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他閂上門,靠在門上,充滿倦意地微微一笑。列尼先走了,爾後麥爾尚也走了,現在朗博夫人也走了。她的熱情不管怎麼說,是真心實意的。因為范里斯從來都是按時付房租的。
怎麼辦呢,該着手工作了。東西不忙收拾,但,那些招惹是非的“禍害”,應該立刻燒掉。他找遍了房間,把那些牽扯到列尼和麥爾尚的每件物品都搜集到一起。水彩畫、刺繡品和鏡框裏鑲的圖畫,所有那些為他製作、繪製或選購的東西,都被他冷酷無情地折斷、撕碎,丟在地板上。後來清理到寫字枱里保存的信件,其中有一部分是列尼寫給他的信。信中他表達了那些見面不便說的話,還有一封簡短的、羞答答的小便條,上邊簽著“瑪格麗特”。還有一封信是麥爾尚兩年前寫給他的,這是一位精神病醫生為了防止造成多餘的痛苦而提出的忠告,以及關於應該怎麼辦的詳細說明。當時他並沒有完全弄清楚這封信,放到一邊準備以後認真考慮。現在他又重讀起這封信。
“……既然您決心不屈服,那您就該了解,在您這種處境有多大危險威脅着一個人。我並不認為有什麼樣一般性的神經病在威脅着您。同樣,我時刻也沒有放過——哪怕那些最勇敢的人有時也無法忍受的東西。您的毅力還是不夠堅強。您求救了鴉片,然而,肉體上的痛苦是一個陰險的敵人,是給想像力設置下的無邊的陷阱。首先要禁忌對孤獨生活的過分愛好,這您註定要失敗的,並且不要用您所抑制的肉體上的痛苦來把自己同外界隔絕起來。”
當他清楚地意識到,這個絕頂聰明人的警告是何等嚴重時,心裏有些猶豫了。後來他又想起那“報喪蝴蝶”。不,在大牆後面他是安全的——那裏一個蝴蝶也休想鑽進去。他把這封信也撕了,丟在地上,堆到其他信一起。最好和所有的人立刻斷絕關係。若是列尼一旦背叛……
一種冷酷無情的狂怒重又佔據了他的內心。他不是連一個背叛者都從不肯加以凌辱嗎——只是自己默默離去,正象他離開瑪格麗特時,甚至沒露出一絲責備的目光。他就想這樣從他們的生活中消失,踏上自己的旅程。而列尼竟然到他家裏來了!竟厚顏無恥地來了,使他再看看那張虛偽的臉。這張臉,他曾認為是何等的誠實。也許,列尼是想先發制人,無恥地要求解釋:“您和她搞的什麼名堂?她對我說,您……”
這句臆想出的話,使他又笑起來。噢,她無疑要說很多壞話,他們一定會編造很多謠言。若是一個人對姑娘講,他有一個患病的朋友,在病中說了些什麼胡話,那她聽了一定會由於好奇而追問不停,於是對他們的誠實就無法估計了。
呶,列尼如果來要求解釋的話,羅森堡男爵已經給他作了很好的解釋!既然列尼能將知心朋友的秘密向第三者傳播擴散,那又何嘗不會在街頭巷尾到處亂講呢?
他點起了一把火,坐在壁爐前,把地上亂堆着的碎紙丟進火里。燒掉這些東西,花費了相當長的時間。當有列尼簽名的信件捲縮成一團快燒盡的時候,他緊咬着嘴唇,剋制着痛苦的叫喊,這不正是他,他自己在燃燒嗎?
當他試着從火里取出那信件時,燒傷了手指,可惜,信從手中脫落下去,燒盡了,一切都燒盡了。剩下的只是一堆灰,剩下了他一個人。如今,一直到死只剩下他孤獨的一個人了。
但是灰燼總比背叛好。他這一生中不止一次地不得不和那使他遭受苦難的友情斷絕關係。那是些遙遠模糊不清的回憶——一個小孩子正笑着用小錘砸着刻有耶穌遇難的十字架。沒想到他一生當中要不斷地忍受苦難,來償付這兒時造下的“罪孽”。但是,看來一個人需要友情,就象冬天需要暖和的衣裳一樣。可一旦衣裳着了火,燒起來開始吞沒身體時,只好把它們拋棄。為此需要不短的時間,值得慶幸的是,他剩餘的生命已經不長了。
不過,他完全沒有必要為那些雞毛蒜皮的瑣事過分焦慮——病魔對他的折磨,遠比這些更使他痛苦。即或列尼從未佔據過他的整個心靈,卻也給了他一個有分量的打擊。列尼可以為他的隨機應變能力而沾沾自喜。他找到了一個令人吃驚的出賣朋友的途徑:充分利用了一個人的病情,令人信賴他,讓他關懷照顧,而他偷聽病人病中的囈語,刺探人家內心深處最隱秘的苦衷,然後再對那些東西妄加非議。
真有意思,出賣人的辦法究竟有多少,然而這都是多餘的,一個人即或不被別人出賣,自己也能毀掉自己。朱塞佩先生的無情和冷淡,並沒有出賣別人的跡象。他只是由於政治需要而犧牲異己。以不斷發動的起義,哺育着意大利民族的良心。儘管每次起義都遭到殘酷的鎮壓,但那些滲透在它土地上的起義者的鮮血,卻一次又一次地洗刷掉人民心靈上被屈辱的毒瘡。當薩維諾的起義遭受失敗的時候,這個偉大人物曾鎮定地宣佈他與此事毫不相干。怎麼能說毫不相干呢?這也是政治需要吧,後來充分證實了這一點。
是的,朱塞佩先生可以安眠啦——他的行為是誠實的,那復仇的魔鬼不會驚擾他的良心。他一開始就聲明:“我對你們個人的命運不感興趣。”他既不求別人的愛,也不去愛別人。他只知道事業是應該完成的。事業完成了,他就繼續走自己的路。他象古魯庇魯,而決不象猶大。只有受眾人愛戴的人才能這樣拋棄自己的愛……
范里斯坐在壁爐旁,看着噼啪燃燒着的炭火,思潮起伏地回憶起那些曾經欺騙過他的人。似乎他有生以來就極容易輕信——這個旅程充滿着教訓。那個疼愛他的母親就欺騙了他,那個帶着親吻和唇邊的謊言在他懷裏死去的,正是他曾經熱愛過的媽媽;那個出賣他懺悔秘密的神父;那些曾稱他為同志,一旦聽到中傷他的言詞,立刻輕信他會幹出卑鄙勾當的年輕人;那個對他一往情深的姑娘,在他極度痛苦的時刻,非旦沒有幫助他,反而打了他一記耳光。還有一個朋友——是紅衣主教、是父親、又是騙子手……
他一躍而起,舒展兩臂。何等的愚蠢哪!早已是午夜時刻,明天還要作長途旅行呢,可他還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彷彿成心想受寒感冒似的。這些回憶,都屬於那個已經結束了的生活,象灰燼一樣蒼白而憔悴的。現在該躺下休息啦。
他走進卧室,正想脫衣服,身後不知是什麼抖動了一下——從那裏冒出一股臭氣,閃出一排牙齒,兩眼露出一道白光。
“就是說,你的所有的好朋友都出賣了你。那你是不是試試,看我是否可信?”
這是一個黑人——賣水果的商販。范里斯號叫着跳起身來,用雙手推開那張黑色的憤怒面孔。那張面孔在地上漸漸地擴散開,留下一個討厭的痕迹。
他站在那裏氣喘吁吁,冷汗濕透了全身,而且不停地打着寒戰。多麼冷啊!是多麼難以忍受的寒冷啊!必須回到火爐旁,不然會凍死的。他小心翼翼地繞過那張面孔消失的地方,橫穿地毯走過去。不過,那張面孔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沒有留下任何痕迹。他跪在客廳的壁爐前,往爐里加了幾根劈柴,想吹起火來。可惜火苗一直不上來。他彎下腰去吹炭灰,這時,一陣濃郁的胭指香氣向他臉上撲來。
女人是一群塗滿胭脂的、不知羞恥的壞種……她們從四面八方向他襲來。她們偎依在他的身邊,玩弄着他……她們摟着他的脖子,她們那塗滿油脂的頭髮,貼在他的嘴唇上……
“你為什麼這樣仇恨我們?我們從來沒有出賣過你。如果說當你在舞台上失去知覺的時候,我們譏笑過你。就算是譏笑,那也不足掛齒。來吧!吻我們吧!讓我們成為朋友吧!”
簡直無法掙脫她們的手。她們一再擁抱他。那些矯揉造作的聲音不斷地說服他、不斷地勾引他,在嘿嘿地竊笑,在刺耳地尖叫。
“相信我吧!我決不會出賣您!”
“不!不要相信她。快相信我吧!”
這聲音匯合成一陣辛辣的笑聲,一會兒象母雞咕咕聲,一會兒又象黑人刺耳的笑聲。噢,這聲音若不平息,那他非發瘋不可,非瘋了不可。
“海姆!海姆!快把這群女人趕走!只要是女人……”
他躺在地上,用手抱着那個奴隸主——喝得醉醺醺的混血壞種的腿,央求着。
“海姆!我從今以後再也不逃跑了!直到死永遠做你手下的小丑——只希望你把這群女人都攆走……”
“現在你又發現有一種比老海姆更可惡的東西!我是要鞭打你,但我並不曾偷聽過你的秘密,你在那裏所說的囈語我根本不管。”
“你救救我吧!”他祈求着,想站起身來,“快救救我吧!”
“到我這裏來吧,我可以救你,‘親愛的’!”
噢,就是不要聽這種聲音!還是那黑人和塗滿胭脂的女人好些,即使我從來沒有愛過這些人……
“你欺騙了我,你在撒謊!我就是跳出窗口,在道面上粉身碎骨,也比接受你的幫助強!”
黑夜,寒冷的空氣透進屋裏。風吹動着窗帷,時而掀起,時而垂落,好象一張屍衣在卷着屍體。那個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從黑暗裏譏笑着向他伸出了雙手。
“快到我這裏來吧。你周圍都是魔鬼,你快逃出來吧,別害怕!若是倒下了,那正是投入了我的懷抱。”
“撒謊!撒謊!”他大聲叫喊,“全都是騙人的鬼話!”
他操起窗框向聖像的臉上砸去,於是塵世帶着隆隆聲破滅了,消失了。
他在窗旁的地上從夢幻中清醒過來。那撕碎的窗帷正裹在他的身上。他由於摔倒,碰傷了臉,留下一塊紫斑。他扶着窗檯吃力地欠起身來,向窗外張望……
朝霞……一片朝霞……她來臨了,該休息片刻了。即使是在地獄裏,也總該有幾個小時的休息時間呀!
選自范里斯•列瓦雷士未發表的詩作
一
先生,你認為我卑賤、渺小、軟弱,
我的生命只是死海里的一顆沙粒。
但我敢於鬥爭,
有正視醜惡現實的勇氣。
不,先生,我是卑賤、渺小、軟弱,
我斷翼難飛,我孤獨多病……
先生,即使我是你的國王,
你是我的奴隸,
我也決不會象你對我一樣。
先生,你認為我卑賤、渺小、軟弱。
二
從那充滿痛苦和恐怖的國度里,
我走向了人民,扣響了人民的心弦,
想在人民的心裏找到自己的歸宿,
用人民的同情燃燒起我這僵冷的心靈。
縱然人民的心十分熱忱,
但我重被驅進寒冷的深淵,
我從黑暗裏向他們千呼萬喚,
他們聽到了我的喊聲,
可惜尚未理解我的心意。
尾聲
列尼在馬泰爾列里度暑假。瑪格麗特自去年夏天以來一直住在那裏。她作為父親的秘書,協助父親研究古埃及學。看來她在巴黎是住膩了。列尼想把那套住宅讓出去,搬到帶出租傢具的公寓裏去住。既然瑪格麗特不想回巴黎,何必再占那套住宅,白浪費錢呢。
“你不跟我上教堂去嗎?”昂熱莉克姨媽向房間裏張望一下,看列尼和安利同布朗西正在屋裏坐着。“這麼美好的早晨,走一趟該多麼愉快呀!”
列尼順從地站起來。現在對他來說,陪誰上教堂都無所謂了。
他們沿林蔭道走着。列尼揪住一條盛開着花朵的椴樹枝,嗅了嗅;昂熱莉克虔誠地用雙手捧着聖經,臉上保持着極其莊嚴的神情。
“我一直想跟你談談,”昂熱莉克終於開了腔,“我看你也該成家立業了。年歲也老大不小了,該結婚了,不能再拖下去了。”
“我是三十五歲了,但這並不是該結婚的充分理由。我對自己的命運是十分滿意的。”
“是的,親愛的,你的性格很古怪。可現在瑪格麗特已經離開巴黎了,可你仍然孤獨地守在那裏。一想到你還是獨身一人,我的心簡直象刀絞似的難受。”
“不,我並不孤獨,姨媽,我有很多熟人。再說,我一直也沒有相中值得我傾心的姑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