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子
作者:雷蒙德·卡佛
翻譯:小二
我母親早已收拾停當,馬上就要搬走了。星期天下午,就在最後一刻,她來了個電話,讓我們過去吃飯。“我的冷凍箱在化凍,”她告訴我說,“我必須把這隻雞炸了,不然就壞了。”她說我們最好帶上自己的盤子和刀叉,她的廚房用具大多已裝了箱。“過來和我吃最後一次飯,”她說,“你和吉爾一起來。”
掛了電話,我在窗前又站了一會兒,希望能想出個辦法,但是沒有。我只好對吉爾說,“我們去媽那邊吃個告別餐吧。”
吉爾坐在桌邊,面前是一本打開的希爾斯商品目錄,她一邊從裏面挑選窗帘,一邊聽我打電話。她做了個鬼臉,“我們非得去?”她把那一頁摺了個角,合上目錄,嘆了口氣,說,“老天爺,就這一個月裏,我們已經過去吃了兩、三次了,她真的要走嗎?”
吉爾從來都是想到什麼說什麼。她今年三十五歲,短頭髮,替狗做美容為生。做這項她喜歡的工作之前,是個家庭主婦。後來,厄運降臨了。她的第一任丈夫綁架了她的兩個孩子,把他們帶到澳大利亞去住。她的第二任丈夫,在一次喝醉酒後,打破了她的耳膜,然後開着他們的車,穿過橋欄杆,翻到艾爾瓦河裏。他沒買人壽險,更別說財產險了,吉爾不得不借錢來安葬他。而且,有比這更絕的嗎?她收到了張帳單,讓她付修橋的費用。別忘了,她還得付自己的醫藥費。現在,她已從這些事裏恢復過來了,並可以把它們當作故事來說了。但她對我母親失去了耐心,我也早沒了耐心,但我能有什麼選擇。
“她後天就走了,”我說,“哎,吉爾,別勉強自己,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我跟她說她去不去都不要緊,我可以說她的偏頭疼發作了,反正我又不是從來沒說過假話。
“我去,”她說。說完,她站起身,進了洗手間,那是她不高興時愛去的地方。
我們從去年八月開始待在一起,和我母親決定從加州搬過來的時間差不多。吉爾本想把這變成件好事,但我母親來的實在不是時候,那時我倆正努力使生活走上正軌。吉爾說這讓她想起了她第一任丈夫的母親,“她粘住你不放,”吉爾說,“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覺得我眼看着就要被悶死了。”
憑良心說,我媽把吉爾看成了個闖入者。就算退一步說,也不過是我老婆離開后、進入到我生活中的眾多女孩里的一個。是一個(對她而言)會分去一部分感情、關心和一些有可能屬於她的錢的人。是不是個值得尊重的人呢?絕對不是。我記得,我怎麼會忘記,當年我們還沒結婚呢,她就叫我老婆婊子。十五年後,我老婆跟別人跑了,她還是叫她婊子。
吉爾和我媽在一起時,雙方表面上還過得去。她們見面和告別時都要擁抱一番,談論去哪兒買便宜貨。但吉爾很害怕和我媽待在一起,她聲稱我媽把她的憐憫心都耗盡了,說我媽對所有的人和事都有敵意,應該去找個發泄渠道。像她年齡段的人那樣,做做編織,去老人中心玩玩紙牌,或者去教堂。總之,做點什麼,這樣的話,也讓我倆過幾天清凈的日子。但我媽有她自己的解決方法,她宣佈她要搬回加州去。讓這個鎮上的一切都見鬼去吧,這哪是人住的地方!就是別人白送給她幾個房子,她也決不會在這兒住下去。
做出搬家的決定后沒兩天,她就把所有的東西都裝了箱。這是去年一月或二月的事,反正是去年冬天。現在已經是六月底了,這些箱子已在她的房子裏放了好幾個月。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你不得不繞着它們走,或從它們上面跨過去。誰的母親也不能這麼住着。
過了大約十分鐘,吉爾從洗手間出來。我在看鄰居給車換機油的當口,喝了瓶姜味汽水,又找到一截大麻煙屁股,正準備把它給抽了。吉爾不朝我看,徑直走到廚房,把一些盤子和餐具放進一個紙袋裏。當她經過起居室往回走時,我站了起來。我倆擁抱在一起。吉爾說,“沒關係。”什麼沒關係,我有點詫異,就我而言,沒有一件事是沒關係的。但她抱着我,在我肩上輕輕地拍着。我能聞到她身上清潔劑的味道,她下班回來身上總帶着這股味道,到處都是,連我們躺床上時也聞得到。她最後又拍了我一下,我們就出門了,開上車去鎮子另一邊我母親那兒。
我喜歡我住的地方。剛搬來時並不是這樣,晚上什麼都沒得干,很孤單。後來遇到了吉爾,沒幾個星期,她就把她的東西搬我這兒,和我住一起了。我們並沒有個長遠的目標,只是覺得生活在一起很愉快。我們都對對方說這次自己總算是走運了。但我母親過的不太順心,她寫信告訴我她要搬我這兒來。我回信說這不是個好主意,這裏冬天的氣候很糟糕,離鎮子僅幾哩的地方正在修監獄。我還告訴她說,夏天裏,遊人把這兒擠得水泄不通。但她就像根本沒收到我的信一樣,說搬就搬過來了。然而,在鎮子上住了還沒到一個月,就告訴我她恨這個地方,讓我覺得她搬過來和不喜歡這個地方,都是我的錯。她三天兩頭的給我打電話,告訴我這地方如何糟糕,吉爾稱這為‘增加負罪感’。她告訴我公交車服務很差,駕駛員一點也不友好。至於老人活動中心的那些人――她不想和他們一起玩紙牌。“他們可以去下地獄了,”她說,“帶上他們的紙牌遊戲。”超市裏的工作人員粗暴無理,修車站的人對她和她的車都不在乎。對租房子給她的那個人,拉里?海德洛克,她早有了自己的成見。她稱他為拉里國王,“就因為有幾間破房子,幾個臭錢,他就覺得自己了不得了,我真希望我從來就沒見到過他。”
她搬來時正值八月,熱的要命。一到九月,就開始下雨,連着幾周,幾乎天天都在下。十月份,天氣轉冷,十一月和十二月又下上了雪。但早在這之前,她就開始抱怨這個地方和這裏的人,以至於我不想再多聽一句,我最終把我的這個想法告訴了她。她哭了,我抱了抱她,覺得事情過去了。但沒過幾天,她又老調重談。聖誕節前,她打電話過來,看我什麼時候把給她的禮物送過去。她沒有擺聖誕樹,根本就沒打算擺,她說。而後,她又說了些其它的事,說如果天氣再不好轉的話,她就去死。
“別說瘋話,”我說。
“我說的是真的,寶貝。除非是從我的棺材裏,我不想再多看這兒一眼。我恨這該死的地方,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搬這兒來,我真希望我能一死了之。”她說。
我記得我握着話筒,看着外面一個高高掛在電線杆上的人。他正在修理電線,雪花在他的頭上打轉。在我看他的當口,他的身體正向外傾斜着,全靠一根安全帶拉着他。如果他掉下來會怎樣,我在想。我不知道我接下來會說什麼,我必須說點什麼,但我腦子儘是些不值錢的感情,和一些任何做兒子的都不該承認的想法。“你是我母親,”我最後說,“我怎樣才能幫你?”
“寶貝,你什麼忙也幫不上了,”她說。“能幫忙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切都太晚了。我想喜歡這個地方來着,我想着我們一起去野餐,開車兜風。但什麼都沒有發生。你總是那麼忙,不上班的時候總和吉爾待着。從來不在家,即使在的話,也不接電話。這麼說吧,我根本見不着你。”她說。
“這不是實話,”我說。她說的確實不是事實,但她就像沒聽見我說的一樣,不停地往下說。也許她真的沒聽見。
“還有,”她說,“這天氣也要我的命,見了鬼的冷。為什麼你不告訴我這裏是北極?如果你說了的話,我決不會來的。我想搬回加州去,寶貝。在那兒我可以出門走走,這兒我哪也去不了。加州那邊有人,有關心我的朋友,這兒誰都不管別人的死活。唉,我只求老天爺保佑我,讓我堅持到六月,如果我能活到六月的話,我就永遠離開這個地方,這是我住過的最糟糕的地方。”
我能說什麼呢?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連聊聊天氣都不行,天氣是她的心病。我們道了再見,把電話掛了。
別人在夏天裏度假,我媽卻在那時搬家。這是從多年前,我爸丟了工作后開始的。我爸被解僱后,他們把房子賣了(好像這是件應該做的事情),去了個他們覺得有點希望的地方。當實際情況並不是那樣時,他們就搬走了。他們不停地搬東搬西,住在租來的房子、公寓、汽車房子裏,甚至還住過汽車旅館。他們不停地搬,每搬一次,東西就少一點。有兩次他們正好經過我居住的小鎮,就搬來和我住。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就像是遷徙的動物,只是他們的走動並沒有固定的路線。多年來,他們就這樣搬來搬去。有時,為了那片‘更綠的草地’,他們甚至搬到外州去。但大多數情況下,他們在北加州轉悠。後來,我父親過世了,我想我母親會在一個地方多待一會兒了。但她沒有,仍在搬個不停。我有次建議她去看看心理醫生,我甚至說我可以幫她付錢。但她根本不理我,打點好她的東西,就搬走了。我這是孤注一擲,不然也不會去提心理醫生。
她總在不停地打包和拆包。有時,一年裏要搬兩、三次。她總在說就要離開的地方的壞話,對將去的地方充滿希望。她的郵件被搞的一團糟,救濟金支票寄丟了,她得花上好幾個小時寫信,來糾正這些錯誤。有時,她搬出一幢公寓,住進僅幾步遠的另一幢公寓,一個月後,又搬回原來那幢公寓,只是換了個樓層或朝向而已。這就是為什麼她要搬過來時,我特意幫她租了套房子,並確認她會喜歡屋裏的傢具和佈置。“搬來搬去使她保持活力,”吉爾說。這給她點事情做做,我猜她肯定從中得到點常人不可思議的滿足。但不管是哪種滿足,吉爾覺得我媽肯定是神經不正常。我也是這麼想的,但你怎樣告訴你自己的母親?遇到這樣的情況你又怎麼辦?精神失常並不能阻止她計劃和執行她的下一個搬家計劃。
我們到來時,她正在屋子的後面等着我們。她今年七十歲,頭髮已經灰白,戴着付萊茵石框架的眼鏡。她這一生里,沒生過一天病。她先擁抱了吉爾,再擁抱我。她眼睛發亮,像喝了酒一樣,但她並沒有喝酒。好幾年前,在我爸戒了酒後,她就跟着把酒給戒了。我們結束了擁抱,進了屋。大約是下午五點左右,我聞到她廚房飄出來的味道,才想起來我早飯後什麼都沒吃,肚子開始咕咕叫了。
“我餓的不行了,”我說。
“味道真好,”吉爾說。
“希望它好吃,”我母親說。“但願這雞已經熟了。”她打開鍋蓋,用叉子捅了下雞胸脯。“如果有什麼東西我不能忍受的話,那就是半生不熟的雞,我想是熟了。你們為什麼不坐下?隨便坐。我到現在還鬧不清這個爐子,烤箱熱起來太快。我不喜歡電爐子,從來就沒喜歡過。把這些廢物從椅子上拿開,吉爾,我住在這兒就像個被詛咒的吉普賽人,希望不會太久了。”她見我在到處找煙灰缸,“在你身後,”她說。“在窗台上面,寶貝。你坐下前,能不能給我們倒點百事可樂?只好用這些紙杯子了,我應該讓你們帶些杯子過來。可樂冰嗎?我沒有冰了,這個冷凍箱一點都不保溫,一錢不值,我的雪糕都成湯了,這是我用過的最糟糕的冷凍箱。”
她把雞叉到一個盤子裏,把盛了雞的盤子和豆子、涼拌捲心菜和白麵包等,一起放在桌子上,又檢查了一下是否忘記了什麼,鹽和胡椒。“坐吧,”她說。
我們把椅子拉近桌子,吉爾把盤子從紙袋裏拿出來,分給大家。“搬回去后你住哪兒?”她說,“有地方了嗎?”
我母親把雞遞給吉爾,說,“我給原來的房東寫了封信,她回信說有個一層的單元,非常好。離公交車站近,附近有很多商店,還有個銀行和超市,是個最理想的地方。我不知道當初我為什麼離開那兒。”說完后,她給自己加了點涼拌捲心菜
“那你為什麼要離開呢?”吉爾說。“如果那地方那麼好。”她拿起雞腿,看了看,咬了一口。
“我告訴你為什麼。我隔壁住着個酒鬼,是個老女人。她從早喝到晚,牆壁太薄了,連她嚼冰塊的聲音我都聽得見。她必須藉助助步器才能走動,但這並沒讓她停下來。從早到晚都能聽見那個助步器在地板上刮出的聲音,還有她關冷凍箱門發出的聲音。”想起她不得不忍受的東西,她搖了搖頭。“我不得不搬走,一天到晚都是這喀嚓喀嚓的聲音,真受不了,實在不能那樣住着。這次我和經理說了,我不想和酒鬼做鄰居,不想要第二層的。第二層看出去是停車場,其它什麼也沒有。”她等着吉爾再說些什麼,吉爾沒有再說。我媽轉過頭來看我。
我像只餓狼一樣,埋頭吃飯,一句話不說。也沒什麼好說的。我不停地嚼着,看着靠冰箱堆起的箱子,給自己添了點涼拌捲心菜。
沒一會兒,我就吃完了,我把椅子往後退了退。拉里?海德洛克開車來到屋子的後面,把車停在了我車的旁邊。他從小卡車上搬下來個割草機。我通過桌子前方的窗戶看着他,他沒朝這邊看。
“他想幹什麼?”我媽停了下來,說。
“看上去好像是來幫你割草,”我說。
“根本就不需要割,”她說,“他上周剛割過,有什麼好割的?”
“是為了新房客,”吉爾說,“不管將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母親沒再說什麼,接着吃她的飯。
拉里?海德洛克發動了他的割草機,開始割草。我和他有點熟,當初我告訴他我母親要租房時,他把租金減了二十五塊。他是個鰥夫,大塊頭,六十來歲,是個有點幽默感,但卻不太開朗的人。他胳膊上佈滿了白毛,白頭髮也從他的帽子下面露了出來。他的樣子就像雜誌插圖上的農夫,但他不是。他是個退了休的建築工人,有點兒存款。開始那段時間裏,我還幻想着他和我媽在一起吃吃飯,成為朋友。
“這就是國王,”我母親說,“拉里國王。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他那樣有錢,可以住在大房子裏,多收別人的租金。好吧,我希望離開后,再也不用見到他那張吝嗇的老臉。把雞都吃掉。”她對我說。我搖了搖頭,點了根煙。拉里推着割草機從窗前經過。
“過不了多久,你就再也不用見到他了,”吉爾說。
“我很高興,吉爾。但我知道他不會把押金退給我。”
“你怎麼知道的?”我說。
“我就是知道,”她說,“我和這類人打過交道,他們千方百計地佔你的便宜。”
吉爾說,“不會太久了,你再也不需要和他打任何交道了。”
“我太高興了。”
“但其他人和他也差不了多少,”吉爾說。
“我現在不想去想那個,吉爾。”我母親說。
吉爾清理桌子時,她去煮咖啡,我把杯子沖乾淨。倒上咖啡后,我們端着杯子,繞過貼着‘小擺飾’標籤的箱子,進了起居室。
拉里?海德洛克在房子的一側割草,前面街道上往來的車輛開的都很慢,太陽已落到樹梢下面。我能聽見割草機發出的震動聲,幾隻黑色的鳥飛離電線,落在前院剛割過的草坪上。
“我會想你的,寶貝,”我母親說,她接着又說,“我也會想你,吉爾。我會想你們倆。”
吉爾點了點頭,呷了口咖啡,說,“祝你一路順風,找到你滿意的住處。”
“等我收拾停當后,這是我最後一次搬家了,老天保佑,希望你們過來看我。”我母親說。她看着我,希望得到點肯定的答覆。
“我們會的,”我說。其實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我在那兒生活的一塌糊塗,我不會回去的。
“你要是能夠在這兒待得愉快就好了,”吉爾說,“要是能再多待一會兒就好了,你知道嗎?你兒子為你都操心死了。”
“吉爾,”我說。
她輕輕地搖了搖頭,並沒有停下來。“他為此常睡不着覺,有時半夜裏醒過來,會說‘我替我媽擔心,睡不着。’你看,”她邊說邊看我。“這一直憋在我心裏,現在總算說出來了。”
“這會讓我怎麼想?”我母親說。她接著說道,“其他和我一樣年齡的女人可以活的很愉快,我為什麼不能像她們那樣?我只想有間房子,住在一個能讓自己高興的鎮子裏,難道這有罪?我希望不是這樣,我希望我沒向生活要太多的東西。”她把杯子放在椅子旁邊的地板上,等着吉爾告訴她她沒有要的太多,但吉爾什麼都沒說。沒一會兒,我媽就開始想那些會讓她愉快的方案。
過了一會兒,吉爾開始低頭看自己的杯子,又加了點咖啡。我看得出來她已不在聽了,但我媽仍在說個不停。黑色的鳥在前院的草地上走動。我聽見割草機的聲音突然加大,‘轟’的一聲就停了下來,顯然是葉片被一大塊草卡住了。拉里試了好幾次,才把割草機重新發動起來,鳥們紛紛飛回到電線上,吉爾在剔她的一個指甲蓋。我母親說舊傢具收購商明早會來,收購那些她不準備託運和隨身帶走的東西:桌椅、電視機、沙發和床。但他告訴她說不想要那張牌桌,我媽準備把它扔了,除非我們想要。
“我們要,”我說。吉爾看了我們一眼,想說些什麼,又改了主意。
我明天下午將把這些箱子運到長途汽車站,再把它們託運到加州。我媽最後一晚將會住在我們那兒,第二天一早,也就是從現在算起的兩天後,她就上路了。
她還在那兒說個不停,一遍遍地嘮叨着將要開始的旅程。她準備一直開到下午四點,然後找個汽車旅館過夜,她估計天黑前能趕到尤金。尤金是個很不錯的小鎮,她來我這兒時曾在那兒住過一夜。第二天一早離開旅館,如果上帝關照她的話,下午就能到加州。上帝會關照她的,她知道。不然的話,你怎麼解釋她到現在還活在世上?他早為她規劃好了。她近來總在禱告,也在為我禱告。
“為什麼你要替他禱告?”吉爾想知道。
“因為我想這麼做,因為他是我的兒子,”我母親說。“這有什麼好奇怪的?難道我們不再需要禱告了?也許有人不需要,我不知道,我還能知道什麼?”她用手把額前的亂髮理了理。
割草機劈啪了幾聲就停了下來,沒多久,就見拉里繞到屋子的後面,把水管子拖出來。他把水管子接好,又回到屋後去開水,洒水器就轉了起來。
我母親開始羅列自她搬來后,拉里所做的對不起她的事情,當然,這都是她的主觀想像。我也不在聽了,開始想她就要上路的事。沒人能夠說得動她,阻止她做任何事情。我能做什麼?我又不能把她捆起來,或把她送進精神病院,也許我最後不得不這麼做。我真替她着急,她成了我的一塊心病,要知道,她是我僅有的親屬。她不喜歡這裏,想離開,這讓我很難過。但我知道我不可能回加州去。想到這,我突然領悟過來,她走了以後,我可能真的再也見不着她了。
我看着我媽,她停了下來。吉爾抬起頭,她們都看着我。
“怎麼了,寶貝?”我媽說。
“哪兒不舒服?”吉爾說。
我坐在椅子上,用手捂住臉,身體向前傾着。我就這樣坐了好一會兒,並為自己這麼做感到難堪,但我控制不住自己。這個給我生命的女人和那個我認識不到一年的女人,同時驚呼並向我圍攏來,我的頭埋在手裏,像個傻子一樣坐在那兒。我閉着眼,聽着洒水器噴出的水柱抽打青草發出的聲音。
“怎麼回事?哪兒不舒服?”她們問道。
“沒什麼,”我說。過了一會,真的好多了。我抬起頭來,睜開眼,取了根煙。
“明白我說的了吧?”吉爾說。“你把他給逼瘋了,他因為替你擔心,自己都不正常了。”她在我椅子的一邊,我媽在另一邊,她們隨時可以把我一撕兩半。
“我巴不得馬上就去死,省得礙別人的事,”我母親平靜地說道。“漢納【譯註】,請你幫助我,我實在受不了了。”
“再來點咖啡,怎樣?”我說。“也許看上會兒新聞,”我說,“我和吉爾也就該回家了。”
兩天後的一大早,我去給我媽送行,這也許是我最後一次為她送行了。我沒叫醒吉爾,就算她上班遲到點也沒什麼了不起,給狗洗澡和剪毛不是件要緊的事。我媽挽着我的手臂,我陪她走到車前,為她打開車門。她穿着白色的休閑褲,寬鬆的白襯衫和一雙白拖鞋。頭髮向後挽着,扎着條頭巾,也是白色的。將會是個好天氣,天空已透亮和泛出藍色。
車的前排座位上放着地圖和盛着咖啡的保溫杯。我媽看着這些東西,好像已忘記了她剛把它們拿出來。她轉過身,朝着我說,“讓我再抱你一次,讓我摟摟你的脖子。我知道,我會很久都見不着你的。”她用一隻胳膊摟着我的脖子,把我往身邊拉了拉,就哭開了。但她幾乎馬上就停了下來,後退了一步,用手掌壓住眼睛。“我說了我不會這樣,我不會。讓我再看你最後一眼,我會想你的,寶貝,”她說,“我只能咬牙挺過這一段,我已經經歷了那麼多無法經歷的事,我想我會度過這個難關的。”她上了車,把車發動了,讓引擎空轉着,她把車窗搖了下來。
“我會想你的,”我說。我確實會。不管怎麼說,她是我媽,我怎會不想她呢?但是,老天原諒我,我同時有點高興,她終於要走了。
“再見了,”她說。“告訴吉爾,謝謝昨天的晚飯,告訴她我說了再見。”
“我會的,”我說。我站在那兒,想再說點什麼,但不知說什麼好。我們就這麼互相看着,都想笑一笑,好讓對方放心。突然,她眼睛閃了一下,我覺得她是想到了她的旅程和今天得開多遠。她把眼睛從我身上移開,看看前方的路。然後把車窗搖起來,掛上檔,就開走了。在十字路口,她不得不停下來等紅燈。當我見她過了紅綠燈、向高速公路的方向開去后,就回到屋裏,接着喝咖啡。剛開始,心裏覺得有點難受。過了一會,這股難受勁就過去了,我開始想些其它的事情。
幾天後,母親從她的新住處打來電話,她正忙着整理,到了個新地方后,她總是這樣。她告訴我說,回到陽光充沛的加州后,感覺很好,我定會為此而高興的。但她又說她住的地方空氣里有點怪東西,可能是花粉,讓她老是打噴嚏。交通和過去比也擠多了,她不記得她住的地方有這麼多車輛往來。自然,那裏的人開車還是那麼瘋狂。“加州司機,”她說,“你還能期望什麼?”氣候異常地炎熱,她覺得她公寓的空調工作不正常。我讓她去找公寓的經理,“你需要她的時候從來見不着她,”我母親說。她希望她搬回加州不是個錯誤的舉動。她停頓了一下,等着我的回應。
我靠窗站着,話筒壓在耳朵上,看着遠處鎮上的燈光和近處亮着燈的房子。吉爾在桌旁坐着,隨手翻着那本目錄,豎著耳朵在聽。
“你沒掛吧?”我母親問道。“我希望你說點什麼。”
不知道怎麼搞得,我突然想起了我爸用過的愛稱。這往往是在他沒喝醉、想對我媽說兩句好聽的時候。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我還是個孩子。但每次聽到這個,我就有股溫暖感,不再那麼害怕,對將來也更有信心。“親愛的,”他會說,有時,為顯示親密,他也叫她‘心愛的’。“親愛的,”他會說,“如果你去商店的話,能幫我帶盒煙回來嗎?”或“心愛的,你感冒好點了嗎?”“親愛的,見到我的咖啡杯了嗎?”
我還沒想好接下來怎麼說,這個詞就從我嘴裏滑了出來。“親愛的。”我又重複了一遍。我叫她‘親愛的’。“親愛的,不要怕,”我說。我告訴我母親我愛她,我會給她寫信。而後,我道了再見,把電話掛了。
我站在窗前,半天都沒動,看着鄰居家亮着燈的房子。一輛車從路上拐了下來,開上了車道。門廊的燈亮了,房子的門也打開了,一個人走了出來,站在門廊前等着。
吉爾翻着她的商品目錄,她停了下來。“這就是我們想要的,”她說。“這和我想像的更接近,你來看看,可以嗎?”但我沒去看,我對窗帘一點興趣也沒有。“外面有什麼,寶貝?”她說,“說給我聽聽。”
有什麼好說的?對面的人擁抱了一會兒,然後,他們就一起進屋了。他們忘記了關燈,後來想起來了,就把燈關掉了。
【譯註】漢納(Hannah)是聖經故事中的一個人物,可參見《撒母耳記》。人們常用‘漢納的禱告’來表示虔誠的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