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島嶼
荷蘭
1944年10月2日——11月25日
跟美國空降師的所有部隊一樣,E連是作為一支輕步兵攻擊部隊接受訓練的,重點是快速運動、大膽機動、輕武器射擊。在諾曼第戰役荷蘭頭10天的戰鬥中,一直都是這樣使用它的。然而,從1944年10月初直至11月快結束時,該連卻受命打陣地固定的塹壕戰,讓人覺得更像是一戰而非二戰。
E連作戰的地區是一個5公里寬的“島嶼”,北臨下萊茵河,南依瓦爾河。分別位於下萊茵河與瓦爾河上的兩座城市安海姆與奈梅亨是101空降師最東端的防線;而分別位於下萊茵河與瓦爾河上的兩座小鎮奧菲猶斯登與多德瓦爾德是西端的界線。德國人佔據着下萊茵河以北和奧菲猶斯登-多德瓦爾德一線以西地區的領土。
該島是一個平坦的農業區域,處於海平面以下。7米高的防洪堤壩,頂部寬闊,足夠雙車道行駛。堤壩兩側坡面有些地方很是陡峭,但是更多的地方坡度平緩,因此堤壩的根基處寬達200甚至300英尺。無數的排水溝渠縱橫交錯。下萊茵河北面有一些小山,這對德國人的炮兵彈着觀察尤為有利。他們似乎有使不完的彈藥(德國人的工業心臟就在沿萊茵河向上約50公里處),足夠他們對在野外發現的單兵打88炮。島上的所有行動都在夜間;白天部隊待在散兵坑、觀察哨所、房屋以及穀倉里。與通常一樣,西北歐的秋天天氣惡劣:寒冷、潮濕、多雨,作為一戰電影的背景倒是非常合適。
島上部署了整團整團的英國炮兵,火力支援101師。這意味着島上的戰鬥是炮兵對決,而步兵的主要作用是準備擊退德國地面部隊的進攻,並充當炮兵部隊的前方觀察員。巡邏部隊每天夜間出擊,進行偵察,保持對敵人的監控。然而大多數情況下,E連以及101師的其他連隊只是坐守在那裏,像他們的父輩在1918年那樣。面對猛烈的炮火,戰士們只能望而興嘆,束手無策,他們原本就覺得窩囊,這下又給他們的心頭增加了幾分沉重。
但是這當然不是1918年。在島上,E連戰士們首次看到噴氣式飛機投入戰鬥。他們還看到世界上第一種中程彈道導彈V-2火箭拖着蒸汽尾巴,從頭頂飛向倫敦。另外,和1914——1917年的西線戰士一樣,其戰鬥沒有坦克支援,因為在島上坦克是十分顯眼的目標。
E連的給養更讓人想到他們並不是在進行一場真正的1944年的戰爭,而是在上演一場一戰影片。該連的給養是從英國人手裏領取的,非常糟糕。戈登下士稱,英國的十四合一“只能維持生命,不能鼓舞士氣。”罐頭牛肉和太膩的約克郡布丁尤其令人討厭。同樣令人生厭的還有牛尾湯,“油膩而且裏面漂着骨頭。”大多數人喜歡將十四合一里的所有東西扔進一個大鍋,從鄉村找來能夠找到的各種蔬菜,然後加進去,燉成一鍋雜燴湯。幸運的是,新鮮水果非常豐富,主要是蘋果和梨。奶牛鼓脹的乳房急等着人們去擠,這下終於得以釋放,牛奶可是幫了大忙。不過沒有咖啡喝,而戰士們很快就喝厭了茶。
最糟糕的是英國香煙。羅德。貝恩下士將它們描繪成“一小撮煙葉加上大量難聞的草”。最好的東西要數每天的朗姆酒。其次是能夠找到德國兵的給養。餅乾硬得像混凝土,但是罐裝肉和林堡乾酪味道很好而且營養豐富。
與1914——1918年西線戰場兩側的法國村莊一樣,該島上的平民均被疏散(荷蘭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大的國家)。這下子就給了戰士們無數大肆搜刮財物的機會,這些機會他們很快就抓住了。韋伯斯特寫道,“老百姓有一種誤解,認為只有德國和俄國兵才會撬門入室,翻箱倒櫃,偷雞摸狗,其實我認識的每一個美國兵也都養成了這麼個習慣。”鐘錶,珠寶,大小傢具,當然還有白酒——即使英國士兵搜掠一遍后剩下的一切——迅即便不見蹤影。
島嶼上的情況跟一戰僵持階段的前線很是相像。E連在那裏度過了將近2個月,每天都有戰鬥。他們共派遣巡邏隊約100個,擊敗敵人多次進攻,耗用彈藥數量令人難以想像,自己也有傷亡。但是最後換防時,E連交給接防部隊的陣地卻寸土未丟。
E連於10月2日登上島嶼,乘坐卡車駛過雄偉的奈梅亨大橋(大橋現在依然挺立在那兒),該橋於9月20日20點被第82空降師攻佔。卡車載着戰士們過了瓦爾河,約15公里后,來到澤滕村。途中他們看到數十門有偽裝的英軍大炮。
他們夜晚到達,接替英軍第43師。第506團將接管的一段前沿防線曾由一個整師防禦,長度超過6英里。2營的防線在右(東)翼,其中E連處於最右端。501傘降步兵團位於最右翼。E連只有130人,但必須承擔近3公里的防線任務。
英軍士兵在澤滕村迎接E連,並且護送先頭分隊來到其新的陣地。“這裏的情況怎麼樣?”韋伯斯特問。
“這是一片血腥的‘死亡陣地’,兄弟。”對方回答道。韋伯斯特看到,105毫米口徑和88毫米口徑的炮彈剛剛留下的無數彈坑,他懷疑自己像是正在進行獨家採訪。經過3個小時的行進,巡邏隊來到目的地,一片房屋偎依在一條巨大的堤壩旁邊。堤壩的另一邊是下萊茵河,下萊茵河和堤壩之間有一片大約1公里長的平坦潮濕的放牧地。牧地上散落着動物的屍體,燒毀的房屋,空空的機槍子彈帶和彈藥箱。這是一個無人地帶。
為了守衛自己的前沿防線,溫特斯安排2排和3排沿大堤南側進行巡邏,1排待命。他沒有足夠的兵力來佈防整個這段防線,因此他在那些他認為敵人最有可能進行滲透的地點安排了前哨。他通過無線電、有線電話以及接觸巡邏隊與前哨保持聯繫。他還派3人一組的巡邏隊來到河岸,觀察敵人動向,關充當炮兵的前方觀察員。他的指揮所設在蘭德韋克。
10月5日凌晨3點30分,溫特斯派遣阿特·尤曼中士出去巡邏,命其在堤壩南側一座風車附近的房屋裏布崗。和尤曼一道行動的還有二等兵詹姆斯。阿利、喬·勒斯紐斯基、喬·利布高特和羅德·施特羅。建築物位於一條南北向的大路邊,大路向北通往河邊的渡口,向南通往尼傑伯村。
巡邏隊來到路邊,尤曼叫勒斯紐斯基登上大堤頂部觀察一下情況。勒斯紐斯基按照吩咐緊貼地面來到大壩頂部時,發現一個意想不到的情況:一架德軍機槍的輪廓,機槍架設在通往渡口的道路與大堤的交匯處。黑暗中,他只能分辨出在機槍的後面,一個德國兵正準備向大堤南側根基處尤曼的巡邏隊扔手雷。
與此同時,其他巡邏隊員也聽到了大堤北邊德國兵的聲音。斷後的利布高特喊了聲:“尤曼,是你嗎?”
就在勒斯紐斯基發出警告的同時,那個德國兵扔出了手雷,其他德國兵也將手中的手雷扔下大堤。勒斯紐斯基被彈片擊中頸部。阿利被炸倒在地,他的左肋、臉部、頸部和胳膊負傷32處。施特羅和利布高特受了一些輕傷;施特羅的電台也被炸飛了。
他們遭遇的是黨衛軍的一個整連。該黨衛軍連當晚早些時候乘渡船過了河,企圖滲透到大堤南邊,進行牽制性攻擊,以掩護德第363師準備在拂曉向位於奧菲猶斯登的506團左翼發起的主攻。巡邏隊並不知道另一個黨衛軍連已經越過大堤,滲透到美軍防線的後面。儘管101師還蒙在鼓裏,但是向506團的1營和2營發起的進攻決非是一次局部性的反攻;德軍的目標是要掃除整個島上的盟軍。
遭遇了與第一個黨衛軍連的小規模戰鬥,E連巡邏隊開始撤退。這裏離溫特斯的指揮所整整有一公里的路。“快,阿利,”施特羅不停地說道,“我們必須趕快撤離這裏。”
“來了,來了。”一瘸一拐的阿利回答道。
凌晨4點20分,施特羅回到指揮所,報告了德軍的滲透情況。
(1990年我集體採訪了施特羅和溫特斯,對話如下:
作者安布羅斯:羅德回來告訴你,“我們這裏有德國兵滲透進來了。”那麼接下來的故事呢?
溫特斯:我來告訴你,他進來的時候剛打完仗。他氣喘吁吁,只要看他一眼,你就知道這裏站着的是一個剛從死神手裏逃脫的傢伙,毫無疑問。
施特羅:我好像沒有那麼狼狽吧。
溫特斯:這沒什麼見不得人的。有人在後面拿槍打你嘛。
施特羅:他是在說我嚇了一褲子尿。我才不會呢。)
溫特斯立即組織一個巡邏隊,由待命的1排派一個半班組成,另外還有營直的利奧。博伊爾中士,他帶着無線電報話機。
塔爾伯特中士跑回穀倉,他的戰士正在那裏睡覺。“起床!全體起床!”他吼道,“德國佬已經打過來了!你們這些混蛋,給我從床上滾起來!”韋伯斯特與其他人醒過來,抓起步槍,沖了出去。
溫特斯帶領自己的15名巡邏隊員沿大堤南側迅速向前行進。當接近黨衛軍連的時候,他看到曳光彈正朝着南邊飛去。這在他看來沒有什麼意義;他明白那個方向沒有任何東西,因此猜想德國兵一定是緊張、混亂。於是他決定讓巡邏隊停下,自己去偵察一番。
溫特斯把巡邏隊交給博伊爾中士負責,自己離開了巡邏隊,爬到大堤的頂部。在大堤的另一側(北側),他看到有一條1米深的溝,與大堤平行。這條溝正好可以為他們接近公路提供一些掩護。他返回巡邏隊,命令2名戰士待在原地斷後和右翼保護,然後帶領其餘隊員爬過大堤,下到北側的溝里。隊員們順着溝小心翼翼地向大路方向移動。
離大路還有200米的時候,溫特斯再次讓巡邏隊停下,獨自一人向前移動,偵察情況。靠大公路——大路高出田地1米左右——的時候,他能夠聽到另一側傳來的聲音。他朝右邊看去,看見大堤頂部機槍的旁邊,幾個德國兵的輪廓映在夜空。他們身着冬大衣,戴着顯眼的德軍鋼盔。溫特斯位於下面的灌溉溝里,離他們大概有25米。他想,這簡直就像電影《西線無戰事》中的鏡頭。
他匍匐回到巡邏隊,介紹了情況后,發出命令。“我們必須匍匐到那裏去,半點聲響也不能發出,壓低身體,動作要迅速,夜幕的掩護時間沒有多長了。”
巡邏隊來到離大堤上機槍約40米的位置。溫特斯來到每個隊員跟前,耳語着向每個步槍手和每個機槍手分配了打擊的目標。溫特斯低聲告訴克里斯坦森架起30毫米口徑機關槍集中攻擊德軍MG42機關槍。在克里斯坦森身後,中士穆克和一等兵亞歷克斯。潘卡拉架起了60毫米迫擊炮。
溫特斯退了回來,用低沉、堅定和清晰的聲音發出了命令,“預備,瞄準,開火!”12桿步槍同時開花,全部7名德軍步槍手應聲倒下。克里斯坦森的機關槍張開了大口;他使用的是曳光彈,看得出他射得太高了,不過就在他調低槍口的時候,穆克和潘卡拉向德軍的機關槍打出了一發迫擊炮彈。博伊爾中士“對這一發射向敵人的精確重炮震驚無比”。他後來告訴利普頓說,他認為這是他見過的最漂亮的射擊。
巡邏隊員開始遭到來自通往渡口大路對面的輕步槍的射擊。溫特斯將巡邏隊員順着灌溉溝回撤約200米,這個地方與另外一個與之垂直的溝相通,從大堤通向河邊。撤出德軍的視野后,溫特斯使用博伊爾背着的報話機和韋爾什中尉通話。
“把1排的剩餘人員全部派過來,”他命令道,“把直屬連輕機槍組配屬給E連。”
巡邏隊員等候增援的時候,威廉·杜克曼中士站起身來,喊着叫隊員們疏散開(因為回憶這一事件的戈登·卡森說,“隊員們會迅速聚集在一起”)。躲在大路下的涵洞中的3個德國兵射出一枚槍榴彈。杜克曼一聲嘆息,一頭栽倒在地。他是惟一被擊中的隊員;一大塊鋼片從他的肩胛骨處打進去,穿透心臟后出來,奪去了他的生命。其他隊員舉槍向涵洞裏的德國兵開火,將其殲滅。
在等待1排的其他隊員到來的同時,溫特斯走出灌溉溝,來到兩條防線之間的牧草地,獨自一人思索着。他想到三個事實:敵人躲在堅固的公路護堤后,而自己的隊員卻在一個淺的溝渠中,沒有安全的退路;敵人佔據了有利位置,可以利用側翼包抄將巡邏隊員們逼至右邊的空曠地帶消滅;河岸的南邊無遮無攔,德國人能夠輕而易舉地順公路而下,直搗位於亥門的2營指揮部。在這種情況下,溫特斯認為除了進攻別無選擇。此時天已放亮。
回到巡邏隊員身邊,他發現增援已經趕到。此時他手頭有差不多30個人。他將弗蘭克·里斯中尉、托馬斯·皮科克中尉和弗洛伊德·塔爾伯特中士召集到一起,命令道:“塔爾伯特,帶領3班從右翼進攻。皮科克,帶領1班從左翼進攻。我帶領2班從中路進攻。里斯,將你們的機槍放在我們的各路縱隊之間。我需要很好的火力掩護,直到我們到達公路。之後收起火力,趕上去,與我們會合。”他告訴塔爾伯特和皮科克,要他們的隊員上好刺刀。
部下分頭執行自己的命令去了,溫特斯將2班隊員召集到一起,說明自己的計劃。二等兵胡布勒站在他的正對面。當溫特斯發出“上刺刀!”的命令時,胡布勒咽了一大口口水。溫特斯能夠看見胡布勒的喉結在上下移動。他的腎上腺素在涌動。
“我的腎上腺素也在涌動。”溫特斯回憶道。接到他的信號,機槍開始形成基礎火力,所有三路縱隊開始全速穿越離公路200米寬非常濕軟的田地,他們盡量壓低身體。
此時,對通往渡口的公路的另一邊到底有多少德國兵,溫特斯心裏並沒有多少把握,因為公路正好擋住了他的視線。德國兵並不知道美國人即將發起進攻;不可原諒的是,德軍在第一輪進攻中損失了機槍手和步槍手之後,竟然沒有在公路上或是在大堤頂部安排觀察哨。
溫特斯一馬當先,第一個衝到公路邊。他躍上公路。就在他的面前,不過幾英尺開外,一個德國哨兵正低着頭,躲閃着里斯的機槍的猛烈火力。在他的右邊,溫特斯用餘光能夠看到一大群黑壓壓的人,有100多個,擠作一團,伏在大堤與公路交匯處。他們也都低着頭躲避機槍的掃射。他們全部身穿長長的冬大衣,背着背包。人人面向大堤,溫特斯在他們的背後。他們就在15米開外。
溫特斯突然轉身,退回到公路的西側,撥出手榴彈的引線,朝單個的哨兵扔過去。與此同時,那個哨兵也向他回扔了一顆手雷。溫特斯扔出手榴彈的一剎那,他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大錯誤;他忘記撕下為防止事故而纏在手榴彈柄上的一段膠帶。
在手雷爆炸之前,溫特斯向後跳到了公路上。哨兵蜷縮身子,雙手捂着腦袋,等待溫特斯的手榴彈爆炸。他只有3碼開外。溫特斯從腰上取下M-1將他擊斃。
槍聲驚動了整個黨衛軍連。黨衛軍部隊開始起身,轉而一起向溫特斯逼近。溫特斯翻身向右,向黑壓壓的人群開槍射擊。
溫特斯描述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德國兵的動作在我看來簡直慢得令人難以置信。他們從地上爬起的動作相當緩慢,他們轉身看我的動作也是非常遲緩,他們開始舉槍向我射擊的動作也是相當相當緩慢。我射完了第一個彈匣(8發子彈),依然站立在公路的中間,裝上了第二個彈匣,大大咧咧地向德國兵射完了第二個彈匣。”
德國人倒下了。有人開始用步槍瞄準溫特斯,也有人開始從這裏逃走。但是他們的所有行動都非常遲緩,都是他們那些長長的大衣惹的禍。他跳回到道路的西邊,他向右邊望去,看見塔爾伯特率領自己的手下貓着腰正往前跑着。他們離公路還有10米。溫特斯自己的縱隊,從中路進攻,正奮力穿過田地。左邊的皮科克的一隊離公路還有20米,被橫穿田地的鐵絲網攔住。
溫特斯壓上第三個彈匣,開始打冷槍,打一兩槍就換個地方。當其他兩支縱隊抵達公路的時候,德國人便不要命地逃跑。
“狠狠地打!”溫特斯高聲喊道。
一陣猛打,德國兵四散逃跑。E連步槍手們打得他們毫無還手之力。“我幹掉一個!”韋伯斯特聽到胡布勒喊道。“娘的,我撂倒一個!”韋伯斯特說,“胡布勒可是大顯神威,他將德軍打得落花流水。”
一隊德國兵被切斷退路,躲在高高的草叢裏。克里斯坦森發現了他們。“有人會說德語嗎?”他喊道。韋伯斯特走出來。“出來!”他吼道,“快!舉起手來!快!快!”11名德國兵一個接一個地走了出來。他們聲音沙啞,面無表情,聲稱是波蘭人。克里斯坦森示意他們到後面去。
韋伯斯特回到公路,繼續加入射擊。一個德國兵轉身向後開了一槍。“感覺有點類似於棒球棒之類的東西重重地擊中我的右腿,”韋伯斯特回憶道,“將我擊得轉了一個圈,栽倒在地。”他能夠想到要說的就是“他們打中我了!”,這句話甚至當時在他看來也只是一句“不夠充分而又缺乏想像力的陳詞濫調”。(跟所有的作家一樣,他是想實事求是地描述當時發生的一切。)
韋伯斯特的傷算是乾淨。子彈穿透小腿,沒有傷及骨頭。一個百萬美元的傷口。是我賺來的,他心裏想。衛生員尤金。羅來到跟前時,韋伯斯特咧開大嘴,臉上露出笑容。羅包紮好傷口,叫韋伯斯特休息去。韋伯斯特將他的子彈帶交給馬丁——“馬丁依然非常平靜、滿不在乎,是我見過的最冷靜、最無畏的人”——又把手榴彈交給克里斯坦森。他保留着手槍和M-1,一瘸一拐到後面去了。
溫特斯看見大約100碼開外有更多的德國士兵,他們從南邊蜂擁爬過大堤,這是先前沒有發現的黨衛軍。他們與撤退的黨衛軍會合,向東邊猛衝過去,想避開E連的火力。這樣,目標就更大了。里斯中尉此時已帶着機槍趕到;二等兵科布架起機槍開始向潰逃的德國兵進行遠程射擊。
逃過一劫的德軍抵達一個樹林,那裏有另一條通向河邊。溫特斯看到他們向左迂迴,開始順着公路向河邊進發。
溫特斯用報話機請求炮兵支援。英軍炮火開始向潰逃的德軍部隊發起猛轟。溫特斯想直接趕往河邊,在河邊將德軍切斷。但是35名隊員要想對付150來個逃命的德軍,談何容易。他再次要通2營指揮部的電話請求支援。指揮部答應從F連抽調一個排支援。
等待增援的同時,溫特斯清點了人數,進行重新組合。有1人犧牲(杜克曼),4人受傷。11名德軍投降。利布高特胳膊受輕傷,仍然能夠行走。溫特斯命令他將俘虜押往營部指揮所,然後請尼福斯醫生治療。
接着他回憶道,利布高特是一名優秀的戰士,有“虐待俘虜”的名聲。他聽到利布高特接到他的命令時回答道:“噢,瞧吧!我會好好照顧他們的。”
“這裏有11名俘虜,”溫特斯說道,“我要11名俘虜一個不漏地帶回營部。”利布高特開始大發脾氣。溫特斯將M-1掛在腰間,關掉保險,指着利布高特說道,“利布高特,卸掉所有彈藥,清空步槍子彈。”利布高特罵罵咧咧,嘟嘟噥噥,但還是依命行事。
“聽着,”溫特斯說,“你可以在你的步槍中上一發子彈。如果你打死一個俘虜,那麼剩下的會圍攻你。”溫特斯注意到一個德國軍官來回走動,顯然是感到緊張,對利布高特剛才接到任務時所表現出來的過度興奮感到擔憂。很明顯這個軍官懂英語;聽了溫特斯的命令后,才放鬆下來。
利布高特將全部11名俘虜送回了營指揮所。溫特斯當天後來與尼克遜核實此事的時候,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德國兵先前過河的渡口,位於溫特斯所在的公路的一端,因此德軍現在必須再回到這裏。溫特斯希望趕在德軍前佔領渡口。F連的支援排趕到了,補充了更多的彈藥,溫特斯重新分配了彈藥,然後下達了命令。他將60人左右的隊伍分成兩撥,一撥由自己親自指揮,建立一個火力點,另一撥向前進100米,停下來在那裏建立一個火力點。第一撥沿公路前進,跳過第二撥100米,停下來再建立起火力點。他要用這種交互式前進的方法打到600米外的河邊。
離河邊還有大約200米左右時,溫特斯的部隊抵達幾棟廠房。德軍炮兵開始轟擊。黨衛軍部隊拚命想要奪得渡口,組成了一支75人的隊伍,從美軍的右後側發起進攻。溫特斯意識到自己過於冒進了。應該撤退以圖改日再攻。於是部隊又採取交互躍進返回大堤。
就在最後一批隊員翻越大堤的當口,德軍集中炮火對準公路與大堤交叉口狂炸起來。他們的炮火精準無比。空降隊員們左右散開,但還是躲閃不及,傷亡慘重。
溫特斯一把抓過報話機,請營部派來醫生和救護車。尼福斯醫生接的電話,他問有多少傷員。
“有兩個棒球隊。”溫特斯答道。
尼福斯對體育一竅不通。他讓溫特斯解釋清楚一些。
“你***扔下電話,這樣我可以得到更多的炮兵支援,”溫特斯吼道,“不然的話我們會有三個棒球隊的傷員。”
就在這時,博伊爾“聽到一陣迫擊炮彈飛過來的聲音。你可以判斷出非常近。”博伊爾的動作不夠快捷,因為他已經精疲力竭,這主要是因為在諾曼第戰役留下的傷口尚未痊癒。“我一頭撲到大堤上,一個彈片正好從身後擊中我的左側,穿進左腿,從大腿一直鑽到膝蓋,就是這樣。非常可怕的穿擊,但並無疼痛。”就在他失去知覺之前,溫特斯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訴他會得到照顧的。
瓜奈若和克里斯坦森將其褲腿剪掉,在恐怖的傷口(博伊爾的左大腿的大部分肉都被炸掉)上撒上磺胺藥粉,給他注射了嗎啡后讓擔架員將他抬往後方。
韋伯斯特孤身一人,試圖穿越一片空曠地帶,抵達救護站。他沿着奶牛走的路爬着,姿勢比他訓練時的還要低,一路從泥濘和牛糞中爬過。他的褲子被鐵絲網扯破。爬到遠處,他冒險站起身來,一瘸一拐的想衝過最後100米來到安全地帶。一個德國觀察哨發現了他,驚叫聲引來了一通88炮炮彈。三聲爆炸,一左一右,還有一發打在後面,讓韋伯斯特感到“魂飛魄散,猛然驚醒”。他趕在88炮還沒有完成調試之前,拚命逃離了這個地方。
一些F連的人將他扶到公路交叉口。兩名醫生開着吉普車,從大堤回來將他接了上去,將他放在了引擎蓋上,並“讓我放鬆。他們說我們要快點,因為在後方擔架上的傷員博伊爾中士傷勢嚴重,需要緊急救護。”
加到一起,E連和F連的兩上排在這次炮火轟炸中共有18人受傷,沒有人死亡。
溫特斯建起了牢固的工事來掩護公路與大堤的交匯處。尼克遜上尉過來了。“情況怎麼樣?”他問道。自從戰鬥開始以來,溫特斯這是第一次有空坐下來。“讓我喝口水。”他說。伸手去夠尼克遜的手壺的時候,發現自己的手在顫抖。他累得不行了。
克里斯坦森也是精疲力竭。直到細算以後他才明白為什麼。他知道他總共打完了57個M-1彈匣的子彈,共456發。那天夜裏為了不在哨位上打瞌睡,為了在極度緊張之後恢復平靜,克里斯坦森共撒了36泡尿。
E連的一個排35名隊員擊潰了德軍兩個連大約300人。美方傷亡(包括F連)為1死22傷。德軍50人被擊斃,11人被俘虜,約100人受傷。
之後,溫特斯意識到他和自己的隊員們“非常非常幸運”。在一份分析報告中,他說成功的主要原因是德軍糟糕的指揮。德軍竟讓一個班坐在田野里等待增援的到來。德軍窩在一起,形成大片密集人群,這在溫特斯看來簡直不可原諒。德軍讓兩挺機槍給牽制住了,從而讓E連的三個縱隊成功穿越了200英尺的田野發起刺刀衝鋒。當溫特斯從公路開槍射擊的時候他們反應太過遲緩。當射擊開始之後他們未能形成一個有組織的火力點。
相反,E連幾乎每一件事都處理得當。溫特斯稱之為“整個戰爭中E連所有行動中最精彩的一仗,甚至比D日更要出色,因為這次戰鬥展示了E連在步兵戰術的每一個階段都勝人一籌:偵察,防禦,火力掩護下的進攻,撤退,最重要的是高超的步槍、機槍和迫擊炮的射擊技藝。”
值得說的還有很多。例如,E連的戰士們身強體健是一個必備條件。他們釋放的能量比打完一場15局重量級拳王賽的拳擊手還要多,他們釋放的能量要比連續打完三場橄欖球比賽的運動員還要多。E連的通訊系統也值得一提,無線電信息、信使和手勢信號都得到有效運用。交互式前進與撤退展示了他們在托科阿進行的訓練內容,而且嚴格按照教科書的方式完成。傷病員的疏散與撤離同樣完成得從容而高資效。與英軍炮兵之間的協同合作也相當出色。
溫特斯的表現同樣相當出色。他做出了一個又一個英明決定,有時是出於本能,有時是經過深思熟慮。最英明的決定就是認為進攻是其惟一的選擇。他展示的不僅是智慧還有領導才能。“跟我來”是他的準則。他親自打死的德軍以及他所冒的險比其他任何人都要多。
但是儘管506團的E連非常傑出,陸軍中也沒有別的輕步兵連能夠比得上它,但是對戰場上的恐怖殺手--現代炮兵,它卻無能為力。E連必須越過大堤才能返回營地。它不能呆在空曠地帶遭受轟擊。但是要穿越大堤,E連會將自己暴露給已經瞄準好的德國炮兵。在經歷幾分鐘的恐怖轟炸之後,E連的傷亡就超過了白天早些時候與德軍步槍手們交戰時的傷亡。
“炮兵是可怕的東西。”韋伯斯特說道,“上帝啊,我恨它。”
101空降師公共關係辦公室廣泛宣傳了這次行動,用典型的戰時套話說道:“溫特斯的命令不得不是而且確實是打刺刀衝鋒戰。由於這一勇敢的命令,黨衛軍的兩個連遭到慘重打擊,找不到任何機會發動原定在此時發動的進攻,被迫撤退。”
就德軍363師當天拂曉在奧菲猶斯登向506團的左翼發起的主要進攻而言,大堤上發生的小規模行動恐怕是至關重要的。如果德軍黨衛軍的兩個連毫無阻礙地佔領了大堤南側的話,那麼他們將會在辛克上校將注意力集中在奧菲猶斯登的時候,襲擊團指揮所。
辛克很是滿意。他簽署了將軍令,嘉獎E連1排在戰鬥中的勇敢精神。在描述了刺刀衝鋒戰之後,他寫道:“通過這次對數量上佔優勢的敵軍發起勇敢進攻和靈活運用戰術,該排給敵人造成慘重傷亡,並且挫敗了敵人從后翼攻擊營指揮所的企圖。”
刺刀衝鋒戰幾天之後,辛克上校來看望溫特斯。“讓你帶一個營你覺得怎麼樣?”他問道,暗示他正在考慮讓溫特斯接任2營副營長。(奧里弗。霍頓少校在10月5日的奧菲猶斯登戰鬥中犧牲了。)
溫特斯今年26歲,任上尉和連長才三個月,他深吸了一口氣,回答道:“報告長官,我知道在戰場上我能率領一個營。作戰我並不擔心,我擔心的是行政管理,我從未有過行政管理的經驗。”
“不用擔心,”辛克安慰他道,“這一塊我會擔持的。”10月9日,他任命溫特斯為2營副營長。
接替溫特斯任E連連長的人並不稱職。他來自另外一個營。二等兵拉爾夫。斯塔福德這樣挖苦道:“他真的搞得一團糟。他不但不知道怎麼做,而且也不想學着去做。他卧床睡覺,從不巡查,坐享其成。”不久他就被撤換。
其他來接替的軍官也不合格。克里斯坦森說起其中一個,“猶豫不決是他的中間名。……打仗的時候他的頭腦完全沒有方向,而且死腦筋。倒是我們排里的這些軍士們取而代之,把活兒給幹了;他倒是從來不抱怨,因為他知道在壓力下他指揮起來力不從心。”
關於在奴南戰鬥中的一個排長的情況,韋伯斯特寫道:“激戰中我從未見到他的人影。他從未上過前線。他未能履行自己的責任;排里的老戰士從來沒有原諒過他。因為作為士兵,如果在關鍵時刻失職已經很是糟糕,但是作為一名指揮,應該身先士卒,如果失職則是不可原諒的。”
馬拉其講述道:“在戰鬥中,瓜奈若嚴厲批評了一位逃避危險的軍官,告訴他應該率領全排戰士……人們後來在一個醫護站看見了這位軍官,手被子彈擊穿,被懷疑是其自己所為。”
軍官是新的,新戰士又沒有達到原來托科阿營地訓練標準,加上不斷受到敵人炮火的轟擊,以及夜間偵察的危險,所有這些都讓E連付出了代價。這些情況使得局勢惡化。
根據保羅。富塞爾的觀點,一個戰鬥員要經歷兩個理性化認知階段——一是危險不可能發生在我的身上,二是如果我不加小心,危險就可能發生在我的身上——另外還要經歷一個“精確判斷階段:事情將發生在我身上,只有我不在場(前線)才能避免事情的發生。”有些人永遠得不出這樣的判斷;而另外一些人,他們會立刻想到。前線步槍連的成員一旦產生這樣的判斷,那麼他就幾乎不可能再待在前線,盡心盡責。他的動機必須是內在的。戰友情誼是迄今最強有力的動因——從積極意義來看,就是不希望自己的夥伴倒下;從消極的層面來看,就是在自己最熱愛和最尊敬的人面前不能表現成一個懦夫。紀律做不到這一點,因為紀律依賴於懲罰,而軍隊所能給一個戰士的懲罰莫過於派他上前線了。
原因之一就是格倫。格雷所稱的散兵坑裏的“專制現在時”。“過去”和更重要的“將來”都不存在。他解釋說,“在前線的散兵坑裏比在安全的家裏有更多思考的時間,有更多的孤獨,時間並不是用時鐘和日曆來測量的,而是用另外的方式。”對於冒着槍林彈雨已經達到極限的士兵來說,哪怕是最恐怖的部隊監牢看上去也是誘人的。重要的是要活過下一分鐘。
格雷認為,這就是為什麼戰士拚命收藏紀念品的原因。在布雷庫特莊園,馬拉其沖向一個正遭到機槍掃射的一塊田地,去撿一把他認為是被打死的德國兵留下的魯格爾手槍。在荷蘭,10月5日,韋伯斯特拖着瘸腿返回後方的時候,在德軍88炮火的射擊中,他在一塊空地上發現了“一件德國迷彩披風,這是一個理想的紀念品。”他停下來,“將其撿起”。格雷解釋了這種現象:“主要來講,紀念品似乎能給戰士的未來以某種保證,它們象徵超越了殘酷現實的一種承諾,即他或許能夠活下來。”在生命受到威脅的情況下,除了生存,幾乎不可能想到其他任何事情,這也正好解釋了與拚命搜尋紀念品相反的一種現象——對待自己財物的隨意態度,對金錢的冷漠態度。“在極端危險的戰役中,”格雷寫道,“戰士比平民更清楚,一切外在的東西都是可以替代的,而生命不能。”
不能替代的東西是戰友的尊重,但是對一個新入伍的戰士來說,新來乍到,談不上戰友情誼,因此也就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讓他堅守崗位。格雷講述了一個逃兵的故事,1944年11月,他在法國的一個樹林中發現了他。小夥子來自賓州山區,習慣於野營,在林中已待了幾個星期,打算一直待到戰爭結束。“我所認識的、和我一道訓練的人要麼戰死,要麼調走了,”逃兵解釋道,“我孤獨……炮彈似乎總是越來越近,我受不了。”他祈求格雷放他一馬。格雷拒絕了,說必須將他上交,但是承諾他不會受到懲罰。這個戰士說他心裏明白;他痛苦地預言,“他們”肯定會再將他送回前線——格雷將他帶去之後,他果真被送到了前線。
在前線,不僅內務衛生與禮儀禮節的紀律失效,就連命令也可以置之不理,因為在有死亡危險的地方沒有監督。“老兵們從痛苦的經歷中學會了獨立,學會了自己做出決定。”韋伯斯特在受傷后不久給父母的信中寫道:“一次,我們的中尉命令我們的班長帶領8名弟兄端掉正在對一小隊滑翔機開火的幾門防空火炮。就憑我們拿着步槍的9個人跟空地兩用的88炮和40毫米口徑的高炮干仗!中士口中稱是,(原文中此處文字被刪除)憑着自己的判斷,他救了我們的命,在這種情況下若是一個新手將會魯莽行事的。還是這名中尉後來命令兩名偵察兵進入德軍陣地,但是他們更了解形勢,也(原文中此處文字被刪除)。”
老兵們儘力幫助新來的兵,不過,他們也盡量不去問他們姓甚名誰,因為他們認為新兵很快就會犧牲。並不是這些老兵對新兵沒有同情心。“我們的新兵,”韋伯斯特給他的父母寫道,“他們剛滿18歲,徵兵入伍,但是太過年輕氣盛,把他們送上戰場似乎是一種犯罪。我們傘兵部隊挑選的是軍隊中最優秀的人,但是對一個從未離開過家或學校的年輕人來說,來這裏本身就是一種悲慘的命運。”
1944年6月6日以前,E連沒有一個參加過戰鬥,但是到10月的時候,6月5日晚從英格蘭起飛的在荷蘭仍然活着的所有成員,都經歷了兩次戰鬥跳傘和兩次戰役。很多人受過傷;一些傷員從醫院不辭而別來到荷蘭。這並不是因為他們熱愛打仗,而是因為他們知道,如果他們不回E連參加戰爭,他們將會被和陌生人一道送上戰場,而在歐洲戰場上,步槍手的惟一出路就是陣亡,或是掉胳膊斷腿的重傷。如果說他們一定得打仗的話,那他們倒是鐵了心要與自己的戰友並肩作戰。
新兵們很少能夠達到這個層次的認同感。另外,軍隊在加速訓練為戰場提供人員,新兵的素質已經達不到原來托科阿營地集訓出來的水平。在威格海爾,韋伯斯特看到一名叫馬科斯的新兵“哼哼唧唧地緊抓他的右手”。
“救命!救命!來人救命啊!”
“怎麼啦?還有哪兒受傷了嗎?”
“沒有,沒有。好疼啊!”
“為什麼不站起來跑?”
“他不想這麼做。他驚恐不已,只是想躺下呻吟。……說起驚恐很有意思。有些小夥子腳被炸掉了,還是憑着自己的毅力拖着瘸腿來到醫護站,而有些,像馬科斯這樣的,看到流血就嚇傻了,拒絕自助。有人說驚恐主要是生理反應,但在我看來它與人的精神態度關係很大。馬科斯沒有進攻意識,不堅強,沒有經過很好的訓練。”
在經常不斷的壓力、緊張和極易遭到攻擊的情況之下,軍官和士兵精神崩潰並不出人意料。出人意料的倒是有這麼多的人竟然沒有垮掉。
接替溫特斯的連長走後,“麋鹿”弗雷德。海利格中尉接管了E連。海利格畢業於美國候補軍官學校,在諾曼第(在此被提升為中尉)和荷蘭曾經擔任直屬連的迫擊炮排長。早在美國時他就是E連的成員,從一開始溫特斯就非常喜歡他。
海利格是一名優秀的軍官。他夜間巡哨,本人親自巡邏偵察。他注重讓戰士們發揮最大的潛能。跟散兵坑裏的隊員一樣,他從來沒有放鬆過,弦總是綳得緊緊的。他的連隊兵力太過分散,無法阻止德軍偵察人員滲透進來,他的腦子裏常常會想到,很可能會再發生像10月5日那樣規模的突破的危險。他頑強地承擔起責任,承擔起壓力,恪盡職守。
“英國人是謀划大師,”下士沃爾特。戈登說,“我不一定需要他們幫助我從側翼進攻某個目標,但是我肯定會讓他們做好計劃,因為他們非常擅長計劃。”
他指的是發生在10月22日——23日午夜的“營救”行動。一周以前,被德軍俘獲的英軍第1空降師的奧。多比上校(外號“安海姆的瘋子上校”)從德軍醫院逃脫,游過萊茵河,與辛克上校取得了聯繫。多比稱,有125名英軍,大約10名荷蘭抵抗戰士正遭到德軍的搜索,還有5名美國飛行員躲藏在下萊茵河北岸的荷蘭地下組織處。他想救回他們,需要幫助。辛克同意合作。因為穿越地點要經過E連的陣地,辛克點名讓海利格率領營救偵察隊。按照戈登的話說,“我們提供人員,而英軍提供想法,我想還有創可貼。按照英國人的標準,可真是公平的交易。”
多比通過電話聯繫上另一邊的荷蘭地下組織(不知何故德國人從未將這些電話線切斷)。他定下行動在10月22日——23日夜進行。美軍第81防空-反坦克營將使用博福斯式高射炮向萊茵河上空發射曳光彈,照亮營救地點,到時荷蘭人會將人員帶到該地等候營救。為了麻痹德軍,消除其懷疑,行動前一連幾個夜晚,81營都在午夜發射曳光彈。
行動的當晚,海利格和韋爾什中尉、愛德華。沙姆斯中尉,以及由海利格挑選的17名戰士從大堤順着工程梯下到河邊,頭一天夜晚已經將英軍摺疊帆布艇藏在此處。跟往常一樣,夜色黑暗,濛濛細雨更增加了黑暗。顫抖着的隊員們將小船緩緩移到河中。午夜時分,博福斯式高射炮向正北方向發射了數枚曳光彈。荷蘭地下組織從河北岸用手電筒畫出了代表勝利的V字形。E連開始儘可能悄悄地將小船划向對面。
隊員們過河的時候,心裏怦怦直跳,但是沒有發生事故。他們躍出小艇,向前移動。戈登將機槍放在左側;然後架起機槍,準備防禦進攻。弗朗西斯。梅利特下士將機槍放在右側。二等兵斯塔福德此時正在幫助隊伍與荷蘭地下組織取得聯繫,海利格緊隨其後。
斯塔福德悄悄地向前移動。沒有槍聲,沒有照明。這是敵人的地盤,美國人毫不熟悉,而且一片漆黑。“絕對的寂靜幾乎讓我窒息。”斯塔福德回憶道。
斯塔福德小心翼翼地又向前移動了一步。一隻大鳥從離他臉不到一英尺的地方飛了起來。“我肯定我的心臟停止了跳動,”斯塔福德回憶說,“我輕輕拔開我的M-1的保險,正準備射擊,這時海利格中尉平靜地說了聲'別著急。'”他們繼續向前,很快就見到了英國部隊。斯塔福德看見的第一個英兵“擁抱了我,並且把他的紅色貝雷帽送給了我,我保存至今。”一個英軍準將上前一步,握住海利格的手,誇他是他所見到的長相最好的美國軍官。
海利格提議讓英軍列隊上船,叮囑他們保持安靜。但是他們就是憋不住。二等兵萊斯特。哈西記得有一個英軍說,“我從沒想到見到美國佬我這麼高興。”在河邊負責船隻的韋爾什中尉聽到英國佬們不停地喊着“美國佬,上帝保佑你們,”他被激怒了,告訴他們如果再不閉嘴,大家就統統會喪命。
英軍上船了;海利格用交互戰術撤回了自己的隊員;不一會兒,大家準備好起程。戈登最後一個回到船邊,他坐在押后的小艇上,穿越了河流。“有些興奮,也有些急迫。”他說,他肯定德國人隨時都會將他們所有人擊沉。但是他們始終未被發現。到凌晨1點30分的時候,全體人員安全抵達河的南岸,越過無人地帶來到大堤後面的美軍陣地。
第二天,辛克上校簽署命令,嘉獎此次行動中的英勇行為。他聲稱“營救部隊所表現出來的勇敢和沉着是這次營救成功的主要因素。這次行動組織嚴密,實施完美,敵人根本不知道受困人員被撤離。
“這支掩護部隊的所有成員勇於進攻,勇敢無畏,服從命令,忠於職守,特此予以表彰。他們的名單如下。”
其中包括戈登的名字。我對他說,對於這次危險的行動他主動請纓並且如此出色地完成,他應該感到驕傲,他回答說他成功的惟一原因是海利格選擇了他。“這不是一次志願行動。我的意思不是說我不會主動請戰,我只是想說我並沒有主動請戰。”
10月28日,101師的責任區擴大。506團調防到河岸東面,正對安海姆。E連的防線位於德里爾村附近,這樣使得E連處於盟軍向德國發動進攻的最東端。E連是來接替一支英軍部隊的。
E連進入新的陣地之後,軍士長利普頓和副營長溫特斯與英軍指揮官交談起來。英軍指揮官說他們能夠看見德軍四處調兵,並且沿鐵路向東在挖戰壕。(E連現在位於德里爾村,處於506團的右翼;在這個位置其防線正好形成一個銳角,有一個排面向南,另一個排面向東,還有一個排待命。)
“那麼,既然你發現了他們,為什麼不開火?”溫特斯問道。
“因為我們開火,他們會還擊。”
溫特斯和利普頓將信將疑地彼此看了看。E連可總是儘力壓着德軍的頭打,一旦抵達前線便採取積極防守戰術。
在德里爾村就是這樣做的,他們保持積極的偵察巡邏,炮兵也繼續猛力轟擊。德軍依然憑藉佔據河北高地的優勢,因此白天行動是不可能的。前線的兩個排待在散兵坑裏。雨幾乎下個不停。沒有人身上真正干過。鬍鬚沒法刮,沒有澡洗,沒有休息。真是痛苦的生存。
在後方,在指揮所以及更后的地方,條件有所改善。炮兵轟擊仍是問題,但能夠吃到熱飯,還有其他一些補償。隊員們通過收音機收聽一個德國宣傳播音員“安海姆的安妮”的節目。在播放美國歌曲的間歇,她邀請隊員們過河投降,享受舒適生活,直到戰爭結束。補給人員可以將《美國佬》和《星條旗》等雜誌帶給隊員。101師的新聞日報《袋鼠紀事報》恢復出版。德國人散發一些小冊子《為什麼為猶太人打仗?》,506團的戰俘審訊隊也用喇叭向德國軍隊發出投降邀請。
雙方宣傳的惟一效果,就是引來一陣大笑。
溫特斯干厭了。當副營長“不帶勁兒,很不帶勁兒。在軍隊我的最大的樂趣,我所做的最滿意的事是當連長。當下級軍官很辛苦,要從兩方面考慮,考慮自己的戰士,也要考慮索貝爾上尉。但是作為連長,卻可以施展自己的那點兒才能。我親自上前線,在現場親自做出許多關乎我們連隊前途利益的決定,並完成每項任務。”
但是作為副營長,“我是個管理者,不用做出任何指揮決定或者類似的東西,只是向連長、向營情報參謀提些建議。”
我說,有些人認為得到這樣的機遇是一種解脫。
“我沒有這種感覺。”溫特斯回答道。
哈里·韋爾什中尉帶領的2排的防線面朝東。他的指揮所設在一個穀倉,離鐵路大約50米左右,德軍在鐵路上設有崗哨。他的排兵力下降到了兩打。即使他派一半的人擔任警戒,那也意味着12個人要負責1,500米的防線任務。間隔200多米設一個崗哨,德軍偵察員就很容易在天黑以後滲透進來。他們經常這麼做,目的並不是要發動進攻,而是要弄清美國人並沒有增加兵力,因為他們也和盟軍一樣,已經接受了眼下這種靜態的局面,他們自己的防線也很脆弱。
有了10月5日的經歷,溫特斯對前線漏洞百出的情形非常擔憂。一名參加10月22日——23日營救任務的戰士將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滲透進德軍防線描繪為“神奇壯舉”,他聽到后沒好氣地說:“德軍不也是這麼'神奇'地對我們的嘛。他們滲透進來兩個連,我們卻一槍未發,直到人家登上大堤。既然如此,那這又有什麼了不起的?”
溫特斯對自己的新工作也感到苦悶。他渴望行動,對德軍的滲透激憤不已。10月31日下午,他打電話給海利格,建議當天夜晚他們兩人親自查哨。海利格同意了。晚上21點,溫特斯抵達E連指揮所。海利格電話通知韋爾什說他和溫特斯正前往見他。
“我和‘麋鹿’順着通往韋爾什的指揮所的道路走過去,”溫特斯講述道,“我們並肩走着,因為道路只有大約6英尺寬,稍微高出地面。道路的兩邊是落差大約在3英尺左右的灌溉溝。”
黑暗中傳來一聲命令:“站住!”
海利格是個冷靜、隨和的人,是個不輕易緊張興奮的指揮官。因此當溫特斯感覺他深吸了一口氣的時候,溫特斯緊張了。他猜想海利格是忘了口令。
海利格開口想說“麋鹿”,但是剛說了一半,就聽到“砰!砰!砰!”——從10碼開外的地方射來三發M-1子彈。
海利格哼一聲倒在路上。溫特斯縱身跳入公路左側的溝里。他擔心撞上了德軍偵察隊,因為射擊速度之快可能會是德軍的衝鋒槍。這時,他聽到有人跑開。
溫特斯爬迴路上,抱起海利格,將他拖到路邊。他的右肩中彈,傷口相當乾淨,他的左小腿也中一彈,傷勢嚴重——他的小腿看上去好像已經炸掉。溫特斯開始為他包紮左腿。
幾分鐘之後,溫特斯聽到有腳步聲向這邊跑來。他正要抓槍,聽到韋爾什高聲喊道:“是麋鹿嗎?是迪克嗎?”
韋爾什和兩名隊員幫忙將海利格傷口包紮好。他們給他注射了嗎啡,將他抬回了營指揮所。此時,他已經失血很多,注射了很多針的嗎啡,臉色臘白,因此溫特斯懷疑他能否挺得過來。
他挺住了。一周以後,他回到英國的一家醫院。在那裏他被提升為上尉,並且因為在營救行動中的出色表現被授予英軍十字獎章。但是對海利格來說,戰爭到此結束了。
擊中海利格的士兵當時很緊張,害怕,不知如何是好。這次事故毀了他。他是老兵,不是新手。溫特斯決定不懲罰他。不久之後,他被調出E連。
11月7日,海利格從醫院的病床上寫信給溫特斯。“親愛的迪克:我現在躺在這裏,清閑無憂。我要感謝你那天晚上在我中彈后對我的照顧。被打中的確是太蠢了。
“我來到這兒的時候光着身子,像一隻松雞。什麼東西都沒有穿。我知道你保存着我的銀翼徽章和手槍,但是我急切盼望的是我鋪蓋上的衣服,還有野戰包里的膠捲……
“天哪!迪克,他們在我的傷口上塗的敷料,聞起來就像床上的貓糞。真是無法擺脫這種臭味。
“不過時間不會長的,不過我的右臂還是很虛弱。代向大家問好。”
接替海利格擔任E連連長的是小諾曼·S·戴克中尉。他來自師部。高挑的個兒,長得很帥,受過良好的教育,講話一副軍人腔調。給人的印象很好。
在營部當副營長,溫特斯每天都能接觸到尼克遜,尼克遜現在擔任營的作訓參謀。他倆之間的差異不可謂不大。溫特斯成長在一個中產階級家庭;尼克遜的父親卻極為富有。溫特斯10多歲的時候還沒離開過賓州,而尼克遜已經在歐洲的許多不同地方住過。溫特斯畢業於一個小的學院,而尼克遜畢業於耶魯。溫特斯從不飲酒,而尼克遜嗜酒如命。但兩人卻是最要好的朋友,因為他們的共同點是對本職工作的奉獻精神以及在工作中表現出來的非凡能力。為本書接受採訪的每一位E連戰士都說,溫特斯是他曾見過的最優秀的戰鬥指揮官,而尼克遜是他在戰爭中所知道的最睿智的參謀軍官。
“尼克遜早晨總是賴床。”溫特斯說。11月的一天,溫特斯想早點開始工作。尼克遜和平常一樣,根本叫不醒。溫特斯走到他的床前,他還在睡袋中,溫特斯抓住他的雙腳,掀到他的肩膀上。
“還不起床?”
“走開,不要碰我。”
溫特斯發現大水壺是半滿的。於是扳住尼克遜的雙腳靠肩,又抓起水壺,開始將裏面的東西往尼克遜臉上倒下。尼克遜睜開眼睛,嚇傻了。“不要!不要!”他求饒道。但是已經晚了,水壺裏的東西已經倒下來了。此時溫特斯才明白,尼克遜並未將酒後吐的東西吐到外面,而是吐在了水壺裏。
尼克遜吼叫着,大罵著,繼而開始大笑起來。這兩位軍官決定到奈梅亨去調查一下,聽說那裏的軍官可以洗熱水澡。
整個戰役仍然拖着。每天陰雨不斷,而逐漸寒冷的天氣更增添了痛苦。終於,11月下旬,加拿大部隊開始接替101師。E連的換防發生在11月24日夜,當時E連撤出了前線。早晨,隊員們登上卡車,返回法國休整,接受新兵補充,再洗一個淋浴,這些士兵已經69天沒有洗過淋浴了。
E連於9月17日出征,共有官兵154人。從荷蘭撤出時官兵為98人。中尉布魯爾、康普頓、海利格、查爾斯·哈德森及45名士兵受傷。陣亡的E連官兵有小威廉·杜克曼、詹姆斯·坎貝爾、弗農·門茲、威廉·米勒、詹姆斯·米勒、羅伯特·范·克林肯。在諾曼第,E連已有65人傷亡,因此到11月底,傷亡人數共為120(其中有些兩次戰役均負了傷),沒有一名被俘。
卡車沿着“地獄公路”行駛,荷蘭人列隊在公路兩旁歡呼自己的解放者。車隊經過奈梅亨,於登,威格海爾,艾恩德霍芬的時候,所到之處都聽到荷蘭人喊“9月17日”。
E連的戰士們並不覺得自己是征服的英雄。軍士長利普頓總結道:“在廣播中‘安海姆的安妮’說過,‘你們可以欣賞我們的音樂,但是卻不能在我們的街道上行走。’她說得對。我們並沒有真正進入安海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