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毛

羽毛

巴德和我在一個單位工作。有一天,他叫我和弗蘭一起去他家吃晚飯。我不認識他愛人,他也不認識弗蘭,兩下就算扯平了。不過,我和巴德是朋友,我知道他家裏有一個小孩,小孩應該有8個月大了。這8個月都跑到哪裏去了?這麼長的時間都他媽的去哪裏了呢?

我還記得那天巴德帶了一盒雪茄到班上,吃午飯的時候,在午餐室里分給大家抽。是那種雜貨店裏賣的雪茄,“荷蘭大師”牌的。每一根雪茄上面都有一條紅色標籤,包裝紙上寫着“是個男孩!”幾個字,挺顯眼的。我不抽雪茄,但還是拿了一根。“再拿兩根。”巴德晃了晃煙盒對我說,“我也不喜歡雪茄,是她的主意”。我知道他說的是他老婆,奧拉。

我從沒見過巴德的愛人,只有一次在電話里聽過她的聲音。是個周六下午,無聊得很,便給巴德打了個電話,看他有什麼玩的計劃。是她接的電話,話筒里傳來她的聲音:“喂——”我一下子有些發懵,一時想不起她的名字來了。巴德倒是跟我提起過幾回,但我總是一耳朵進一耳朵出。她又說了一遍“喂——”我能聽見那邊電視正開着。然後她問:“誰呀?”我聽見小孩開始鬧了。“巴德!”那個女人喊。“怎麼了?”我聽見巴德的聲音。我還是想不起她的名字,就把電話掛了。後來在班上見到巴德,我沒提打過電話的事,不過,還是兜着圈子讓他提起了他老婆的名字。“奧拉。”他說。奧拉,我對自己說。奧拉。

那天,我們在午餐室里喝咖啡的時候,巴德跟我說:“沒什麼事,就我們四個。你和你媳婦兒,我和奧拉。沒什麼特別的,就是一起聚聚。晚上七點左右來吧。她六點喂小孩,之後弄孩子睡覺,咱們就吃飯。我們的地方不難找,這是地圖。”他遞給我一張紙,畫滿了線條,標示着大街小巷路口之類的,還有箭頭表示着東西南北的方向。一個大“X”子就是他家了。我說:“太好了,很期待的聚會啊。”不過,我發現巴德好像並不太興奮。

那天晚上看電視時,我問弗蘭去巴德那兒要不要帶點東西。

弗蘭反問我:“比如說帶什麼?他說要我們帶什麼了嗎?我怎麼知道帶什麼東西?我不知道”。她聳着肩,瞥了我一眼。

我跟她談過巴德的事,但她不認識他,也不大想認識他。“我們可以帶瓶葡萄酒去。”她說,“不過我無所謂。要不你就拿瓶酒吧。”她甩了甩頭,長發搖擺在她肩頭。她似乎是在說,別人家的事,咱操什麼心呀?你惦記點兒我、我想着點兒你就行啦。

“過來,”我向她擺擺手。她朝我這邊靠了一點兒,讓我一把能夠抱住她。弗蘭的金髮散在背後,清新得像夏季里的一杯飲料。我捻起她的頭髮,用力地聞,手纏繞在髮絲裏面。她讓我抱她,我把臉埋在她的頭髮里,雙手抱着她。

頭髮會擋住她的眼睛時,她會很生氣,一邊把頭髮撥到肩后一邊抱怨:“這頭髮真是一堆麻煩。”弗蘭在一家奶品廠工作,上班時要把頭髮盤起來。每晚回家都得洗一次頭,然後邊看電視邊不停地梳理。偶爾她也會威脅說一定要把它剪了,但我想她不會的。她知道我有多喜歡她的頭髮,她知道我對她的頭髮喜歡得都有點兒瘋狂了。我對她說過我就是因為她的頭髮才愛上她的。我告訴她,如果她剪了頭,說不定我就不愛她了。有時我會叫她“瑞典人”,因為瑞典人都有一頭金髮。“瑞典人”這個外號,她還能湊活地接受。在那些我們在一起的晚上,她會一邊梳着她的長發,一邊和我一起大聲地說出我們希望擁有的東西,那些我們現在還沒有的東西。比如一輛新車,那曾是我們的願望之一。我們也曾盼望過能一起到加拿大玩兩個禮拜。但從來沒有盼過的一個願望,就是孩子。我們還沒有孩子的原因,就是因為我們不想要孩子。可能以後會想要吧,我們互相這樣說過。反正我們現在不想要,等以後再說吧,以後什麼時候呢?我們想我們可能就這樣一直等下去了,一直等到以後。

有時晚上我們會去看電影,要不就待在家裏看電視。有時弗蘭會為我烤些吃的東西,不管烤什麼,烤得怎麼樣,我們都會一口氣吃完。

“他們可能不喝葡萄酒。”我說。

“就帶葡萄酒吧。”弗蘭說,“要是他們不喝,那咱們就自己喝”。

“白的還是紅的?”

“再帶點兒甜品。”她沒搭理我,“不過,帶什麼都行,我真的無所謂。巴德是你的朋友,這是你的聚會。咱們可別太當回事,小題大作的,要不我可真不想去了。我做個覆盆子咖啡蛋糕吧,或者什麼別的點心。”

“他們會準備點心的。”我說,“你不會請人到家裏吃飯而不做個飯後甜點的。”

“他們可能做個大米布丁,哦,甚至果子凍之類的我們不愛吃的東西。”她說,“我都沒見過那個女的,怎麼知道她會做什麼?如果她給我們吃果子凍怎麼辦?”

弗蘭搖着她的頭。我聳了聳肩。不過她說得有道理。

“那些巴德給你的老雪茄——”她接著說,“帶上點兒。那樣你們就可以飯後到客廳去抽點雪茄喝點葡萄酒,就像電影裏那些人那樣。”

我說:“行,那就帶上咱們自己的點心。”

弗蘭說:“咱們就拿一條我做的麵包吧”。

巴德和奧拉住在離城差不多20英里的地方。我和弗蘭在這兒已經住了三年了,唉,卻還沒怎麼在這邊的鄉間兜過風。車子開在這些蜿蜒小路上的感覺真好。剛剛傍晚,天氣又好又暖和,我們看見了牧場,柵欄,還有正向著老畜棚踱步的奶牛。我們看見了柵欄上黑色的山鳥長着紅色的翅膀,鴿子繞着乾草棚兜圈子。還有花園之類的,野花盛開,一幢幢小房子躲開大路遠遠的待着。

我對弗蘭說:“咱們要是能在這兒有個房子就好了。”只不過是隨便想想,只不過是又一個不會實現的願望吧。弗蘭沒有答話,她正忙着看巴德給的那張地圖。我們開到了一個他標示該出去的路口,然後按照地圖說得那樣右拐,又開了整好英里。路左邊,我看見了一片玉米地,一個郵箱,還有一條長長的砂石鋪的車道。車道的那一頭,幾棵樹後面是個帶門廊的房子,房頂上有根煙囪,因為是夏天,當然沒有煙裊裊升起。不過我還是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景象,對弗蘭說了我的感覺。

她卻對我說:“那隻不過是些樹杈子。”

我把車拐了進來,車道兩旁都是玉米,長得比車還高。我能聽見下面砂石嘎扎嘎扎地咬嚼輪胎的聲響。把車開到房子跟前之後,我們看見了一個花園,裏面的藤蔓上掛着些綠色的東西,籃球般大小。

“那是什麼玩意?”我問。

“我怎麼知道?”弗蘭說,“可能是南瓜。不知道!”

“哎,弗蘭,”我說,“放鬆點兒。”

她什麼話都沒說,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又鬆開了。車開到房子跟前時,她關上了車上的收音機。

前院裏立着一個嬰兒搖籃,幾件玩具散放在門廊下。停車的時候,我們忽然聽到了可怕的嚎叫聲。對,沒錯,屋子裏面有個會啼哭的嬰兒,不過那聲響可真夠沖的,對於一個嬰兒來說,音量未免是過於高了。

“什麼聲音?”弗蘭問。

誰想這時一隻像禿鷹一樣大小的東西從樹上重重地拍打着翅膀飛下來,直衝沖地落在車前面。它渾身顫抖,伸着長長的脖頸扭向車這邊,抬起頭,打量着我們。

“該死的!”我說著,呆坐在車裏,雙手放在方向盤上,凝視着那個傢伙。

“你能相信嗎?”弗蘭對我說,“我以前還從沒見過一個真的呢”。

我們當然都知道那是只孔雀,但我們誰都沒說出聲。我們只是看着它,看着它昂頭伸向空中,又粗糙地大叫了一聲。它的羽毛乍楞起來,弄得它整個身子比剛才落下的時候大了一倍。

“該死的!”我又說了一次。我們坐在車的前座上一動沒動。

孔雀又向前移動了一點,頭側向旁邊,繃著勁兒,明亮而充滿野性的眼睛一直盯着我們。尾巴翹起來,像一把巨大的扇子伸展開,閃爍着彩虹上有的每一種顏色。

“天哪!”弗蘭小聲地說,手放到我的膝頭。

“該死的!”真沒什麼別的可說的了,我只能又罵了句。

孔雀又發出了那哀號的聲音:“喵嗷,喵嗷!”要是在深夜裏、又是第一次聽見這動靜,我真會以為是什麼人要死了,或是什麼瘋狂而危險的東西走過來。

前門開了,巴德一邊繫着襯衣扣子,一邊走到門廊上。他頭髮濕着,像是剛沖完淋浴。

“閉嘴,喬伊!”他對那隻孔雀說,又衝著它拍了拍手。那傢伙向後蹭了蹭。“夠了。這樣就對了,閉上嘴。你這個老壞蛋,閉嘴!”巴德走下樓梯,邊朝車這邊走過來,邊把襯衣塞到褲子裏面。他穿着他上班總穿的衣服──藍牛仔褲和粗斜紋的棉布襯衣。我穿着便褲和短袖運動衫,還有一雙不錯的平底鞋。看了巴德的穿着,我有些不高興,自己出門前過於當回事地打扮了一番。

“很高興你們能來,”巴德走到車旁說,“來,進來吧”。

“哎,巴德。”我沖他打着招呼。

弗蘭和我下了車。那隻孔雀向一旁挪了一點,猶豫不決地搖閃着它的腦袋,一副壞相。我們小心翼翼地和它保持着距離。

“還好找嗎?”巴德問我。他沒有看弗蘭,等着我來介紹。

“你給的方向很好找。”我說,“哎,巴德,這是弗蘭。弗蘭,這是巴德。你的事她可都知道呢,巴德”。

他笑了,和弗蘭握了手。弗蘭比巴德高,巴德看她需要向上抬點兒頭。

“他經常提起你。”弗蘭邊說邊把手撤了回來,“巴德這個,巴德那個的。在這裏,你就是他唯一的朋友似的,成天價說,說得我感覺像早就認識你一樣了”。她一邊說著,一邊留神看着那隻孔雀。孔雀正向著門廊這邊靠近。

“這就是咱哥們兒!他就應該念叨我!”巴德說完,朝我咧嘴笑了笑,又輕輕打了我胳膊一拳。

弗蘭一直拿着她的那條麵包,局促得有些手足無措。她把麵包遞給巴德說:“我們給你們帶了點兒東西來。”

巴德接過麵包,翻過來看了看,就像那是他見過的第一條麵包似的。“你們太客氣了。”巴德把麵包舉到臉旁,使勁地聞。

我告訴巴德:“是弗蘭烤的麵包”。

巴德點了點頭,說:“走,我們進去吧,見見我老婆,孩子他媽”。

他當然是在說奧拉。這兒只有奧拉是個母親。巴德告訴過我他自己的母親已經去世了,爸爸在他還很小的時候也離開了他。

巴德開門的時候,孔雀噌的一下躥到我們的前面,跳上門廊,它也想進屋裏去。

“啊!”孔雀擠到弗蘭腿上時,弗蘭叫了一聲。

“喬伊,該死的!”巴德說著,重重地打了孔雀的前額一下。孔雀在門廊里後退了幾步,搖擺着身軀,尾部的翎毛髮出咔啦咔啦的聲音。巴德裝出要踢它的樣子,孔雀又向後退了退。巴德幫我們開門時說:“奧拉總把這個該死的東西放進屋。過不了過久,它就要到他媽的桌子上吃飯,到他媽的床上睡覺了。”

一進屋,弗蘭就站住了,回過身看着門外的玉米地。“你這地方真好!”她說。巴德還扶着門,說道:“是啊,是挺好的,你覺得呢,傑克?”

“當然啦。”我沒想到弗蘭會突然這樣說

“這種地方也不都像你們誇的那樣好。”巴德說著,仍舊扶着門,向孔雀做出一個威脅性的動作,招呼我們說:“快走快走,慢一下都不行。快請進,夥計們”。

我指着窗外問:“哎,巴德,那裏種得是什麼呀?”

“西紅柿。”巴德回答。

“咱們的農民很有一套啊!”弗蘭搖晃着腦袋說。

巴德笑了。我們進了屋,客廳里一個小個子的豐滿女人正等着我們,頭髮盤成了一個圓髻,手揣在圍裙兜里。她滿臉通紅,讓我以為她可能是喘不過氣,或是在生誰的氣什麼的。她掃了我一眼,目光就移到弗蘭身上。不是那種冷淡的眼神,只是一個勁地盯着弗蘭看,臉繼續泛着紅。

“奧拉,這是弗蘭。這是我朋友傑克,我總和你說起的那個傢伙。夥計們,這是奧拉。”巴德邊說邊把麵包遞給了奧拉。

“這是什麼?”她說,“啊,自家做的麵包,太好了,謝謝。隨便坐吧。別客氣。巴德,你還不問問人家想喝點兒什麼。我爐子上正做着東西呢。”奧拉說著,拿着麵包走回了廚房。

“請坐。”巴德說。弗蘭和我撲撲通通地坐在沙發上。我找着我的香煙。“這有煙灰缸,”巴德說著從電視機的頂上拿下了個很沉的東西。“用這個。”他邊說邊把那東西放到我面前的咖啡桌上,是那種做成天鵝模樣的玻璃煙灰缸。我點了煙,把火柴扔到天鵝背上開的口子裏,看着一縷細煙從天鵝身子裏飄出來。

彩色電視正開着,我們就看了一會兒。屏幕上,幾輛賽車撕裂在賽道周圍,播音員的語調既沉重,又像正隱瞞着什麼令人興奮刺激的消息。“我們還要等正式的官方確認……”播音員說。

“你們想看這個嘛?”巴德問。他還站在那兒。

我說我無所謂。我是真的無所謂。弗蘭聳了聳肩,像在說,看這個還是別的,對於她都沒區別。反正今天就這樣交待了。

“就差最後的20多圈了。”巴德說。“現在賽道已經封了。剛才的撞車事故可真嚴重,半打車撞到了一起。幾個司機受了傷,還沒說傷得有多重。”

“別換了,”我說,“咱們就看這個吧”。

“說不定真有輛車會他媽的在我們眼前爆炸呢。”弗蘭說,“要是衝到看台上才來勁呢,撞翻那個賣油晃晃的熱狗的傢伙!”她的手指間夾着一縷頭髮,眼睛盯在電視上。

巴德看了看弗蘭,看她是否在開玩笑。“那個撞車可真是夠厲害的。一個接一個的。車,車的零件,還有人,飛得到處都是。好啦,你們想喝點兒什麼?我們這兒有麥芽酒,還有瓶‘老烏鴉’。”

“你喝什麼?”我問巴德。

“麥芽酒。又涼又好喝。”

“那我也喝麥芽酒。”

“我來點兒‘老烏鴉’,再來點兒水吧”,弗蘭說,“放在一個高玻璃杯里,行嗎?來點冰。謝謝啊,巴德”。

“行。”巴德說。他又瞥了眼電視,就進廚房了。

弗蘭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衝著電視的方向努了努嘴。“看那上面。”她低聲說,“看見了嗎?”我看了過去,電視機上邊,放着一個細長的紅色花瓶,瓶子裏插着幾枝雛菊。花瓶旁邊的桌布上,坐着一個熟石膏塑的牙齒模型,那該是世界上最參差不齊的牙齒模型了。這個噁心的傢伙上面,既沒有嘴唇,也沒有下巴,就那幾顆老石膏牙,塞在一塊厚厚的像黃色口香糖的東西上。

就在這時,奧拉拿着一罐果仁和一瓶啤露走出來,圍裙已經脫掉了。她把那罐果仁放在咖啡桌上的天鵝旁邊,沖我們說:“自己拿啊。巴德正給你們拿飲料呢。”說這話時,奧拉的臉又紅了起來。然後,她坐到一個老藤條搖椅上,晃悠了起來。她邊喝着啤露,邊看電視。巴德拿着個小木質托盤走出來,上面放着弗蘭要的威士忌和水,還有我和他的兩瓶麥芽酒。

“要玻璃杯嗎?”他問我。

我搖了搖頭。他輕拍一下我的膝頭,轉向了弗蘭。

弗蘭接過玻璃杯,說了聲:“多謝。”又開始盯着那些牙齒看。巴德也順着她看的方向看過去。電視裏,賽道四周,車在嚎叫。我拿起麥芽酒,注意力集中在屏幕上,牙齒可不關我的事。

“那是奧拉整牙前牙齒的模樣。”巴德對弗蘭說,“我已經習慣它們了,不過我猜,它們擺在那上面,看起來挺可笑的吧。天知道她為什麼還要留着這玩意兒!”他看了看奧拉,又看着我,沖我眨了眨眼。他坐在“懶蟲”躺椅上,翹起二郎腿,邊喝着麥芽酒,邊盯着奧拉。

奧拉的臉又紅了。她握着酒瓶,喝了一口,然後說:“留着它們,是為了提醒我自己欠了巴德什麼”。

“什麼?”弗蘭問。她本來正翻弄着那罐果仁,想找點兒腰果吃。弗蘭停了下來,看着奧拉。

“不好意思,我沒聽清。”弗蘭看着那個女人,等着她說話。

奧拉的臉又一次紅起來。“我有很多事都該感謝他。”她說,“這牙齒就是我要感謝的事情之一。留着它們是要提醒我自己欠了巴德多少。”

她喝了一口啤露,放下瓶子對弗蘭說:“你的牙很漂亮,弗蘭。你一進門我就注意到了。但我的牙,我小時候,它們全是壞的,咯咯稜稜的。”她用指甲敲了敲前面的兩顆門牙,接著說,“那時我爸我媽沒錢給我整牙。我的牙只能生下來什麼樣就什麼樣。我的前夫也不關心我的樣子。對,他不管。他唯一關心只是他的下一瓶酒從哪裏來。他在世界上只有一個朋友,就是他的酒瓶子。”她搖着頭,“後來巴德出現了,把我從那堆亂攤子裏救了出來。我們在一起后,巴德說的第一件事就是‘我們得把這些牙修理修理。’那個鑄型就是在碰到巴德后不久,在我第二次去見整牙醫生時做的,就在裝上整牙支架之前。”

奧拉的臉一直紅着。她看着電視,喝着啤露,似乎再沒什麼要說的了。

“那個整牙醫生肯定是個天才!”弗蘭邊說,邊看着電視機上面那排像是恐怖表演一樣的牙齒。

“那醫生確實好極了!”奧拉說著轉過身來,“看見了嗎?”她張開嘴,又給我們展示了一遍她的牙齒,這次她一點兒也不害羞了。

巴德早已經走在電視機的前面,拿下了牙齒,走到奧拉身邊,把它們放到奧拉的臉頰旁。“看,整形之前和整形之後。”巴德說。

奧拉起身從巴德手裏拿下那排牙齒。“你知道嗎?那個整牙醫生本來想要自己留下這個的。”她說話時,把那排牙齒放在了腿上,“我說不行,我提醒他,它們可是我的牙。所以他只能給這個鑄型照了張照片。他告訴我他要把照片發在雜誌上。”

巴德說:“想想那會是本什麼樣的雜誌吧。我琢磨着沒什麼人要看那種東西吧。”

我們都笑了。

“等摘下了整牙支架,我笑的時候總還忍不住用手捂住嘴。就像這樣——”奧拉說,“現在我有時還這樣做。習慣嘛。有一天,巴德說,‘你不用那樣捂嘴了,奧拉。像這樣漂亮的牙齒,你可不用把它們藏起來。你現在的牙齒很好了。’”奧拉看着巴德時,巴德沖她擠了擠眼。她微微一笑,低下了頭。

弗蘭喝着她的飲料,我也喝了點兒麥芽酒。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弗蘭也一樣。但我知道過一會兒弗蘭可會有很多要說的了。

我說:“奧拉,我有次打電話過來,你接的電話,但我給掛了。我也不知道我當時為什麼就給掛了。”我說完,吸了口麥芽酒。我也不知道這時候我為什麼要提起這件事來。

“我不記得了。”奧拉說,“那是什麼時候?”

“有一陣子了。”

“我不記得。”她搖着頭說,用手指擺弄着腿上的牙齒模型,看着賽車比賽,又把椅子搖動起來。

弗蘭看着我,咬了咬下嘴唇,但沒有說話。

巴德說:“怎麼樣,還有什麼別的新鮮事說說?”

“再吃點兒果仁呀,”奧拉說,“晚飯馬上就好了。”

裏屋傳來了哭聲。

“可別是他!”奧拉對巴德說,做了個鬼臉。

“那個小傢伙……”巴德說著向後靠在椅背上。我們看完了剩下的比賽,又跑了三四圈的樣子,沒有聲音。

我們又聽見一兩次嬰兒的哭聲,令人焦躁地從屋子裏面傳出來。

“怎麼搞的?”奧拉說著站了起來,“什麼都準備好了,就等着大家入座了,我只要再把肉汁調好就行了。這傢伙又鬧起來了,我還是先進去看看孩子吧。你們大家幹嘛不過去入席呢?我馬上就來。”

“我想看看孩子。”弗蘭說。

奧拉手裏還拿着她的牙。她走過去把它們重新放回到電視機上,然後說:“這小傢伙剛才可能是着急了,他還不太習慣見陌生人。等等看我能不能哄他睡著了,他睡着的時候,你們就能去看了。”說完走向門廳邊的房間,打開門,輕輕地走進去,帶上門。嬰兒不哭了。

巴德關上電視,我們走進餐廳,坐在餐桌旁邊。巴德和我談論起工作上的事,弗蘭聽着,不時會問個問題。但我能看出她已經膩煩了,也可能是因為奧拉沒讓她看嬰兒,生了氣。她隨便瀏覽着奧拉的廚房,翻翻奧拉的東西,手指纏繞起發梢。

奧拉回到廚房裏時說:“我給小傢伙換了塊尿布,還給他一個橡皮鴨子玩。他可能能讓咱們安心吃飯了,不過也說不準。”她說著,打開烤箱門,從裏面拿出個平底鍋,然後往碗裏倒了一些紅色的肉汁,把碗放在桌子上,接着又打開幾個盆盆碗碗的蓋子,看起來是一切就緒了。桌子上有烤火腿,甜土豆,土豆泥,青豆,玉米棒子,和蔬菜沙拉。弗蘭的麵包擺在了很重要的位置上,就在火腿旁邊。

“我忘了拿餐巾紙。”奧拉說,“你們先吃。想喝點兒什麼?巴德吃飯時總喝牛奶。”

“牛奶好啊。”我說。

“我來點兒水吧。”弗蘭說,“我自己拿吧,你已經夠忙的了,就別再費心來照顧我了。”她欠了欠身,想要站起來。

奧拉說:“沒事,你們是客人嘛。坐着吧。我去拿。”說著這話時候,她的臉又紅了。

我們只好坐下來,手放在膝蓋上等着。我的腦子裏想着那些石膏鑄的牙齒。奧拉帶回了餐巾紙,還有給我和巴德的各一大杯牛奶,給弗蘭的一杯冰水。弗蘭說了聲:“謝謝。”

“別客氣。”奧拉說著也坐下了。巴德清了清嗓子,低頭做飯前的禱告。他的聲音很低,我幾乎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但大概意思我還是明白的━━他是在感謝上蒼賜給我們正要消滅掉的食物。

“阿門!”巴德禱告完時,奧拉也這樣說了一句。

巴德遞給我盛火腿的盤子,自己來了點兒土豆泥。我們埋頭地吃起來,除了偶爾我或是巴德會說句“這火腿真不錯”、“這甜玉米是我吃過的最好的甜玉米”以外,大家幾乎沒說話。

“麵包做的很特別。”奧拉說。

“請再給我來點兒沙拉吧,奧拉。”弗蘭說,聲音好像變得更柔和了一點。

“再吃點兒這個。”每次巴德遞給我火腿或是紅肉汁時都會這樣說。

不時,我們還會聽見嬰兒哭鬧的聲音。奧拉會側過頭去聽,確定沒什麼大事後,滿意地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食物上。

“小孩今晚有點兒不高興了。”奧拉對巴德說。

“我還是想看看他。”弗蘭又提出來,“我姐姐也有個小孩,不過他們住在丹佛,離着太遠。我什麼時候才能夠去一趟丹佛呀?這個外甥,我到現在還一直沒見過呢。”弗蘭停下來想了想,然後繼續吃起來。

奧拉用叉子叉了點兒火腿,對弗蘭說:“等會兒吧,等他趕快睡著了吧。”

巴德說:“這菜還都剩着好多呢。來,大夥再吃點兒火腿和甜土豆。”

“我是一口也吃不下了,”弗蘭說著把叉子擱在盤子上,“菜做得真好,可我真的是不能再吃了。”

“留着點兒肚子,”巴德說,“奧拉還作了大黃派呢。”

弗蘭說:“你們大家先吃吧,我吃一小塊就足夠了。”

我說:“我也吃一小塊。”其實,說這話只是客氣客氣。13歲那年,我曾就着草莓雪糕吃大黃派吃得生了病,從那以後,我就開始討厭大黃派了。

我們吃光了自己盤子上的東西后,又聽見那隻該死的孔雀的動靜。這次,那個傢伙跑上了房頂。聽得出來,它就在我們的頭頂上,在木瓦上走來走去,弄出嘀嗒嘀嗒的聲響。

巴德搖着頭說:“喬伊馬上就會停下來的,它一會兒蹦累了就去睡覺了,就睡在那些樹上”。

孔雀又發出了那種嚎叫:“喵奧——”誰都沒說話。有什麼可說的呢?

奧拉衝著巴德說:“它是想進來,巴德”。

“哼,它不能進來!”巴德說,“如果你沒注意到的話,我提醒你一下:我們今天有客人!人家不想和只該死的鳥坐在一起。那隻臟鳥,還有你的那排舊牙!人家會怎麼想?”他搖着腦袋,笑了。我們都笑了。弗蘭也和我們一起笑。

“它不臟,巴德。”奧拉說,“你是怎麼了?你不是挺喜歡喬伊的嘛。你從什麼時候開始覺得它髒了?”

“就從那次它在咱們的毯子上拉屎開始,請原諒我這不雅的語言。”他對弗蘭說,“我得跟你說,有時我真想掐死這個老傢伙。不過它都不值得一殺,是不是,奧拉?有時,大半夜的,它的叫聲能把我從床上提摟起來。它現在連個屁都不值,是不是,奧拉?”

奧拉對巴德的廢話搖搖頭,又盛了點兒青豆放到自己的盤子上。

“你最開始是從哪兒弄來這個孔雀的?”弗蘭想知道。

奧拉抬起頭說:“我一直想養只孔雀。小時候在雜誌上看到過一張孔雀的照片,我就覺得那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東西。我把那張照片剪了下來,貼在我的床頭,保留了很長時間。後來等我和巴德有了這個地方后,我覺得有機會了。我說,‘巴德,我想要一隻孔雀。’那時巴德還嘲笑我呢”。

“不過我還是到處幫她打聽來着,”巴德說,“我聽說鄰村裏的一個老傢伙養這東西。他管它們叫天堂鳥。為了這隻天堂鳥,我們花了一百塊。”他邊說邊打了一下自己的額頭,“上帝,我可給自己找了個品位昂貴的女人呦。”他沖奧拉咧着嘴笑。

“巴德,”奧拉說,“你自己都知道這是瞎說。不說別的,喬伊至少是個好的看門的。”她對弗蘭說,“有了喬伊,我們就不用養狗了。它什麼都能聽得見”。

“要是等我們過不下去了,很這可說不準啊,我就把喬伊給燉了,”巴德說,“連着毛一鍋燴”。

“巴德!這可不是好開玩笑的,”奧拉說,但她自己裂開嘴也笑了,讓我們又一次好好欣賞了一次她的牙齒。

小孩又開始折騰了,這次聽起來哭得很兇。奧拉放下餐巾紙,從桌子邊站了起來。

巴德說:“他真是沒完沒了。把他抱出來吧,奧拉。”

“我也正想這麼著兒呢。”奧拉說著去抱孩子了。

孔雀又悲嘆了一次,我脖子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我看了弗蘭一眼,她把餐巾紙拿起來,又放了下去。我朝廚房窗戶那邊看了看,外面已經黑下來。窗戶敞着,窗框上還有一層紗窗。我覺得鳥的聲音是從前門廊那邊傳來的。

弗蘭扭過頭看着門廳,等着奧拉和那個嬰兒。

過了會兒,奧拉抱着孩子走出來。我看了一眼,深吸了口氣。奧拉坐在桌旁,撐着孩子的胳膊好讓他站在自己的腿上,面衝著我們。她看了看弗蘭,又看了看我。這次她沒有臉紅。她在等着我們的評論。

“啊!”弗蘭叫出了聲。

“怎麼了?”奧拉立刻問。

“沒事!”弗蘭說,“我覺得我看見窗戶上有什麼東西,像是蝙蝠。”

“我們這兒沒有蝙蝠。”奧拉說

“也可能是只蛾子。”弗蘭說,“總之是有個什麼東西,算了,不說那個了。嗯,這小孩兒多好啊!”

巴德看着孩子,又看了看弗蘭。他向後翹起椅子,不住點頭,說:“沒事,不用擔心。我們知道他現在還贏不了什麼選美比賽。他不是克拉克?蓋博。不過給他點兒時間。要是他有運氣,說不定他能長得像他老爸一樣。”

嬰兒站在奧拉的腿上,看着坐在桌子旁邊的我們。奧拉把手向下挪點兒,抱住他的腰,好讓他能自己站着,肉乎乎的腿前後顫悠。毫無疑問,這是我看過的最難看的嬰兒。他長得是那樣的醜陋,讓我無言以對,嘴裏一個字也擠不出來。我不是說他病了或是有外貌上有什麼殘疾。不是那回事。就是純粹的難看。大紅臉,鼓眼泡,大賁兒頭,還有那又大又厚的嘴唇。可以說根本沒脖子,長了三四個肥下巴,從耳朵下面就開始滾下來,更別提那對從光禿禿的腦袋上齜出來的耳朵了。手腕上的肥肉噹啷着,胳膊和手指上也都是肉。說他難看都是說輕了。

這個難看的嬰兒發出奇怪的聲音,在他媽媽的腿上又蹦又跳。後來他不跳了,向前斜着身子,肉乎乎的小手想去夠桌子上的碟子。

我見過不少嬰兒,我長大的時候,我的兩個姐姐加一塊兒有6個小孩,所以我小的時候老有嬰兒在我的周圍轉。在商店之類的地方,我也見過不少嬰兒。不過我以前見過的所有的小孩裏面,還都沒有能趕得上這孩子的,實在是太丑了。弗蘭也凝視着他。我猜她這時候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他的個頭夠大的,是不是?”我說。

巴德說:“過不了多久他就壯得能踢橄欖球了。在這個房子裏,可絕少不了他吃的。”

好像為了證明巴德說的話,奧拉用叉子插了些甜土豆,遞到嬰兒的嘴邊。“他是我的小寶貝,是不是?”她對這個肥肥胖胖的傢伙說,好像忘了我們的存在。

嬰兒向前傾着身子,衝著甜土豆張開了嘴。奧拉把叉子送進入孩子嘴裏的時候,孩子一口咬住了叉子,嘴裏嚼着,在奧拉腿上不住地搖晃起來。他的眼睛是那樣的凸起,像插頭一樣塞在什麼東西里。

弗蘭對奧拉說:“這孩子真不錯。”

嬰兒的臉皺成一團,又開始折騰起來。

“讓喬伊進來吧。”奧拉對巴德說。

巴德讓椅子翹起的腿又重新着了地,說道:“我想咱們至少應該先問問人家是否介意。”

奧拉看了看弗蘭,又看着我。她的臉又變紅了。嬰兒還在她腿上興奮地騰挪跳躍,使着勁想要下來。

“我們都是朋友,”我說,“你們想怎麼著就怎麼著吧”。

巴德對奧拉說:“說不定人家不想讓屋子裏面有隻像喬伊那樣的老鳥,這點你想到過嗎?”

“你們介意嗎?”奧拉問我們,“如果讓喬伊進來?那隻鳥今天晚上真是有點兒反常。這孩子也一樣。不過這孩子可能是習慣睡前讓喬伊進來,和他鬧騰鬧騰。今晚他們兩個看來都不會消停了。”

“別問我們了,”弗蘭說,“讓它進來我沒意見。我還從沒和孔雀離得那麼近過呢。不過,我不介意。”她看了看我,我想她是要我也表示表示。

“當然沒事!”我說,“讓它進來。”我拿起杯子,一口喝光了牛奶。

巴德站起來,走過去,打開了前門,又把門廊里的燈打開了。

“你孩子叫什麼名字?”弗蘭想知道。

“海拉德。”奧拉回答。她又從自己盤子裏拿了些甜土豆給海拉德吃。“他很聰明,小猴子似的那樣機敏。你說什麼他都明白。是不是,海拉德?等你們有了自己的孩子,弗蘭,你就知道了”。

弗蘭只是看着她,沒說話。我聽見前門開了又關了。

“他是挺聰明的,那倒不假。”巴德又回到廚房說,“隨奧拉她爸。”

在巴德的身後,我能夠看見那隻孔雀正在客廳里轉悠,左右來回扭着頭,就像你轉動手裏的鏡子,它要左右搖頭才能看清楚自己。它不停地抖動着自己的羽毛,聲音讓人覺得就像是在別的屋裏有人洗牌。

它向前邁了一步,然後,又一步。

“我能抱抱他嗎?”弗蘭對坐在桌子對面的奧拉說,說話的樣子就像是如果奧拉允許她抱的話,就是幫了她一個忙似的。

奧拉把小孩遞給弗蘭。

弗蘭試着讓小孩老老實實地待在她的腿上,但孩子老是扭動着身子,發出各種聲音。

“海拉德!”弗蘭叫着。

奧拉看着弗蘭和小孩,說道:“海拉德的爺爺16歲的時候,開始讀百科全書,從A到Z,他還真讀完了,就在他20歲的時候,他碰上我媽媽前不久。”

“老爺子他現在在哪兒?”我問,“他是做什麼的?”我想知道一個曾經定下那樣目標的人現在會變成什麼樣子?

“他死了。”奧拉回答我說,但目光仍在弗蘭身上。弗蘭已經讓小孩仰面躺在自己的膝蓋上了。她輕輕逗弄着小孩的下巴,並開始模仿兒語和他說話。

“他以前是伐木的,”巴德說,“別人砍的樹砸在了他身上”。

“保險公司賠了媽媽些錢。”奧拉說,“但她都花光了。現在是巴德每個月給她寄些錢。”

“也不多。”巴德說,“我們自己也沒什麼錢。誰讓她是奧拉她媽呢?”

到這個時候,孔雀已經攢夠了勇氣,開始在一種搖擺顛簸的運動中,從客廳向餐廳這邊慢慢靠過來。它頭挺到一定的角度,用紅眼睛盯着我們。頭頂上的枝狀羽冠有幾英寸高,尾巴上的大羽葉伸展開了。這傢伙在離桌子幾英尺的地方停了下來,審視着我們。

“他們叫它天堂鳥也不是一點道理都沒有的。”巴德說。

弗蘭沒有抬頭看,她全部注意力都在孩子身上。她開始和小孩玩拍手遊戲,嬰兒好像挺喜歡。這傢伙不再鬧騰了。她把他抱起來,輕輕地和他耳語。

“好,”她說,“不許告訴任何人我剛才說的話啊。”

小孩用自己的凸眼泡注視着她,然後伸手抓住了一把弗蘭的金髮。孔雀又向著桌子靠近了一點。大家誰都沒說話。我們只是平靜地坐着。嬰兒海拉德看見鳥,鬆開了弗蘭的頭髮,在她大腿上站了起來,跳上跳下,用自己的胖手指指着鳥,嘴裏發出各種聲音。

孔雀快速地繞着桌子跑向小孩,它的長脖子伸到小孩的腿之間,嘴巴鑽進小孩的睡衣里,僵硬的腦袋前後顫動。小孩笑着小腳亂踹,靠背部的移動,費力但迅速地從弗蘭的膝蓋滑到了地上。孔雀推搡着孩子,好像在和孩子玩什麼遊戲。弗蘭把小孩拉回到自己的腿邊,孩子卻使勁地掙脫,還想向孔雀爬去。

“我簡直不能相信。”弗蘭說。

“這隻孔雀瘋了,就是這麼回事!”巴德說,“該死的鳥不知道自己只是一隻鳥,這就是它主要的毛病”

奧拉咧着嘴笑,又展示了一次自己的牙齒。她看着巴德。巴德沖她點點頭,把自己的椅子從桌子邊拉開。

這真的是個難看的小孩。但,就我所知,這對巴德奧拉來說無關緊要。即使和他們有關係,他們可能也只是想,好,孩子是難看點兒,怎麼了?他還是我們的寶貝。當然,現在孩子還小,這只是一個階段。不久,就會有另一個階段。有這個階段,還會有下一個階段。等所有的階段都經歷過後,最後就會沒問題了。他們說不定就是這樣想的。

巴德接過孩子,把他盪過自己的頭頂,直到小孩尖叫起來。孔雀豎起羽毛,注視着一切。

弗蘭又搖了搖頭,衣服上有嬰兒剛才弄皺的地方,她把它重新展平。奧拉拿起叉子,吃着盤子裏的青豆。

巴德把小孩轉移到自己的胯部,沖我們說:“還有餡餅和咖啡呢”。

在巴德和奧拉家的那晚很特別,我知道那是特殊的一晚。那天晚上,我幾乎為自己生命里擁有的一切都感到高興。我真的等不及想和弗蘭單獨待在一起,好早告訴她我的感受。那晚,我又許了個願。坐在桌子旁,我閉上眼,使勁地想。我許的願是我能永遠不忘了那個晚上。在我的願望里,這一點是實現了的。對我來說,這個願望的實現是我的不幸。不過那時我當然不會明白到這點。

“你在想什麼呢,傑克?”巴德問我。

“隨便亂想。”我說著,沖巴德笑了笑。

“發獃呢?”奧拉說。

我只是又笑了笑,搖了搖頭。

那晚,從巴德和奧拉那兒回到家,躺在被窩裏,弗蘭說:“親愛的,用你的種子填滿我吧!”她說這話時,我全身都聽到了,從頭到腳,我大叫着釋放出來。

後來,當我們的情況變了,有了孩子,等等等等,弗蘭總會想起在巴德家的那個晚上,覺得那是一切改變的開始。但她錯了。改變是在那之後來的──而當改變真正出現的時候,那改變卻好像是發生在別人的身上,而不是什麼可能發生在我們自己身上的事似的。

“操,那些人,還有那個難看的小孩!”有時我們深夜看電視的時候,無緣無故地,弗蘭就會突然這樣說。“還有那隻臭烘烘的孔雀,基督耶穌啊,要它做什麼啊?”雖然自那次以後她再也沒見過巴德和奧拉,她還是經常說一堆這樣的話。

弗蘭現在已經不在奶品廠工作了,而且很久前就剪了頭髮。她長胖了。不過我們不談這個問題。有什麼可說的呢?

我倒是還會在單位里看見巴德。我們一起工作,一起打開我們午飯的飯盒。如果我問起,他會和我聊奧拉和海拉德。喬伊的情況就不清楚了。有一晚,它飛進了巴德院裏的那些樹里,就不見了,再沒有下來。老死了吧,巴德說。後來那些樹被貓頭鷹接管了。巴德聳了聳肩。他邊吃三明治邊對我說,將來有一天海拉德會成為一名橄欖球後衛。“你真應該去看看那孩子。”巴德說。我點點頭。我們還是朋友,這一點一直都沒變。不過我和他說話時變得小心了起來。我知道他感覺得出來,他希望不是這樣。其實,我也希望不是這樣。

只有很偶然的時候,他才會問起我的家庭。當他問起的時候,我會告訴他大家都挺好。“大家都好!”我說。我會合上飯盒,掏出香煙。巴德會點點頭,抿幾口咖啡。

事實上,我的孩子身上有種喜歡拐彎抹角欺騙的天性。但我不說這個。甚至和孩子他媽我都不談論這些,連提都不能提。我們之間的談話越來越少了。談的話也幾乎都是關於電視。但我還記得那晚。我回想起那隻孔雀邁開灰色的爪子,繞着桌子緩慢移動的樣子。還有我朋友和他老婆站在門廊上和我們說再見的情景。奧拉送給弗蘭幾根孔雀的羽毛帶回家。我記得我們都握着手,擁抱着對方,說這說那。在車裏,回家的路上,弗蘭緊貼着我坐,手一直放在我的腿上。我們就這樣一路從我朋友巴德那兒開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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