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星期一到星期六這幾天,讀者已經眼看着過去了。每天的情況,每天的希望與憂慮、屈辱與快樂,都分別作了說明,現在只需描述一下星期日的痛苦,使這一周告以結束。去克利夫頓的計劃緩期了,但是並未取消。今天下午新月街散步時,此事又被提了出來。伊莎貝拉和詹姆斯進行了私下磋商,伊莎貝拉是打定主意要去的,詹姆斯則一心要討好她。兩人說定;若是天公作美,他們明天上午就去;為了按時回到家裏,要一大早就動身。事情談妥了,也得到了索普的贊同,剩下的只消通知一聲嘉芙蓮。嘉芙蓮去找蒂爾尼小姐說話,離開了他們幾分鐘。在此期間,他們全都計劃好了,她一回來,立刻要他答應一起去。但是出乎伊莎貝拉的意料之外,嘉芙蓮沒有愉愉快快地表示贊同,而是板着副面孔。說她十分抱歉不能去。她有約在先,上次就不該去,這次更不能奉陪了。她剛才與蒂爾尼小姐談妥,明天進行那次約定的散步。這已經完全說定了,她無論如何不能反悔。但是,索普兄妹當即焦急地吆喊說:她必須而且應該取消那個約會。他們明天一定要去克利夫頓,而且不能落下她。只不過是一次散步嗎,推遲一天有什麼關係,他們不許她拒絕。嘉芙蓮感到為難,但是並沒屈從。“你別逼我碰,伊莎貝拉。我同蒂爾尼小姐的約了。我不能去。”可這無濟於事。同樣的論點劈頭蓋腦地向她襲來:她必須去,她應該去,他們不許她拒絕。“這容易得很,你就對蒂爾尼小姐說你剛想起先前的一次約會,只要求把散步推延到星期二。”
“不,這並不容易。我不能那樣做。我先前沒有約會。”可是伊莎貝拉越逼越緊。她百般親切地懇求她,心肝寶貝地叫着她。她相信,為了這麼一個小小的請求,她那最親愛的嘉芙蓮決不會當真拒絕一個如此疼愛她的朋友。她知道,她心愛的嘉芙蓮心地善良,性情溫柔,很容易被她心愛的人說服。誰想怎麼說都不起作用。嘉芙蓮覺得自己理直氣壯,雖然不忍心聽到如此情懇意切,苦口婆心的懇求,但是絲毫也不動搖。這時,伊莎貝拉改換了方式。她責怪說,嘉芙蓮只不過剛剛認識蒂爾尼小姐,可待她比待最要好的老朋友還親切。總之一句話,責怪她對她本人越來越冷淡了。“嘉芙蓮。當我見到你因為外人而怠慢我時,我不能不感到嫉妒。我愛你愛到了極點啊!我一旦愛上了什麼人,那是什麼力量也無法改變的。我相信,我比什麼人都重感情,正因為太重感情,所以心裏總是不得安寧。我承認,眼見着外人奪去了你對我的友愛,我感到傷心透了。一切好處都讓蒂爾尼兄妹獨佔了。”
嘉芙蓮覺得這番指責既奇怪,又不客氣。難道作朋友的就該把自己的感情暴露給別人?在她看來,伊莎貝拉心胸狹窄,自私自利。除了自我滿足而外,別的一概不顧。她心裏浮起了這些沉痛的念頭,但是嘴裏什麼也沒說。這當兒,伊莎貝拉拿手帕擦着眼睛。莫蘭見此情景心裏一陣難受,禁不住說道:“得了,嘉芙蓮,我看你現在不能再執拗了。犧牲也不很大,為了成全這樣一位朋友。我想你如果還要推卻的話.那就太不客氣了。”
哥哥公開與她作對,這還是頭一遭。唯恐引起哥哥的不快,嘉芙蓮建議來個折中。只要他們肯把計劃推遲星期二(這對他們並不困難、因為這隻取決於他們自己),那她就和他們一起去。不想對方立即答道:“不行。不行!那可不行,索普說不定星期二還要進城。”嘉芙蓮感到遺憾,她再也無能為力了。接着沉默了一會,隨即又被伊莎貝拉打破了,只聽她帶着冷漠憤懣的口氣說道:“好吧,那這次活動告吹了。要是嘉芙蓮不去,我也不能去。不能就我一個女的去。這不成體統,,我無論如何也不幹。”
“嘉芙蓮,你一定得去。”詹姆斯說。
“可是索普先生為什麼不能另帶一個妹妹去?我敢說她們兩個誰都願意去。”
“謝謝,”索普嚷道:“可是我來巴思不是為了帶着妹妹到處兜風的,看上去像個傻瓜。不,你假使不去,我要去就是混蛋。我去只是為了帶着你兜兜風。”
“你這番恭維並不使我感到榮幸。”可惜索普沒聽見她這話,便忽地轉身走了。
那另外三個人繼續一起走着,說起話來使可憐的嘉芙蓮感到極其彆扭。他們有時一言不發,有時又一連迭聲地祈求她,責備她。雖然心裏不和,她還挽着伊莎貝拉的手臂。她一會兒心軟下來,一會兒又被激怒。但她總是很煩惱,總是很堅定。
“我以前不知道你有這麼固執,嘉芙蓮,”詹姆斯說道。“你以前總是很好說話。我幾個妹妹裏頭,原來就數你最和善,脾氣最好。”
“我希望我現在也是如此。”嘉芙蓮很動情地答道,“可我實在不能去。即使我錯了,我也是在做我認為正確的事情。”
“我想,”伊莎貝拉低聲說,“這樣做倒不費躊躇呀。”
嘉芙蓮心裏氣急了,一下子把胳膊抽走了,伊莎貝拉也沒反抗。如此過了十多分鐘,索普終於又回來了,他帶着較為快活的神氣說道:“唔,我把問題解決了。我們明天可以心安理得地一起去了。我去找過蒂爾尼小姐,替你推託了。”
“你沒去!”嘉芙蓮嚷道。
“我發誓去過了。我剛從她那兒來。我跟她說是你叫我來的。說你剛剛想起早已約好明天和我們一道去克利夫頓,因此要到星期二才能與她一道去散步。她說也好,星期二對她同樣很方便。因此我們的困難全部迎刃而解。我這主意不錯吧?”
伊莎貝拉又一次喜笑顏開了,詹姆斯也跟着高興起來。
“你這主意的確妙極了!唔,親愛的嘉芙蓮,一切困難全解決了,你已經正大光明地解約了,我們可以痛痛快快地玩一番了。”
“這可不行,”嘉芙蓮說。“我不能答應這樣做。我得馬上追上蒂爾尼小姐,把真情她。”
不想伊莎貝拉抓住她一隻手,索普抓住另一隻,三人苦苦相勸。就連詹姆斯也很生氣。既然事情都解決了,蒂爾尼小姐自己還說星期二同樣適合她,再去節外生枝,豈不荒謬至極。
“我不管。索普先生沒有權利捏造這種謊言。假使我覺得應該推遲的話,我可以親自對蒂爾尼小姐去說。索普先生那樣做只會顯得更冒昧。我怎麼知道他已經……也許他又搞錯了。他星期五的錯誤導致我採取一次冒昧的行動。放開我,索魯先生,別抓住我,伊莎貝拉。”
索普告訴她,蒂爾尼兄妹是追不上的,剛才他趕上去的時候他們已經拐進布魯克街,現在也該到家了。
“那我也要去追,”嘉芙蓮說道。“他們無論走到哪裏,我也要追上去。說也沒用。我認為錯誤的事清,別人要是無法說服我干,也休想騙我去干。”說罷,她掙脫身子,匆匆離去了。索普本想衝下去追她,不料讓詹姆斯止住了。“讓她去吧。她想去就讓她去吧。她固執得像……”
莫蘭沒有說完他的比喻,因為這實在不是個很文雅的比喻。
嘉芙蓮心裏非常激動,穿過人群盡量快走,唯恐有人追來,不過她決心堅持到底。她一邊走,一邊思忖剛才的情景。她不忍心讓他們失望,惹他們生氣,特別是不忍心惹她哥哥生氣,但她並不後悔自己拒絕了他們。撇開個人的喜好且不說,僅憑和蒂爾尼小姐再次失約,取消五分鐘前才自願許下的諾言,而且還捏造借口。這一定是大錯特錯了。她拒絕他們並非僅僅出自個人考慮,不僅僅是為了滿足個人的願望,因為跟他們去旅行,看看布萊茲城堡,在某種程度上倒可以滿足這個願望。不,她考慮的是別人,是別人對她人格的看法。她相信自己沒有過錯,可這還不足以使她恢復鎮靜。不向蒂爾尼小姐說清楚,她心裏不會感到踏實。她出了新月街以後便加快了腳步,剩下的路幾乎是一溜小跑,直至到達米爾薩姆街盡頭。她動作如此之快,儘管蒂爾尼兄妹一開始領先很多,可是當她看見他們時,他們才剛剛進屋。僕人仍然站在門口,門還開着。嘉芙蓮只是客氣地說了聲她馬上要同蒂爾尼小姐說話,便匆匆打他旁邊走過,跑上摟去。接着,順手推開第一扇門,恰巧讓她碰到了,即刻發現自己到了客廳,蒂爾尼將軍和他的兒子女兒都在裏面。她立即作了解釋,不過,由於心情緊張和呼吸短促的緣故,其唯一的缺陷是壓根兒不像作解釋。“我急火火地跑來了——這完全是個誤會。我從沒答應跟他們去。我從一開始就告訴他們我不能去。我急火火地跑來解釋。我不在乎你們怎麼看我,我實在等不及讓僕人通報。”
這番話雖然沒有把事情解釋得一清二楚,但是卻馬上不再令人困惑不解了。嘉芙蓮發現,索普的確傳了假話,蒂爾尼小姐開誠佈公地表示,她當時聽了大為震驚。但是她哥哥是否比她更加忿恨不滿,嘉芙蓮卻無從知道,雖然她本能地向兩個人作了解釋。她到達前不管他們有什麼感覺,經她這麼誠懇地一分辨,兄妹兩個的神色和言語馬上變得和藹極了。
事情愉快地得到了解決,嘉芙蓮被蒂爾尼小姐介紹給她父親,立即受到他的十分殷切而客氣的接待。這就使她想起了索普說的話,而且使她高興地感到,索普有時還是靠得住的。蒂爾尼將軍客氣到唯恐不周的地步,他不知道嘉芙蓮進屋時走得飛快,卻大生僕人的氣,怪他太怠慢了,竟然讓莫蘭小姐自己打開客廳的門。“威廉是怎麼回事?我—定要追查這件事。”若不是嘉芙蓮極力陳說他平白無辜,威廉很可能因為嘉芙蓮的快步闖入,而永遠失去主人的寵幸,如果不是丟掉飯碗的話。
嘉芙蓮坐了一刻鐘之後,便起身告辭。使她感到喜出望外的是,蒂爾尼將軍問她是否能給他女兒賞個臉,就在這兒吃頓飯,當天餘下的時間就同蒂爾尼小姐一起玩玩。蒂爾尼小姐也表示了自己的心愿。嘉芙蓮大為感激,可惜她實在無能為力,艾倫夫婦在隨時等她回去。將軍宣稱這叫他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既然艾倫夫婦要她回去,他也就不便強留。不過他相信,改天要是通知得早一些,艾倫夫婦是不會拒絕她到朋友這兒來的。
“哦,不會的。”嘉芙蓮擔保他們不會反對,她自己也十分願意來。將軍親自把她送到街門口,下樓時說了許多動聽的話,誇讚她步履輕盈,簡直和她跳舞時的姿態分毫不差。臨別時,他又向她鞠了一躬,那個優雅自如的勁兒,她以前從未見到過。
嘉芙蓮對於這一切大為得意,興高采烈地朝普爾蒂尼街走去。她斷定她的腳步是很輕盈的,儘管她以前從未意識到。她回到家裏,沒有再見到被她觸犯的那伙人。她已經大獲全勝,達到了自己的目的,散步也有了把握,隨着心緒的平靜,便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百分之百正確。屈己待人總是崇高的,假若她答應了他們的要求,她就不會令人苦惱地覺得自己得罪了一位朋友,惹火了一位哥哥,一項使他們高興非凡的遠遊計劃,也許是讓她給破壞了。為了寬慰自己,讓一個公正人來權衡一下自己的行為究竟對不對,她趁機向艾倫先生提起了她哥哥和索普兄妹第二天準備遠遊這個說定沒定的計劃,艾倫先生當即抓住了話頭。“怎麼,”他說,“你也想去嗎?”
“不。就在他們告訴我之前,我和蒂爾尼小姐約好了要去散步。因此,你知道,我是不能跟他們一起去的,對嗎?”
“對,當然不能去。你不想去,這很好。這種安排實在不像話。年輕小夥子和年輕姑娘坐着敞篷馬車在鄉下到處亂跑!偶爾次把倒還滿不錯的。可是一道去客棧和公共場所,那就不妥當了,我不知道索普太太怎麼會允許的。我很高興你不想去。我敢肯定,莫蘭太太會不高興的。艾倫太太,難道你不這樣想?難道你不認為這種做法要不得嗎?”
“是的,的確要不得。敞篷馬車真齷齪。你坐在裏面,一件乾淨衣服連五分鐘也穿不上。你上車下車都要濺一身泥。風把你的頭髮帽子吹得東倒西歪,我就討厭敞篷馬車。”
“我知道你討厭。可是問題不在這裏。要是年輕姑娘與年輕小夥子非親非故的,卻時常坐着敞篷馬車東跑西顛的,難道你不覺得很不雅觀嗎?”
“是的,親愛的,的確很不雅觀。我看不下去。”
“親愛的太太,”嘉芙蓮嚷道,“那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你要是早就告訴我這不合適,我絕對不會跟着索普先生一道出去的。不過我總是希望,你若是認為我有什麼過錯,會我指出來的。”
“我會的,好孩子,你儘管放心好啦。正像分手時我對莫蘭太太所說的,我隨時都會竭盡全力幫助你的。但是人不能過於苛求。就像你慈愛的母親常說的,年輕人畢竟是年輕人。你知道,我們才來時我不讓你買那件有枝葉花紋的紗衣服,可你偏要買。年輕人不喜歡老有別人礙他們的事。”
“可這是件至關緊要的事情,我想你不會覺得我很難說服吧。”
“迄今為止,還沒出現什麼問題,”艾倫先生。“我只想奉勸你,好孩子,別再同索普先生一道出去了。”
“我也正要這麼說呢。”他妻子補充道。
嘉芙蓮自己感到寬慰了,但是卻為伊莎貝拉感到不安。她稍微想了一下,然後便問艾倫先生:索普小姐一定像她自己一樣,也不知道那是越軌行為,她是不是應該給她寫封信,告訴她那樣做是不恰當的,因為據她考慮,儘管遇到了波折,伊莎貝拉要是無人奉勸,說不定第二天還是要去克利夫頓的。誰想艾倫先生勸她不要幹這種事。“好孩子,你最好不要管她。她那麼大了,該懂事了。如若不然,她母親會替她指點的。索普太太實在太溺愛子女了。不過你最好還是不要干預。索普小姐與你哥哥執意要去,你只會討個沒趣。”
嘉芙蓮聽從了他的話。雖然一想到伊莎貝拉的過錯不免有些惋惜,但是艾倫先生對她自己的行為的讚許,卻使她感到大為寬慰。承蒙他的勸導,她才沒有犯同樣的錯誤,這確實使她感到慶幸。她沒有跟着他們去克利夫頓,實在是一次倖免。假如她同蒂爾尼兄妹爽約是為了去做一件錯事——假使她做下一件失禮的事,只是為了去做另外一件越軌的事,那麼蒂爾尼一家會把她看成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