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準時進教堂吧

讓我準時進教堂吧

……一九九三年十月二十三日,星期六(亨利三十歲,克萊爾二十二歲)(早晨6∶00)亨利:我清晨六點醒來,外面下着雨。我正躺在一家叫“布雷克之家”的溫馨小旅館裏,這是個綠色的小單間。小旅館恰好在南黑文的南海灘上,是克萊爾的父母挑的。我爸爸此刻正在樓下另外一個小單間裏熟睡,那是同樣溫馨的粉色,隔壁金太的則是一間黃色的,外公外婆睡在超級舒適的藍色貴賓房裏。我躺在無比柔軟的床上,身下是蘿拉·艾詩莉牌的床單。我聽見窗外的風撞擊着房子,雨水傾盆而下,我懷疑這暴雨的天自己還能不能跑步。頭頂大約半米上方,雨水敲打着屋頂,再沿着溝槽嘩嘩流過。這間屋子類似一個閣樓,有張小巧的書桌,必要時還可以在上面寫一些婚禮上的動人感言,五斗櫥上還擺着裝了洗臉水的大口水罐和洗臉盆。頂樓的溫度很低,就算我要從罐子裏取水,也得先敲破一層冰。在這間綠屋子的中央,我覺得自己就像只粉紅色的毛毛蟲,先吃得飽飽地鑽進來,然後努力變成蝴蝶或是類似的東西。此刻,此地,我並沒完全清醒。我聽見有人咳嗽,我聽見自己的心跳,然後是一聲尖叫,那是我的神經系統開始自我運作了。哦,上帝啊,就讓今天成為平平常常的一天吧,讓我平平常常地喝醉,平平常常地緊張,讓我準時地、及時地趕到教堂吧,讓我別嚇到別人,更別嚇到自己,讓我盡全力度過我們的大喜之日吧,不要有什麼特別,讓克萊爾一切順利吧,阿門。

(早晨7∶00)克萊爾:我在床上醒來,我兒時的床。我游移在半夢半醒間,竟一時找不到自己這是在哪兒,是聖誕節還是感恩節?又回到小學三年級了么?我生病了么?為什麼在下雨?黃色的窗帘外面,天空如同死去了一般,巨大的榆樹被急風剝去了發黃的葉子。我做了一整夜的夢,現在,它們都攪在一起了。其中一段夢裏,我在大海里游泳,我是一條美人魚,一條剛剛成型的美人魚,別的美人魚都在教我,是一堂美人魚課,我還不敢在水下呼吸,水湧進了胸腔,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太可怕了,我不停地浮出水面換氣,另一條美人魚不斷對我說,不,克萊爾,應該像這樣……我發現她的頭頸後面長着鰓,我也有,我照着她說的做,後來便一切正常了。游泳就像飛翔,所有的魚都是鳥……海面上出現了一艘小船,我們游上去觀看。那只是一艘小帆船,媽媽坐在船上,獨自一人。我遊了上去,她見到我很吃驚,連聲問,克萊爾,你怎麼在這裏?我以為你今天去結婚啦。那一刻,如同你也曾在夢裏經歷過的那樣,我突然想起來,如果我是美人魚,我就不能和亨利結婚了,我開始哭,然後我醒了,發現還只是深夜。我在黑暗裏繼續躺了一會兒,終於確認自己又變回了普通女人,就像小美人魚那樣,只是我腳上沒有那可怕的灼痛,舌頭也沒被割掉。安徒生一定又古怪又憂鬱。我接着睡,現在我就在自己的床上,今天我要和亨利結婚了。

(早晨7∶16)亨利:婚禮下午兩點開始,我們需要半個小時梳妝打扮、二十分鐘驅車前往聖·巴塞爾教堂。現在是七點十六分,我還有五小時四十四分鐘要挨過去。我套上牛仔褲,穿上那件髒兮兮的法蘭絨襯衫和高幫帆布鞋,躡手躡腳地下樓去找咖啡。爸爸起得比我早,他正坐在早餐廳里,捧着一隻漂亮杯子,裏面的黑湯熱騰騰地冒着熱氣。我也給自己倒了一杯,坐到他對面。微弱的光亮從裝了蕾絲窗帘的窗戶里透射進來,把爸爸的臉映得鬼模鬼樣的,今天早上的他,只是平時黑白影像的彩色版本,他的頭髮朝各個方向翹着,我下意識地把自己的頭髮捋捋平,彷彿他是一面鏡子似的。他也如法炮製,我們都笑了。

(上午8∶17)克萊爾:愛麗西亞坐到我床邊,用手指戳我,“快點啊,克萊爾,”她繼續戳,“池塘光亮亮,小鳥把歌唱,”(根本不是那麼回事)“青蛙蹦又跳,姑娘快起床!”愛麗西亞撓我的痒痒,又掀我的被子,我們打起來,我把她按在身下,埃塔從半開的門裏伸進頭來,嚴厲地說:“姑娘們,你們這麼乒乒乓乓地要幹嗎?你們的父親,還以為有棵樹砸到了房子呢,原來是你們兩個在搏鬥呀。早飯就要好了。”說完,埃塔突然把頭縮了回去。聽到她跌跌撞撞下樓的聲音,我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上午8∶32)

亨利:外面依舊風聲呼嘯,無論如何,我還是決定去跑步。我研究了一下克萊爾給我準備的南黑文地圖(“密歇根湖日落沙灘上的耀眼明珠!”)。昨天,我沿海灘跑了一圈,很愉快,可今天早上那條路線就不行了,兩米高的海浪前赴後繼地撲向海灘。我估計那有一公里半的路程,得分幾段才能跑完,如果天氣實在太糟糕,我可以少跑一點。我做了些伸展活動,每個關節都“劈啪”地響了一陣,幾乎還能聽見緊繃的神經發出電話噪聲般的“沙沙”聲。我穿好衣服,向外面的世界沖了出去。

雨水劈打在我臉上,頃刻之間,我就全身濕透了。我勇敢地順着楓樹街慢跑,真是舉步維艱。我頂着風,沒有辦法加速。我路過一位女士,她牽着一條牛頭犬站在行人路上,吃驚地看着我。這不是普通的鍛煉,我默默對她說,這是垂死掙扎。

(上午8∶54)

克萊爾:我們圍坐在早餐桌旁,冷風從每一扇窗的縫隙里鑽進來,外面模糊一片,雨下得實在太大了。這種天氣亨利怎麼跑步啊?

“真是個良辰吉日啊。”馬克開着玩笑。

我聳聳肩,“不是我挑的日子。”

“不是你挑的?”

“爸爸挑的。”

“嗯,我得到報應了。”爸爸惱怒地說。

“沒錯。”我咬了一大口吐司。

媽媽吹毛求疵地看了一眼我的盤子,“寶貝,怎麼不來一塊美味的火腿肉呢?再來點炒蛋?”

想到那些我就噁心,“我吃不下。真的。求您啦。”

“那好吧,但起碼你得在吐司上塗些花生醬,你需要蛋白質。”我的眼神與埃塔相遇,她大步流星地跨進廚房,一分鐘後端出一隻水晶小碟子,裏面盛滿了花生醬。我謝過她,往自己的吐司上塗抹起來。

我問媽媽:“珍尼斯來之前,我還能有自己的時間么?”珍尼斯是要來給我的臉上和頭上弄些醜陋的裝飾。

“她十一點就來了。怎麼啦?”

“我想去城裏,拿點東西。”

“我可以替你拿,我的心肝。”一說到離開這間屋子,她的臉上立刻露出一副如釋重負的神情。

“我想自己去,就我一個人。”

“我們可以一起去。”

“我自己去。”我無聲地懇求。她有些詫異,並沒有勉強我。

“好吧,那也行。哎。”

“太好了。我馬上就回來。”我起身想走,爸爸咳了一聲。

“我可以先走嗎?”

“當然。”

“謝謝您。”我飛快地逃離。

(上午9∶35)

亨利:我站在龐大而空蕩的浴缸里,掙扎地脫去那身冰涼的濕衣服。我的新跑鞋此刻也呈現出一副新形狀,讓我想起航海人生。從前門到浴缸,凡我經過之處無不留下一串積水。希望布雷克太太別太介意了。

有人敲門,“等一會。”我喊道。我閃到門背後,把門開出一道縫。完全出乎意料,居然是克萊爾。

“暗號?”我輕聲問。

“我要要。”克萊爾說。我把門打開了。

克萊爾走進來,坐到床邊,脫下她的鞋子。

“你不是開玩笑吧?”

“我未來的老公,快來啊。我十一點還得趕回去呢。”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後說,“你竟然出去跑步了!我真沒想到你能在這種雨里跑步。”

“非常時期需要非常手段。”我脫下T恤,扔進浴缸,濺起一層水花。“不是說新郎在婚禮前見到新娘會不吉利么?”

“那你就閉眼吧。”克萊爾快步跑到浴室里拿來一條毛巾。我靠過去,她把我的頭髮擦乾。這種感覺太美妙了,可以讓她幫我擦一輩子了。沒錯,就是這樣。

“這裏真的很冷。”克萊爾說。

“我未來的老婆,還不快到床上來。整個屋子只有這兒暖和。”我們一起爬了上去。

“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毫無章法,對嗎?”

“你覺得有什麼不好么?”

“沒有,我喜歡這樣。”

“很好。你那些毫無章法的需求,總算找對了人。”

(上午11∶15)

克萊爾:我從後門進了屋,把雨傘丟進玄關,在走廊里幾乎迎頭撞上愛麗西亞。

“你剛才去哪啦?珍尼斯已經到了。”

“幾點了?”

“十一點十五分。嗨,瞧瞧你那件衣服,後面穿到了前面,裏面穿到了外面。”

“我覺得這代表好運,不是嗎?”

“也許吧,不過上樓前你最好還是換一下。”我慌忙躲進玄關,把衣服重新穿好,然後奔上樓。媽媽和珍尼斯已經等在我的房門口了,珍尼斯拖了一隻巨大的包,都是化妝品和其他刑具。

“你終於回來了,我都有些不放心了。”媽媽把我領進房間,珍尼斯拎着大小工具包也進來了。“我得和婚宴經理交代幾句。”她搓着雙手離開了。

我轉向珍尼斯,她認真地觀察着我,“你的頭髮濕得都絞在一起了。我做準備工作時,你自己先梳理一遍吧?”她從包里取出無數個瓶瓶罐罐,一一放到我的梳妝枱上。

“珍尼斯,”我遞給她一張從烏菲茲美術館①①烏菲茲美術館(UffiziGallery),意大利佛羅倫薩的烏菲茲美術館,藏有世界上最佳的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特別是佛羅倫薩畫派的繪畫。弄來的明信片,“你能照這個弄嗎?”我一直很喜歡這位梅第奇家族的小公主,她頭髮的顏色和我的確實有幾分相似,她把許多細小的髮辮和珍珠交織在一起,形成一道琥珀色的美麗的瀑布。那位無名的畫家一定也是愛上了她,他怎能不愛上她呢?

珍尼斯考慮了一會兒,“這並不是你媽媽希望我給你做的髮型。”

“的確!可這是我的婚禮,我的頭髮。如果你按照我的要求做,我會給你很多小費的。”

“如果我們做這個,我就沒有時間給你化妝了;編這些辮子太費時間了。”

哈利路亞!“沒問題,我自己來化妝好了。”

“那好吧。你先把頭髮梳梳順,我們馬上就開始。”我開始整理頭髮上的結,我喜歡上這一切了。我把自己交給了珍尼斯那雙棕色的柔軟的手,我琢磨着,亨利此刻正在幹什麼呢?

(上午11∶36)

亨利:燕尾服和那些附屬累贅物都被我平攤在床上。在這間冷颼颼的屋子裏,我那營養不良的屁股凍得實在不行了。我把又冷又濕的衣服從浴缸里拽出來,統統扔進了水池。這間浴室大得和卧室差不多,居然還鋪了地毯,儘可能地模仿維多利亞時期的風格。帶爪子的支腳撐起巨大的浴缸,四周是各種蕨類植物、一疊疊的毛巾。旁邊是一座洗臉台,巨大的畫框裏是亨特①①亨特(WilliamHolmanHunt,1827—1910),英國畫家、前拉斐爾派兄弟會的重要成員。的名畫《良心的覺醒》的複製品。窗檯離地面十五厘米高,透過細薄而潔白的窗紗,可以看見落葉輝煌地鋪滿了整條楓林街,一輛米色的林肯大陸巡警車懶洋洋地馳了過去。我開始放熱水,浴缸實在太大了,來不及等水放滿我就坐了進去。我好奇地撥弄那些歐式的淋浴頭,打開十來瓶洗髮水、沐浴露、護髮素的蓋子,逐一聞過去,剛聞到第五瓶,就感到一陣頭痛。我唱起了《黃色潛水艇》②②U2樂隊的一首歌。,半徑一米之內的每樣東西都濕了。

(中午12∶35)

克萊爾:剛被珍尼斯放出來,我又被媽媽和埃塔包圍了。埃塔說:“哦,克萊爾,你真美啊!”媽媽則說:“克萊爾,這可不是我們事先說好的髮型。”媽媽刁難了一會珍尼斯才付了錢,我趁媽媽不注意,趕緊把小費塞給她。按照儀式,我要去教堂換禮服,於是她們把我推上車,一路開往聖·巴塞爾教堂。

(中午12∶55)(亨利三十八歲)

亨利:我沿着距離南黑文以南三公里的十二號高速公路走,今天真是極其糟糕,我指的是天氣。時值秋季,瓢潑的大雨夾着冷風,鋪天蓋地地砸下來。我只穿了條牛仔褲,赤腳,每個毛孔里都浸滿了雨水。我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麼時間裏,我往草地雲雀屋前進,希望能去閱覽室把身體晾乾,或許還能吃點什麼。我身無分文,可一看見廉價加油站粉色的霓虹招牌,我還是轉身走了過去。我在加油站里等了一會兒,喘着氣,任憑雨水嘩嘩地淌到地板上。

“這種天氣出來可真夠嗆。”櫃枱後面一位瘦瘦的老先生對我說。

“是啊。”我回答道。

“汽車壞了?”

“呃?哦,不是的。”他仔細地打量我,注意到我光着的腳,還有不合時節的衣服。我頓了頓,假裝尷尬地說:“女朋友把我趕出來了。”

他說了些什麼,可我什麼也沒聽清,因為我看到一份《南黑文日報》,今天:一九九三年十月二十三日星期六——我們的大喜之日啊。香煙架子上的時鐘正指着1∶10。

“該跑啦。”我對老人說,我也這麼做了。

(下午1∶42)

克萊爾:我穿上婚紗,站在自己小學四年級的教室里。禮服是那種象牙色的水洗綢,掛着很多蕾絲和小珍珠。裙子上半部分緊緊地貼着身體和手臂,下擺卻十分巨大,一直拖到地面,還連着一根十八米長的飄帶,可以在裏面藏下十個小矮人。我覺得自己就像一輛遊行的花車,可媽媽還是不肯放過我,她嘮叨個不停,一會拍照,一會補妝。愛麗西亞、查麗絲、海倫和魯思都穿着她們灰綠色的天鵝絨伴娘禮服,東奔西跑忙乎個不停。查麗絲和魯思長得很矮,愛麗西亞和海倫卻很高,她們看上去像是四個排錯了隊的女童子軍。我們事先說好一旦媽媽出現在附近,就一定要立即安靜下來。此刻,她們正在對比各自皮鞋的光澤,爭論到時候究竟該由誰來接鮮花。海倫說:“查麗絲,你已經訂過婚了,根本就不該接花的。”查麗絲聳了聳肩說:“那是保險起見,和高梅茲一起,永遠不知道會出什麼事。”

(下午1∶48)

亨利:我坐在暖器上,裝滿禱告書的屋子到處都是霉味。高梅茲抽着煙走過來晃過去的,他一身燕尾服,帥極了。我覺得自己有點像是有獎競賽節目的主持人。高梅茲踱着方步,把煙灰彈進茶杯。我本來就很緊張,他這麼一來,更是雪上加霜。

“戒指放好了吧?”我已經問過無數遍了。

“是的,戒指在我這兒。”

他停下腳步,看着我,“來點喝的?”

“好呀。”高梅茲拿出隨身攜帶的小酒瓶,遞給我。我打開瓶蓋,猛喝了一口,是口感綿醇的威士忌,我又喝了一口,才把瓶子遞迴去。外面的客人在前廳里有說有笑,我渾身冒汗,頭也生疼。房間裏很溫暖,我站起來,打開窗,伸出頭去透氣。還在下雨。

灌木叢中有些響動。我把窗子開得更大了些,探頭望下去。居然是我自己,坐在窗沿下的泥地里,渾身濕透,氣喘吁吁的。他朝我咧嘴一笑,對我豎起了大拇指。

(下午1∶55)

克萊爾:我們都站在教堂的法衣室旁。爸爸說:“讓一切開始吧!”他敲了敲亨利的門。高梅茲伸出腦袋說:“再給我們一分鐘。”他遞過來的眼神讓我腸胃一陣痙攣,隨即他又把頭縮了進去,關上門。我走過去,高梅茲一下開了門,亨利出現了,他邊走邊整理襯衫袖口上的鏈扣。他身上濕濕的,臟髒的,鬍子拉碴,看上去有四十多歲。可他畢竟出現了,他穿過教堂的重重大門,走上通道,投給我一個勝利者的微笑。

一九七六年六月十三日星期日(亨利三十歲)

亨利:我回到老家了,我躺在卧室的地板上,只有我一個人,也不知道究竟是猴年馬月,反正是個完美的夏日夜晚。我躺了一會兒,渾身大汗淋漓,覺得自己像個十足的傻瓜。然後,我還是爬起來,走進廚房,盡情享用了幾瓶爸爸的啤酒。

一九九三年十月二十三日星期六

(亨利三十八歲,同時也是三十歲,克萊爾二十二歲)

(下午2∶37)

克萊爾:我們站在聖餐桌旁,亨利轉過臉來對我說:“我,亨利,要娶你,克萊爾,做我的妻子。無論是順境還是逆境,無論是疾病還是健康,我都保證對你忠誠。我一生都會愛你、尊重你。”我心裏想:好好記着。然後,也對他重複了誓言。康普頓神父微笑地看着我們說:“……上帝所聯結起來的,人決不可分開。”我又想:這並不是問題所在。亨利把戒指輕輕套上我的手指,停在我們訂婚戒指的上方。我也把那純金的指環套上他的手指,這是他惟一一次戴戒指的場合。彌撒繼續進行,我想最重要的是:他在這兒,我也在這兒,不管其中究竟奧妙如何,只要我和他在一起,這就行了。康普頓神父祝福了我們,然後說:“彌撒結束,大家帶着平安各自歸去吧。”我們倆走下通道,手挽手,相依相偎。

(晚6∶26)

亨利:婚宴剛剛開始,侍者們推着不鏽鋼餐車,托着蓋好的盤子來回穿梭。客人們陸續到來,紛紛寄存衣帽。雨終於停了。南黑文遊艇會所位於北灘,是座二十年代的建築:皮革鑲板、大紅地毯,還有描繪輪船的油畫。外面天色已黑,燈塔在遠處明滅閃耀。不知什麼原因,克萊爾突然被她母親拉走了,我也不便多問,於是就站在窗旁,品着格蘭利威純麥威士忌,等她回來。看到高梅茲和本的身影向我投來,我轉過身。

本看上去有些擔憂,“你怎麼樣?”

“我沒問題。能幫我個忙么?”他們點了點頭,“高梅茲,你去教堂。我還在那兒,在法衣室等着你。你把我接到這裏來,偷偷帶進樓下的男廁所,把我留在那裏。本,你看好我,”(我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一叫你,你就趕快拿上這套禮服,送到男廁所那兒去。明白了嗎?”

高梅茲問:“我們還剩多少時間?”

“不多了。”

他點點頭,走開了。查麗斯走過來,高梅茲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繼續朝前走。我轉向本,他看上去有些疲倦,“你還好吧?”我問他。

本嘆了口氣,“有點累。嗯,亨利?”

“你說吧?”

“你這是從哪一年過來的?”

“二二年。”

“你能不能……呃,我知道你不喜歡,可是……”

“什麼?本,說吧。不管你想要什麼,今天可是個特殊的日子。”

“告訴我,那時我還活着嗎?”本沒有看我,盯着舞池裏正在調音的樂隊。

“是的,你很健康。我幾天前還見過你,我們一起打桌球的。”

本胸中積聚的氣息一涌而出,“謝謝你。”

“別客氣。”淚水在本的眼眶裏打轉。我把我的手帕遞給他,他接了過去,過了一會兒還是把手帕還給了我,他沒有用,而是轉身去找男廁所了。

(晚7∶04)

克萊爾:大家晚餐入席時,亨利卻不見了。我問高梅茲是否見過他,高梅茲只給了我一個他特有的表情,說他確信亨利隨時都會出現。金太來到我們跟前,她穿了一條玫瑰圖案的絲綢禮服,看上去單薄又焦慮。

“亨利去哪兒了?”她問我。

“金太,我不知道。”

她把我拉到身邊,往我耳朵里悄悄說:“我看見他那個年輕的朋友本,剛剛抱着一堆衣服從休息室里出來。”哦,不。如果亨利一下子又回到現在,那可就無法解釋了。我就說發生了緊急情況?圖書館裏有什麼急事需要亨利立即回去?不過他的同事全都在這兒。或者我就說,亨利得了健忘症,出去了……?

“他回來了。”金太說。她捏了捏我的手,亨利正站在門廳前,掃視大家,他看見了我們,於是一路小跑過來。

我親吻他。“你好啊!陌生人。”他又回到現實中了,我那更加年輕的亨利,那個屬於這裏的亨利。亨利一隻手挽住我,另一隻手攙着金太,領我們入席就座。金太笑得合不攏嘴,她對亨利說了些什麼,我沒聽清楚。“她剛才說什麼了?”我們坐下來后,我問他。“她問我今晚是否要在洞房上演三人戲?”我的臉漲得通紅,像龍蝦一樣,金太朝我眨了眨眼。

(晚7∶16)

亨利:我在會所的圖書館裏轉悠,吃了些法式吐司,取出一本豪華精裝的首版《黑暗的心》①①《黑暗的心》(HeartofDarkness),英國作家約瑟夫·康拉德(JosephConard)寫於1899年的經典小說,講述主人公逆剛果河而上前往非洲腹地、檢視西方殖民者野蠻行為的自省旅程。小說以魔術般的筆法成就了一部現代神話,歐洲人的剛果河之旅其實就是駛向自身的黑暗內心。,它很可能從來就沒被人翻過。眼角的餘光里,會所的經理正飛速地向我走來,於是我合上書,放回書架。

“對不起,先生,我得請您離開這兒。”沒有襯衫、沒有鞋,自然沒有服務。

“好吧。”我站起來,就在經理轉身的一剎那,血液全部湧上大腦,我隨即便消失了。我回到二二年三月二日,我們家的廚房地板上。我大笑起來,我一直就想這麼干。

(晚7∶21)

克萊爾:高梅茲開始發表演說:

“親愛的克萊爾、亨利,親朋好友們、陪審團各位成員們……等一等,把這個刪掉。今晚,在相親相愛的氣氛中,我們歡聚於這單身樂土的岸邊,揮舞着手帕,歡送克萊爾和亨利一同搭上這艘美妙的‘婚姻號’輪。我們一邊惆悵地目送他倆依依不捨地告別歡樂的單身生活,一邊堅信千百年來,那為世人備加推崇的婚姻幸福將是他倆更為愉快的生活住址。除非能想出些法子來逃避,我們中的有些人,不久以後,也將加入到他們的行列之中。因此,讓我們舉杯慶賀:祝願克萊爾·阿布希爾·德坦布爾,這位美麗的藝術寶貝,在她嶄新的世界裏,完完全全地享有那份她受之無愧的幸福。也祝願亨利·德坦布爾,這個該死的好小子,這個交了狗屎好運的傢伙:願生命之海在你面前一直猶如玻璃一般平坦,願你一帆風順。來,大家為這幸福的一對乾杯!”高梅茲彎下腰,吻了我的嘴,在一個瞬間裏,我盯着他的眼睛,接着那一個瞬間就結束了。

(晚8∶48)

亨利:我們把結婚蛋糕切開,分着吃了。克萊爾拋出她的花束(查麗絲接住了),我扔出克萊爾的襪帶(在所有人當中,居然是本接到了)。樂隊開始演奏《搭乘A字號列車》①①《搭乘A字號列車》(TaketheATrain),是比利·斯特雷霍恩(BillyStrayhorn)創作的一首經典的爵士歌曲,其內容圍繞穿越紐約的地鐵線而寫成。這首歌後來成為艾靈頓公爵的主打歌。,人們翩翩起舞。我和克萊爾、金太、愛麗西亞、查麗絲分別跳過一輪之後,輪到了海倫,她可是個炙手可熱的尤物。克萊爾被高梅茲摟着,我漫不經心地陪海倫轉着圈,看見希麗亞·阿特里把高梅茲支走,高梅茲也順應把我趕走。當他抱着海倫轉到別處去后,我則混入了吧枱的人群中,欣賞克萊爾和希麗亞的舞姿。本過來找我,他喝着蘇達水,我要了杯伏特加湯尼。本把克萊爾的襪帶纏在自己的胳膊上,好像戴孝似的。

“那是誰?”他問我。

“希麗亞·阿特里,英格里德的女朋友。”

“真奇怪。”

“是啊。”

“高梅茲那傢伙怎麼了?”

“什麼意思?”

本盯着我看了一會,然後轉過頭去,“沒什麼。”

(晚10∶23)

克萊爾:一切都結束了。我們彼此親吻、擁抱,一路走出會所,啟動那輛噴滿了刮鬍膏、後面還掛了一串易拉罐的汽車前進。我在露珠客棧②②露珠客棧(DewDropInn),美國連鎖汽車旅館。門前停了車,這是銀湖邊一家俗氣的小汽車旅館。亨利睡著了。我出來,辦完入住登記后,請前台的小夥子幫忙把亨利扶進房間,他把他放倒在床上,又幫我們把行李也搬了進來,他瞥了一眼我倆的禮服和不省人事的亨利,嬉皮笑臉地看着我。我付了小費,他離開了。我脫下亨利的鞋子,又鬆開他的領帶。接着我把自己的裙子也脫下來,放到椅子上。

我站在浴室里,穿着拖鞋刷牙,身體瑟瑟發抖。鏡子裏的亨利正躺在床上打呼嚕。我吐出滿口的牙膏沫,漱了一遍嘴,突然想到一個詞:幸福。我終於領悟出:我們結婚了。不管怎麼說,起碼我結婚了。

我把燈熄滅,吻着亨利向他道晚安,他滿身的酒氣中混雜着海倫的香水。晚安,晚安,別讓臭蟲咬了。然後我睡著了,沒有做夢,幸福地睡著了。

一九九三年十月二十五日,星期一(亨利三十歲,克萊爾二十二歲)

亨利:婚禮后的第一個星期一,我和克萊爾一起去了芝加哥市政廳,在法官的公證下結婚。高梅茲和查麗絲是見證人。後來,我們又一同去了查理快馬①①查理快馬(CharlieTrotters),被喻為世界上最好的餐廳之一,是芝加哥城裏僅有的兩家五星餐廳之一……這家餐廳可真貴,菜肴的擺設可以跟飛機頭等艙或是極簡主義的雕像比擬。值得慶幸的是,每一道菜肴都像藝術品,而且口味一流。每當一道菜上桌,查麗絲便趕緊拍照。

“婚後感覺如何?”查麗絲問。

“我真的覺得自己是結過婚的人了。”克萊爾回答道。

“你們可以繼續結,”高梅茲說,“可以嘗試各種不同風格的婚禮,佛教的啦,裸族的啦……”

“那不會犯重婚罪?”克萊爾吃着些草綠色的東西,上面有好幾隻大明蝦,彷彿一群正在讀報紙的近視老頭。

“我想,針對同一個對象,你應該完全有權利想結多少次就結多少次。”查麗絲說。

“你是同一個對象嗎?”高梅茲問我。我正在吃一種上面蓋着金槍魚生魚片的玩意,那些細薄的魚片,剛碰到舌頭就化開了。我品味了良久才回答:

“是的,而且還不僅僅是。”

高梅茲咕噥了幾句禪宗心印之類的話,可克萊爾卻微笑着向我舉起酒杯。我倆的杯子彼此相碰:一聲精巧的清鳴在餐館的鼎沸人中發散開去。

就這樣,我們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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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旅行者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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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準時進教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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