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
(美)雷蒙德?卡佛
孔亞雷譯
禮拜六下午,她開車來到市中心的一家麵包房。瀏覽完一本頁碼鬆散,裏面貼有各種蛋糕樣品照片的冊子之後,她訂了一隻巧克力蛋糕,她兒子的最愛。她挑的這隻蛋糕表面裝飾着一艘太空飛船和發射台,上面還有幾點白色的星星。她兒子的名字斯科特會用綠色的糖霜寫在蛋糕上,就好像那是太空飛船的名字。
當她告訴他斯科特就要八歲了時,那個麵包師若有所思地聽着。他是個老男人,穿着件式樣古怪的圍裙,一根用吊環系住的寬帶子穿過腋下,在背後繞一圈,再在前邊交叉,打成一個很粗的結。聽這個女人說話的時候,他雙手不停地在圍裙前面擦來擦去。當她在一邊研究樣品照片一邊說話時,他濕漉漉的眼睛盯着她的嘴唇。
他隨她慢慢看。他有的是時間。
她決定了要那隻太空飛船蛋糕,然後她把自己的名字和電話號碼給了麵包師。蛋糕將在禮拜一上午做好,在禮拜一下午的生日派對之前。這就是那個麵包師所有要說的話。沒有玩笑,沒有任何不必要的廢話,只有這小小的,最簡潔的信息交流。
禮拜一早上,男孩正走在上學的路上。他和另一個男孩一起,兩個人邊走邊把一袋薯條前後傳來傳去。過生日的男孩正在試着從另一個男孩嘴裏兜出他會送給自己什麼樣的生日禮物。
在一個十字路口,一不留神,過生日的男孩偏離了行人路,被一輛汽車飛快地撞倒在地。他趴在地上,頭伸進陰溝,兩條腿在馬路上蹬着,彷彿他正在爬過一堵牆。
另一個男孩手裏拿着薯條呆在那兒。他不知道自己是該留下還是該繼續去上學。
過生日的男孩沒有哭。他也不說話。當另一個男孩問他被車撞到是什麼感覺時,他沒有回答。他站起來,轉身回家,另一個男孩朝他揮揮手告別,然後一個人繼續走向學校。
過生日的男孩把發生的事情告訴了媽媽。他們一塊兒坐在沙發上。她握住他的手放在她的兩腿之間。就是在這時候,男孩突然抽出手,往後倒了下去。
當然,生日派對再也沒有舉行。男孩住進了醫院。他媽媽守在床邊。她在等待他醒來。男孩父親從辦公室趕來。他坐在她的旁邊。於是現在是他們倆一起等待男孩醒來。他們等了好幾個鐘頭,然後男孩父親決定回家洗個澡。
他從醫院開車回家。他開得比平常要快。迄今為止,他的人生一直都很美滿。工作,孩子,家庭。他一直很幸運,很幸福。但現在恐懼使他想洗個澡。
他把車開進車道。他在車裏坐了一會兒,想讓腳動起來。他的孩子被車撞了,正躺在醫院裏,但他會沒事的。他下車走向門口。狗在叫,電話在響。電話鈴響個不停,他打開門,手在牆上摸索着找電燈開關。
他拿起話筒。“我剛進門!”他說。
“有隻蛋糕沒拿。”
話筒另一頭的聲音說。
“你說什麼?”
“蛋糕,”那個聲音說。“十六美元。”
男孩父親握着話筒貼在耳朵上,想搞明白到底怎麼回事。他說,“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少來這套。”那個聲音說。
男孩父親掛了電話。他走進廚房倒了點威士忌。他給醫院打電話。
男孩仍在昏睡。
趁給浴缸放水的時間,他在臉上塗滿泡沫颳了鬍子。電話又響起來時,他正躺在浴缸里。他從水裏站起來,急匆匆地穿過房間,嘴裏說著“蠢,真蠢”,因為如果他好好獃在醫院裏就不會像現在這麼狼狽了。他抓起話筒吼了一聲,“喂!”
那個聲音說,“已經做好了。”
午夜過後,男孩父親回到醫院。他妻子還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她抬頭看看丈夫,然後又轉過去看着孩子。床上方的一個裝置上掛着一瓶液體,液體通過一條軟管輸到男孩體內。
“這是什麼?”男人問。
“葡萄糖。”
他把手放到妻子的腦後。
“他會醒過來的,”男人說。
“我知道,”
過了一小會兒男人又說,“回家讓我來替你。”
她搖搖頭。“不要,”她說。
“真的,”他說,“回家休息一會兒。不用擔心。他在睡覺,僅此而已。”
一名護士推開門。她對他們點點頭,朝床走過去。她從被單下拿出男孩的左胳膊,把手指頭放到男孩的手腕上。然後她把男孩的胳膊又放回被單里,在系在床尾的筆記板上寫了點什麼。
“他怎麼樣?”女人問。
“情況穩定,”護士說。她接着又說,“醫生馬上就來。”
“我正在說她應該回家稍微休息一會兒,”男人說,“等醫生來了以後。”
“她是可以去休息一下,”護士說。
“我們要聽聽醫生怎麼說。”女人說。她抬起手捂住眼睛,頭傾向前面。
那個護士說,“當然。”
他凝視着自己的兒子,被單下他小小的胸部一起一伏。他感到更加害怕了。他開始搖頭。他在嘴裏像這樣自言自語:兒子會好起來的。他只不過不是在家裏睡覺,而是換成在這裏睡覺。而睡覺不管在哪兒都是一樣的。
醫生進來了。他和男人握握手。女人從椅子上站起來。
“安,”醫生對她點點頭。“我們來看看孩子怎麼樣。”他走到床邊,給男孩搭了搭脈。他翻開男孩的一隻眼皮看了看,然後是另一隻。他揭起被單聽了聽心音。他用手指在男孩身體各處按按。他走到床尾查看了記錄表。他在記錄表上標明時間,又潦草地寫了點什麼。然後他轉過來對着男孩父母。
這醫生是個英俊的男人。晒成棕褐色的皮膚顯得很滋潤。他身穿三件套的套裝,色彩鮮艷的領帶,襯衫袖口上用的是鏈扣。
男孩母親在嘴裏像這樣自言自語:他剛從哪個地方發言回來。他們給他頒了枚特別獎章。
醫生開口了,“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也沒什麼好擔心。他很快就會醒的。”醫生又看了男孩一眼。“等檢查后我們會知道更多。”
“哦,不。”男孩母親說。
醫生說,“有時候是會有這樣情況。”
“那麼,你們不把這個叫昏迷,是嗎?”男孩父親問。
男孩父親盯着醫生,等待着。
“不,我不想稱之為昏迷,”醫生說,“他在睡覺。這是一種自我修復。身體在做它必須做的事。”
“這就是昏迷,”男孩母親說,“昏迷的一種。”
醫生說,“不,我不會稱這為昏迷。”
他拿起女人的雙手拍了拍。他和男人握握手。
女人把手掌放到男孩的額頭上放了一會兒。“至少他沒有發燒,”她說。接着她又說,“我不知道。你來摸摸。”
男人把手掌放到男孩額頭上。“我想這溫度是正常的。”男人說。
女人在那兒又站了一會兒,牙齒咬住嘴唇。她走回椅子坐下。
男人在她旁邊的椅子坐下。他想說點其它什麼。但沒什麼要說的。他拿起她的手放到自己腿上。這讓他感覺好一點。這讓他感覺彷彿正在說著什麼。他們就那樣坐了一會兒,望着男孩,沉默不語。他時不時地捏捏她的手,直到她把手拿開。
“我祈禱了,”她說。
“我也是,”男人說,“我也祈禱了。”
一名護士進來檢查了吊瓶的輸液。
一名醫生走進來,他自報姓名。這醫生穿着雙皮便鞋。
“我們要把他帶下樓再拍幾張片子,”他說,“我們還想做個掃描。”
“掃描?”女人反問。她站在這位新醫生跟床之間。
“沒什麼的。”他說。
“天哪。”
兩個值班工人走進來。他們推着一輛像床似的東西。他們拔掉男孩的輸液管,把他輕快地移到那個帶輪子的東西上。
過生日的男孩被推回來時,已經是日出之後了。男孩父母跟着值班工人進電梯上到病房。他們又一次在床邊的老位置坐下。
他們等了一整天。男孩還是沒醒。醫生進來,檢查,又離開——在說了同樣的話之後。不同的護士。不同的醫生。一名護士進來給男孩抽血。
“我不懂幹嘛要抽血,”男孩母親對護士說。
“醫生說的,”護士答道。
男孩母親走到窗邊,看着下面的停車場。開着大燈的汽車進進出出。她站在窗邊,兩手放在窗台上。她在嘴裏像這樣自言自語:我們現在陷進去了,陷進大麻煩了。
她很害怕。
她看到一輛車停下來,一個穿長風衣的女人坐進去。她想像自己就是那個女人。她想像自己正坐車離開這裏,去到什麼別的地方。
那個醫生來了。他看起來氣色很好,顯得比以前更健康。他走到床邊查看了一番孩子。“他的狀況挺好。各項指標都正常。”他說。
“但他還在睡。”男孩母親說。
“是的,”醫生道。
丈夫說,“她累了。她也餓了。”
“她應該休息。應該吃點東西。安,”醫生說。
“謝謝。”丈夫說。
他和醫生握握手,醫生拍拍他們的肩膀,走了。
“我想我們有個人應該回家看看,”男人說。“狗要餵了。”
“打電話給鄰居,”妻子說,“有人會喂的,如果你叫他們喂的話。”
她試着去想誰是合適人選。她閉上眼睛,試着想點什麼,隨便什麼。過了一會兒,她說,“也許我該回去一下。也許如果我不在這兒守着,他就會醒過來。也許是因為我守在這兒他才不醒。”
“有可能,”丈夫說。
“我要回家洗個澡,換身乾淨衣服。”女人說。
“這才對,”男人說。
她拿起包。他幫她套上外衣。她走到門口,回頭看看。她看看孩子,然後又看看孩子父親。他朝她點頭微笑。
她經過護士站,走到走廊盡頭拐彎,看到一間小小的等候室。裏面有一家人,都坐在柳條椅上,一個穿卡其布襯衫的男人,棒球帽朝後戴在頭上,一個大塊頭的女人穿着家居服和拖鞋,還有個穿牛仔褲,頭髮編成許多古怪小辮的女孩,桌上亂七八糟地堆着輕薄的包裝紙,泡沫塑料,咖啡棒,和幾小包鹽跟胡椒粉。
“尼爾森,”那個女人說。“是不是有尼爾森的消息?”
那個女人的眼睛瞪大了。
“現在就告訴我,夫人,”那個女人說。“是不是有尼爾森的消息?”
那個女人想從椅子上站起來。但那個男人用手抱住她的胳膊。
“別這樣,別這樣,”那個男人說。
“對不起,”男孩母親說。“我在找電梯。我兒子在住院。我找不到電梯。”
“電梯從那邊往下走,”那個男人說,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右邊。
“我兒子被車撞了,”男孩母親說。“但他會好的。他休克了,但也有可能是某種昏迷。那正是我們所擔心的,某種昏迷。我要走開一會兒。也許我會去洗個澡。我丈夫在陪他。他在守着。我不在時事情也許會有轉機。我叫安?薇絲。”
那個男人在椅子裏動了動身體。他搖搖頭。
他說,“我們的尼爾森。”
她把車開進車道。狗從房子後面奔出來。它在草坪上繞着圈子跑。她閉上眼睛,把頭抵在方向盤上。她聽着發動機的聲音。
她下車走到門口。她開燈燒水泡茶。她打開一罐狗糧餵了狗。她端着茶坐到沙發上。
電話響了。
“喂!”她說。“喂喂!”
“薇絲太太,”一個男人的聲音。
“是我,”她說。“我是薇絲太太。是不是有斯科特的消息?”
“斯科特,”那個聲音說。“是有關於斯科特的消息,”那個聲音接著說,“是的,當然有斯科特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