聽見嬰兒哇哇的哭聲和不久就會說出來的頭一句話。她素來愛吃糖衣杏仁,現在她可消耗掉驚人的數量(從巴黎到波爾多,一路上吃了兩磅),苦行僧式的普寧,晃晃腦袋,聳聳肩膀,喜悅而敬畏地瞧着她狼吞虎咽地貪吃;那些dragées①絲一樣滑溜的外衣,同她那綳得挺緊的皮膚、她①法語:糖衣杏仁。

的膚色和她那沒有隙縫的牙齒永遠印在他的腦子裏了。

叫人多少有點失望的是,她一上船,朝滔滔大海瞥了一眼,說聲“Nu,etoizvinite(沒事可干),”就立刻隱退到船艙里去了,在橫跨大西洋那段行程中,她絕大部分時間都平躺在床上;同一卧艙里還有三位說話簡潔的波蘭人的三位碎嘴子的老婆,那三個波蘭人——一名摔交員,一個花匠,一位理髮師——又是普寧那間卧艙里的夥伴。第三天夜裏,麗莎早已睡下,普寧獨自閑坐在休息室里,這當兒一位前法蘭克福報紙編輯——一個身穿套頭高領毛衣和燈籠褲、囊眼泡、神情憂鬱的長者,建議跟他下盤棋,他愉快地接受了。

兩人都不是下棋的好手,可又喜歡算得不準就大膽棄子,急赤白臉地想贏得勝利;對局時又被普寧那一嘴怪腔怪調的德語搞得挺活躍(“WennSieso,dannichso,andPferdfliegt”

①)。沒多久就湊過來另外一位旅客,說聲entschul-digenSie②,他可以一旁觀戰嗎?接着就在他們身旁坐下。

他長着一頭剪短的紅頭髮和兩道又長又淡、活象蠹魚的睫毛,身穿一件襤褸的雙排扣上衣;不出多大一會兒工夫,每當那位長者經過一番莊嚴的思考後,猶豫不決地走了一步劣着,他就輕叫一聲,搖搖腦袋。最後,這位明明是位專家的、大有幫助的觀戰者便不由自主地把他的同胞剛移動的一個卒子推回來,用顫巍巍的中指指着車——法蘭克福老頭兒已經把它橫衝直撞地闖入普寧防禦的胳肢窩下。我們①德語:您這麼走,我就這麼走,然後就飛馬。

②德語:對不起。

4

4的朋友當然輸了,他正要離開休息室,那位專家趕上前來,說聲entschuldigenSie,他可不可以跟HerrPnin①說會兒話?(“您瞧,我連您的大名都知道,”他舉起他那個很有用的中指,附加說明道)——他提議兩人一塊兒到冷飲櫃枱那兒去喝杯啤酒。普寧同意了,大酒杯子放在他倆面前時,這位彬彬有禮的陌生人又接著說,“在生活當中,就象下棋一樣,分析一下一個人的動機和目的是大有好處的。上船那天,我象個頑皮的孩子。可是第二天早晨,我就開始害怕一位精明的丈夫——這絕不是恭維,而是經過深思熟慮后得出的假定——遲早會察看旅客的名單。今天,我的良心已經在審問我,判定我有罪。我不能容忍這種欺騙行為再繼續下去了。祝您健康。咦,這根本不是我們德國甘美的飲料,不過總比‘可口可樂’強一點。鄙人是埃里克?溫德大夫;這個名字想必您並不陌生吧。”

普寧愣在那兒了,顏面抽搐,一隻手掌依然擱在濕櫃枱上,開始磨磨蹭蹭地從他那個不舒服的圓高凳上往下出溜,溫德卻用五隻敏感的長手指頭揪住他的衣袖。

“Lassemich,lassemich,②”普寧一邊嚎叫,一邊想打開那隻哀求的軟綿綿的手。

“別這樣!”溫德說。“放公正些嘛。罪人一向有最後要說的話;這是他的權利。連納粹都承認這一點。首先——我想請您允許我替那位女士起碼付一半旅費。”

①德語:普寧先生。

②德語:放開我,放開我。

“Achnein,nein,nein,①”普寧說。“結束這場惡夢似的談話(diesekoschmarischeSprache②)吧。”

“隨您的便,”溫德大夫說,接着又給那如坐針氈的普寧著重指出下列幾點:這全是麗莎想出來的花招——“為了我們的孩子(這個“我們”聽起來好象三個人都有份),您知道,讓事情簡單一點罷了。”麗莎應該被當作病得很厲害的女人看待(懷孕的確可以給拔高為一種找死的事兒);他(溫德大夫)在美國會跟她結婚的——“我也去那兒,”溫德大夫為了講明情況又添了這一句;此外,至少該讓他(溫德大夫)付啤酒錢。從那時起一直到這次由興高采烈一變而為灰溜溜的旅程結尾,普寧顯然一頭栽進了他那本英語手冊,對待麗莎雖然一如既往的溫柔,卻盡量少跟她碰頭,以免勾起她的疑心。溫德大夫時不時會不曉得從哪兒鑽出來,從老遠就跟他打招呼,打出叫他放心的手勢。最後,那座偉大的銅像③從矇矓霧靄中升起,一些顏色暗淡、恍恍惚惚的高樓大廈矗立在那邊,準備接受熾烈的陽光照曬,它們就象您在那種標示(自然資源,不同沙漠裏出現海市蜃樓的次數的)百分比例圖表上所見到的一個個高矮不齊的神妙的矩形體,這當兒溫德大夫果斷地走近普寧夫婦,擺明自己的身份——“因為咱們仨都應該帶着純潔的心靈進入這個自由的大地。”隨後在埃利斯島上逗留了一段平淡乏味的時間,鐵莫①德語:噢,不不不。

②系德語。

③指美國紐約的自由女神銅像。

4

4菲便和麗莎分手了。

事情儘管複雜,溫德最後還是跟她結婚了。普寧在美國最初度過的五個年頭裏,有時在紐約某些場合中偶爾瞥見過她一眼;他和溫德夫婦同一天入了美國籍;一九四五年,他移居到溫代爾,此後六年當中就沒再見到她,也沒通過信。不過他時不時還聽到她的一星半點的消息。他的朋友沙多最近(1951年12月)寄給他一期精神病學雜誌,裏面刊載了阿爾比納?頓克爾堡醫師、埃里克?溫德醫師和麗莎?溫德醫師三人合寫的一篇題為《適用於婚姻諮詢的集體心理療法》的文章。普寧過去一向由於麗莎對“psiho-oslin?e①”(精神愚蠢病)深感興趣而感到難為情,現在他原本可以滿不在乎,卻仍然感到一陣陣既反感而又憐憫的刺痛。埃里克和她如今在一個計劃生育中心附屬的研究處工作,領導他們的是那位——過分善於適應的埃里克稱之為“頭頭”的——和藹而偉大的巨人貝納德?梅烏德;在他倆這位保護人的支持下,埃里克想出一個鬼花招(不一定是他一個人的主意)誘使醫院裏一些比較聽話的蠢病人接受一種精神治療,參加一種象絎被子聯誼會②那樣“消除緊張”

的小組,結過婚的年輕娘兒們八個人一組,輕鬆自在地聚在一間舒適的屋子裏,相互不拘禮節地直呼教名,氣氛融洽無間,幾位大夫面對着她們坐在一張桌子後面,另有一名秘書不引人注目地在一旁作記錄,每個人在幼時所遭受的不痛①系俄語。

②西方女子在一起絎縫被子的社會聯誼會。

快的事就如同死屍一般浮現出來了。在這些集會中,娘兒們可以充分坦率地討論她們在婚姻上所遇到的精神失調的問題,這不免要牽涉到她們的配偶,相互做些比較,事後那些爺兒們也被邀請來,在一個特殊的“丈夫小組”里接受訪問,同樣無拘無束,雪茄煙敬來敬去,解剖圖表傳來傳去。

普寧跳過一些具體的報告和病歷沒看,這裏也確實沒必要詳談那些歡鬧的細節。光提一提下面這樣一種情況也就夠了:婦女小組裏這位或那位娘兒們回家有了新的體會之後,已經在第三次集會時把她新發現的感覺一五一十描繪給她那些尚未開竅而卻迷了神的姐妹們聽,這場討論頓時出現一種活躍而歡暢的氣氛(“嗯,姑娘們,喬治昨天晚上——”)

這還不夠戧。埃里克?溫德大夫還想制訂一個允許把那些一對對的夫婦全聚到一個聯合小組裏共同討論的計劃。順便提一下,聽到他和麗莎吧唧着嘴說“小組”這個字眼,真叫人渾身起雞皮疙瘩。沙多教授在寫給痛苦的普寧一封長信中斷言道,溫德大夫甚至管一對連身的雙胞胎也叫作“一個小組”。這位進步的、理想主義的溫德大夫確實渴望有個由連身百胞胎組成的幸福世界,結構連接的共同體,所有的民族都圍繞在一個相通的肝臟周圍興建起來。“這不是別的,而是共產主義的一種縮影嘛——所有那些精神病學啊,”普寧在給沙多回信時嘟囔道,“幹嗎要去干擾個人的憂傷呢?人要問,人生在世唯一能夠真正獲得的東西,難道不是憂傷嗎?”

4

5“嗨,”星期六早晨,瓊對她丈夫說,“我決定告訴鐵莫非這所房子從下午兩點到五點完全歸他倆使用。咱們該給那些可憐蟲創造每一次可能相聚的機會。我可以到城裏去辦點事,你可以順便到圖書館去轉轉。”

“今天可趕巧了,”勞侖斯答道,“我一點也不想到哪兒去轉轉或者溜溜。再說,他倆相會也未必需要八個房間啊。”

普寧穿上他那套(靠那次在克萊蒙納演講掙來的錢添置的)嶄新的棕色西服,在“雞蛋和咱們”飯館裏匆匆忙忙吃了一頓中飯,便穿過積雪的公園,朝溫代爾公共汽車站走去,差不多提前一個鐘頭就到了那裏。麗莎到波斯頓附近訪問了她兒子秋季要去念書的聖?巴托羅繆預備學校,在返回的途中,幹嗎急着要見他呢,普寧對這一點根本不想費腦筋去揣測,他只知道一股幸福的心潮在那看不見而現在隨時都會猛然潰決的堤壩後面洶湧而起。他看見了五輛公共汽車,而且他彷彿在每輛車上都看見麗莎同別的乘客魚貫下車時在窗口向他招手,可是臨到一輛接一輛的車上的人都下來之後,卻不見她的蹤影。忽然從他身後傳來一聲響亮的呼聲(“鐵莫菲,zdrastvuy①!”)他立刻轉身,看見她出現在他獨獨判斷裏面不會有她的那輛快班旅行車上。我們①俄語:你好。

的朋友從她身上看出什麼變化了嗎?仁慈的上帝,又能有什麼變化呢!她就在那兒。不管天多冷,她都讓人感到熱和精神飽滿;這當兒她緊緊摟住普寧的腦袋,海豹皮大衣敞開着,露出了裏面滾花邊的上衣,他在她脖子那兒聞到一股葡萄柚的香味,一個勁兒喃喃道:“Nunu,votihorosho,nuvot.”

①——只是口頭上說點打動人心的話罷了。她驚嘆道:“唷,他配上一嘴的漂亮新牙啦!”他攙她上一輛出租汽車時,她那塊鮮艷透明的頭巾被勾住了,普寧在行人路上滑了一下,司機說聲“瞧着點”,從他手裏接過她的旅行包,這種情況過去也發生過,順序完全雷同。

他們行駛在公園大街時,她告訴他說那是一家英國傳統式學校。不,她什麼也不想吃,她剛才已經在阿爾巴尼飽餐了一頓。那是一所“很花哨”的學校——那個形容詞是用英語說的——孩子們在室內玩一種用手打的網球,他那個班將有一位——(她擺出一副並不太激動的樣兒,說出一位大名鼎鼎的美國人士的名字,可是那既不是一位詩人的也不是一位總統的名字,因此對普寧來說一點意義也沒有。)

“容我說一句,”普寧插嘴道,一邊低頭,一邊用手指着,“你從這兒可以看到我們的校園的一角。”這一切(“噢,我看見了,vizhu,vizhu,kampuskakkampus②:都一樣,沒什麼新鮮的”),這一切,包括孩子的獎學金在內,都承蒙貝納德?梅烏德大夫的大力幫忙(“你知道,鐵莫菲,哪天你該給①俄語:哪,哪,這可太好了,真的。

②俄語:看見了,看見了,校園總歸是校園。

5

5他寫封信道謝一聲才對”)。校長是位牧師,把貝納德當年在那兒念書時贏得的獎盃都拿給她看了。埃里克當然希望維克多進一家公立學校,但是被駁倒了。不管怎麼說,霍佩爾牧師的老婆可是位英國伯爵的侄女。

“到了。這就是我的palazzo①,”普寧打趣地說,他素來沒法全神貫注地聽她那嘰里呱啦說得挺快的話。

他們走了進去——他驀地覺得自己那樣殷切盼望的日子過得未免太快了——一分鐘一分鐘地流逝,不一會兒就會過去啦。他心想也許她馬上把找他的原因說出來,這一天說不定會過得慢一些,讓人真正得到享受。

“多糟糕的地方呀,kakoyzhutkiydom②,”她一邊說,一邊在電話機旁邊那把椅子上坐下來,脫掉高統橡皮套靴——好熟悉的動作啊!“瞧那幅伊斯蘭教寺院尖塔的水彩畫,真叫人噁心!房東準是怪人。”

“不不,”普寧說,“他們是我的朋友。”

“親愛的鐵莫菲,”他陪她上樓時,她說,“你這一輩子可認識了不少糟透了的朋友。”

“這兒就是我的房間,”普寧說。

“我想我得在你這張純潔的床上歇一會兒。呆會兒我給你念幾首詩聽聽。折磨我的頭疼老毛病又要犯了,今兒個一整天,我本來挺好的呀。”

“我有阿斯匹靈。”

①意大利語:宮殿。

②俄語。多可怕的房子。

“呣-呣”她哼道,這種已成習慣的否定語氣在她一嘴本國話里顯得怪腔怪調。

她脫鞋子的時候,普寧把臉扭了過去,鞋子咚咚兩響掉在地板上,叫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日子。

她躺了下來,黑裙子啦,白上衣啦,棕色的頭髮啦,一隻粉紅的手遮住兩隻眼睛。

“你過得還好嗎?”普寧坐進那把靠近暖氣片的白色搖椅里,問道。(讓她說出找我到底有啥事,快!)

“我們的工作挺有趣兒,”她說,依然用手遮住眼睛。“可我得告訴你,我不再愛埃里克了。我們的關係已經破裂。順便提一下,埃里克也不喜歡他的孩子。他說他是陸上的爸爸,而你鐵莫菲是水上的爸爸。”

普寧笑了,笑得前俯後仰,那個不大結實的搖椅在他身子底下吱吱嘎嘎地直響。他的眼睛象星星一般閃亮,而且濕潤了。

她從那隻胖手下納悶兒地瞧了他一會兒,接著說:“埃里克對待維克多心腸太狠。孩子一定在惡夢中不知把他宰了多少回啦。另外,跟埃里克在一塊兒——我早就發現了——平心靜氣地評理兒,非但沒把問題搞清楚,反倒搞亂了。他是個很彆扭的傢伙。你掙多少薪水,鐵莫菲?”

他如實告訴她了。

“嗯,”她說,“不算太多。可我猜想你照樣能攢點錢吧——論你的需要,你那非常微薄的需要,這筆錢還是夠多的,鐵莫菲。”

5

5她那黑裙子下面圍着緊身褡的肚子起伏了兩三次,帶着無聲、恬適、溫厚而讓人懷舊的諷刺味兒——這當兒,普寧一邊擤鼻子,一邊搖晃腦袋,顯出色迷迷、歡天喜地的神情。

“聽我念一首最近寫的詩,”她說,仰面躺着,兩隻手放在身旁,用一種拖長的深沉聲調,抑揚頓挫地朗誦起來:Yanadelatyomnoeplat’e,Imonashenkiyaskromney;Izslonovoykostiraspyat’eNadholodnoypostel’yunaoey。

Noognineb?val?horgiyProzhigayutmoyozab?tyoIshepchuyaimyaGeorgiy——Zolotoeimyatvoyo!

①(我穿上一套黑衣服,比一個尼姑還樸素;一個象牙的十字架掛在我冰涼的床上方。

①全詩均系俄文,括號內系譯文。

但是狂歡歌舞的火花在我那淡忘中復燃,我便輕聲呼喚喬治——你那金光閃閃的名字!)

“他是個很有趣的人,”她停也沒停就接着往下說。“事實上,他差不多象個英國人。大戰期間,他駕駛一架轟炸機,如今在幾位經紀人合夥開的一家商行里幹活兒,他們一點也不同情他,也不了解他。他出身在一個古老的家庭里。

爹是個幻想家,在佛羅里達州海面上開過一家漂動的遊樂場,你知道,就是那種賭場一類的玩意兒,可是讓一些猶太歹徒給毀了,而且他還自願代另外一個人坐牢。一家人個個是英雄好漢。”

她頓住了。小屋裏的寂靜與其說被那粉刷過的暖氣管里的抽搐聲和丁當聲打破,倒不如說更給加強了。

“我給埃里克打了份完整的報告,”麗莎嘆口氣,又接碴兒說。“現在他一個勁兒向我保證,如果我肯合作的話,他就能治好我的病。遺憾的是我也正跟喬治合作吶。”

喬治這個名字她是照俄語發音念出來的——兩個“g”

字母發重音,兩個“e”字母髮長音。

“嗯,正如埃里克所說的那樣,c’estlavie①。唷,天花板上吊著好多蜘蛛網吶,你怎麼居然能在這下面睡覺①法語:這就是生活。

5

5啊?”她瞧瞧手錶。“哎喲,我得趕四點三十分那班公共汽車回去。勞駕馬上給我叫輛出租汽車吧。我還有點非常重要的事要跟你談談。”

終於說出口了——真夠遲的。

她要求鐵莫菲每月攢點錢留給那個男孩用——因為她現在沒法張嘴向貝納德?梅烏德要——她沒準兒會死掉咧——出了什麼事,埃里克都不管——至少應該有人時不時給孩子寄點錢去,就好象是他媽寄給他的——你知道,零用錢什麼的——他就要跟闊人家孩子一塊兒念書啦。她會寫信給鐵莫菲的,把地址和其他一些細節告訴他。是啊——鐵莫菲是個寶貝兒,這一點她可從來沒懷疑過(“Nukakoyzhet?dushka”

①)。還有,哦,洗澡間在哪兒?可不可以請他這就打電話叫輛出租汽車?

“順便提一下,”她說,這當兒他正幫她穿大衣,她象往常那樣皺着眉頭,瞎摸亂抓地搜尋那兩個閃來閃去的袖孔,“你知道,鐵莫菲,你這身棕色衣服可實在不象樣兒:紳士從來不穿棕色的。”

他送走了她,便穿過公園往回走。留住她,供養她——她還是老樣子——她的殘忍啦,庸俗啦,迷人的藍眼睛啦,糟糕的詩作啦,胖乎乎的腳啦,骯髒、下賤、枯竭而幼稚的靈魂啦。他驀地想到:人如果在天堂會重新相聚(這我並不信,不過姑且這麼說罷了),我又怎能不讓那枯萎無助、有缺點①系俄語。

的玩意兒——她的靈魂在我身上到處亂爬呢?但是,這是人間,我居然還活着,真也是怪事,生活和我都有點東西——他好象豁然開朗,十分出乎意料地(因為悲觀失望很難導致偉大的真理)快要把宇宙之謎簡單解答出來了,可是這時他卻被一個緊急的要求打斷了思路。有一隻松鼠在樹下看見普寧走過來,這個聰明的小動物就來了個植物卷鬚的蜿蜒動作,爬上一個飲水噴泉,呆在邊緣上,普寧一走近,它就沖他努出橢圓的臉,鼓起腮幫,嘴裏發出一陣粗里粗氣的嗶嗶聲。普寧懂得它的意思,便走過去摸索一陣,找到了那個一按就出水的開關。那個乾渴的嚙齒動物一邊蔑視地瞧着他,一邊嘗那冒泡的粗水柱,喝了好長一陣子。“它別是發燒啦,”普寧心裏想,暗自落淚,手一直有禮貌地按住那個奇妙的開關,盡量避免自己的目光跟那盯着他的不愉快的眼睛相遇。那隻松鼠解了渴,也沒向他表示一星半點感激的樣兒就撒腿跑了。

這位水上的爸爸繼續向前走,來到那條路的盡頭,又轉入旁邊一條街,那兒有一家安着石榴紅色玻璃窗戶、小木屋式樣的小酒館。

午後五點一刻,瓊拎着滿滿一包食物,夾着兩本雜誌和三個小包回到家門口,發現門廊郵箱裏有一封女兒寄來的航空快信。自從伊莎貝爾前次給父母寄來一封短訊,說她5

5在亞利桑那州度完蜜月之後已經安抵丈夫的家鄉,至今又過去三個多星期了。瓊夾着七歪八扭的小包,連忙把信拆開。這是一封充滿歡樂幸福的信,她一口氣把它看完,心中感到寬慰而欣喜,好象樣樣東西都在她眼前歡舞似的。她摸到大門上掛着一樣東西,仔細一看不免吃一驚,原來是普寧一向當成自己一點心肝似的那串鑰匙,連帶小皮夾子掛在門鎖上。她就用它把門打開,剛一走進去就聽見從食品室里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的響聲——食櫥挨個兒給打開,又給關上。

她把大包小包放在廚房的餐具柜上,衝著食品室問道:“你在找什麼吶,鐵莫菲?”

他從裏面走出來,氣咻咻的,滿臉通紅,她驚訝地發現他的臉上還一塌糊塗地沾着沒拭去的淚痕吶。

“蔣(瓊),我在找威士枯斯和蘇大斯特①,”他凄涼地說。

“我怕沒有蘇打水,”她帶着盎格魯-撒克遜人那種清醒的剋制力回答道。“餐廳那個櫃櫥里倒有的是威士忌。不過,我建議咱倆還是弄點好熱茶喝喝吧。”

他比劃了一個俄羅斯式表示“放棄”的手勢。

“不啦,我其實什麼也不想喝,”他在廚房裏那張桌子旁邊坐下,長嘆一聲,說道。

她在他身旁坐下,翻開她買回來的一本雜誌。

①普寧找的是威士忌蘇打,但是他發音不對,念成“viscousandsawdust”,變成“粘膠和鋸末兒”的意思了。

“那咱們來看看圖片吧,鐵莫菲。”

“不想看,蔣。你知道我一向鬧不清裏面什麼是廣告,什麼不是廣告。”

“你歇着,鐵莫菲,讓我來講給你聽。瞧,我喜歡這一幅。

哎呀,妙極了,這兒把兩種概念結合起來啦——沙漠孤島和煙霧裏的女郎。你瞧,鐵莫菲——看一眼嘛,”——他無可奈何,只好戴上自己那副看書用的眼鏡——“這是一座只有一棵棕櫚樹的沙漠孤島,這是一節撞碎了的木筏,這是一名失事船隻上的水手,這是他救活那條船上的一隻小貓,再瞧這兒,那塊岩石上——”

“不可能,”普寧說。“不丁點的小島,再加上棕櫚樹,不可能存在於那樣大的海里。”

“可是它確實就存在這兒吶。”

“叫人沒法忍受的孤獨啊,”普寧說。

“對,但是——真格的,你不公道,鐵莫菲。你明明知道自己同意勞爾的觀點:思想領域是建立在一種與邏輯相協調的基礎上的。”

“我對這有保留的看法,”普寧說。“首先,邏輯本身——”

“好啦,咱們未免扯得太遠了,離開咱們這個好玩的正題了。偌,你看這張畫兒。這是那個水手,這是那隻貓咪,這是一條閒蕩而挺愁悶的美人魚;再瞧水手和貓咪上方的騰騰煙霧。”

“原子彈爆炸吧,”普寧哀愁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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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不是,完全不是。比那可要有趣得多。你看,人把這些滾圓的煙霧看成是他們思想的投影。現在咱們終於接觸到有趣的地方啦。水手想像美人魚長着兩條腿,那隻貓卻想像她徹頭徹尾是條魚。”

“萊蒙托夫①,”普寧伸出兩個手指頭說,“只用兩首詩就把美人魚描繪得琳漓盡致了。我即使高興的時候也受不了美國人的幽默,我應當說——”他用顫悠悠的手摘下眼鏡,用胳膊肘推開那本雜誌,腦袋趴在胳膊上,瓮聲瓮氣地嗚咽起來。

她聽見大門口有人在開門關門。不大一會兒工夫,勞侖斯裝出一副滑稽樣兒,朝廚房裏鬼鬼祟祟地窺探。瓊擺擺右手叫他走開,左手把放在大包小包上的那個彩色花邊信封指給他看。她臉上閃現的會心微笑簡單地反映出伊莎貝爾那封信的內容;他伸手抄了那封信就不再開玩笑地踮起腳尖朝外走。

普寧那強壯得多餘的肩膀還在抽動。她合上那本雜誌,看了看封面:玩意兒似的歡蹦亂跳的小學生、伊莎貝爾和哈根家的孩子、光禿禿的遮蔭樹、一個白色的塔尖、溫代爾的鐘樓。

“她不想回來嗎?”瓊溫柔地問。

普寧,腦袋還伏在胳膊上,用他那捏得不太緊的拳頭擂起桌子來了。

①米哈伊爾?萊蒙托夫(1814-1841):俄國浪漫派詩人、作家。

“我什佛(么)也沒由(有),”普寧流着鼻涕的鼻子挺響地吸着氣,慟哭道,“我什佛,什佛,什佛也沒由剩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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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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