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夜
(總是在同一輛汽車裏遇難)……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星期六(亨利四十歲,克萊爾十七歲)亨利:這是個陰沉的冬日下午,我在草地雲雀的地下閱覽室里,克萊爾留了一些吃的:塗了芥末醬的全麥麵包配烤牛肉和奶酪,一隻蘋果,一升多的牛奶和滿塑料罐的聖誕曲奇餅、雪球糖、肉桂果仁粽子糖,還有帶好時巧克力夾心的花生奶油餅乾。我穿着我最喜歡的牛仔褲,和一件性手槍①性手槍(SexPistols),1976年成立的英國朋克樂隊,一出現便引起轟動,為當時的英國朋克描繪了很好的藍圖。的T恤。我應該是個快樂的野營者,但我不是:克萊爾準備了當天的《南黑文日報》,上面的日期是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聖誕夜。正是這個夜晚,在芝加哥的讓我爽酒吧里,我那二十五歲的自己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直到從酒吧的凳子上癱倒在地,最後在仁愛醫院裏以洗胃而告終。這天是我母親逝世十九年忌日。
我靜靜地坐着,回想我的媽媽。被腐蝕的記憶,讓人啼笑皆非。如果一定要從童年算起,媽媽在我的印象中早已暗淡,只有極少數的特別時刻,才會在腦海里清晰地顯現出來。一次是我五歲時聽她在芝加哥抒情歌劇院②芝加哥抒情歌劇院(LyricOperaofChicago),在音樂方面芝加哥是藍調、爵士樂、音樂劇(LyricOpera)的發源地。演唱《露露》③奧地利歌劇作曲家貝爾格(AlbanBerg)1929年創作的歌劇。,記得爸爸當時坐在我身邊,第一幕結束時,他微笑着仰視媽媽,激動萬分。還有一次在芝加哥交響音樂廳里,我和媽媽並排坐着,觀看爸爸在布里斯④布里斯(PierreBoulez),著名的指揮家、作曲家。的指揮下演奏貝多芬。我記得有一次他們允許我留在客廳里一同參加他們的聚會,並為所有來賓背誦布萊克的“老虎!老虎!黑夜的森林中燃燒着煌煌的火光⑤選自英國詩人布萊克(WilliamBlake)的《老虎》。此句為詩歌開篇的首句,郭沫若譯。……”,最後我還模仿了幾下老虎的吼聲,我那年四歲,表演結束后媽媽過來一把抱起我,親吻我,所有的人都熱烈地鼓掌,她那天塗了深色的口紅,我還堅持要留着她的唇印去睡覺。我記得有一次她坐在沃倫公園的長椅上,爸爸在一旁推着我盪鞦韆,她的身影在我眼中來來回回,時近時遠。
我時間旅行的時候,最精彩也最痛苦的事情,就是有機會回到媽媽還活着的那些日子。甚至有幾次,我還親口和她說話,簡短的對話,比如:“今天天氣真糟,是么?”我在地鐵里為她讓座,跟她去超市,看她演唱。我在爸爸至今還居住的那間公寓附近轉悠,看他們倆,有時他們會帶上兒時的我,一起散步,去餐館吃飯,或者看電影。那是六十年代,他們正是一對優雅、年輕、才華橫溢的音樂家,無限的世界呈現在他們面前,他們猶如快樂的雲雀,沉浸在好運和喜悅當中,熠熠生輝。我和他們彼此照面的時候,他們會朝我招招手,以為我是住在不遠處的鄰居,喜歡出來散步,髮型有些怪異,而且年齡時常奇怪地變小變大。有次我依稀聽見爸爸疑惑地問我是不是得了癌症。令人不可思議的是,為何爸爸從來就沒有察覺到,在他們結婚的頭幾年,這個經常出沒的男人就是他的親生兒子呢?
我終於目睹了我和媽媽在一起的日子:現在她懷孕了;現在他們把我從醫院抱回家;現在她推着嬰兒小推車帶我去公園,她坐着背樂譜,她一面柔聲哼唱,一面擺出各種手勢扮鬼臉,朝我搖晃着玩具;現在我們手牽手,欣賞着小松鼠、汽車、鴿子和任何會動的東西。她穿着棉外套,七分褲搭配平底鞋,那烏黑的頭髮映襯着一張引人注目的臉,飽滿的嘴唇,大大的眼睛,俏麗的短髮,她看上去像是意大利人,可她實際上卻是猶太血統。媽媽連去乾洗店都要畫口紅、眼線、胭脂和眉毛,爸爸則是一如往昔的高大清瘦,愛穿休閑服,愛戴帽子。惟一有區別的是他的臉,那是一臉的滿足。他們時常互相靠着,手拉手一同漫步。海灘上,我們三個人戴着同一系列的墨鏡,我還頂着一隻可笑的藍帽子。我們塗上防晒油,躺在太陽下面。我們喝着朗姆酒、可樂,還有夏威夷甜酒。
媽媽的幸運星正冉冉升起,她師從賈汗·梅可、瑪麗·德拉克洛瓦等等先輩,在她們細心的引領下沿着成名的道路不斷前進;她演了一系列獨具光芒的小角色,在抒情歌劇院演出時引起了路易·比海爾的注意,她在《阿依達》裏為琳娜·魏沃萊做替角,隨後又被選中主演《卡門》。其他公司也注意到了她,不久我們便開始週遊世界。她為福茂錄製了舒伯特,為百代錄製了威爾第和魏爾⑥魏爾(KurtWeill),德國當代作曲家。的作品。我們去倫敦,去巴黎,去柏林,去紐約。現在還留在我記憶里的就是永無止境的酒店和飛機。電視裏轉播了她在林肯中心的演出,我是和外公外婆一起在曼西看的,當時我六歲,瞪着黑白的小屏幕,我簡直不敢相信那就是媽媽,她當時正主演《蝴蝶夫人》。
歌劇院六九年至七九年的巡迴演出結束后,他們打算搬去維也納。爸爸要參加維也納愛樂樂團的團員甄選工作。只要電話鈴一響,不是媽媽的經紀人艾什叔叔,便是某個唱片公司的人。
我聽見通往地下室台階的門開了,又“砰”地關上,隨後是緩慢下樓的腳步聲。克萊爾輕聲敲了四下門,我挪開把手下的椅子,她頭髮上還有些雪花,臉頰紅撲撲的。她已經十七歲了。克萊爾張開雙臂衝過來,激動地抱緊我,“聖誕快樂,亨利!”她說,“你能來這裏太棒了!”我親了親她的臉頰。她的歡樂和活力驅散了低落的情緒,不過那種傷感和失落並沒走遠。我把手指伸進她的發間,抽出時,沾上了一些雪花,不過一下子就融化了。
“怎麼了?”克萊爾注意到我還沒碰過食物,和我無精打採的沉默,“是因為沒有蛋黃醬嗎?”
“嗨,別做聲。”我坐在一把破舊的懶人椅上,克萊爾硬是擠到我旁邊。我摟着她的肩,她卻把手放在我的大腿里。我移開她的手,把它握在手心裏,她的手冰涼。“我和你說過我媽媽的事么?”
“沒有,”克萊爾一下子全神貫注起來,她總是渴望了解任何和我家庭有關的事情。隨着日期表上的日子越來越少,我們不久就要進入那段兩年不見的時間了。克萊爾暗自確信,只要我透露一點點細節,她就一定能在現實中找到我。當然,她做不到,因為我不願意說,而她也無從尋找。
我們每人吃了一塊曲奇餅,“嗯,很久以前,我的媽媽,當然還有爸爸,他們深深地相愛,後來有了我,我們非常非常快樂。他們的事業都很成功,尤其是媽媽,非常出色,我們常常一起週遊世界,住遍各國的酒店。有一年,聖誕節快到了……”
“那是哪一年?”
“我六歲那年。那天是聖誕夜的早晨,爸爸在維也納,因為不久我們就要搬過去,所以他先幫我們找房子。我們約好,爸爸坐飛機去機場,媽媽開車帶我去接他,然後我們三個一起去奶奶家過節。
“那個下雪的早晨天色灰灰的,馬路上結着冰,還沒有撒過鹽。媽媽是個焦慮的司機,她痛恨高速路,痛恨開車去機場,除非有很正當的理由,否則她是不會這麼做的。我們起得很早,她把東西裝進車裏。我身上是冬外套,針織絨線帽,皮靴,牛仔褲,羊毛衫,棉衣,有點緊的羊毛襪,還戴了一副手套。媽媽則一身全黑,當時這麼穿是很罕見的。”
克萊爾直接就着紙盒喝了些牛奶,紙盒口留下一個肉桂色的唇印,“是什麼樣的汽車?”
“是輛六二款的白色福特菲爾蘭。”
“那是種什麼樣的車呢?”
“仔細看的話,外形像台坦克,而且有尾翼。我父母都很喜歡——那輛車曾給他們帶去很多回憶。
“總之我們上了車,我坐在前排,也都繫上了安全帶。我們出發了。天氣真是糟糕透頂,外面幾乎什麼都看不見,那輛車的除霜功能也不是很靈。我們終於穿過住宅街區的迷宮,上了高速路。那時已經過了高峰段,可是因為天氣和聖誕節,交通依舊一團糟,我們移動的速度大概只有每小時二十五到三十公里。媽媽把車開在右車道,也許是她看不太清楚路面狀況,就不想換車道了,另外,我們去機場的這段高速路程也不是很長。
“我們跟在一輛卡車後面,正後方,車距足夠大了。經過某一上口時,一輛小車,一輛紅色的雪佛蘭科爾維特跟在我們後面。開那輛科爾維特的是個牙醫,早上十點半他有些微醉,上來的時候過快了些,因為地面結了冰,他還沒來得及剎車便一下子撞到了我們。如果是正常天氣,科爾維特肯定會被撞爛,而我們那堅固無比的福特菲爾蘭,只會在後保險杠上留下一個彎彎的印記,並無大礙。
“可是天氣惡劣,路面濕滑,所以科爾維特撞上來的動力把我們的車加速前推,而整個交通卻在緩慢的減速中。我們前面的卡車幾乎停止了運動,媽媽一遍遍地踩剎車,可絲毫沒有作用。
“我們還算是緩緩撞上卡車的,起碼在我看來是那樣。而實際車速卻是每小時六十五公里。那是輛敞篷卡車,裝滿了廢銅爛鐵,我們撞到它時,一大片鋼板從卡車後面飛下來,穿過我們的擋風玻璃,把媽媽的頭削去了。”
克萊爾緊閉雙眼,“不!”
“是真的。”
“但你也在那兒的——你太矮了!”
“不,不是的,那塊鋼板緊緊陷進了我的座位,陷進了應該就是我的額頭的地方,鋼板剛一碰到我的額頭時,留下了這塊傷疤,”我給克萊爾看,“它割爛了我的帽子。警察怎麼也想不明白,我所有的衣服都在車裏:座位上、地板上,可是我卻赤身裸體地站在道路一旁。”
“你時間旅行了。”
“是的,我確實時間旅行了,”我們靜默了一會兒,“這只是我第二次時間旅行。我一點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看着我們的車子撞上那輛卡車,下一秒我就在醫院了。事實上,我一點也沒有受傷,只是受了驚嚇。”
“怎麼……你為什麼會時間旅行?”
“壓力——完全的恐懼。我想我的身體玩了它惟一會玩的把戲。”
克萊爾轉過臉來看我,憂傷而激動地說:“那麼……”
“是的,媽媽死了,而我沒有。福特的車頭縮成一團,方向盤的駕駛桿穿過媽媽的胸口,擋風玻璃早就沒了,她的頭飛了出去,飛到卡車後面,還有多得令人難以置信的血。科爾維特里的那個傢伙倒是毫髮未傷。卡車司機走下來,看看是什麼撞了他的車,他看到了媽媽,當場暈厥倒地,後面一個校車司機本來就手忙腳亂的,根本就沒有看到他,結果從他身上碾了過去,軋斷了他的雙腿。與此同時,我不在事故現場足足十分四十七秒,我不記得我去過哪兒,彷彿只過了一兩秒的間隙。交通全面癱瘓,救護車從三面趕來,半個小時后才到達現場,醫生們只能徒步奔跑。我從肩膀開始現身,當時惟一看到我的是個小女孩,她坐在一輛綠色雪佛蘭商務車的後排座上。她的嘴巴張得很大,一直一直盯着我。”
“可是——亨利,你那時——你說你記不得當時的情況。你怎麼能夠知道得這麼詳細?十分四十七秒?不多不少?”
我沉默了一會兒,想找一個最佳的解釋方式,“你學過引力,對嗎?某件物體越大,它就有越多的物質,也就能產生越強的引力,它能吸引比它小的物體,然後小物體就繞着它不停地轉,對嗎?”
“對……”
“我媽媽的死……那是最重大的……任何事情都圍着它轉呀轉……我時常夢到它,我也——時間旅行去過那裏。一次又一次。如果你也能去那兒,能在事故現場逗留一下,你就能看見每一個細節,所有的人、車、樹,還有天上飄着的雪——如果你有足夠的時間真切地看到每一樣東西,你就會看到我。我在汽車裏、灌木叢后、橋上、樹梢間。我從各個角度親眼目睹了一切,我甚至親自參與到其中:我去附近的一家加油站給機場打電話,要他們用廣播通知我的父親立即去醫院。我坐在醫院的等候室里,爸爸一路跑來找我,他的臉色看上去彷彿受過重創似的灰白。我沿着公路走,等待幼小的我隨時出現,我把一條毯子披在我瘦弱的肩頭,我看見我那張幼小迷茫的臉,而我想,我想……”我已淚流滿面。克萊爾抱緊我,我靠在她馬海毛絨衫的胸前,無聲地抽泣。
“想什麼?你在想什麼,亨利?”
“我想,我也應該一起死的。”
我們相擁着。我逐漸控制住自己,克萊爾的衣服被我弄得一塌糊塗。她去了洗衣房,回來時穿上一件愛麗西亞的白色室內樂演奏襯衫。愛麗西亞只有十四歲,可已經長得比克萊爾高大了。我望着克萊爾,她站在我面前,我後悔來這裏,後悔毀了她的聖誕節。
“對不起,克萊爾。我並不想把這麼多悲傷強加給你。我只是覺得聖誕節……很艱難。”
“哦,亨利!我真的很高興你能來這兒,我寧可知道這些事情——因為,你總是無緣無故地出現,然後就消失了。如果我知道一些事情,關於你的生活,那樣你看上去就更……真實了。就算是可怕的事情……無論你講多少,我都願意聽。”愛麗西亞在樓梯口叫着克萊爾。該讓克萊爾回家慶祝聖誕了。我站起來,我們小心地接吻,然後克萊爾應道:“來啦!”她給了我一個微笑,然後跑上樓梯。我把椅子重新頂在門后,獨自迎接一個漫漫長夜。
……
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星期六(亨利二十五歲)
亨利:白天的聖誕音樂會演出后,我打電話問爸爸是否要我過去陪他吃晚飯,他帶着幾分做作的熱情邀請我,我推脫了,他也鬆了口氣。今年德坦布爾家族“官方”的悼念日將在幾個地方同時舉行,金太回韓國看她的姐妹了,我便負責幫她澆花灌草,接收信件。我打電話叫英格里德·卡米切爾出來,她卻輕快地提醒我,今天是聖誕夜,有些人要回家孝順父母。我翻遍我的通訊錄,大家不是出城了,就是和前來拜訪的親戚待在一塊兒。我也許應該去看看祖父母,然後我又想起他們此時正遠在佛羅里達。下午兩點五十三分,店鋪開始關門了,我在艾爾酒廊里買了瓶杜松子烈酒,把它塞進大衣口袋,然後在貝爾蒙特車站跳上地鐵,前往市中心。這是個陰冷的下午,車廂里只有一半的乘客,大多都是家長帶着孩子進城看馬費百貨公司的聖誕櫥窗①馬費百貨公司自上個世紀以來,在每一個聖誕節總能贏得孩子們的歡心。馬費百貨公司創立於1852年,1897年新上任的陳列部經理亞瑟·弗萊瑟非常倡導櫥窗展示,之後櫥窗展示就成了馬費百貨公司最大的特色。特別是聖誕節的櫥窗,對芝加哥人的意義非同一般。,再趕去水塔廣場做最後的大採購。我在魯道夫站下了車,向東邊的格蘭特公園走去。我在IC線的天橋上站了一會兒,拿出酒來喝,然後我又走到溜冰場。幾對男女,還有一些孩子正在溜冰,他們相互追逐,有倒着滑的,有滑8字的。我租了雙尺碼差不多的溜冰鞋,繫上鞋帶,走進場子裏。我沿着溜冰場繞圈,輕鬆從容,什麼都不想。重複,動作,平衡,冷風,感覺很不錯。太陽正在西沉,我滑了大約一個小時,還了溜冰鞋,套上靴子,繼續前進。
我沿着魯道夫大街往西,拐到密歇根大道再向南,經過芝加哥美術館,門口的獅子戴上了聖誕花環。我沿着哥倫布大街走,格蘭特公園裏空空如也,只剩下幾隻烏鴉,在傍晚微微發藍的雪地上闊步,盤旋。路燈把頭頂的天空映成了橘黃色,湖那邊的天空則是一片深深的蔚藍。在白金漢噴泉邊,我站立良久,看着成群的海鷗時而繞圈飛翔,時而下沉爭搶路人餵食的麵包,直到冷得再也無法忍受。一名騎警一度騎着馬,緩緩繞了噴泉一周,然後氣定神閑地向南巡邏去了。
我走着,靴子並不防水,儘管穿了好幾件毛衣,對於不停下降的氣溫,我的大衣還是太單薄了。我也沒有足夠的脂肪,每年十一月到次年四月間,我總會覺得冷。我沿着哈里森大街,來到國立街。我經過太平洋花園教會,無家可歸的人為了投宿和食物聚集一堂,我想,今晚他們吃些什麼?收留所里是否也有歡慶呢?沒有汽車。我也沒有手錶,估計已經七點了。最近我對時間的感覺有點特別,彷彿時間在我身上走得比別人慢一些,一個下午猶如一整天,一程地鐵彷彿一場史詩之旅。今天更是冗長不堪,整天我都一直努力不去想媽媽,想那場車禍,想所有的一切……可是現在,在夜裏,我走着,這些念頭全都追上了我。我餓了,酒已經喝完了,人也快走到亞當斯街了。我盤算了一下口袋裏剩下的現金,然後決定去貝格豪夫②貝格豪夫餐館(TheBerghoffRestaurant)誕生於1898年,一家家族經營超過100年的德國飯店。,那家啤酒鼎鼎有名的老牌德國餐館。
貝格豪夫溫暖又喧鬧。已經有不少人了,吃着的,站着的,貝格豪夫傳奇的侍者們神情莊重地往返於廚房和餐桌之間。我排在候餐的隊伍中,前後都是唧唧喳喳的家家對對,我開始逐漸融化。終於我被引到主廳后的一張小桌旁。我點了黑啤,一盆鴨肉香腸佐雞蛋麵疙瘩。菜端了上來,我細嚼慢咽,把沾在麵包上的醬汁都吃光了,才發現自己怎麼也想不起來我是否吃過午飯。真好,我學會照顧自己了,我不再是傻瓜了,我記得吃晚飯了。我靠在椅背上掃視四周,高高的天頂、深色的鑲板和壁畫上的小船下面,正在共進晚餐的中年伴侶們。他們整個下午都在採購,或者聽音樂會,他們正愉快地談論買來的禮物、兒孫們、飛機票、到達時間,還有莫扎特。我突然也有種想去聽音樂會的衝動,可是今天晚上並沒有演出,此刻爸爸很可能正在從交響音樂廳回家的路上。我以前總坐在最上層的包廂(就音效而言的最佳位置)里聆聽《大地之歌》③《大地之歌》,完成於1908年,馬勒選擇了七首唐詩,包括李白的《悲歌行》《採蓮曲》《春日醉起言志》、孟浩然的《宿業師山房待丁大不至》、王維的《送別》、錢起的《效古秋夜長》等,寫成了《大地之歌》。全曲共分六個樂章,是一部加入人聲的、作者稱之為“為男高音、女低音(或男中音)聲部與管弦樂隊而寫的交響曲”。,或是貝多芬,或是其他的非聖誕曲目。嗯,也許明年吧。我突然看見我一生中所有的聖誕節,它們一個接一個地,等着我穿越。絕望淹沒了我,不!我希望時間能讓我擺脫這一天,能把我帶進其他平和的日子。然後,我又對自己逃避痛苦而內疚起來。死去的人需要我們的緬懷,即使它會吞噬我們,即使我們能做的一切只是說一聲:抱歉,直到它最後變得和空氣一樣無足輕重。下次我會帶祖父母一起來這吃飯,我不想讓悲哀壓沉這充滿節日溫暖的餐館,也不想下次來吃飯時想起這些,所以我付了賬便離開了。
回到大街上,我站着思忖。我不想回家,我想到人群中去,我想他們能讓我分心。我突然想起讓我爽酒吧,一個什麼事都可能發生的地方,一個怪胎的天堂。太棒了!於是我走到水塔廣場,乘上沿芝加哥大街行駛的66路公交車,在達門街下,換乘50路繼續往北。車裏都是嘔吐物的味道,我是惟一的乘客,司機用教堂合唱團里男高音的嗓音唱着《平安夜》,我在瓦般西亞街下車時,祝他聖誕快樂。我路過修理行,天開始下雪了,我用指尖接住大片潮濕的雪花。我聽見從酒吧里漏出的音樂,被遺棄的火車老軌道在街前發出鈉燃般刺眼的光。我推開門,有人開始吹小號,熱辣的爵士樂敲擊起我的胸膛,我走了進去,如同一個就要淹死的人,我來這兒要的就是這樣的感覺。
連同酒吧招待蜜兒,這裏有十來個人,小型舞台上擠了三個樂手:小號、低音提琴和單簧管。客人們則坐在吧枱旁。樂手們狂熱地演奏,音量達到極限,好像狂僧作法似的。我坐着聽,終於分辨出《白色聖誕節》的主旋律。蜜兒走過來盯着我,我用儘力氣大聲喊道:“威士忌加冰!”她大叫着應答:“特調嗎?”我吼着:“是的!”然後她轉身去兌酒。這時樂聲突然中斷,電話鈴響了,蜜兒拎起聽筒就說:“讓我SHSHSHSH爽!”她把酒推在我面前,我則在吧枱上丟了一張二十美金。“不,”她對着聽筒說,“嗯,該死的。嗯,也操你的。”她把聽筒重重地擱到機座上,彷彿扣了個籃板球。蜜兒起身,一連好幾分鐘,她看上去都像是要叫人滾蛋一樣,然後才點了支寶馬香煙,朝我臉上噴了一個巨大的煙圈,“哦,對不起。”樂師們一同來到吧枱前,她端上了啤酒。廁所的門就在舞台上,我趁換奏別的曲子時撒了泡尿。我回到吧枱,蜜兒在我的吧凳上又放了一杯酒。“你會通靈吧。”我說。
“你真乖,”她故意“砰”地扔下煙灰缸,斜靠在吧枱裏面,若有所思,“你呆會兒有什麼打算?”
我有幾個選擇。我確實曾有一兩次帶蜜兒回過家,她也夠讓人銷魂的,可是現在,我一點也沒有心情逢場作戲。可話又說回來,心情糟糕的時候,暖暖的身子也不是件壞事。“我想爛醉。你呆會兒有什麼打算?”
“這樣,如果你還不算太醉,你可以過來,要是你醒的時候還沒死,你可以幫我個大忙,冒充瑞夫去格蘭克和我父母共進聖誕晚餐。”
“哦,天哪,蜜兒。想到這事兒我都要自殺了。對不起啦!”
她在吧枱前傾過身子,十分強調地說:“好啦!亨利。幫幫我吧。你還是個看得過去的年輕男人,媽的,你可是個圖書管理員啊。要是我老爸老媽問你父母是誰、哪所大學畢業的,只有你才不會當場暈倒。”
“其實,我也會的。我會立刻去衛生間割斷我的喉管。再說了,那樣有什麼用?就算他們立即喜歡上我,今後幾年也會一直折磨你的,‘上回和你約會的那個不錯的年輕圖書管理員現在怎麼樣了?’要是他們有一天真的遇見了瑞夫怎麼辦?”
“我想我不需要擔心那麼多事情吧。好啦,我會在你身上擺幾個你從沒聽過的特級姿勢的,我會補償你的。”
幾個月了,我一直拒絕去見英格里德的父母,連明天晚上他們家的聖誕大餐也謝絕了,我更不可能為幾乎不認識的蜜兒去做這種事情。“蜜兒,其他任何一天都行——聽着,今晚我就是要酩酊大醉到站不起來為止,更不要說醒着陪你演戲了。打電話給你父母,說瑞夫他正在做扁桃體手術什麼的。”
她去吧枱的另一端招待三個年輕的男人,看上去像是大學生。接着,她折騰了一番瓶子,調出某種精美的飲料。她把高腳杯擺在我面前,“嘗嘗看,算在酒吧的賬上。”那東西的顏色像是草莓味的“酷愛”④酷愛(KoolAid),一種以兒童為銷售對象的飲料,具有令孩子們十分感興趣的顏色和風味,還能變顏色……
“這是什麼?”我喝了一口,很像七喜。
蜜兒邪邪地笑了,“是我發明的,你不是要醉嗎?這可是趟快速列車。”
“哦,那太好了,謝謝你。”我向她舉杯,一飲而盡。一種火熱和滿足隨即涌遍全身。“天哪,蜜兒,你該申請專利啦。在整個芝加哥設滿汽水小攤,再把它裝進紙杯,你早就該是百萬富翁啦。”
“還要?”
“當然啦。”
我這個德坦布爾父子事務所未來的資淺合伙人、名聲在外的酒鬼,還真不知道自己的酒量有多少。三杯五盞下肚后,蜜兒的目光穿過吧枱飄落到我身上。
“亨利?”
“嗯?”
“我快把你弄死了。”這倒真是個好主意。我試圖點頭贊同她,但那太費勁了。相反,我緩緩地滑下去,極其優雅地,躺到了地板上。
很久以後,我醒來發現自己在仁愛醫院裏。蜜兒坐在我床邊,臉上到處都是睫毛膏。我的胳膊被鹽水瓶吊著,難受,非常難受,事實上,渾身裡外上下,處處都難受。我轉過頭,往臉盆里吐了起來。蜜兒伸手,幫我擦拭嘴角的污穢。
“亨利——”蜜兒輕聲說。
“嗨,見鬼了。”
“亨利,我真的很抱歉——”
“不是你的錯,究竟怎麼了?”
“你昏迷了,然後我算了一下——你多重?”
“一百五十八斤。”
“天啊,你吃晚飯了嗎?”
我想了一會說:“吃了。”
“那好,不管怎麼說,你喝的東西大概有四十度,你還喝了兩杯威士忌……可你當時一切都正常。突然,你看起來極其可怕,接着就昏了過去。我想你應該是喝多了,所以我撥了911,然後你就來這了。”
“謝謝,我想我應該謝謝你。”
“亨利,你是不是想尋死?”
我考慮了一會,“是的。”然後我翻身朝着牆壁,假裝睡覺了。
一九八九年四月八日,星期六(克萊爾十七歲,亨利四十歲)
克萊爾:我坐在密格朗外婆的房間裏,陪她一起玩《紐約時報》上的填字遊戲。今天是個晴朗又涼爽的四月天,早晨,花園裏紅色的鬱金香在風中搖擺,媽媽正在連翹①多年生落葉灌木,外國人也稱為聖約翰草(St.Johnswort),它的名字來源是這種植物通常在6月24日前後開花,花瓣呈黃色,該日是《聖經》記載中施洗者聖約翰的誕生日期。同時由於這植物含有紅色液汁,當時的人認為是聖約翰殉道時流出的血液。中古時代的人們相信它有醫療和驅走邪魔的作用。
旁種一些白色的、小小的新品種,她的帽子幾乎快要被風吹落了,她只能不時用手按住它,最後她把帽子摘下來,壓在工具籃下面。
我已經兩個月沒見過亨利了,表格上離下次見面還有三個星期,再之後就是兩年不見了,我們正在接近那一天。小時候,我總是隨意地對待亨利,和他見面也不覺得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可是現在,他每來一次,我們的見面就減少一次,我們之間的關係也開始非同以往。我希望有些什麼……我希望亨利能說些什麼,做些什麼,來證明所有這一切並不是一場精心策劃的玩笑。我想要。就是這樣。我就是想要。
靠着窗,密格朗外婆正坐在她那把藍色的高背椅上。我也坐在窗口,報紙搭在腿上。我們大概填了一半的格子,但我的心思已經跑掉了。
“孩子,把那條再念一遍。”外婆說。
“二十縱。‘像僧侶一樣的猴子’,八個字母,第二個是‘A’,最後一個是‘N’。”
“Capuchin②僧帽猴,生活在中南美洲,得名於聖芳濟修士的帽子,它與僧帽猴的頭部毛色非常相似。被視為新大陸最聰明的猴子之一。,”她微笑着,把沒有視力的眼睛定在朝我的方向。在外婆看來,我只是弱光背景上的一片黑影。“我猜得很不錯吧,嗯?”
“呀!您真厲害。哇噻,試試這條:十九橫,‘別把你的肘伸得太遠’,十個字母,第二個是‘U’。”
“柏馬剃鬚膏③柏馬剃鬚膏(BurmaShave),美國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剃鬚膏品牌。它的戶外廣告語是:別把你的肘伸太遠,免得它跟別的車子回家。,上個時代的事了。”
“啊,我一輩子都猜不出。”我起身舒展手腳。我迫切需要出去走一圈,外婆的房子的確很舒服,不過也很容易讓人得上幽閉恐懼症。低矮的天花板,牆紙上都是精緻的藍色花朵,還有藍色的床罩和白色的地毯,整個房間聞上去有股脂粉、假牙和衰老的肌膚混合的味道。密格朗外婆有點消瘦,她坐得挺直,頭髮很美麗,銀絲中依稀可見些許紅色(我也繼承了她的發色),它們完美地后卷,被固定成一團髮髻。外婆的眼睛就像一團藍色的雲霧,她失明了九年,已經很好地適應了,只要不出屋門,她完全可以去任何地方。她一直想要教我填字遊戲的訣竅,可我連獨立完成一個單詞的耐心都沒有。外婆從前都是用鋼筆填寫格子的,亨利也很喜歡這種遊戲。
“天氣很好,對么?”外婆說,她靠着椅背按摩各個指關節。
我點頭,然後說:“是的,可是有些風。媽媽在那邊擺弄花草,風一刻不停的,她身上每樣東西都要被吹跑了。”
“露西爾總是那個樣子,”外婆說,“你知道么,孩子,我現在想出去走走。”
“我正好也這麼想。”我回答說。她笑了,伸出雙手,我輕輕地把她從椅子上扶起來。我拿來外套,用絲巾把外婆的頭髮包好,以免被風吹亂。然後,我們慢慢下樓,出了前門。我們站在車道上,我轉身問外婆:“您想去哪?”
“我們去果園吧!”她說。
“有點遠。噢,媽媽在和我們招手,我們也向她招招手吧。”媽媽此刻已經忙到噴泉邊了,我們朝她招了招手。園丁彼得正和她說著話,他停下來看我們,等着我們繼續散步,這樣他就能繼續同媽媽爭論有關水仙,或許有關牡丹的話題了。彼得很喜歡和媽媽爭,不過最後總是媽媽佔上風。“外婆,從這兒到果園,可有一公里半的路呢。”
“不要緊,克萊爾,我的腿沒問題。”
“好的,那麼我們去果園吧。”我挽着她的胳膊向前走,接近草坪邊緣時,我問:“從樹陰下走還是在太陽下走呢?”她回答:“哦,當然是在太陽下走啦。”於是我們選擇了那條小徑,它穿過草坪的中央通往空地。我一面走,一面向她描繪。
“我們現在正經過篝火堆。上面停着好多鳥——哦,它們飛到那邊去了!”
“烏鴉,八哥,還有鴿子。”她說。
“是的……現在,我們到了門口,當心,路有點滑,我看見狗的腳印,是條大狗,說不定是阿靈漢姆斯家的喬伊。到處都綠油油的。這裏還有野玫瑰。”
“草地上的草有多高了?”外婆問。
“大概有三十多厘米了,是那種真正的淡綠色。這裏就是小橡樹了。”
她把臉轉向我,微笑着,“我們一起過去打個招呼吧。”我領她去了離小路幾米開外的地方。這裏有三棵橡樹,是外公在四十年代時種下的,以紀念在二戰中死去的大舅公泰笛,也就是我外婆的哥哥。這些橡樹依然不是很大,只有四五米高。外婆把手放在中間那棵的樹榦上,說:“你好!”我不知道她是問候橡樹,還是問候她的哥哥。
我們繼續走,爬上那塊高坡,草坪鋪展在我們面前,亨利正站在空地中間。我停住了。“怎麼了?”外婆問。“沒什麼。”我回答她。我領她沿着小徑一直走。“你看見什麼了?”她問我。“一隻老鷹在樹林上空盤旋。”我回答她。“現在幾點?”我看了看手錶,“快到正午了。”
我們來到空地,亨利站得筆直,朝我微笑,他看上去有些疲倦,頭髮灰灰的。他穿了一件黑色長外套,在嫩綠的草坪上顯得很突出。“那塊石頭在哪兒?”外婆問,“我想坐下來。”我牽着她來到岩石邊,扶她坐下。她一轉臉,正好對着亨利,她呆住了。“是誰?”她的聲音很急切。“沒有人。”我撒了謊。
“有個男人,那兒。”她說著,朝亨利點了點頭。他看着我,彷彿在說,別怕,告訴她吧。有條狗在樹林裏“汪汪”直叫,我猶豫着。
“克萊爾。”外婆的聲音聽上去有點害怕。
“介紹一下吧。”亨利平靜地說。
外婆一動不動,等着。我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好吧,外婆,”我說,“他是我的朋友亨利。就是我曾經和你提過的人。”亨利向我們走來,伸出一隻手,我把外婆的手放在他的手裏。“這是伊麗莎白·密格朗。”我向亨利介紹說。
“這麼說,你就是那個人了。”外婆問。
“是的。”亨利回答,那聲是的滑入我的耳朵,猶如精油一般舒心。是的。
“可以嗎?”她朝亨利伸出雙手。
“我坐到您身邊吧。”亨利坐在石頭上。我扶着外婆的手觸摸亨利的臉,她撫摸他的時候,亨利一直看着我。“真癢啊。”亨利對外婆說。
“像塊磨砂紙,”她的手指尖經過他的下巴,亨利還沒剃鬍子,她如此評論道,“你不是個小夥子了。”
“對。”
“你多大了?”
“我比克萊爾大八歲。”
她看上去很迷惑。“二十五歲?”我看着亨利灰白相間的頭髮,還有他眼睛周圍的皺紋。他看上去有四十多歲,也許更老些。
“二十五歲。”他斬釘截鐵地說。在另外某個地方,確實是的。
“克萊爾告訴我她今後會嫁給你。”外婆對亨利說。
他微笑着看我,“是的,我們今後會結婚。幾年以後,等克萊爾畢業。”
“在我們的年代,紳士們都要來府上吃飯,拜訪女方的家人。”
“我們的情況是……非正統的。到目前為止還不可能那樣。”
“我倒不覺得。如果你能和我的外孫女在草坪上追逐嬉鬧,你當然可以來家裏讓她的父母把把關。”
“我感到榮幸之至,”亨利說著站起身,“不過,現在我很抱歉,我馬上得去趕一趟火車。”
“等會兒,年輕人——”外婆剛開口,亨利已經在說:“再見啦,密格朗夫人。終於能夠見到您,真是太棒了。克萊爾,對不起,我不能再停留了——”我伸出手,他卻無影無蹤了。我轉向外婆,她坐在岩石上,雙手想要抓住什麼,臉上一片茫然。
“究竟是怎麼回事?”她問道。我開始解釋,當我說完,她低垂着頭,把患有關節炎的手指扭曲成奇怪的造型。最後,她抬起臉來面對我,“可是,克萊爾,”我的外婆說,“他一定是個魔鬼。”她彷彿只是在陳述一件事實,就像在對我說我衣服的紐扣系錯了,或者是該吃飯了,諸如此類。
我還能說什麼呢?“我也曾經那麼想過,”我對她說。我把她的手放好,不讓她繼續揉捏手指。“但亨利是個好人,我不覺得他是個魔鬼。”
外婆笑了,“你這麼說,好像你見識過很多魔鬼似的。”
“真正的魔鬼就會有——魔鬼樣,你說呢?”
“我想,如果他要偽裝,他可以變得像天使一樣。”
我小心地挑選着用詞,“亨利有一次告訴我,他的醫生認為他是一個新人種。您明白嗎,就像是進化更前進了一步。”
外婆搖頭,“那和魔鬼一樣糟。天哪,克萊爾,要嫁給這樣一個人,你究竟是怎麼啦?想想你們以後的孩子!突然消失到下個禮拜,然後又蹦回早飯以前!”
我哈哈大笑,“那該有多刺激啊!像瑪莉·波平絲④瑪莉·波平絲,英國兒童文學作家P.L.特拉夫斯所著的同名小說中的人物。仙女保姆瑪莉·波平絲來到人間幫助班克斯家的兩位小朋友重拾歡樂,教導他們如何克服生活的困難。或是彼得·潘那樣。”
她輕輕捏着我的雙手,“好好想一想,我的寶貝:在童話里,只是孩子在享受各種歷險,而媽媽只能呆在家裏等着他們飛進窗戶。”
我看了看地上亨利剛剛丟下的那堆皺巴巴的衣服,我把它們撿起來摺疊好。“等一會兒,”我一邊說,一邊找到衣物箱,把亨利的衣物裝進去。“我們回屋去吧,過了午飯的時間了。”我牽她從岩石上站起來,風呼嘯着吹過草地,我們斜着身子,奮力向房子走去。當我們回到那塊高坡時,我轉過頭看了看空地。那兒空蕩蕩的。
幾天後,我坐在外婆床前,給她念《達洛維夫人》⑤《達洛維夫人》(Mrs.Dalloway),又譯為《時時刻刻》,維吉尼亞·伍爾芙著。小說圍繞着作者伍爾芙,講述三個女人一天中的時時刻刻……天黑了,我抬起頭,外婆好像睡著了。我便停下來,合上書。她睜開眼睛。
“外婆。”我說。
“你想念他么?”她問我。
“每天,每分每秒。”
“每分每秒,”她說,“是呀,就是那種感覺,對么?”她側身把頭埋進枕頭裏。
“晚安。”我對她說,然後關上燈。我站在黑暗中,望着床上的外婆,一種自艾自憐的情緒油然而生,就像是被剛剛注射進了身體裏。就是那種感覺,是么?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