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那位國王,他的父親,身穿一件很白的圓領運動衫和一件很黑的運動茄克,坐在一張寬大的書桌前,光溜溜的桌面映出他上半身的倒影,使他跟撲克牌那張“國王”的樣兒十分相象。大屋子裏鑲嵌木板的牆上掛滿了祖先們的肖像,黑糊糊的一大片。要不然,這間屋子倒也跟他想像中的那座王宮西邊三千英里以外、座落在大西洋海濱的聖?巴托①學校的校長書房很相似。春天強勁的雷陣雨一個勁兒抽打着落地長窗;窗外剛茁生的青枝綠葉,所有的嫩芽都在顫動,滴着雨水。好象只有這場滂沱大雨才使這座王宮跟那場震撼這個城市多日的革命相隔離開來,讓它得到了保護似的。……實際上,維克多的父親只是個脾氣古怪的流亡醫生,孩子壓根兒就不怎麼喜歡他,而且幾乎有兩年沒見到他了。

那位國王,他那更善於辭令的父親,決定不退位。報紙都停刊了。那趟滿載着過路乘客的東方列車,困在郊外一個車站,許多衣着別緻的農民站在月台上,身影映在水潭裏,目瞪口呆地瞧着這一長串神秘的列車遮下窗帘的窗戶。

①聖?巴托為聖?巴托羅繆的簡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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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那座王宮和它的草坪花園啦,那個座落在壯麗山巒腳下的城市啦,那個不管天氣多壞都有群眾聚集在那裏要求國王退位、跳起民間舞蹈的大廣場啦,全在一個交叉十字路口的中心,從那兒分出去的支路,就象《蘭德?麥克納萊氏簡便世界地圖冊》裏所標示出來的那樣,終點分別在特里雅斯特①,格拉茨②,布達佩斯③和薩格勒布④。就在這個中心的中心坐着那位國王,面色蒼白而沉靜,總的來說跟他的兒子長相一模一樣,後者想像自己四十歲時就會是那副尊容。

國王,面色蒼白而沉靜,手裏端着一杯咖啡,背朝着那扇又綠又灰的窗戶,正在聽一位戴面具的信使彙報情況,他是一個穿着一件濕漉漉的大氅、肥肥胖胖的老貴族,剛剛想方設法從那座被圍困的議會大廈里出來,穿過叛亂的人群,淋着大雨來到這座被孤立起來的王宮。

“退位!離那可還遠着吶!”國王帶點鄉音,冷漠地嘲諷道。“答覆是辦不到。我寧願採取尚待決定的流亡步驟。”

國王是個鰥夫,一邊說,一邊瞧着桌上擺着的一個已故的漂亮女人的照片,瞧着她又大又藍的眼睛和艷紅的嘴唇(那是一幅並不適合國王擺設出來的、上了彩的照片,不過這也沒多大關係)。窗外驟然提早開花的丁香,象是一些沒讓晉見的戴面具的人,狂亂敲打滴水的窗格玻璃。老信①特里雅斯特:意大利東北部一港口城市。

②格拉茨:奧地利一城市。

③布達佩斯:匈牙利首都。

④薩格勒布:南斯拉夫西北部一城市。

使一面鞠躬,一面倒退出這間荒涼的書房,心裏暗自盤算最聰明的一着是不是趁早撇下歷史不管,趕緊逃往維也納,那兒他還有些財產吶……當然,維克多的親媽並沒死,她離開了他那個(現今住在南美洲的)平庸的爸爸埃里克?溫德大夫,正打算在布法羅①嫁給一個名叫邱爾契的男人。

維克多在他住的那間冰涼的斗室里,聽得見宿舍里種種亂鬨哄的響聲,夜夜沉浸在這種奇思遐想中,盡量想法讓自己入睡。他一般不輕易幻想到那段緊要關頭的逃亡插曲:孤獨的國王——solusrex②(正如國際象棋排局的設計者這樣稱呼陷入困境的國王)——在波希米亞海岸風暴岬的沙灘上踱來踱去,等待一位興緻勃勃的美國冒險家佩希威爾?布萊克,他答應用一艘大馬力的汽艇來搭救他。真格的,維克多盡量不馬上想到這段既驚險而又起撫慰作用的插曲,拖延它的誘惑力,讓它象往常那樣在反覆幻想的高潮中才出現,這樣就構成主要的催眠效果。

一部在柏林拍攝給美國觀眾看的意大利電影,裏面有一個多重性的密探,穿過陋巷、廢墟和一兩家妓院,追逐一個身穿皺里吧唧的短褲、狂暴的小夥子;鄰近的聖?瑪莎女子學堂最近上演了一出根據小說《紫蘩蔞》③改編的劇本;①布法羅:美國紐約州西部一城市。

②拉丁文:孑然一身的國王。

③《紫蘩蔞》:原籍匈牙利的英國女作家巴隆奈絲?奧爾齊(1865-1940)1905年寫的一部關於法國大革命的驚險小說。書中男主人公、年輕而浮華的英國珀西?布萊堪奈爵士,化名為“紫蘩蔞”,搭救受難的法國貴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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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一位有着不可告人的經歷的憂鬱的英國人潘南特先生,在課堂里高聲朗誦一位匿名作家在cidevant①先鋒派刊物上發表的一篇卡夫卡②式的故事;另外還有並非不重要的事,就是幾家人家經常含蓄地提到三十五年前俄羅斯知識分子從列寧政權下逃亡出來的零星情況——這些都明明是維克多胡思亂想的資料源泉,很可能在某一段時期里挺感動人,而現在顯然已經變成就象一種簡便而令人愉快的麻醉品那樣起實利作用了。

他現在十四歲,看上去卻顯得大兩三歲——這並不是因為他身材瘦長、近六英尺高的緣故,而是因為他那長得不好看、輪廓卻很鮮明的相貌帶着一種與世無爭的和藹神氣,舉止悠閑自在,一點兒也不顯得笨手笨腳或者神經緊張的緣故,這種神情非但沒有排除沉着穩重,反倒使他的靦腆增添了一點開朗的氣息,沉靜的舉止流露出一種超然自若的氣派。他的左眼下面長着一顆褐色的痣,差不多有一分錢幣那麼大,越發使他的臉蛋顯得蒼白。我覺得他誰也不愛。

至於他對母親的態度,孩提時代那股熱烈的感情早已換成微妙的遷就;她用流利而浮誇的紐約英語,帶着刺耳的鼻音和一時疏忽而漏出來的濃重的俄語腔調,當著他的面①法語:過時的。

②卡夫卡(1883-1924):奧地利小說家,歐美現代派文學奠基人之一。

給陌生人講些招他們樂的故事,而那些故事他不曉得聽過多少遍了,不是被她添油加醋地肆意渲染就是毫不真實可靠,每逢遇到這種時刻,他只好暗自長嘆一聲,順從命運的擺佈而別無他法。還有些時候更叫人難堪,那就是毫無幽默感的書獃子埃里克?溫德大夫,認為自己(在一家德國中學學到的)英語完美純正,會在那些陌生人當中吐出一句陳舊可笑的短語,居然管海洋叫“池塘”,臉上那副詭秘的神情彷彿表示給他的聽眾說了句難得的、極富風趣的方言似的。父母兩人以他們精神治療學家的資格,竭力裝扮成拉伊俄斯①和伊俄卡斯達②,但是那個孩子卻證明是個很平庸的小俄狄浦斯③。為了不把弗洛伊德④那套時髦的(父、母、子之間的)三角戀愛搞得複雜化,麗莎的頭一任丈夫壓根兒就沒被提起過。一直到溫德夫婦的婚姻關係開始破裂,維克多進入聖?巴托學校時,麗莎才告訴孩子她在離開歐洲之前是普寧太太。她還對他說她這位前任丈夫也移居到美國來了——說真的,他不久就會跟維克多見面啦;麗莎(大張着她那雙喜氣洋洋的長着黑睫毛的藍眼睛)婉轉提到的一切,總是帶着一層神奇而迷人的外衣,於是那位在聖?巴托學校西北三百英里以外的著名的溫代爾學院教一種幾乎已經死①拉伊俄斯:古希臘傳說中的底比斯國王,后被其子俄狄浦斯所殺。

②伊俄卡斯達:古希臘傳說中的底比斯王后。

③俄狄浦斯:古希臘傳說中的底比斯王子,曾解怪物斯芬克斯的謎,后誤殺父親,並娶母親,發覺后自刺雙目,流浪而亡。

④弗洛伊德(1856-1939):奧地利資產階級精神病學家,首創精神分析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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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亡的語言的、了不起的學者和紳士鐵莫菲?普寧的形象,就在輕信的維克多頭腦里產生一種古怪的魅力,他想像他長得一定象那些保加利亞國王或地中海一帶的親王,是他們的親屬,而且那些王公貴胄往往還是收集蝴蝶和海洋貝殼的世界知名的專家咧。所以,普寧教授跟他開展嚴肅而有禮貌的通信時,維克多感到高興;頭一封信普寧是用漂亮的法文寫的,不過字打得很差勁。接着是一張灰松鼠畫面的明信片。這是一套《我們的哺乳動物和鳥類》的教育明信片當中的一張;普寧買了一整套專為這項通信用。維克多高興地由此認識到“松鼠”這個字起源於一個原意為“影尾”的希臘字。普寧邀請維克多在下次假期來訪問他,並且說他會在溫代爾公共汽車站接他。“為了便於辨認,”他用英文寫道,“我會戴一副墨鏡,拎着一個黑色公事皮包,上面有我的姓名起首字母綴成的銀色圖案標記。”

埃里克和麗莎?溫德都對遺傳有一種病態的關切,他倆對維克多的藝術天才非但不感到高興,反倒常常對這種遺傳的起因憂心忡忡。藝術和科學確實在祖輩身上體現得相當活躍。維克多對顏料有一種強烈的興趣,該不該追溯到漢斯?安徒生(並非那個枕邊讀物的丹麥作家)?這位安徒生曾經是盧比克①的一名彩色玻璃畫匠,後來由於他心愛①盧比克:德國北部一城市。

的姑娘嫁給一個灰頭髮的漢堡珠寶商,一部藍寶石研究著作的作者,也就是埃里克的外祖父之後不久,他就瘋了(竟認為自己是座大教堂哩)。此外,維克多用鉛筆和鋼筆畫出來的玩意兒,幾乎精確得異乎尋常,這是不是包果列波夫的科學副產品呢?因為維克多母親的曾祖是鄉間一個牧師的第七個兒子,不是別人而正是獨一無二的天才費奧菲拉克特?包果列波夫,他在最偉大的俄國數學家這個稱號上只有尼古拉?羅巴切夫斯基①是個對手。這兩點都叫人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天才從不墨守成規。兩歲時,維克多並不瞎塗亂抹地畫些螺旋圈兒來代表紐扣或窗眼,成百萬的娃娃都那樣畫,為什麼你不呢?他喜歡把他的圓圈畫得溜圓,首尾銜接。一個三歲的孩子,讓他臨摹個方塊,就先畫個清楚的方犄角,然後便愜意地把剩下的輪廓全都畫成波浪或圈圈;但是三歲的維克多不光是以蔑視的準確性臨摹了那位研究人員(麗莎?溫德大夫)畫的絕非理想的方塊,而且還在臨摹品旁邊再畫個小一點的方塊。他壓根兒就沒經過一般兒童繪畫活動的初步階段,什麼畫個Kopffüsslers②(蝌蚪似的小人)

啦,畫個長着八字腿和斜叉子似的胳臂的矮墩子啦;真格的,他根本避免畫人形,爸爸(埃里克?溫德大夫)非叫他畫一畫媽媽(麗莎?溫德大夫)不可,他就漂漂亮亮地畫點波浪①尼古拉?羅巴切夫斯基(1792-1856):俄國大數學家,非歐幾里德幾何學的創建人,曾任喀山大學校長,並被人們稱為“幾何學的哥白尼”。

②系德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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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形的線條,說這是她在那個新冰箱上的影子。四歲時,他漸漸發展到畫一種獨特的點畫。五歲,他就開始按透視法畫物體——一面縮短得挺好的邊牆啦,一棵按距離變矮的樹啦,一樣東西半遮住另一樣東西啦。到了六歲,維克多就已經能辨認出許多大人從來也沒學會辨別的東西——各種影子的顏色,一個橘子的影子同一個李子或鱷梨的影子之間色彩濃淡的區別。

對溫德夫婦來說,維克多是個自己並不以為然的問題兒童。溫德的觀點是每個男孩都有一種想閹割父親的強烈慾望,有一種想再回到母胎里去的思鄉的強烈慾望。不過,維克多並沒有顯露什麼行為不正常,不挖鼻孔,不咂大拇指,甚至也不是一個啃指甲的孩子。溫德大夫本人是個無線電愛好者,為了排除他稱之為“私人關係之間的靜電干擾”那類東西,就把這個固執的孩子交給研究所里一對局外人——年輕的斯特恩大夫和他那位笑眯眯的夫人(我是路易斯,這位是內人克蕾斯蒂娜)來進行一次心理測驗。結果不是分數大得出奇就是零:這個七歲的被測驗者在接受所謂的古都諾夫氏繪製動物測驗時獲得相當於十七歲智力年齡的驚人成績,可是在另一種弗爾威歐氏成人測驗中卻驟然降到兩歲兒童的智力水平。為發明這些奇妙的測驗方法,不知花費了多少心血、技能和創造力啊!有些病人竟然拒絕合作,簡直太不象話啦!譬如,堪特-羅薩諾夫氏絕對自由聯想測驗,要求小喬或小簡對一個象桌子啦、鴨子啦、音樂啦、病啦、厚啦、低啦、深啦、長啦、幸福啦、水果啦、母親

啦、蘑菇啦這類刺激性辭彙作出反應。還有可愛的比埃弗氏那種興趣與態度遊戲(雨天的下午玩它,真可謂天賜之福),要求小賽姆或小露碧對一張單子上開列的諸如死亡啦、摔斤斗啦、做夢啦、旋風啦、葬禮啦、父親啦、黑夜啦、動手術啦、卧室啦、浴室啦、聚精會神啦,等等事物,凡是他或她感到有點害怕的,就在上面畫個小記號;另外還有奧古斯塔?安格斯特氏抽象測驗,要求小不點兒(daskleine①)用自己想出來的詞句來表達一系列專門名詞(“呻吟”、“喜悅”、“黑暗”)的意思。當然還有洋娃娃遊戲,給帕特里克或帕特麗夏兩個一模一樣的橡皮娃娃和一小塊可愛的粘土,帕特得先把它糊在一個洋娃娃身上,然後他或她才開始玩;多漂亮的娃娃房子啊,那麼多間屋子,還有許許多多精緻的小玩意兒,包括一個還沒有殼斗大的便壺啦、一個葯櫃啦、一把火鉗啦、一張雙人床啦,廚房裏甚至於還有一副小小的橡皮手套哩;娃娃爸爸和娃娃媽媽關上卧室里的燈,你要是認為他在打她,就可以隨心所欲,任意處置那個娃娃爸爸。

但是,壞維克多不願跟盧和蒂娜一塊兒玩,不理睬那些娃娃,劃掉了測驗單子上所有的字(這可違反了規則),卻畫開了不管怎麼說都不能算低能兒畫的畫。

在那些挺美挺美的羅斯恰契氏墨水漬里,孩子們看到或者應該看到各式各樣的東西,海景啦、太平梯啦、海角啦、低能的蛆啦、神經質的樹榦啦、色情的長統橡皮靴啦、雨傘①系德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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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啦、啞鈴啦等等,而維克多卻沒法發現絲毫使那些治療學家感興趣的東西。維克多隨便畫出的速寫也沒有一幅在紙上自動漫開並且反映所謂的曼荼羅①——這個辭彙(在梵文里)恐怕是魔環的意思,容格②博士等人常拿它來哄騙一些傻瓜蛋,形狀是一個或多或少鋪展開來的四重結構,就象半個剖開來的山竹果,要不象個十字架,要不象那輛行使磔刑的刑車,在那上面自我意識象形體那樣被分裂,要不說得更精確些,就象具有四個價的碳分子——腦子裏那種主要的化學成分,被放大和反映在紙上。

斯特恩夫婦彙報說,“遺憾的是維克多在形象思維的想像力和辭彙聯想力方面的精神價值,被這個孩子藝術偏愛的傾向徹底搞得黯淡無光了。”於是自此以後,溫德夫婦便允許這個難以入睡、食欲不振的小病號在床上看書,一直看到深更半夜,而且迴避清晨那頓麥片粥。

麗莎在安排孩子的教育這件事情上,曾經在兩種慾望之間猶豫不定:一方面想讓他得到現代兒童精神治療最新療效的好處,一方面又想在美國的宗教系統中找到最接近希臘正教那種優雅而健全的適意環境,那種溫和的教會對人良心上的要求,與它所提供的慰藉相比,則顯得微乎其①曼荼羅,即壇場,佛教中菩薩形象的畫像及供奉菩薩像的潔凈之地。

②容格(1875-1961):瑞士心理分析學家,著有《無意識心理學》等書。

微了。

小維克多起先進入新澤西州一家先進的幼兒園,後來在一些俄國朋友的忠告下,又轉入那裏的一家走讀學校。那所學校由一個聖公會教士主管,他證明是個聰明而有才華的教育家,對一些優秀兒童不管他們可能多麼古怪、多麼淘氣,都有好感;維克多當然有點怪,卻很文靜。十二歲時,他進入聖?巴托羅繆學校。

聖?巴托學校是一八六九年在馬薩諸塞州克蘭頓郊外建立起來的,是一大片顯得挺彆扭的紅磚房子。主樓佔據大方院子的三面,另一面是走廊通道。尖角閣的門樓外面那堵牆上攀附着一層亮晃晃的美國常春藤,一個石頭的凱爾特十字架①多少有點頭重腳輕地矗立在頂端。常春藤象馬背上的鬃毛那樣隨風飄拂。人們原來天真地以為紅磚的色彩隨着時間的推移會變得越來越好看,哪知聖?巴托學校又好又老的紅磚卻顯得臟里吧唧的了。在那看上去會有而實際上卻沒有響亮迴音的前門拱洞緊上面那塊地方,也就是十字架下面,刻着一把匕首之類的玩意兒,意圖是象徵(維也納彌撒書里記載的)聖?巴托羅繆憤憤握住的那把屠刀,他是基督十二門徒之一,也正是這位使徒於公元六十五年左右的夏季在阿爾巴諾波里斯——今日俄國東南部的戴爾班特被人活剝了皮,而且暴屍讓蒼蠅叮。後來他的棺木被一位狂怒的君主投入裏海②,一路順風漂流到西西裏海岸①凱爾特十字架:十字後面有一個圓圈的十字架。

②裏海:歐亞兩洲之間的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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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外的利巴里島①——這也許只是個傳說,鑒於裏海自從冰河時期以來就一直是個內海。作為這位先知的紋章的這把武器——相當象一個尖頭朝上的胡蘿蔔——下面有一塊石碑,上刻金光閃亮的教文:“拿心對天”。大門前的草坪上,人總可以看到有位教員養的兩條馴服的英國牧羊狗,須臾形影不離,在它們的世外桃源打盹兒。

麗莎第一次訪問這所學校就對它的一切,從手球場和小教堂一直到走廊里的塑像和教室里掛着的教堂像片,都表示極大的讚賞。三個低班的全體學生被安排住的那幾間宿舍都有帶窗戶的凹室,盡頭有一間老師住的屋子。來校訪問的客人沒法不讚賞那座漂亮的體育館。小教堂里的櫟木椅子和椽尾小梁的屋頂也很招人喜愛,這座羅馬式建築物是一位名叫朱利葉斯?休恩貝格的羊毛商在半世紀前捐贈的,他是當年墨西拿②地震時遇難的那位世界聞名的埃及學家塞繆爾?休恩貝格的哥哥。校中有二十五位老師,校長阿奇博爾德?霍佩爾牧師每逢暖和天總穿着雅緻的灰僧袍執行他的任務,而對一場正要把他轟走的陰謀卻毫不知曉。

儘管維克多的眼睛是他至高無上的器官,但是叫他意①利巴里島:在西西里島以北。

②墨西拿:意大利西西里島東北部一海港,1908年曾發生地震。

識到聖?巴托學校平凡無奇則是靠他的嗅覺和聽覺。宿舍里塗了油漆的朽木散發出一股發霉的臭烘烘的氣味;夜間凹室那邊傳來夥伴們崩崩放屁的響聲和一陣為了加強效果而配合的床鋪彈簧的軋軋聲;此外,清晨六點四十五分,鐘聲在通道里響得叫人頭疼難熬。小教堂起棱的天花板上,那個吊在幾根鏈條和鏈條影子裏的香爐冒出一股偶像崇拜的香味兒;霍佩爾牧師一嘴圓潤的嗓音,說起話來既粗俗又文雅,攙和得挺好;每個新入學的兒童都得背誦第一六六首讚美詩:《我靈魂里的太陽》,琅琅之聲不絕於耳;體育館更衣室里那個帶輪子的簍筐散發出一股古老的汗臭味,裏面裝着公用的護身橡皮三角帶——灰糊糊的一大團,你在運動之前還得想法從中解開一條來戴上——除此之外,從四個運動場傳來陣陣狂喊亂叫聲,又是多麼刺耳和煩人啊!

維克多的智力商數接近一百八十,幾門功課的平均分數是九十,他在全班三十六名學生當中很容易就獲得了第一名;說真的,他還是學校里三名最優秀的學者之一咧。大多數老師他都瞧不起,他只尊敬雷克老師一人,這位教員胖得驚人,眉毛濃粗,手上汗毛很重,在那些體格健壯和臉蛋紅潤的孩子面前(這兩樣維克多全不具備)顯得有點窘。雷克就象一尊菩薩似地被供奉在一間乾淨得出奇的畫室里,那與其說是間工作室,倒不如說更象畫廊里的一間接待室。淡灰色的牆上很素凈,只掛了兩張圖片,框子一模一樣:一張是格特魯德?凱賽貝爾那幅象相片一樣逼真的傑作《母與子》(1897)的複製品,沉思的天使般的兒童仰頭朝上瞧(瞧9

10什麼呢?);另一張是倫勃朗①那幅《埃瑪於斯香客》中基督腦袋那一部分的複製品,色調大同小異,眼睛和嘴的表情都同前一幅相同,不過畫得稍微世俗化一點罷了。

雷克出生在俄亥俄州,曾在巴黎和羅馬學習,在厄瓜多爾和日本教過書。他是一位眾所公認的藝術專家,可他在過去十個寒暑幹嗎要銷聲匿跡地躲在聖?巴托學校里,則叫人百思而不得其解。他雖然具有天才那種怪癖,卻缺乏獨創性,對這點他也很有自知之明;他畫的油畫看上去總象臨摹得很巧妙的作品,可您又說不上他到底在摹仿誰的風格。他熟悉各式各樣的技巧,他不計較“學派”和“潮流”,他討厭冒充內行的人,他深信過去那種具有透明感的文雅水彩畫同今日譬如說那種老一套的新造型派或者平庸的非客觀派繪畫之間其實沒有多大區別,關鍵在於個人的天才——這些觀點使他成為一名古怪的老師。校方對雷克的教學方法也好,對它的效果也好,都不特別滿意,可是如今時興教員隊伍里至少應有一位出名的怪物,所以就一直把他留住。

雷克講授了許多很有趣的學問,其中之一是太陽光譜的色彩順序並不是定規的循環,而是一種螺旋暈,從鎘紅和橙色通過鍶黃和淡草綠到鈷藍和紫色,隨後並不順序漸次復歸紅色,而轉入另一螺旋暈,從一種熏衣草灰色開始一直到灰姑娘②的地下室那種陰暗色,超越了人的視覺範圍。他講①倫勃朗(1606-1669):荷蘭畫家,鏤版家。

②灰姑娘是格林童話里的一個受繼母虐待、日與煤渣為伴的美麗姑娘,后忽得仙姑相助,成為王子的愛人。

課時還說什麼艾希堪派①啦、加什-加什派②啦、康康派③啦,都根本不存在。那種用繩子、郵票、一張左派報紙和鴿子爪印製造出來的藝術作品,是根據一系列枯燥無味的陳詞濫調創作的。再也沒有什麼比妄想狂更無聊、更資產階級化了。達里④其實是諾曼?羅克威爾⑤的孿生兄弟,嬰孩時期被吉卜賽人拐走了。凡?高⑥是個二流畫家,畢加索⑦儘管有商業化的癖好,仍然是了不起的;如果德加⑧能使一輛calèche⑨永垂不朽,維克多?溫德何嘗不可以對一輛汽車也如法炮製一下呢?

辦這類事也許有一種法子,那就是把景緻嵌進汽車。一輛光亮的黑轎車是個好對象,如果是一輛停放在一條林蔭道十字路口上的車子,選定的日子是一個有點陰沉沉的春天,空中浮現鼓鼓囊囊的灰雲和阿米巴形狀的藍斑,比靜靜的榆樹和迂迴的行人路似乎形狀更鮮明,那就更理想了。先①艾希堪派:又稱八人派,是二十世紀初美國流行的一個寫實主義畫派。他們畫酒吧間、拳擊賽、街景等等,1908年舉行第一次畫展,遭到非難。主要成員有羅勃特?亨利、約翰?斯羅恩等人。

②加什-加什派:原文為cache-cache,意為捉迷藏。

③康康派:原文為cancan,原意為一種踢大腿的下流的法國女人舞蹈。

④薩爾瓦多?達里(1904-):西班牙畫家,超現實主義代表性人物。

⑤諾曼?羅克威爾(1894-1978):美國卓越的現實主義畫家,作品多描述社會生活,具有濃厚的生活氣息。

⑥凡?高(1853-1890):荷蘭後期印象派畫家。

⑦畢加索(1881-1973):當代著名西班牙畫家、雕塑家,屬立體派,超現實主義派。

⑧德加(1834-1917):法國印象派畫家。

⑨法語:敞篷四輪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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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設想把那輛車拆散,化為曲線和平面,然後根據自己的思考再把它拼湊起來。每一部分都會改了樣:頂蓋上面會顯現顛倒的樹木,枝丫模模糊糊,彷彿植根在拍得太淡的相片的天空裏,一座鯨魚般的樓房在旁邊浮遊一因為隨後想到了建築物;車篷有一面會鍍上一層濃重的天藍鈷色;後窗戶玻璃外層上會映出黑樹枝織成的最精緻的圖案;擋板前展現一片荒涼非凡的景緻,一片擴展開來的遠景,這兒有座遠處的房屋,那兒有棵孤零零的樹木。雷克把這種摹擬和綜合的過程稱為人類製成品所必需的“回歸自然化”。維克多在克蘭頓的大街上可以找到一輛合適的汽車作為標本,圍着它轉來轉去看。太陽突然被烏雲半遮,卻還耀眼,同他在一起。維克多在那兒沉思冥想,剽竊現實時,再也找不到比太陽更好的同謀犯了。在那塊鉻板上,在那閃着陽光的前燈玻璃邊緣上,他會看到大街和他自己的影像,五百年前凡?愛克①、彼特路斯?克萊斯圖斯②和梅姆林③常在極特別、極奇妙的小凸鏡里繪製室內景緻(包括微小的人物),把慍怒的商人或家庭主婦背後的東西繪製得詳盡無遺,維克多現在所看到的景緻就可以跟他們所畫的微觀世界相媲美。

①約翰?凡?愛克(1375-1440):法蘭德斯畫家,著名的作品有祭壇裝飾畫《神秘的羔羊》等,所繪的細節,技術的完美,給人一種逼真的感覺。

②彼特路斯?克萊斯圖斯(1410?-1472):法蘭德斯畫家,作品主要為宗教題材。

③梅姆林(1430-1494):法蘭德斯畫家,著名作品有《培薩塔出浴》、《老婦》等,在他筆下,人物因為信仰堅定,有一種特別安靜的氣息。

作品多半是供在祭壇上或小聖堂里的圖畫。

維克多還為最近一期校刊撰寫了一首論畫家的詩,登載在那位藝名為莫納的畫家所繪的一幅畫的對頁上,詩上面還有一句箴言:“惡劣的紅色應避免使用,即使是精工監製的也仍然是惡劣的”(摘自一部論繪畫技巧的古書,不過卻有政治警句的涵義)。那首詩起首是:列奧納多①!疑難雜症衝擊着攙鉛的茜草紅:你把莫娜?麗薩的嘴唇畫得那麼紅現在卻變得修女般蒼白。

他一心想學那些古老的大師的辦法,用蜂蜜啦,無花果汁啦,罌粟油啦,粉紅的蝸牛粘液啦,使他的顏料變得柔和些。他喜愛水彩,他喜愛油彩,但他唯恐彩色粉筆太脆,膠畫顏料太粗糙。他象一個孜孜不倦的孩子那樣耐心仔細地鑽研他的原材料,就象那些畫家的一名小學徒(這是雷克在想像吶!),短短的頭髮,亮晶晶的眼睛,在某一位偉大的意大利投影法畫家的畫室里,在一個琥珀和光亮的釉料世界裏,連年累月地磨研顏料。八歲時,他有一次跟他媽說他想畫空氣。九歲,他已經懂得用彩色漸次塗層而引起感官上的樂趣。隱秘的明暗配合法和半透明底彩的產物——優美的陰暗對照法,早已在抽象派藝術的牢房裏,在可僧的原始派的①指列奧納多?達?芬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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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濟貧院裏死去,可這跟他又有什麼相干?他挨次把各種不同的物體——一個蘋果啦、一支鉛筆啦、一個象棋卒子啦、一把梳子啦——放在一杯水的後面,然後通過那個玻璃杯仔細窺視:紅蘋果變成一條輪廓鮮明的紅帶子,同那半杯幸福的阿拉伯紅海的水平線銜接。那支短鉛筆如果傾斜就象一條具有某種畫派風格的彎彎扭扭的蛇,如果垂直就變得奇胖無比——幾乎象個金字塔。那個黑卒子如果動來動去就裂成兩個黑螞蟻。那把梳子平着放,玻璃杯里就象充滿了條紋美麗的液體,成了一杯斑馬香檳酒。

在維克多預定來的那一天前夕,普寧走進溫代爾大街一家體育用品商店,要買個足球。這個季節買它,可有點不合時令,不過店員還是給他拿出來了。

“不對,不對,”普寧說,“我不是要個雞蛋、魚雷什麼的這類玩意兒。我要買一個普通足球那樣的球。圓圓的!”

他用手腕和手掌比劃出一個小型的地球。他在課堂里講到普希金詩作呈現的那種“和諧的完整”時也常打這樣的手勢。

店員揚起一個手指頭,默不出聲地拿來一個足球。

“對啦,我要買的就是這個,”普寧帶着莊嚴的滿意表情說。

他拿着這個用牛皮紙包好、再用玻璃膠紙粘牢的貨品,

又走進一家書店,要買一本《馬丁?伊登》①。

“伊登,伊登,伊登,”那位個兒高、膚色黝黑的女掌柜一邊快嘴重複着,一邊用手直揉腦門子。“讓我想想看,您別是要一本寫那位英國政治家②的書吧?對嗎?”

“我指的是,”普寧說,“那位著名的美國作家傑克?倫敦寫的一本著名的作品。”

“倫敦,倫敦,倫敦,”那個女人說,雙手按住太陽穴。

她的丈夫,一位姓特威德的先生,愛寫點有關時事問題的詩,手裏拿着煙斗,過來解圍了。經過一陣搜索,他從他那不很富裕的店鋪的灰塵撲撲的家底子裏找出一本老版的《狼的兒子》。

“恐怕,”他說,“小店只有這位作家這本書啦。”

“怪事!”普寧說。“聲名的盛衰啊!我記得當年在俄國,人人——小孩子啦,大人啦,醫生啦,律師啦——人人反覆讀他的書。這本不是他最好的作品,不過嘛,好啦,好啦,我就買它得了。”

回到他那年寄宿的住所,普寧教授就把球和書擺在樓上客房的書桌上。他昂起腦袋,仔細觀察這兩樣禮物。球包着紙不象個樣子,很不雅觀,他就剝去包裝紙。這樣一來就露出漂亮的皮革。那間屋子又乾淨又舒適。中學生一定喜歡牆上那張雪球打掉一名教授的大禮帽的圖片。床鋪剛由①《馬丁?伊登》(1909):傑克?倫敦的代表作,前半部帶有自傳性,取材於他早年經歷和後來的成名過程。

②指英國政治家安東尼?艾登,1955-1957年曾任首相。

1

10女僕整理好;房東比爾?謝潑德老頭兒已經從樓下上來過一趟,鄭重其事地給枱燈換了個新燈泡。一陣潮濕的暖風從那扇敞開的窗戶強襲進來,人可以聽見下面一條小河汩汩的流水聲。天要下雨了。普寧把窗戶關好。

他在同一層樓上自己那間屋子裏發現一張便條,是由電話傳來的維克多一封簡短的電文,說他整整要遲到二十四個小時。

維克多和另外五個孩子由於在閣樓里偷着抽雪茄煙而正被拘留在學校里度過復活節一周假期里寶貴的一天。維克多胃易嘔吐,鼻子也不愛聞這聞那(這兩種毛病他都仁慈地向溫德夫婦隱瞞了),其實並沒真正參加抽煙,只苦着臉吸了兩口;有好幾次他都順從地跟隨他兩個最要好的朋友——喜歡冒險、吵吵鬧鬧的湯尼?小布萊德和蘭斯?博克,到那個嚴禁攀登的閣樓上去。你穿過那個行李間,登上那個恰恰在屋頂下面窄過道里的鐵梯子就到了。在這兒,樓房迷人而古怪的脆骨架就看得見、摸得着了,梁椽和木板啦,撲朔迷離的隔板啦,一塊塊陰影啦,還有那薄而脆的板條,腳一踩上去就陷進空檔,使底下看不見的天花板上的灰泥撲撲脫落,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這條迷津之路的盡頭是尖角閣樓頂端的凹處,一個帶頂篷的小平台,那兒有亂七八糟一大堆舊連環漫畫書和新近的雪茄煙灰。煙灰被發現了,

孩子們也招認了。湯尼?小布萊德是一位前任的著名校長的孫兒,因為家中有事而特准離校:有一位多情的表親在去歐洲之前想見他一面,可是湯尼明智地要求跟其他夥伴一起拘留在學校。

維克多入學那個時期的校長,我前面已經提過,是霍佩爾牧師,一個黑頭髮、氣色好、招人喜歡的庸庸碌碌之輩,得到波斯頓主婦極大的讚揚。維克多和他的共謀犯同霍佩爾一家人共進晚餐時,席間時不時會透露種種水晶般清晰的暗示,尤其是從聲調甜美的霍佩爾夫人嘴裏透露出來,她是個英國女人,姨媽嫁給了一位伯爵;牧師原本可能發慈悲,昨天晚上帶六個孩子進城去看場電影,而不是讓他們早早去睡覺。飯後,她親切地擠了一下眼,叫他們趕快跟上那位正朝過道輕快走去的牧師。

老派的受託人可能覺得赦免一頓鞭打還是恰當的,霍佩爾在他那短暫而不出色的經歷中已經對一些特殊罪犯使用過一兩次那種懲罰了;但是最叫孩子受不住的是校長撇着紅嘴唇發出來的刻薄的嘻嘻假笑聲,那當兒他正在過道里停下來拿起一套摺疊得方方整整的袍服——他的黑僧袍和白法衣;門口停着一輛旅行汽車,正如孩子們所說“扭住了處罰不放”,這位假模假式的牧師帶領他們到十二英里以外的魯貝恩一座冰涼的磚瓦教堂去觀賞一場給稀稀拉拉的教徒上演的特邀宗教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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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按理說,從克蘭頓到溫代爾最簡便的辦法是乘出租汽車到佛拉明漢去搭一班開往阿爾巴尼的快車,然後再搭朝西北方向駛去的慢車,經過一段很短的路程就到了;可是說實在的,這種最簡便的辦法是最不切合實際的。不管那兩條鐵路彼此是否有某種嚴重的宿仇,還是因為它們聯合起來賞給其他運輸工具一個公平的機會,那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永遠存在這樣一種局面:不管您怎樣擺弄時間表,您在阿爾巴尼換車,至少也得等上三個鐘頭。

上午十一點有一班公共汽車從阿爾巴尼出發,下午三點左右抵達溫代爾,可是這就得搭清晨六點三十一分從佛拉明漢開出的那班火車;維克多覺得他不一定能按時起床,於是就改乘稍晚一班走得相當慢的慢車,趕上阿爾巴尼最後一班去溫代爾的公共汽車,這樣夜裏八點半便可以安然到達。

一路上都下雨。他到達溫代爾終點站時,雨還淅淅瀝瀝下個沒完。維克多生來有點神志恍惚,心不在焉,因此不管排什麼隊,他都一向站在緊末尾。他早就對自己這點毛病習慣了,就跟人慢慢對自己的視力差或者腿瘸習慣一樣。他由於個兒高便哈着點腰,並不急躁地跟着其他旅客魚貫下車,踩到閃閃發光的柏油路上;旅客當中包括兩位身穿半透明雨衣、臃腫不堪的老太婆,活象玻璃紙包着

的山藥蛋;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剃着小平頭,長着凹陷嬌嫩的后脖頸;一個身體呈現多角形的、怵怵怛怛的老瘸子,不要任何人攙扶,身子一部分一部分從車上慢慢下來;三個溫代爾學院的女學生,穿着短褲,膝蓋凍得通紅;那個小孩的媽媽累得精疲力竭;還有其他一些旅客;最後就是維克多,拎着一個手提包,腋下夾着兩本雜誌。

在公共汽車站的拱廊里,一位皮膚帶點棕色、頭禿得挺徹底的男人,戴着墨鏡,拎着一個黑色公事皮包,正在和顏悅色地傴着身子探詢那個瘦脖頸的小孩,他呢,一個勁兒搖晃腦袋,手指着他的母親,後者正等着她的行李從那輛旅行車的肚子裏提出來吶。維克多靦腆而愉快地打斷了這種認錯人的局面。那位禿着棕色腦袋的紳士摘掉墨鏡,慢慢直起腰來,朝上,朝上,再朝上,瞧高、高、高個兒的維克多,瞧他的藍眼睛和棕里透紅的頭髮。普寧顴骨上長得挺好的兩塊肉疙瘩鼓了起來,使他那曬得黝黑的臉變圓了;他的腦門,鼻子,甚至那對漂亮的大耳朵都投入了這一微笑。總的來說,這是一次叫人非常滿意的會面。

普寧提議把行李暫存車站,兩人先溜溜——要是維克多不怕淋雨的話(這當兒,雨正傾盆而下,柏油路面在嘩嘩響的大樹下象山間小湖似的,在黑暗裏閃閃發亮)。普寧心想請孩子去一家小飯館吃頓夜宵一定會使他高興的。

“一路上還好嗎?沒遇到什麼不痛快的事吧?”

“沒有,先生。”

“很餓了吧?”

1

11“不,先生。不特別餓。”

“我的名字是鐵莫菲,”他倆在一家寒傖的老飯館靠窗戶的一張桌子前坐定之後,普寧說道。“第二個音節照‘莫弗’①那樣發音,濃(重)音放在末尾音節上,這裏的元音照‘潑瑞②那樣發音,不過拖長一點。‘鐵莫菲?巴甫洛威奇?普寧’,意思就是‘保羅之子鐵莫菲’。當中那個源於父名的名字濃(重)

音放在第一個音節上,後面可以含混一帶而過,就成了鐵莫菲?巴爾奇。我思想鬥爭了好久——咱們擦擦刀叉吧——最後決定你應該就管我叫鐵姆先生,要麼更短些,就跟我的一些要好的同事那樣,乾脆叫我鐵姆好了。這當然是——你想吃點什麼?炸小牛肉片?好,我也吃炸小牛肉片——這當然是對我的新祖國美國的一大讓步,奇妙的美國有時叫我驚訝,但總是激起尊敬。一開始,我感到窘極了——”

一開始,普寧對美國人那種隨意擺弄教名的輕鬆勁兒感到窘迫不堪:參加一次宴會,一杯帶冰塊的威士忌打頭,許多杯攙點水的威士忌結尾,然後你就應該管一位陰陽怪氣的陌生人叫“傑姆”,他呢,也就永遠管你叫“鐵姆”。你要是第二天早晨忘了這個碴兒,管他叫埃弗雷特教授(對你來說,這是他的真名),這就(對他來說)是個極大的侮辱。鐵莫菲,巴爾奇一回想他在歐洲和美國的俄國朋友就很容易數出至少六十位好人兒來,都是從,嗯,一九二○年起便跟他很熟了,可他壓根兒也沒給他們改過名字,而是一直管他們叫瓦傑①意笨蛋。

②意犧牲品。

姆?瓦傑米奇啦,伊萬?赫里斯多弗羅威奇啦,薩繆依爾?伊茲拉伊列威奇啦,等等;他們一遇見他,也洋溢着同樣的熱情,熱烈地握手,稱呼他的教名和父名:“啊,鐵莫菲?巴爾奇!Nukak?(您好嗎?)Av?,baten’kazdorovopostareli①(哎呀呀,老弟,您可真的不再少俊了)!”

普寧說個沒完。他的談話並沒叫維克多感到驚奇,他聽見過許多俄國人說英語,普寧把英語裏的“家庭”這個字的頭一個音節念得好象法語裏的“女人”

②那個字,這也沒叫他見怪。

“我的法語比英語說得還要流利,”普寧說,“但是你——vouscomprenezlefran?ais?Bien?Assezbien?Unpeu?

③“

“Trèsunpeu④,”維克多說。

“真遺憾,可也沒有法子。我現在跟你聊聊體育運動吧。俄羅斯文學裏首次對拳擊運動的描寫,我們發現是在米哈依?萊蒙托夫的一首詩里。他生於一八一四年,被殺死於一八四一年⑤——挺容易記。至於對網球的描寫,首次出現是在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這部小說里,有關年代是一八七五年。在我年輕的時候,有一天在那個跟拉布拉多⑥處於同一緯度的俄羅斯鄉村,別人給我個拍子,叫①系俄語。

②英語裏家庭是“family”,法語裏女人是“femme”。

③法語:你懂法語嗎?很懂?一般?一點兒?

④法語:很少一點點。

⑤萊蒙托夫1841年同退伍少校瑪爾廷諾夫決鬥而死。

⑥拉布拉多:北美哈德遜灣與大西洋間的一個半島。

11

11我跟東方學家戈托夫切夫一家人打網球玩,也許你聽說過他吧。我記得那是布咋美好的夏天,我們就打啊,打啊,打啊,一直打到十二個網球全都不見為止。等你老了,你也會無限緬懷往事的。”

“還有一種運動,”普寧一邊接著說,一邊往他那杯咖啡里猛加糖,“當然是槌球遊戲。不瞞你說,我是槌球冠軍哩。

不過嘛,全國最時興的娛樂活動當屬所謂的‘gorodki’①,意思是‘小城鎮’。你記得花園裏一塊地方和那種充滿青春活力的氣氛:我當年結結實實,穿着俄羅斯繡花襯衫,現在可沒人玩那種健康的運動嘍。”

他吃完炸小牛肉片,又接着談這個話題:“你在地上,”普寧說,“畫一個挺大的方陣,在那邊放一排排的圓柱木,你知道,然後從遠處朝它們投扔一根粗的曲棍,很硬,就象一個有長長的曲柄的飛鏢——對不起——唷,幸好是糖,不是鹽。”

“我如今依然聽得見,”普寧說,一邊拿起那個糖罐,一邊對自己驚人的記憶力表示得意地搖晃腦袋,“我依然聽得見那喀喇一聲響!你打中那排圓柱的響聲,它們就一起飛向空中。你還沒吃完那盤肉嗎?不大喜歡嗎?”

“好吃極了,”維克多說,“可我並不太餓。”

“噢,你得多吃,你要是想當一名足球運動員,更得多吃。”

“我恐怕不大喜歡足球。說實在的,我討厭足球。我真①系俄語,既可作“小城鎮”解,也可作“打棒遊戲”解。這是用木棒把方圈內圓柱擊出圈外的一種遊戲。

的什麼運動也不在行。”

“你難道不是一名足球愛好者嗎?”普寧說,那張富於表情的大臉漸漸湧現一股沮喪的神情。他撅起嘴唇。他張開嘴——可是啥也沒說。他默不吭聲地吃他那客香草雪糕,其實那裏面並沒有香草,也不是奶油作的。

“咱們現在去取你的行李,叫輛出租汽車吧,”普寧說。

他們一到謝潑德的住宅,普寧就領維克多進入起居室,連忙把他介紹給他的房東、學院運動場地前任主管人比爾?謝潑德老頭兒(他的耳朵已經全聾,有一隻戴着一個白扣子似的玩意兒)和他的弟弟鮑勃?謝潑德,他新近由於嫂子去世而從布法羅趕來跟哥哥住在一起。普寧讓維克多跟他們呆一會兒,自己匆忙地嗵嗵上樓去了。這所房子結構脆弱,樓上勁頭十足的腳步和那間客房的窗戶霍然被推開的吱扭吱扭聲,使樓下房間裏樣樣東西都隨着起了種種顫動的反應。

“瞧那張畫兒,”耳聾的謝潑德先生用一個指指點點的手指頭指着牆上一幅邋遢的大型水彩畫,說道,“再現了五十年前我老弟和我常去度暑假的那個莊園。這是我母親的同學格蕾絲?威爾斯畫的;溫代爾那家旅館就是她兒子查理?威爾斯開的——我確信寧博士①遇見過他——一個非常非常好的人。我已故的太太也是位畫家。呆會兒我把她的畫兒也指給你看看。嗯,穀倉後面那棵樹——你只能模模糊糊辨認出來——”

11①指普寧。

11樓梯那邊突然傳來撲隆通一聲可怕的響聲:普寧下樓,腳踩空了。

“一九○五年春天,”謝潑德先生沖那張畫擺動着中指,“在那棵三角葉楊樹下——”

他一轉臉,發現他老弟和維克多都奔出了屋子,到樓梯口去了。最後幾級樓梯可憐的普寧是出溜下來的。他仰八腳兒躺一會兒,直翻白眼。他給攙扶起來。幸好一根骨頭也沒摔斷。

普寧一邊微笑,一邊說,“這真象托爾斯泰那個了不起的故事——你哪天得讀讀,維克多——伊萬?伊里奇?哥洛溫①摔倒了,結果腰子得了癌症。維克多現在跟我上樓吧。”

維克多拎着手提包,跟在他身後。樓梯平台那兒有一幅凡?高的《搖籃曲》複製品,維克多經過的時候沖它冷冷地點了一下頭,表示認識它。從客房敞開的窗戶望出去,外面黑咕隆咚,雨啪噠啪噠打在芳香的樹枝上的聲音響徹整間屋子。桌上有一本包起來的書和一張十元鈔票。維克多含着笑,向他的生硬而友善的主人點頭表示感謝。“把它打開吧,”普寧說。

維克多帶着很有禮貌的殷切神情遵從了。然後,他就在床沿上坐下,一綹光滑而柔軟的金棕色頭髮耷拉在右邊太陽穴上,那條條紋領帶垂在灰茄克外頭,灰色法蘭絨褲子裏的兩條粗大的腿劈着,他蠻有興趣地把那本書打開。他①伊萬?伊里奇?哥洛溫是托爾斯泰的小說《伊萬?伊里奇之死》中的主人公。

心想誇讚它一番——首先因為這是件禮物,再者他相信那是從普寧祖國語言譯過來的一本書。他記得精神治療研究所曾經有過一位出生在俄國的耶考夫?倫敦大夫。很遺憾的是,維克多碰巧翻到一段有關育空①印第安族長的女兒薩琳斯卡②的情節那兒,便輕鬆愉快地誤以為她是一個俄羅斯姑娘。“她那雙大而黑的眼睛,又是害怕又是挑戰似地怔望着她的同族人。她十分緊張,甚至連呼吸都忘了……”

“我想我會喜歡這本書的,”彬彬有禮的維克多說。“去年夏天,我讀了《罪與——》,”他那一直微笑的嘴慢慢張開,打了個年輕人的呵欠。普寧又是愛憐,又是贊同,又是有點傷心地看到了麗莎在十五年、二十年、二十五年前參加巴黎阿爾貝寧家或包里昂斯基家那些又長又歡樂的晚會後所打的呵欠。

“今天就別再看書啦,”普寧說。“我知道這是本很激動人心的書,可是你明天再反覆讀它吧。晚安。廁所就在樓梯那邊。”

他跟維克多握握手,便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天還在下雨。謝潑德家的燈都滅了。花園後面那條陰溝①育空:加拿大西北部一地區,和阿拉斯加毗鄰,境內有育空河橫貫入阿拉斯加。

②傑克?倫敦的短篇小說《狼的兒子》的女主人公,一個印第安姑娘,她嫁給一個印第安人稱之為狼的白人。

11

11里的一水,往常總是涓涓細流,今夜則嘩嘩奔流,滾滾翻騰,勁頭十足,在兩排毛櫸樹和雲杉當中把去年的枯枝爛葉和一個沒人要的嶄新足球沖走,球是普寧從窗口扔出去處理掉的,剛從草坪斜坡滾進水裏。他雖然背脊疼痛,最後還是睡著了,陷入俄國流亡者即使逃離布爾什維克已有三分之一世紀而腦際依然經常出現的那種噩夢中;普寧夢見自己披一件稀奇古怪的大氅,在烏雲遮月的夜晚,逃離一個夢幻中的宮殿,蹚過一個個墨黑的大水坑,然後同他那個已故的朋友伊里亞?伊希多羅威奇?包里昂斯基在荒涼的海灘上踱來踱去,等待從茫茫大海那邊各脫各脫地駛來一艘小船來神秘地搭救他倆。謝潑德哥兒倆躺在兩張靠近的床鋪“美憩”

牌床墊上,都沒睡着;老弟在黑暗中聽着雨聲,心想他們畢竟該不該把這所房頂咚咚響、花園濕漉漉的住宅賣掉;老兄心裏則在想安寧啦、一所教堂綠油油的濕院子啦、一座老農場啦、前幾年讓雷電劈了的那棵白楊樹砸死了一個獃頭獃腦的遠親約翰?海德啦。維克多破題兒第一遭腦袋一擱在枕頭底下就睡著了——這可是一種最近發明的辦法,埃里克?溫德大夫(坐在厄瓜多爾基多市裡一個噴水池旁邊的長凳上)是絕對學不會這一着的。一點半左右,謝潑德哥兒倆打起呼嚕來了,那位聾子每呼一口氣,結尾都帶咯略一聲響,音量要比另外那位的樸實而沉鬱的呼哧呼哧喘氣聲響得多。普寧還在那片沙灘上踱走(他那位焦急的朋友回家取地圖去了),忽然間他身前出現一連串逼近過來的腳印,嚇得他透不過氣來,一下子驚醒了;他的背脊疼痛。現在

已經四點多鐘了。雨住了。

普寧長吁一聲俄羅斯式的“噢-噢-噢”,輾轉反側,想找個躺着比較舒適的姿勢。比爾?謝潑德老頭兒噔噔噔地下樓上廁所,震得整所房子都快塌了,不一會兒又嗵嗵嗵地上樓回來。

沒過多久,大伙兒又都入了夢鄉。可惜沒人看見大街上空蕩蕩的景象:黎明的微風吹皺一個大水窪里閃閃發光的積水,電話線在水面上映出模里模糊而曲曲折折的黑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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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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