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電話的地方

我打電話的地方

雷蒙德·卡佛

於曉丹譯

J.P.和我呆在弗蘭克·馬丁戒酒中心的前廊上。就像上這兒來的其他人一樣,J.P.也首先是個酒鬼。不過,他還是個煙囪清掃工。這是他第一次到這兒來,他很害怕。我過去曾進來過一次。能說什麼呢?我又回來了。J.P.本名叫喬·彭尼,不過他讓我叫他J.P.。他三十來歲,比我年輕。也年輕不了多少,只一點點。他正給我講他怎麼就決定幹了他這行,一邊說,一邊還做手勢。但他的手老是抖。我的意思是,它們無法保持鎮定。“我從沒有過這種情況,”他說。他是指手發抖。我告訴他我很同情。我告訴他手抖這種情況會慢慢好起來。肯定會的。不過需要時間。

我們到這兒來才幾天。還沒有完全脫離困境。J.P.還患有這種顫抖症,我偶爾肩膀里也會有一根神經——沒準不是神經,但肯定有什麼東西——突然痙攣起來。有時是在我的脖側。每次發生這事,我都嘴巴發乾,只能使勁咽吐沫。我知道不久就會有什麼事發生,我想阻止它。我要躲開它,這就是我要做的。只管閉上眼睛讓它過去,讓它去找下一個人吧。J.P.可以等一下。

昨天早晨我目睹了一場心臟病發作。有一個傢伙,他們叫他蒂尼。這傢伙又肥又壯,是聖羅莎的一名電工。他們說他在這兒呆了快兩個星期了,已經過了危險期。一兩天內他就可以回家,除夕之夜可以和妻子守在電視機前共度了。蒂尼打算在除夕之夜喝些熱巧克力飲料,吃些餅乾。昨天早晨,他出來吃早飯時精神蠻好。他學鴨子叫,表演給其他人看他怎麼就能輕而易舉地把鴨子招呼過來。“叭啦。叭啦。”蒂尼學了幾聲。他的頭髮濕乎乎的,沿着發跡光滑地梳向腦後。他一定是剛洗完澡。下巴也剛被剃鬚刀刮破了。但這又有什麼?幾乎所有在弗蘭克·馬丁中心的人臉上都有疤痕。這是常有的事。蒂尼擠進來,坐在長桌頭上,開始講他某一次酒癮發作的事。桌邊的人都笑起來,一邊大口吞着雞蛋,一邊搖着頭。蒂尼還想說什麼,咧嘴笑了笑,又朝桌四周掃視一眼看是否引起了共鳴。當然了,我們都曾做過這麼可惡、這麼瘋癲的事,所以我們就都大笑起來。蒂尼的盤子裏是炒雞蛋,還有些餅乾和蜂蜜。我也坐在桌邊,不過並不餓。我眼前放着杯咖啡。突然,蒂尼不見了。他剛還坐在椅子裏,嘩啦一聲就摔了下去。他躺在地上,雙眼緊閉,雙腳嗵嗵地磕打着地板。人們驚呼弗蘭克·馬丁。他恰好就在那兒。幾個小夥子俯身到蒂尼的身邊。有一個人將手指塞進蒂尼的嘴巴,想抓住他的舌頭。弗蘭克·馬丁大叫:“所有人都靠後站!”我發現那時候,我們一群人全都朝蒂尼探着身子,都那麼看着他,無法把視線移開。“讓他透透氣!”弗蘭克·馬丁說。接着,他跑進辦公室,叫了救護車。

今天蒂尼又在這兒了。我是說他又活過來了。今天早晨,弗蘭克·馬丁開旅行車去醫院接的他。蒂尼回來得晚了,沒能吃上雞蛋,但他還是端了杯咖啡走進餐室,仍舊坐在桌邊。廚房裏有人給他烤了麵包片,但蒂尼沒吃。他只是捧着咖啡坐在那兒,眼睛盯着杯裏面。隔一會兒,他就將杯子在眼前挪一挪。

我很想問問他,那事發生之前,他有沒有感到什麼徵兆。我想知道,他是否有心跳間歇,或者心跳過速。他的眼皮痙攣了嗎?但我不會問什麼的。況且他似乎也根本不想談這件事。但發生在蒂尼身上的事是我永遠忘不了的。老蒂尼平躺在地上,踢騰着他的腳後跟。因此,每次這種突如其來的事情在什麼地方發生,我都倒吸口氣,等着看我自己躺在地上,向上翻眼皮,任某個人的手指塞進我的嘴巴。

J.P.坐在前廊他的椅子裏,兩隻手一直放在膝上。我抽着煙,用一隻舊煤桶當煙灰缸。我聽着J。P.隨意地聊着。那會兒是上午十一點——離午飯還有一個半小時。我們倆都不餓。但我們還是盼着能進屋,坐到餐桌旁。沒準兒我們一會兒會餓的。

J.P.到底在講什麼?他講他十二歲時,在他生長的那個農莊附近,他曾掉進過一口井裏。幸運的是,那是口枯井。“沒準倒是不幸呢,”他說,環顧一下四周,搖了搖頭。他講到那天他在井裏呆到傍晚,他爸爸才用繩子把他拽上去。J.P.在井下尿了褲子。他在井裏還受了各種各樣的驚嚇,大叫救命,然後就是等待,然後又大叫一通。還沒喊完,他的嗓子就喊啞了。但他告訴我,井底的經歷給他留下了永不磨滅的印象。他曾坐在那兒,抬頭觀望井口。一直往上看,他能看見井口處的一圈藍天。隔一會兒,會有一片白雲飄過去。又有一群鳥飛了過去,J.P.覺得,它們翅膀的振動引發了一陣奇異的騷亂。他還聽見了其它的聲音。他在井裏聽見他頭上有細微的瑟瑟聲,他擔心會有什麼東西掉下來落到他的頭髮里。他想到了蟲子。他聽見大風從井口刮過,這聲音也讓他印象深刻。總之,在那口井底下,他生活的一切對他而言都迥然不同了。但是最終什麼都沒掉下來,那一圈藍天也沒被什麼東西關上。後來他爸爸就帶着繩子來了,沒過多久,J.P.又回到了他一直居住的那個世界。

“說下去,J.P。後來呢?”我問。

他十八九歲的時候,中學畢了業,但沒什麼他願意干一輩子的事情。有一天下午,他穿過城去會一位朋友。這位朋友住的房子帶個壁爐。J.P.和他的朋友坐着喝啤酒聊天。他們聽了幾張唱片。這時門鈴響了。朋友去開門。一位年輕的煙囪清掃女工提着工具站在門口。她戴了一頂高頂絲質禮帽,那樣子讓J.P.驚奇不已。她對J.P.的朋友說,她約好了到這兒來清掃壁爐的。那位朋友躬躬身請她進來。年輕女人並不理會他。她在爐床上鋪了一塊毯子,擺放上她的工具。她穿着黑褲子、黑襯衣、黑鞋、黑襪子。當然,這時候,她已經把帽子摘了。J.P.說他盯着她看都快看傻了。她幹着活兒,打掃煙囪,J.P.和他朋友聽着唱片,喝着啤酒。但他們都看着她,看她乾的活兒。J.P.和朋友還不時互相看看,咧嘴笑笑,要不就眨眨眼睛。當年輕女人的上半身埋進煙囪里的時候,他們的眉毛都挑了起來。她長得也還不錯,J.P.說。

她幹完活兒,把工具又包進那塊毯子。她從J.P.朋友的手裏接過一張支票,那是他父母預先寫好準備付給她的。然後她問那位朋友想不想吻吻她。“據說這能帶來好運氣,”她說。這句話一下子把J.P.給打動了。那位朋友轉轉眼珠。又做了些怪模樣。而後,他吻了她的臉頰,臉可能都紅了。就在這時,J.P.做出了一個決定。他放下啤酒,從沙發上站起身。那年輕女人正要出門,他朝她走了過去。

“我也可以嗎?”J.P.對她說。

她打量着他。J.P.說,他都能感覺到心在咚咚地跳。後來他知道,這位年輕女人名叫羅克茜。

“當然,”羅克茜說,“怎麼不可以?我得過一些額外的吻。”她在他的唇上好好吻了一下,然後轉身離開。

也就在一眨眼的工夫里,J.P.跟着她來到了前廊上。他為她打開紗門,隨她走下樓梯,走到車道上,她的密封式小卡車就停在那兒。這事兒他控制不了。世上任何其它事都無足輕重。他知道他碰上了一個能讓他雙腿發抖的人了。他能感覺到她的吻還在他唇上灼燒,等等。J.P.還不能理出頭緒,他的心亂了,思緒萬千。

他為她打開密封小卡車的後門,幫她把東西放了進去。“謝謝,”她對他說。這時他終於開了口——他希望能再見到她。她願意什麼時候和他去看場電影嗎?他還發現了他願意一輩子從事的工作。他想干她這一行。他要當一名煙囪清掃工。但那時他沒對她說。

J.P.說,她把兩隻手搭在屁股上上下打量他。然後她從卡車前座上找出了一張名片。她交給了他。她說,“今晚十點以後撥這個號碼。我們可以聊聊。現在我得走了。”她戴上了高頂帽,又摘了下來。她又看了看J.P.。她一定很喜歡她所看到的,因為這一次她笑了。他告訴她,她嘴角有一小塊黑。她隨後坐進卡車,嘟嘟嘟摁了摁喇叭,開走了。

“後來呢?”我說,“別停在這兒啊,J.P.。”

我很感興趣。不過,即使他接下去是講他怎麼會有一天決定去玩扔馬蹄鐵的遊戲,我也會聽下去的。

昨天晚上下了雨。這會兒雲在山谷中堆起來,襯着背後的山勢。J.P.清了清嗓子,凝望着山坡和雲。他揪揪下巴,然後接着剛才的話頭講了下去。

羅克茜開始與他外出約會。他逐漸說服了她,讓他跟着她一起幹活兒。但羅克茜正與她父親和哥哥搭夥干呢,他們的工作量也很合適。他們不需要人手了。況且,這個名叫J.P.的小夥子是誰?J.P.什麼?留神,他們提醒她。

因此,J.P.就和她一塊兒看了幾部電影。跳了幾場舞。但他們的求愛期主要還是在他們一起打掃煙囪中度過的。J.P.說,不知不覺地,他們就在談婚論嫁了。不久,他們就辦了,他們結了婚。J.P.的新岳丈把他當成純粹的合伙人接納了他。羅克茜有了孩子。她不再當煙囪清掃工了。無論如何,她不再干那活兒了。不久,她又生了個孩子。J.P.那時二十五六歲。他買了房子。他說他生活得很幸福。“我那時對一切都十分滿意,”他說,“我有了我想要的一切。我有了我愛的老婆、孩子,我做着我願意一輩子都做的事。”但不知怎麼搞的——誰知道我們怎麼就做了這事?——他開始酗酒了。他喝了很長一段時間啤酒,而且只喝啤酒。無論什麼樣的啤酒——這無關緊要。他說他能一天喝二十四小時的啤酒。晚上看電視的時候也喝。當然,他偶爾也沾點兒烈性的。但只是在他們進城的時候——這不是常事——要不就是家裏來了客人。後來,他也不明白為什麼,就把啤酒換成了杜松子酒。吃完晚飯,坐到電視機前,他喝的杜松子酒越來越多。他手中總端着杯杜松子酒。他說,他真的很喜歡那味道。下班以後,他開始在途中逗留,喝些酒,回家以後還接着喝。後來,他開始不吃晚飯了。晚飯時,他根本不露面,要不就露一下面,卻什麼都不想吃。他已經在酒館裏吃了一肚子點心。有時,他進了門,毫無緣由地把午飯桶從起居室這頭扔到那頭。羅克茜一衝他喊,他就轉身又出了門。他把他的飲酒時間提前到了午後,這個時候他本應該還在上班。他告訴我,他後來上午也要喝幾杯了。刷牙前也得喝上一口。然後再喝咖啡。他上班時,午飯桶里總要帶一暖瓶伏特加。

J.P.不說話了,他沉默着。後來怎麼了?我還聽着呢。聽他講講起碼能讓我放鬆。讓我從我的境遇中擺脫出來。過了片刻,我說,“怎麼啦?接著說啊,J.P.。”他揪着下巴。但很快,他就又開始講起來。

J.P.和羅克茜開始真發生爭鬥了。我是說真的動手。J.P.說,有一次,她一拳打到他臉上,打斷了他的鼻骨。“看這兒,”他說,“就這兒。”他讓我看他鼻樑上的一道印。“鼻骨斷了。”他隨後也回敬了她,把她的肩膀扭脫了臼。還有一次,他打豁了她的嘴唇。他們當著孩子的面大打出手。情況越來越糟。但他還照舊酗酒。他戒不了。沒什麼能讓他斷了這毛病,即使羅克茜的父親和哥哥嚇唬他要把他揍扁。他們對羅克茜說,她應該帶着孩子走。但羅克茜說這是她的事兒。是她把自己卷進去的,她就要解決這個問題。

此刻,J.P.又真的沉默了。他躬着肩縮在椅子裏。他望着一輛車從我們眼前朝山那邊開去。

我說,“我想聽下面的事,J.P.。你最好接着講講吧。”

“我也不清楚了,”他說,聳聳肩。

“沒關係的,”我說。我的意思是他講講沒什麼關係。“講吧,J.P.。”

J.P.說,她想出的一個試圖解決問題的辦法,就是找了個男朋友。J.P.不知道她怎麼還會有時間照管家和孩子。

我望着他,有些吃驚。他是個成人了。“如果你想那麼做,”我說,“你就會有時間的。你總能擠出時間的。”

J.P.搖搖頭。“也許是這樣的吧,”他說。

總之,他發現了這件事——發現了羅克茜的男朋友——他發了瘋。他把羅克茜的結婚戒指從她手上擄下來,又用金屬刀把戒指一割幾段。好,真了不起。他們來來回回打了幾個回合。第二天早晨,他在上班的路上,因為酒後開車被拘留了。他的汽車駕駛證被沒收了。他再也不能開着卡車外出幹活兒了。他說,另外,一星期以前,他還從房頂上摔下來過,摔斷了大拇指。他說,什麼時候摔斷脖子只是個時間問題。

他現在進了弗蘭克·馬丁戒酒中心,要戒酒,還要考慮如何讓他的生活回到正軌上去。他到這兒來不是被迫的,和我一樣。我們沒被鎖起來。我們隨時都可以離開。但他們建議我們最少呆上一星期,兩星期或一個月,用他們的話說是他們的“強烈建議”。

我剛才說過,這是我第二次進弗蘭克·馬丁中心了。我正要填一張預付一周療程的支票時,弗蘭克·馬丁說:“節假日總是很糟。這次你是不是應該考慮多住些日子。考慮住幾個星期。你能住幾個星期嗎?總之,想想看。你不必馬上就做決定,”他說。他在支票上摁了手印,我簽了我的名字。然後我送我的女朋友到前門,說了再見。“再見,”她說,趔趔趄趄走出門楣,走到走廊上。那時已是大下午了。天正下着雨。我離開門走到窗戶前,拉開窗帘,目送她駕車離去。她開的是我的車。她醉了。但我也醉了,我無能為力。我找到一張靠近暖氣爐的大椅子坐下。看電視的幾個小夥子抬眼望了望,隨即就又轉過頭去專註於他們正看的節目。我坐在那兒,偶爾抬起頭看看屏幕上發生的事情。

傍晚的時候,前門砰地開了,J.P.被兩名大漢架了進來一一後來我知道那是他岳丈和內兄。他們拖着J.P.穿過房間。那位老點的給他登了記,然後遞給弗蘭克·馬丁一張支票。這兩位夥計又幫着J·P.上了樓。我猜他們是把他弄上了床。過了不久,老頭和小夥子就走下樓,朝前門走去。他們好像恨不得立刻離開這裏,連做做樣子也不肯,就像是急不可待地要擺脫這一切。我不是指責他們。見鬼,不是。我不知道如果我是他們我會怎麼做。

過了一天半,J.P.和我在前廊上遇見。我們握了握手,談論了一會兒天氣。J.P.有了抖的毛病。我們坐下,把雙腳架放到欄杆上。我們朝後靠在椅子裏,就好像我們只是出來放鬆放鬆,就好像我們準備聊聊我們的捕鳥獵犬。就是在這個時候,J.P.講起了他的故事。

外面很冷,但還不至於冷得不行。天有些陰。弗蘭克·馬丁走出來抽完他的雪茄。他穿了件毛衣,扣子全繫着。弗蘭克·馬丁又矮又結實。他有一頭灰色鬈髮,腦袋很小。他的腦袋簡直太小了,幾乎撐不住整個身體。弗蘭克·馬丁把雪茄放進嘴裏,兩隻胳膊交叉着抱在胸前站在那兒。他用嘴巴轉着雪茄,望着遠處的山谷。他站在那兒像名職業拳手,似乎成竹在胸。

J.P.又沉寂下來。我是說,他的呼吸幾乎都停止了。我把煙扔進煤桶,仔細瞧了瞧J.P.,他又往椅子裏面陷了陷。還豎起了衣領。見鬼,這是怎麼了?我大惑不解。弗蘭克·馬丁放下胳膊,吸了一口煙。他讓煙霧從嘴裏噴出來。然後他對着山巒翹了翹下巴,說道:“傑克·倫敦曾在山谷的那一面有一大塊地。就是你們正望着的那座青山的後面。但是酒精要了他的命。把這當成你們的教訓吧。他比我們任何人都出色。但他也沒能對付得了酒這東西。”弗蘭克·馬丁看了看他那段抽剩的雪茄。煙已經熄滅了。他把它扔進了煤桶。“你們如果想在這兒讀點兒什麼,就讀他那本《荒野的呼喚》。我說的這本書你們知道嗎?如果你們想讀,屋裏就有。講的是這麼一種動物,一半是狗,一半是狼。這本書是最好的訓誡,”他說,然後猛地把褲子往上提了提,把毛衣往下掖了掖。“我進去了,”他說,“午飯見。”

“他一在邊兒上,我就覺着自己像個害蟲,”J.P.說,“他讓我覺着自己像個害蟲。”J.P.搖搖頭。然後他說,“傑克·倫敦。多棒的名字!我希望我也能給自己起這麼個名字,換掉別人給我的這個。”

我第一次來這兒,是我妻子把我帶來的。那會兒我們還在一起,還試圖找出解決問題的辦法。她把我帶到這兒,呆了一兩個小時,私下裏和弗蘭克·馬丁談了話。然後她走了。第二天上午,弗蘭克·馬丁把我叫到一邊兒說,“我們可以幫助你,如果你想要別人幫助,也想聽我們的話。”但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能幫助我。有一半的我需要幫助。但還有另一半。

這次呢,是我的女友開車送我來的。她開的是我的車。她冒着暴雨把我們開到這兒。一路上我們喝着香檳。她把車停在車道上時,我們兩人都醉了。她想把我擱下,掉轉頭,再開回家。她還有事情要做。她必須做的一件事就是第二天上班。她是個秘書。她在一家電子器件公司有一份不錯的差事。她還有那麼個青春期的多嘴兒子。我讓她在城裏先找個住處過夜,然後再開車回家。我不知道她是否找到了住處。自打那天她把我領上前門的台階,領我走進弗蘭克·馬丁的辦公室,說了聲“猜猜是誰來了”之後,我就再沒見到她。

但我並不生她的氣。首先,我老婆叫我走之後,她說我可以和她一起住時,她並不知道她讓自己卷進的這件事是什麼。我覺得對不起她。我覺得對不起她的原因是,聖誕前一天,她的巴氏試驗[①]結果出來了,消息不令人愉快。她還得再去看醫生,而且必須儘快。這種消息足以成為我們倆開始酗酒的原因。因此我們所做的就是讓自己一醉方休。聖誕那天,我們還醉醺醺的。她不想做飯,我們只好到外面飯館去吃。我們倆和她那個多嘴的毛頭兒子都打開了一些禮物,然後就去了她公寓附近的那個牛排館。我不餓,要了份湯和一個熱麵包。我就着湯喝了一瓶葡萄酒。她也喝了一些。然後我們就開始喝上了“紅瑪麗混合酒”[②]。後來幾天我也什麼都沒吃,只吃了些咸豆。但我喝了好多波旁威士忌。而後我對她說,“心肝兒,我想我最好收拾行李吧。我最好還是回弗蘭克·馬丁那兒去。”

她試圖對她兒子解釋,說她要離開一陣,他只能自己弄飯吃了。但我們剛要出門,那個多嘴的孩子就沖我們尖叫起來。他大叫道:“你們這些該死的東西!我希望你們永遠別回來。我希望你們把自己弄死算啦!”能想像這麼個孩子嗎!

我們出城之前,我讓她在外賣酒店前停了停,我買了瓶香檳。我們又在另一個地方站了一下,買了塑料酒杯。然後又買了一桶炸雞。我們冒着滂沱暴雨,一邊喝着酒,一邊聽音樂,朝弗蘭克.馬丁戒酒中心駛去。她開着車。我負責收音機和斟酒。我們想弄成個小宴會。但我們也很傷心。雖然買了這些炸雞,卻一塊也沒吃。

我想她一定已經順利地回到了家。如果她沒有,我想我會聽到點兒什麼的。但她還沒給我打電話,我也沒給她打。沒準這會兒她自己也有了什麼消息。也許,她也還什麼都沒聽說。沒準這一切都是個錯誤。沒準是別的什麼人的試驗結果。但她拿着我的車,她房裏還有我的東西。我知道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在這兒,他們叮叮噹噹搖那種老式的農場鐵鈴叫人去吃飯。J.P.和我從椅子上站起來,走進屋。反正走廊上也已經太冷,呆不住了。我們說話時都能看見嘴裏呼出來的氣。

除夕的早上,我試着給我妻子打了個電話。沒人接。算了吧。但就說不算了,我又能怎麼樣呢?幾星期前,我們最後一次通電話,我們都衝著對方大喊大叫。我給她起了幾個綽號。“腦子有病!”她說,把電話扣回了原處。

但我現在想和她談談。我的那些東西,總得做個處理吧。我還有東西在她那裏。

這兒有個小夥子經常旅行。他去歐洲和其它地方。他反正是這麼說的。有業務,他說。他還說他已經控制了酗酒,他根本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呆在弗蘭克·馬丁這裏。但他不記得是怎麼進來的了。他覺得這很可笑,他笑他的記性。“誰都可能有記憶中斷的時候,”他說。“這證明不了任何問題。”他不是個酒鬼——他這麼對我們說,我們都聽着。“這可是個嚴重的指控,”他說,“那麼說能毀了一個好人的前程。”他說,如果他堅持只喝威士忌加水,沒加冰塊,他就決不會出現記憶中斷的。都是他們放在你杯里的冰造成的。“你在埃及認識誰?”他問我。“我在那兒可有幾個人物能用用。”

除夕的晚飯,弗蘭克·馬丁準備了牛排和烤土豆。我的胃口又恢復了,吃光了盤子裏的東西,還能再吃一點兒。我瞧瞧蒂尼的盤子。見鬼,他幾乎什麼也沒碰。他的牛排還端坐在那兒。蒂尼已不再是那個老蒂尼了。這可憐的傢伙原來還打算今晚在家過呢。他原來打算穿上睡衣和拖鞋,握着老婆的手坐在電視機前。現在他害怕離開這兒。我能理解。一次心臟病發作就意味着你得準備有第二次。他一直靜靜地獃著,不跟人交談。我問他我能不能吃他那塊牛排,他就把盤子推給了我。

有些人還沒睡,圍坐在電視機前,看着時代廣場[③],這時弗蘭克·馬丁走了進來,給我們看他的蛋糕。他端着它繞了一圈,拿給每個人過一眼。我知道那不是他做的。那不過是麵包房的蛋糕。但它總還是蛋糕啊。是個白白的大蛋糕。上面還寫着一行粉字。它說:新年快樂——一年一度。

“我根本不要他媽的什麼蛋糕,”那位常去歐洲和其它地方的小夥子說道。“香檳在哪兒?”他說完又笑起來。

我們都走進餐室。弗蘭克·馬丁切着蛋糕。我坐在J.P.的旁邊。他吃了兩塊,喝了一聽司樂。我只吃了一塊,另一塊用餐巾紙包了起來,留着過會兒再吃。

J.P.點上一支煙——他的手現在不抖了——他告訴我他妻子早上會來,新年的頭一天。

“這太棒了,”我說。我點點頭。我舔去手指上的糖霜。“這是好消息,J.P。”

“我到時給你介紹,”他說。

“我等着,”我說。

我們道了晚安。我們互祝了新年快樂。我用餐巾紙擦了擦手指。我們握了握手。

我走到電話旁,投進一毛錢硬幣,給我妻子掛了個由她付費的電話。但這次還是沒人接。我想給我的女朋友打,正撥着號碼時,又發現我其實並不想同她說什麼。她可能正在家裏看着我正看的電視節日。總之,我不想同她說什麼。我希望她沒事。但如果她真有什麼事,我也不想知道。

早飯過後,我和J.P.端着咖啡來到走廊上。天空清澄,但很冷,得穿毛衣和夾克。

“她問我該不該帶孩子來,”J.P.說,“我讓她還是把孩子留在家裏吧。你能想像嗎?我的天,我不想讓孩子們到這兒來。”

我們還拿那隻煤桶當煙灰缸。我們眺望着山谷那邊傑克·倫敦曾經住過的地方。我們還在喝咖啡的時候,一輛小車駛下了公路,朝這邊駛來。

“是她!”J.P.說。他把杯子放到椅子旁邊,站起身走下階梯。

我瞧見那女人停了車,將車剎住。我瞧見J.P.打開了車門。我看見她走了出來,我看見他們擁抱在一起。我將目光移開,而後又移回去。J.P.拉着她的胳膊,走上了階梯。這個女人曾經打斷過一個男人的鼻骨。她已經有了兩個孩子,有不少煩惱,但她愛這個拉着她胳膊的男人。我從椅子上站起身。

“這是我的朋友,”J.P.對他妻子說。“嘿,這是羅克茜。”

羅克茜握住我的手。她是個高個子漂亮女人,戴了頂編織帽。她穿着外套,厚毛衣,寬鬆褲。我想起J.P.對我說過的那個男朋友,那把金屬刀。我沒見到什麼婚戒。我想,它已經碎成幾段,淪落何處了。她的手很寬大,手指關節突出。這是個在必要時刻可以攥拳頭的女人。

“我聽說過你,”我說,“J.P.給我講了你們是怎麼碰上的。J.P.說,和煙囪有關。”

“是的,煙囪,”她說,“可能還有好多事他沒告訴你,”她說,“我敢打賭他沒把一切都告訴你,”她說著就笑了。然後——她再也不能多等了——把胳膊滑向J.P.,摟住他,在他的頰上吻起來。他們開始朝門走去。“見到你很高興,”她說,“嘿,他跟你說過嗎,他是這行里最棒的清掃工?”

“行啦,羅克茜,”J.P.說。他的手已放在門把上了。

“他跟我說,他一切都是從你那兒學來的,”我說。

“嗯,這差不多也是真的,”她說,又笑起來。但她似乎在想什麼別的事。J.P.轉動了門把。羅克茜把手放在他手上。“喬,我們進城吃午飯去吧?我能帶你到什麼地方去嗎?”

J.P.清了清嗓子。他說;“還沒到一星期呢。”他將手從門把上抽出來,托住下巴。“我想他們是希望我一刻也不離開這兒。我們可以在這兒喝點兒咖啡,”他說。

“好吧,”她說。她的目光又投向我。“我很高興喬交了個朋友。見到你很高興,”她說。

他們就要進屋。我知道我這麼做很傻,但我還是做了。“羅克茜,”我說。他們在門道那兒站住,看着我。“我需要點兒運氣,”我說,“不開玩笑。吻一下我就行。”

J.P.低下了頭。門已經開了,可他的手仍握着門把,還把門把兒轉來轉去。但我一直看着她。羅克茜笑了。“我已經不再是清掃工了,”她說,“好多年了。喬沒告訴你嗎?不過,當然,我會吻你的,沒問題。”

她走了過來。她抓着我的肩膀——我是個大塊頭——把她的吻種在了我的唇上。“怎麼樣?”她說。

“很好,”我說。

“沒什麼,”她說。她仍然抓着我的肩膀。她凝視着我的眼睛。“祝你好運,”她說,然後鬆開了我。

“呆會兒見,夥計,”J.P.說。他將門大開,他們走了進去。

我坐在前門的階梯上,點着了一支煙。我觀察着我的手,隨即吹滅了火柴。我的手有些抖。今天早晨就開始了。早晨我又想喝酒了。這叫人沮喪,但我沒對J.P.講。我盡量想些旁的事情,不去想它。

我現在就在想掃煙囪的事兒——我從J.P.那兒聽來的一切——這時候,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想到我和妻子曾住過的一套房子。那房子沒有煙囪,因此,我不知道是什麼讓我現在想起了它。但我記起了那房子,記起我們剛在那兒住了幾星期,有天早晨聽見外面有響聲。那是星期天早晨,卧室里仍然很暗。但從卧室窗戶透進來一絲微弱的光。我凝神靜聽。我能聽見什麼東西正刮著房子側牆。我跳下床去查看。

“我的天!”我妻子叫道,從床上坐起來,將臉上的頭髮甩開。接着她笑起來。“是文圖裡尼先生,”她說,“我忘了告訴你了。他說他今天要來刷房子。要早點兒。趕天熱之前。我把這事兒全忘了,”她說,還笑着。“親愛的,回床上來吧。就是他。”

“等等,”我說。我將窗帘推開。屋外,那老頭穿着白色連褲工作服正站在他的梯子旁邊。我和老頭互相打量了一下對方。他是房主,好吧——這個穿連褲工作服的老頭兒。但他的工作服穿在他身上太大了。他也需要刮刮鬍子了。他還戴了頂棒球帽以掩飾他的禿頂。真他媽該死,我想,如果他不是這麼個怪老頭兒。一股幸福的熱浪涌過我的周身,我慶幸自己不是他——我是我,我和老婆在卧室里。

他突然用大拇指指了指太陽,又假裝抹了抹前額。他想讓我知道他沒有那麼多時間。他突然又咧嘴笑起來。那時我才發現我還光着身子呢。我低頭看了看自己,又看看他,聳聳肩。他指望我什麼樣?

我妻子笑了。“好啦,”她說,“快進被窩裏來吧。馬上。立刻。快回床上來。”

我將窗帘放下來,卻仍在窗邊站着。我能看見那老夥計對自己點點頭,似乎在說,“去吧,小夥子,上床去吧。我理解。”他用力拉了拉帽檐,準備開始他的工作。他提起桶,往梯子上爬去。

我靠坐在身後的階梯上,將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沒準今天下午,我會再給妻子打個電話的。然後再打電話看看我的女友怎麼樣了。但我不想讓她那個多嘴兒子聽電話。如果我打了,我希望他正好出去了,隨便做什麼他在家不做的事。我試圖回憶我是否看過傑克·倫敦的什麼書。我想不起來了。但我上中學時,曾讀過他的一篇短篇小說,題目叫《生火》。那裏面的小夥子在育空[④]凍僵了。想想看——如果他不能生起火來,他真就可能凍死。有了火,他就可以烤乾襪子,烤乾其它東西,還能暖和他自己。

他生着了火,但又出了意外。一團雪塊正好掉在火上。火滅了。那時,天越來越冷。夜色降臨了。

我從口袋裏拿了些零錢出來。我要先給妻子打。如果她在,我就祝她新年快樂。但也僅此而已。我不會生出什麼事端。我不會抬高嗓門。即使她挑起什麼事,我也不會。她會問我從哪兒打的電話,我也只能告訴她。我不會表什麼新年決心。這沒什麼玩笑好開。我跟她通完話,就給我的女友掛電話。也沒準我會先給她打。我只是希望我別在電話上碰到她那個孩子。“你好,心肝兒,”她一來接我就這麼說。“是我。”

(2007.6.25.修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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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蒙德·卡佛作品精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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