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列尼從亞眠回來后,發現瑪格麗特好象突然變了樣,但弄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她自稱身體非常健康,可臉色卻露出病態。他不在的期間,她一行字也沒有給他寫過。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列尼認定,他不在期間,她可能病了或精神上忍受過極大的痛苦,而現在為了怕他難過才不告訴他的。“若真發生了什麼事,范里斯一定會知道的”,他想到這,就決定當天晚上去找范里斯。
窗口亮着耀眼的燈光,在列尼前邊有三個穿燕尾服的男人走上了樓梯。房東太太驚愕地看着列尼穿的旅行裝。
“列瓦雷士先生今天舉行晚宴。”
“噢,我真不知道,”列尼顯得很窘,“那我就不進去了。勞您駕請他出來一下,我想和他說幾句話。”
范里斯笑着走出來,兩眼閃閃發光。列尼腦子裏第一次閃過這樣一個念頭:看來吉奧梅恐怕是對的,他確實象亞馬遜河流域森林裏的金錢豹。
“這……這是多麼令人喜出望外呀!我以為您還在亞眠呢。”
“我今天剛回來。我只需和您悄悄談幾句話,占您一分鐘就成……”
“那就請進來吧!”
“不,不進去了,您有客人。”
“那……那有什麼關係呢?您不也是客人嗎?”
“我不能進去,我還沒換衣服呢。”
“沒關係!您的裝束從來都比別人講究,從來都比……比別人闊氣。進來吧,我請……請您進來吧,我想給您介紹一個人。”
列尼走進了高朋滿座的房間。
“太……太巧了,男爵,我的朋友馬泰爾先生意外地回來了。我這小小的告別宴會若沒有他參加,就會顯得不圓滿。這是馬泰爾先生,這是羅森堡男爵。”
一個梳理得整整齊齊、滿面紅光的人從沙發里欠起身來,滿臉陪笑,渾身散發著香水味,胸前戴着各種勳章和珠寶玉器,閃閃發光。列尼覺得要碰一碰他的手指,也得跑去把手洗得乾乾淨淨。
“這不正是那位參加了南美洲探險的馬泰爾先生嗎?”
“正是他,”范里斯回答,“我同馬泰爾先生老早就認識。我們共同經歷了各種艱難的處境,成為了知心的朋友。”
“認識您倍感榮幸,”男爵說,“我對探險家有着特殊的感情。那種充滿驚險遭遇的生活,永遠是我難以實現的夢想。”
列尼含糊地敷衍了幾句,困惑不解地轉向范里斯,想問問他這一切都說明了什麼。當他看到男爵緊鎖眉頭觀察着他時,使他感到,男爵的眼睛裏燃燒着綠色的火花。
“范里斯先生一走,您定會感到寂寞吧,是不是?”男爵問,“我已經說了,人們想把他拉到維也納去,我們捨不得讓他走。”
“去維也納?”列尼機械地莫名其妙地重複着。他只覺得兩眼直冒火星。
“馬泰爾先生剛……剛從亞眠回來,”范里斯有禮貌地解釋說,“他還不了解這個情況。我要離開巴黎,到維也納去呆一個冬天。眼下我還不知道去后在哪裏下榻。我明天晚上動身。請原諒,男爵,又來了幾位新客人。”
列尼目送着他離去的背影。男爵那令人討厭的聲音仍在喋喋不休……
“這是個多麼有吸引力的人,又是多麼古怪的人哪!呶,誰有這樣的氣魄呢,採取了突然的決定后,在一個禮拜內就一切準備停當,舉辦告別宴會了。”
“馬泰爾!請來一下。”
列尼轉過身去。
“麥爾尚!麥爾尚……出了什麼事啦?”
“別急!讓我們到那邊再談吧!”
列尼不由自主地被引進屋去。
“您請坐!先安靜一會兒,您把這個喝了。”
喝完白蘭地后,列尼挺了挺身子。
“我腦袋有些發暈。我想誰也看不出來吧?”
“看不出來。我想告訴您,馬泰爾,您知道出了什麼事嗎?”
“我什麼也不明白,我剛聽說。”
“一會兒再談吧!這些蠢東西走後再說。小心點,瞧他們看着我們呢!”
麥爾尚走出去了,列尼轉過臉去背向著客人,望着窗外。
“您,當然,不會記得我吧?馬泰爾先生。”
在他面前站着一個個子矮小、感情外露的那不勒斯人蓋利。他和這個人好象在一次宴會上見過面。
“您和列瓦雷士先生別離,大概會感到十分難過吧?巴黎沒有他也顯得有點不那個吧,不是這樣嗎?”
“是的。”列尼喃喃道。
“他,好象是非常平易近人的。”那個矮個子那不勒斯人不肯停歇,愉快地閃動着他那潔白的牙齒,“我和他剛認識不久,是兩年前遇上的,先是在佛羅倫薩,後來在薩維諾起義時又在一起。您妹妹對他的離去也會感到悲傷吧?”
“我的妹妹?”
“他方才對我說,您和您的妹妹都是他的好朋友。她不是住在巴黎嗎?”
“是的。”列尼答道,手緊緊抓住窗檯。
他感到,彷彿有無數根小針刺進他的身體,他將慢慢地死去。
這些人怎麼還不快走!哪怕發生最可怕的事情,他都能忍受。但應該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蒙在鼓裏比什麼都痛苦。
他剛剛擺脫蓋利,那個男爵又來和他糾纏。
“列瓦雷士先生剛剛告訴我,您從美洲獅的利爪下脫險,實為奇迹。我從未聽過比這段更驚險、更吸引人的故事了。真是絕妙,他正好趕到,真是機智勇敢。有時簡直令人難以置信,這是開玩笑還是真話。比如,他叫我相信,在近距離上,蟑螂比美洲獅還要可怕。這是實話,完全可以想到他確實相信這一點。然而他非常嚴肅地告訴我,他在救您性命的時刻,真想開槍打死您,但缺乏足夠的勇氣。您們倆曾是勢不兩立!也許,是一個女人壞了事吧?‘女人是萬惡之源’先生,這是多麼慘哪!我是對您順便說說而已……”
轉眼間,列尼已經不見了。他拚命地跑下樓梯,房東先生跟在他後面喊道:
“馬泰爾先生!馬泰爾先生!您忘戴帽子啦。”
范里斯站在門口,微笑着,送走一個個客人,口裏不斷地重複着和客人告別時常說的一句話:祝朋友一路順風,或對長久別離表示遺憾。他臉色十分蒼白。倦意給他那狂熱閃光的眼睛罩上一層雲霧。
麥爾尚是最後一個離開的。他留到最後,想徵求一下列尼的意見,然後再同范里斯談談。但是,當朋友都走散后,他吃驚地發現,列尼也不見了。
大家都走了。范里斯依舊站在門口,很顯然在等待醫生學着大家的樣子也走出來。麥爾尚邁着蹣跚的步伐,彷彿怕撞着人似的,走到范里斯跟前,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
“那好吧,我的孩子,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范里斯朝他微微一笑。
“您去問問馬泰爾吧!”
“我問過了。他並不比我知道得多。”
“真的嗎?”范里斯問,豎起了眉頭。
“您需要幫助嗎?”麥爾尚問。
“謝謝您。我早……早該自……自食其力啦,不……不能總靠朋友的幫助啊。”
麥爾尚的手慢慢地從范里斯的肩膀上滑落下來。他們相對沉默地站了片刻。
“莫非,您想和自己的朋友斷絕來往?”
“我親愛的醫生!”范里斯不滿地指了指擺滿咖啡杯的桌面,“難……難道剛才來看我的七十個人不……不是我的朋友嗎?”
又是一陣沉默。麥爾尚走進樓道,拿起禮帽。當范里斯遞給他大衣的時候,他身子不禁哆嗦了一下。
“有什麼辦法呢,只好收場了。”麥爾尚說:“上帝作證,我不責怪您。永別了。”
醫生走到街上。“這是我的過錯。”他想了想。那“報喪蝴蝶”的翅膀觸動了他的雙腮。等外間的房門砰的一聲關上,范里斯才恍然領悟麥爾尚的想法。醫生以為他要自殺。確實,這恐怕和實際情況相差無幾。他確實結束了他個人的生命,然而,他要活下去的另一個目的,麥爾尚是無法理解的。不管怎麼樣,他應該捱過這個夜晚,而明天夜裏他將離開這裏遠走高飛了。
范里斯一直在微笑。他把房東太太叫來,並幫她一塊收拾用過的餐具,清掃垃圾,放好椅子和整理室內衛生。房東太太在門口停下腳步,問需不需要她幫助收拾行裝。
“謝謝,不必了。”他答道,“現在已是深夜了。明天一早再收拾吧。您也很累了。”
“累是累,已經半夜一點了。不過,為了您,我情願一宿不睡覺。您要走了,我很留戀。先生,您是多好的房客呀!”她用圍裙擦着眼角。
范里斯打了一個呵欠。
“我想睡了,朗博夫人。我們都該睡了。祝您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