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若倫
(1)
若倫步履艱難地往山上走。
他停下腳步,透過亂蓬蓬的頭髮眯眼望了望太陽。離太陽落山還有五個小時。我不會逗留很長時間。他嘆了口氣,繼續沿着一排榆樹走去。每棵榆樹周圍都生長着密密的野草。
自從他、霍司特以及六個卡沃荷村的別的男人從廢墟里收拾起一切有用的東西以來,這
是他第一次回到農場。過了差不多六個月,他才開始考慮回一次家。
到了山頂以後,他站在那裏,交叉着兩條胳膊。他的眼前是他童年時代家園的廢墟。房子的一角依然沒有倒塌——搖搖欲墜,一片焦黑——其他部分已被夷為平地,長滿了野草。穀倉已經不復存在。在他們每年都耕種的幾畝地里,到處都是蒲公英、田芥菜和野草。偶爾還看得見幾棵殘留的甜菜和甘藍,但僅此而已。農場對面,一片密密的樹林遮住了阿諾拉河。
若倫又氣憤,又傷心。他握緊拳頭,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想要剋制那種感情。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站了好幾分鐘。只要想起哪一件不愉快的事,他就渾身發抖。這個地方曾是他生活的全部,而且更多。它是他的過去……也是他的未來。他的父親加羅有一次說:“土地是一種特別的東西。你關心它,它就會關心你。很少有東西會這個樣子。”若倫本來打算就干那種事,直到有一天波多爾悄悄送來一封信,他的世界給打亂了。
他嗚咽一聲,迅速轉過身去,大步回到路上。那個時刻的吃驚程度他現在還記憶猶新。他的所有親人在剎那之間離去,簡直是一件脫胎換骨的大事。他永遠也恢復不過來。它已經滲入他的行為和思想的每個角落。
它還迫使若倫想得比以前還多,彷彿過去有許多繃帶纏住了他的腦子,後來這些繃帶斷了,使得他能考慮以前從未想到過的問題。比如,他也許不一定要成為農場主,正義——這歌曲里最常唱、故事裏最常講的東西——實際上不大站得住腳。有時候,他滿腦子都是那些想法,感覺到沉甸甸的,甚至早晨起不了床。
他拐了個彎,向北穿過帕蘭卡山谷,回到了卡沃荷。兩邊的崇山峻岭都積着雪,儘管在過去的幾個星期里春天的綠意已經爬滿了山谷的地面。頭頂上,一片孤零零的灰雲朝着山頂飄去。
若倫伸手摸了摸下巴,那裏鬍子拉碴。這一切都是伊拉龍一手造成的——他,還有他那該死的好奇心——把那顆石子從斯拜恩山裏帶回來。若倫花了幾個星期才得出了這個結論。他聽到大家講的故事。他幾次讓鎮上的醫生葛楚德朗讀布魯姆留給他的信。沒有別的解釋。不管那顆石子是什麼東西,它肯定招來了那幾個陌生人。僅憑這一點,他要伊拉龍對加羅的死負責,雖然他並不生氣。他知道伊拉龍無意傷害大家。沒錯兒,令他生氣的是,伊拉龍沒有安葬加羅就逃離了帕蘭卡山谷。他沒有盡到自己的責任,騎着馬和說書老頭兒開始了一次瘋狂的旅行。伊拉龍怎麼可以那樣不在乎留下的人?他是不是因為感到內疚才逃跑的?害怕了?是不是布魯姆給他講了荒誕的冒險故事把他引上了邪路?在那樣的時刻,伊拉龍幹嗎要聽這樣的東西?……現在,連他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
若倫皺眉頭呀,搓肩膀呀,想要清清腦子。布魯姆的信……呸!他從來沒有聽說過那麼多可笑的奉承話和不祥的暗示。唯一清楚的是,你應當迴避陌生人,這是最起碼的常識。那個老頭兒瘋了。他認為。
背後有什麼動靜,若倫回過頭來,只見十二頭鹿——包括一頭長着毛茸茸的角的小公鹿——快步跑回樹林裏。他記下這個地方,打算明天再來找它們。他很自豪,他在霍司特家裏完全可以靠打獵來養活自己,儘管他的狩獵本事向來不如伊拉龍。
他一面走,一面繼續清理自己的思想。加羅死後,若倫放棄了在特林斯福德的丹普頓磨坊的工作,回到了卡沃荷。霍司特答應在隨後幾個月裏讓他住在自己家裏,為他在鐵匠鋪里找了個活兒。由於傷心,若倫一直沒有考慮關於未來的決定。兩天以前,他終於確定了行動路線。
他想要娶屠夫的女兒凱特琳娜。他去特林斯福德的首要理由是掙錢,以確保兩個人的共同生活有個順利的開端。可是,現在,若倫沒有農場,沒有家,沒有支持她的生計,他憑良心說無法向凱特琳娜求婚。他的自尊不會允許他這麼做。若倫認為,她的父親史洛恩也不會忍受一個沒有出息的求婚者。即使在最好的情況下,若要勸說史洛恩放棄凱特琳娜,若倫也覺得不會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們兩個人一向關係不好。若倫不經過她父親的同意就和凱特琳娜結婚,那是不可能的事,除非他願意分裂她的家庭,不顧傳統而激怒村裡人,最有可能的是和史洛恩結下血仇。
考慮到這種形勢,若倫覺得,擺在他面前的唯一出路是重建他的農場,哪怕他不得不自己動手蓋房子和修穀倉。白手起家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但一旦他的地位牢固了,他就可以趾高氣揚地去見史洛恩。最快要到明年春天我們才有可能談這件事。若倫心裏想,一面做了個鬼臉。
他知道凱特琳娜會等他的——至少是等一段時間。
他繼續邁着穩健的步子往前趕路,一直走到傍晚。這時候,村子終於映入眼帘。他看見一小片房屋,晾衣繩上掛滿着一排排的衣服,從這個窗戶到那個窗戶。男人們從周圍種着冬小麥的地里魚貫回到家裏。卡沃荷村後面,半英里高的伊瓜爾達瀑布從斯拜恩山奔瀉而下,注入阿諾拉河,在夕陽下閃閃發亮。這個景色是那麼熟悉,若倫心裏感到暖烘烘的。一切都還是老樣子,沒有比這更令人感到寬慰的了。
(2)
他離開大路,爬上一個高坡,朝霍司特那看得見斯拜恩山景的房子走去。門開着。若倫踏進屋裏,順着說話的聲音走進了廚房。
霍司特在屋裏,靠在角落的一張桌子上,袖子一直卷到臂膀。他的旁邊坐着他的妻子海倫,她已經有了將近五個月的身孕,臉上掛着滿足的微笑。對面是他們的兩個兒子艾伯瑞和波多爾。
若倫走進屋子,聽見艾伯瑞在說:“……我還沒有離開鐵匠鋪呢!泰恩發誓說見到了我,可是我在村子那頭。”
“怎麼回事?”若倫說,一面放下行李。
海倫和霍司特交換了個眼色。“啊,我來給你弄點吃的東西。”她把麵包和一碗冷的燉肉放在他的面前。然後,她盯着他看,好像要尋找什麼特別的表情。“情況怎麼樣?”
若倫聳了聳肩。“全部木頭不是燒掉了就是爛掉了——都不能用了。那口井倒完好無損,我想,這是值得高興的事兒。要想在耕種季節到來之前有個地方住,我非得砍點木頭蓋房子。請告訴我,出了什麼事?”
“哈!”霍司特喊着說,“剛剛吵了一場。泰恩丟了一把鐮刀,他認為是艾伯瑞拿的。”
“他很可能丟在草里,忘了放在哪裏了。”艾伯瑞噴了噴鼻息說。
“很有可能。”霍司特微微一笑,表示同意。
若倫咬了一口麵包。“他說是你拿的,這說不大通。要是你需要鐮刀,你可以自己打一把。”
“我知道。”艾伯瑞一屁股坐到椅子裏,說道,“他自己不去找,反倒大吵大嚷,說他看見有人從他的地里出來,還說那個人有點像我……由於沒有別人長得像我這個模樣,他便一口咬定是我偷了那把鐮刀。”
沒錯兒,確實沒有人長得像他這個模樣。艾伯瑞繼承了他父親的身材和他母親的蜜黃色頭髮。這就使得他在卡沃荷獨樹一幟。在這個村子裏,人們大都長着褐色的頭髮。他們兄弟的長相完全不同,波多爾很瘦,而且是一頭黑髮。
“我敢保證,鐮刀肯定是能找到的。”波多爾低聲說,“在此期間,大家不要為這件事過分生氣。”
“你說得容易。”
若倫吃完了麵包,開始吃燉肉。他問霍司特:“明天需要我干點什麼嗎?”
“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我在修理昆比的馬車。那個該死的框架老是放不直。”
若倫很高興,點了點頭。“很好。那麼,我就請一天假去打獵。那邊的山谷里有幾頭鹿,看上去還挺肥的呢。至少肋骨沒有露在外面。”
波多爾突然露出喜色。“我陪你去,好嗎?”
“沒問題。我們天亮就出發。”
若倫吃完以後,把臉和手擦乾淨,然後走到外面去清清腦子。他一面懶洋洋地伸着懶腰,一面朝村中心走去。
走到半路,“七束花”酒店外面鬧哄哄的,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懷着好奇心轉身朝那家酒店走去,只見一幅很古怪的景象。門廊里坐着個中年人,披着一件破舊的皮大衣。他的身邊放着一個鋪蓋,上面扎着幾個獵人用的鋼夾子。他打着手勢,幾十個村民聽着。他說:“話說來到特林斯福德以後,我就去見這位尼爾。他是個好人,老實人,春夏季節,我在他的地里幫着干點活兒。”
若倫點了點頭。獵人冬天鑽進山裡,春天回來把毛皮賣給蓋里克這樣的製革工,然後就找點工作,通常是農場工人這類活兒。卡沃荷是斯拜恩山裡最北的村莊,許多獵人都要經過這裏。卡沃荷有自己的酒店、鐵匠和製革工,這是原因之一。
“喝了幾杯啤酒之後——為了潤潤喉嚨,你們是知道的,我有半年時間沒有說過話了,除了罵天咒地以外——我就去找尼爾,鬍子上還帶着啤酒的泡沫,我們開始聊天。在交談過程中,我問他,有沒有帝國或國王的消息——該死的國王。有沒有人出生,死掉或充軍,凡是我應當知道的。你們猜猜後來怎麼來着?尼爾俯過身來,一臉嚴肅的神色。他說,雷安那城和基里城裏傳來消息,說阿拉加西亞到處都在發生怪事。巨人族已經從文明的土地上消失了,真是謝天謝地,誰也說不準這是怎麼回事,說不准他們去了哪兒。由於兵荒馬亂,帝國里的一半行業已經倒閉。根據我聽到的消息,這不光是土匪幹的,襲擊到處都在發生,而且是經過精心策劃的。他們不偷東西,只是把東西燒掉,把東西弄髒。但是,事情還沒有完,哦,沒有,我敢發誓。”
獵人搖了搖頭,從酒囊里喝了一口酒,然後接著說:“有消息說,有個鬼魂在北方出沒。有人在杜維敦森林邊上和基里城附近看見過他。他們說,他的牙齒磨得很尖,眼睛紅得像葡萄酒,頭髮像他喝的血那麼紅。更加糟糕的是,不知什麼原因,我們的國王氣得發了瘋。五天以前,一個從南方來的魔術師停在特林斯福德,獨自一人要去賽隆。他說,正在調動和集結部隊,什麼原因他不知道。”他聳了聳肩。“我小時候爸爸對我說,無風不起浪。也許是沃頓國的原因。在過去的幾年裏,他們已經把老鐵骨頭折騰得夠苦的了。要不然,也許加巴多里克斯認為,他再也無法容忍色達國。和別的叛逆者不同,至少他知道在哪兒找到那個國家。他會像大象碾碎螞蟻那樣碾碎色達國,他會的。”
周圍的人七嘴八舌,亂鬨哄地向獵人提了好多問題。若倫眨了眨眼睛。他不大相信關於鬼魂的傳說——聽上去像是哪個喝醉了的獵人瞎編出來的故事——但別的消息聽上去都很糟糕,很像是真的。色達國……關於那個遙遠的國家,卡沃荷村對它一點也不了解,但至少若倫還知道,雖然色達國和帝國處於和平狀態,色達人經常擔心他們北方更強大的鄰國會侵犯他們。據說,正是由於這個原因,他們的國王奧林支持沃頓國。
(3)
如果獵人所說的關於加巴多里克斯的話是對的,那麼這可能意味着未來要爆發罪惡的戰爭,老百姓又要受增加稅收、強迫徵兵之苦。我寧願生活在太平無事的年代。動亂使已經很困難的生活,比如我們的生活,更是沒法過下去。
“而且,還有傳說……”說到這裏,獵人停頓片刻,用食指叩了叩鼻子,露出很有見識的樣子。“傳說阿拉加西亞出了一位新的龍騎士。”他接着哈哈大笑。他拍拍肚子,笑得很
開懷,全身都在晃動。
若倫也笑了。關於龍騎士的故事每隔幾年總要出現一次。開頭兩三次,他感到很有興趣,但很快就知道這類故事不能相信,全都是無中生有。謠言不過是那些憧憬一個光明未來的人的主觀願望。
他正要離去,突然看見凱特琳娜立在酒店角上。她穿着長長的黃褐色連衣裙,上面飾有綠色的緞帶。她也像他那樣在目不轉睛地望着他。他走過去,搭着她的肩膀,兩個人一塊兒離開了。
他們走到卡沃荷村邊,立在那裏望着星星。天空明亮,繁星點點。一條奪目的光帶從北到南,從地平線到地平線,橫跨在他們的上空,猶如哪位投手拋出的一連串小鑽石。
凱特琳娜頭依偎着若倫的肩膀,眼睛望着別處,問:“你日子過得怎麼樣?”
“很差。”他喉頭哽塞,沒有說下去,只是緊緊地摟着她。她古銅色的頭髮貼着他的臉頰,聞上去有一股葡萄酒加香料加香水的味道,滲入他的肺腑,給人一種暖和而又舒適的感覺。“房子、穀倉、土地,都長滿了野草……要不是我知道它們的位置,我真還找不着呢。”
她終於轉過身來對着他,眼睛閃閃發亮,臉上帶着哀傷的神情。“哦,若倫。”她吻了吻他,嘴唇拂過他的嘴唇,就一剎那時間,“你蒙受了那麼多損失,然而你從來都很堅強。你現在要回農場了嗎?”
“是的。種地是我的全部本事。”
“那我怎麼辦?”
他猶豫不決。從他開始追求她的那刻起,兩個人就已心照不宣:他們要結婚。沒有必要討論他的打算,那是不言而喻的,因此她的問題有點弄得他心緒不寧。他還沒有準備好向她求婚,以公開的方式來處理這個問題他覺得是不合適的。應該由他採取主動——首先是向史洛恩,然後是向凱特琳娜——而不是由她採取主動。但是,既然問題已經提出來了,他不得不回答這個她所關心的問題。“凱特琳娜……我無法按照原來的計劃去見你的父親。他會笑話我,也應該笑話我。我們不得不等待。等我們有了住的地方,等我有了一次收成,那個時候我的話他才會聽得進去。”
她又抬頭望了望天空,嘴裏念念有詞,但他聽不清楚。“你在說什麼?”
“我在說,你是不是怕他?”
“當然不怕!我……”
“那麼,你明天一定要去徵得他的同意,把婚事定下來。你要讓他知道,雖然你現在一無所有,但你會給我一個家,你會成為他能為之驕傲的好女婿。既然我們有這樣的感覺,我們就沒有理由浪費了一年又一年,兩個人老是天各一方。”
“我不能那樣做,”他以絕望的聲音說,但願她能理解,“我養不活你,我……”
“你怎麼不懂?”她走到一邊,以敦促的語氣說,“我愛你,若倫,我想跟你在一起,可是父親對我另有打算。天底下有着比你條件好得多的男人。你越是拖延,他就越是逼我同意一門他贊同的婚事。他擔心我會變成個老小姐,我自己也很擔心。我在卡沃荷只有這麼多時間,這麼多選擇……要是一定要我做出另一種選擇,我也願意。”她以搜索的目光望着他,眼睛裏充滿了淚水,等着他的回答。接着,她拉起連衣裙,朝着家飛奔而去。
若倫站在那裏,簡直驚呆了。她的離去就像失去農場那樣刺痛着他的心——世界突然變得那麼冰涼,那麼冷漠,彷彿他身上給撕掉了一塊肉。
過了幾個小時,他才回到霍斯特的家裏,偷偷鑽進了被窩。
被捕獵的獵人
若倫領着路沿山谷走去,靴子踩着泥土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清晨,天空烏雲密佈,山谷里涼颼颼,灰濛濛的。波多爾緊緊跟在後面,兩個人都帶着弩。他們一聲不吭,注視着周圍的動靜,尋找鹿的蹤跡。
“瞧。”波多爾輕輕地說,指了指一溜兒足跡,一直延伸到阿諾拉河邊的一處叢林。
若倫點了點頭,順着足跡走去。看樣子鹿過去已經有一天的時間,於是他放心地說起話來。“我想聽聽你的意見,波多爾。你好像對人很有了解。”
“沒錯兒。什麼事?”
許久,只聽得見他們的腳步聲。“史洛恩想把凱特琳娜嫁出去,不是嫁給我。每過一天都增加一分可能性,他要按照自己的意願來攀親。”
“凱特琳娜對這件事是怎麼看的?”
若倫聳了聳肩。“他是她的父親。要是她的心上人沒有前去求婚,她也不能老是不顧他的意願。”
“那個人就是你。”
“是的。”
“所以你起床這麼早。”這不是個問題。
實際上,若倫一直心事重重,根本睡不着覺。他整個夜裏都在考慮凱特琳娜的事,想要找出解決這個難題的辦法。“我不忍心失去她。然而,鑒於我目前的狀況,史洛恩不會答應我們的親事。”
(4)
“不會,我也認為他不會,”波多爾同意他的看法。他從眼角里朝若倫瞥了一眼,“那麼,你究竟想要聽聽我的什麼意見呢?”
若倫嗤地笑了一聲。“我有什麼別的法子說服史洛恩?我怎麼能不結血仇就解決這個難題?”他舉起雙手,“我該怎麼辦?”
“難道你想不出個辦法?”
“我有辦法,但不是個好辦法。我想到,凱特琳娜和我乾脆宣佈我們已經訂婚——我們當然還沒有——管他會有什麼結果。那樣史洛恩就不得不認可這門親事。”
波多爾皺了皺眉頭。他謹慎地說:“也許,但這樣做會在整個卡沃荷引起反感。幾乎沒有人會贊成你們的行動。強迫凱特琳娜在要你還是要她的家人之間做出選擇,這也不是明智之舉。她會在以後的多年裏為了這件事恨你。”
“我知道,不過我有什麼別的法子呢?”
“在邁出這樣極端的一步之前,我建議你先努力把史洛恩爭取過來。要是你向他表明,別的男人都不願意娶那個火氣很大的凱特琳娜,你還是有成功的可能性。尤其你就在身邊,她會背着丈夫搞婚外戀。”若倫做了個鬼臉,眼睛盯着地上,“要是你還不成功,知道你已經確實沒有別的路可走,你再採取秘密行動也不晚。那樣的話,人們不大會因為你破壞傳統而瞧不起你,更可能會說史洛恩是個老頑固,是他自作自受。”
“兩種辦法都不容易。”
“原來你已經知道。”波多爾又冷靜下來,“要是你敢面對史洛恩,難免會說一些難聽的話。但是,事情會慢慢地平息下去——也許會比較尷尬,但至少是可以忍受的。除了史洛恩以外,你真正會得罪的是昆比這樣的守舊的人,雖然昆比會鬧成什麼樣子我也不知道。”
若倫點了點頭,表示理解。在卡沃荷村,人們會議論好幾年。“我很高興我們能聊一會兒。這一直是……”他結結巴巴地說,腦子裏想到了他和伊拉龍之間經常有的交流。伊拉龍有一次說,他們不是親兄弟,但勝似親兄弟。知道世界上有個人隨時隨地願意傾聽自己的訴說,知道那個人無論付出什麼代價都願意幫助他,這一直是一種安慰。
如今,那個人不在身邊。若倫覺得心裏空蕩蕩的。
波多爾沒有逼他把話說完,而是停下來從壺裏喝了口水。若倫繼續往前走了幾步,然後有一股味道打斷了他的思路。
那是一種烤肉和燒焦了的松枝味道。附近有人?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在原地轉了個圈子,想要搞清火在哪裏。從路的那頭,一陣微風撲面而來,吹過來一陣熱乎乎的煙霧。烤肉的味道濃烈而又噴香,害得他口水直流。
他向波多爾做了個手勢,後者連忙走到他的身邊。“聞到那個味道了嗎?”
波多爾點了點頭。他倆一起回到大路,朝南走去。走了大約一百英尺以後,道路繞過一片白楊林,看不見了。他們快到拐彎地方的時候,聽到說話聲音一會兒大一會兒小。由於山谷里籠罩着濃霧,聲音聽不大清楚。
到了林子邊緣,若倫放慢腳步,最後停了下來。人家也可能是出來打獵的,把人家嚇一跳是沒有意義的。不過,不知何故,他心裏仍然感到不安。也許是因為說話人的數量:他們好像人數很多,比村子裏哪戶人家都要多。他不由得離開大路,藏到林子邊上一簇樹叢後面。
“你要幹什麼?”波多爾低聲問。
他舉起一個指頭按住嘴唇,然後順着路的方向繼續往前走去,盡量放輕腳步。他剛拐過彎,簡直驚呆了。
路邊的草地上坐着一群士兵,三十頂頭盔在晨光中閃閃發亮。那裏生着幾堆火,他們在吃着烤熟的野味。士兵們渾身上下都是泥巴,看樣子經過了長途跋涉,但他們紅色上衣上的加巴多里克斯的標記依然看得分明,那是用金線勾勒出的熊熊的火焰。上衣下面,他們穿着皮鎖子甲——上面有許多正方形的鋼片,顯得很笨重。大多數士兵佩着大刀,但有五六個是弩箭手,還有五六個拿着可怕的戟。
他們中間有兩個黑色的身影。若倫從特林斯福德回來以後,已經聽過村民們的許多描述,因此他馬上認出他們就是毀壞他的農場的那兩個陌生人。他禁不住打了個寒戰。他們是帝國的奴才!他往前走了一步,已經伸過手去取箭。這時候,波多爾一把抓住了他的外套,把他按倒在地。
“別蠻幹。我們倆都會沒有命的。”
若倫瞪了他一眼,然後生氣地說:“就是……就是那兩個畜生……”他沒有說下去,注意到自己的手在發抖。他們又來了!
“若倫,”波多爾輕輕地說,“你對付不了他們。聽着,他們是在為國王效力。即使你能逃脫,你在哪兒也都是個逃犯。你會給卡沃荷村帶來災難。”
“他們想幹什麼?他們還能幹什麼?”那個國王。加巴多里克斯幹嗎要折磨我的父親?
“如果他們從加羅身上沒有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而伊拉龍已經跟布魯姆出逃,那麼他們想要抓的肯定就是你。”波多爾停頓片刻,讓若倫理解他的話,“我們得回去向大家發出警告。然後,我們不得不躲起來。騎馬的只有那兩個陌生人。我們跑步的話,可以搶在他們的前面。”
若倫從樹叢里盯着那些士兵,心跳得厲害。他渴望報仇雪恨,馬上發起攻擊,用箭射穿那兩個倒霉蛋的心窩,讓他們受到應有的懲罰。只要他能一下子把心中的苦楚和悲傷洗刷乾淨,他就是死了也心甘情願。他只想挺身而出,別的他就顧不上了。
(5)
就那麼一小步。
他忍住眼淚,握緊拳頭,低下了頭。我不能丟下凱特琳娜。他身體仍然發僵——眼睛緊緊地閉着——然後,他痛苦地直起身來。“那麼,回家吧。”
他沒有等波多爾做出反應,便迅速穿過樹叢。等那些士兵消失在視野里,他走出樹叢,
順着大路飛也似的跑去,把失望、憤怒,甚至害怕全都化作了速度。
波多爾在他的後面跑着,到了開闊地帶,漸漸拉近了和他的距離。若倫放慢了速度,變成小跑步,等着他趕上來。然後,他說:“你去通知別人。我要去找霍司特談一談。”波多爾點了點頭。兩個人繼續快步向前。
他們走了兩英里以後停下來喝了口水,休息片刻。回過氣來以後,他們繼續穿越卡沃荷附近的小山。起伏不平的地形大大地妨礙了他們的速度,但即使那樣,村莊也很快就映入了他們的眼帘。
若倫馬上朝鐵匠鋪走去,讓波多爾獨自去村中心。他一面經過一排排房屋,一面胡思亂想,考慮躲避那些陌生人或在不激怒帝國的情況下殺死那兩個陌生人的辦法。
他衝進鐵匠鋪,只見霍司特在往昆比的馬車上敲釘子,聽見他在唱道:
……哦,嗨!
丁丁當,丁丁當!狡猾的鐵老頭。
朝那大地的骨頭敲一下,砰的一聲,
我制服了狡猾的鐵老頭!
霍司特一見若倫,便停下了手中的活兒。“怎麼回事,孩子?波多爾受傷了?”
若倫搖了搖頭,上氣不接下氣地俯過身去,三言兩語把見到的情況及其可能的嚴重性說了一遍。最重要的是,現在已經一清二楚,那兩個陌生人是國王的人。
霍司特摸了摸鬍子。“你得離開卡沃荷。快,到家裏去拿些吃的東西,然後牽上我的馬——伊伏在用它來拔樹根——騎着馬到山裏面去。我們知道士兵們的意圖以後,會派艾伯瑞或波多爾來給你送消息。”
“要是他們找我,你會怎麼說?”
“我就說你出門打獵去了,我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回來。這也是真話。我想,他們不敢在樹林裏亂闖,擔心找不到你,要是他們真是來找你的話。”
若倫點了點頭,然後轉身朝霍司特家跑去。到了屋裏,他從牆上拿下馬的鞍轡和袋子,用毯子包了一些蕪菁、肉乾和一塊麵包,還順手抓起一個洋鐵鍋,衝出門去。他只是停留了片刻,向伊萊恩解釋了目前的情況。
他從卡沃荷向東朝伊伏的農場走去,手裏拿着那麼多東西確實是個累贅。伊伏立在農舍後面,手裏拿着一根柳條鞭,讓馬用力把一棵榆樹的根從土裏拔出來。
“加油!”農夫喝道,“使點勁兒!”馬兒用力太大,有點發抖,身上直冒汗,然後用力一拉,樹樁終於歪到一邊,樹根來了個底朝天,猶如許多粗糙的手指。伊伏抽了抽韁繩,讓馬停止用勁,和藹地拍了拍它。“好了……拔起來了。”
若倫從遠處朝他喊了一聲。他走近以後,指了指馬。“我要借它用一用。”他講了講理由。
伊伏咒罵一聲,解開了馬。他嘟噥着說:“我剛想干點活兒,總有人來打擾。從前可不是這個樣子的。”他叉起兩條胳膊,皺着眉頭,看着若倫聚精會神地給馬套上鞍子。
若倫準備停當,手裏拿着弩,一躍跨上了馬。“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可是我也沒有辦法。”
“哎呀,別擔心。千萬別給他們抓住。”
“知道。”
若倫兩個腳跟夾住馬的脅部,只聽見伊伏喊着說:“你別躲在我的那條山溝里!”
若倫咧嘴一笑,搖了搖頭,身子俯向馬頸。他很快就抵達斯拜恩山麓的丘陵地帶,然後朝着形成帕蘭卡山谷北端的大山深處奔馳。他爬上一個山坡,從那裏既望得到卡沃荷又不會被發現。接着,他拴好馬,坐下來等着。
若倫望着黑壓壓的松林,不由得打了個寒噤。他不喜歡跟斯拜恩山靠得那麼近。卡沃荷村很少有人敢踏進這座大山,進來的人往往是回不去的。
過不多久,若倫看見那些士兵成兩行從路上走來,那兩個可怕的黑影走在最前面。到了卡沃荷村邊,一群衣衫襤褸的人擋住了他們的去路,有的人手裏還拿着鎬頭。雙方說了一陣子話,然後就面對面地站着,就像兩條狂吠着的狗,等着看誰先動手。過了很長時間,卡沃荷村的人走到一邊,讓那些不速之客過去。
現在情況怎麼樣了?若倫心裏轉念,搖搖擺擺地往後走去。
到了晚上,部隊已經在村子旁邊的一塊地紮好營帳。他們低矮的營帳形成了灰濛濛的一溜兒,有幾個古怪的黑影在不停地移動,那是哨兵在邊緣巡邏。在那一溜兒的中央,燃起了一堆篝火,滾滾的濃煙直衝雲霄。
若倫架起了自己的營帳,現在他只是望着,想着。他一直以為,陌生人已經毀了他的家,得到了他們想要得到的東西,也就是伊拉龍從斯拜恩山裏帶回來的那顆石子。他現在看來,他們也許沒有找到它。也許伊拉龍已經帶着那顆石子逃跑……也許他覺得為了保護這顆石子他不得不離開。他皺了皺眉頭。這就在很大程度上解釋了伊拉龍逃跑的原因,但在若倫看來似乎仍然是很牽強的。不管什麼原因,那顆石子肯定是個無價之寶,要不然國王不會派那麼多人來把它找回去。真搞不懂,那顆石子怎麼會那樣值錢。它也許是一塊魔石。
(6)
他深深吸了口清新的空氣,聽着貓頭鷹的叫聲。他注意到有一絲動靜。他朝山下一望,只見有個人朝下面的樹林走來。若倫連忙躲在一塊大石頭後面,拉開了弩。他等着,最後看清是艾伯瑞,便輕輕地吹了一聲口哨。
艾伯瑞很快到達大石頭跟前。他背着一個大包。他把包放到地上,咕噥一聲:“我以為永遠也找不着你了。”
“你竟然找到了,真了不起。”
“我不敢說喜歡在日落以後穿越這片林子。我老擔心撞上老熊什麼的。要是你問我的話,我要說斯拜恩山不是個人待的地方。”
若倫回頭朝卡沃荷村望了一眼。“那麼,他們幹嗎上這兒來?”
“抓你呀。他們願意一直等下去,等到你‘打獵’回來。”
若倫坐到地上,心裏十分擔憂。“他們說什麼原因了嗎?他們有沒有提到那顆石子?”
艾伯瑞搖了搖頭。“他們只願意說來替國王辦事。他們一整天在打聽你和伊拉龍的消息——他們就對這個感興趣。”他猶豫一下,“我很願意留下來陪你,不過明天他們會注意到我不在的。我帶來了好多吃的東西和毯子,還有一些油膏,萬一你受了傷還可以派上用場。你在這兒應當沒有問題。”
若倫振作起精神,笑了笑。“謝謝你幫忙。”
“誰都會這麼做的,”艾伯瑞不好意思地聳了聳肩。他拔腿離去,然後回過頭來說,“順便說一句,那兩個陌生人……叫做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