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這事我仍然記得,要忘也忘不了。它深深烙在我心上,時間之手也水遠無法將它撫平,除了死亡。只是我難於將它訴諸語言,因為它不是用語言說出來的。所用的媒介無法加以描述。我可以描繪出一些圖像,但這些圖像只能表達出相近的意思而已。

完美無缺的心靈感通是一種無法解釋的經歷,因為沒有任何東西可與之作出比較。所以,那塊卵石在幾秒鐘之內對我的心所說的那些事,我得用幾頁篇幅來一一加以贅述。語言緩慢而又時常出錯,按指令輸送的思想卻是精確的,極短的時間就能傳達許多內容。若我所用的語言笨拙的話,那是因為沒有更好的語言之故。

卵石說:

向你(心靈感通者——一個詞,一個詞),我們(地球人,心靈感通者們)的後人,我們曾經生活、愛和死亡,現已死去的人的孩子,致意。

這是你的祖先們的故事:

一個小小的綠色星球圍繞一個小小的黃色太陽旋轉(地球和太陽)。一個想像中的星系,立體的,密佈眾星,在它們之中,一顆星閃耀着黃色的光,永遠不會被搞錯,那個天體圍繞它旋轉,翠綠而又明亮(太陽和地球的位置永不改變)。人類在散佈到眾星之前的漫長時代里就在這兒出生、生活和死亡。

人類的歷史是一種循環,人類文明的興衰是周期性的(其歷史完整無缺),但人類最終突破了這種周期,攀登到一個比他們以往任何時候所攀登上的更高的高峰。他們征服了空間,並向星系殖民,牢牢據有這個他們以為永遠不會再下落的高峰。

對空間的征服並不是輕而易舉一揮而就,無遠不屆,穩穩固固的。那是一個漫長的、夸人厭倦的曠日持久的努力,它耗盡了地球和太陽系的資源,使留在地球上的那些人的生命力漸漸枯竭。被一條纖細的記憶和對母天體的愛的紐帶維繫在一起的殖民地茁壯成長。地球人放眼看星系和那個帝國,那景象不錯,因為它是由人造成的。

但是,記憶是個綿軟無力的東西,而建設一個新天體卻艱難之至,它導致現實主義。說實在,地球已沒有未來;它有的是過去。它是一個放債者的世界。除了情感之外,它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輸出了。但是,外天體不會用資源來換取情感,沒有一個人堅持說,這樣做是不對的。

第二階段開始了,帝國只成了一個情感上的虛構故事,但地球給自己開闢了另一個帝國。地球將自己政變成為一個擁有一切知識的浩如煙海的大宇宙,作為自己的王國。分門別類的智慧從地球源源不斷地向外流:種種發明、基礎科學、哲學。殖民地沒有時間去搞這些東西;它們正在利用自己的遺產,利用眾星星。但是,它們願意用食物換取一件小發明的樣品,用原料換取一條基本的自然規律,用少量燃料換取哲學上的真知灼見。

人們從星系來地球學習,來做買賣。地球成了一切東西的市場。不過,星系是不安分的,地球人預見到自己的天體將被種種競爭力量所撕裂。為了佔有這個市場,其他天體將會把它生成戰場,從而使之遭到毀滅。這就是佔有的真諦:佔有即毀滅。

地球逐漸放棄這個角色,停止輸出,並使自己的生存簡單化。人們忘卻了,他們以為地球已瀕臨死亡,當第一帝國迅速擴張之時,地球被忽略了。當其他天體在火焰中消亡之際,地球倖存了下來,它翠綠而又安寧,多思而又平靜,懷着極大的悲哀觀望着處於臨終痛苦之中的星系。

就在那種安寧之中發生了一件奇特的事。在地球上,人們第一次開始清晰地思考,那就是第三階段。為了生存就需要清晰的思考,為了清晰的思考就需要安寧扣平靜,而這種安寧和平靜卻只有在沒有迫在眉睫的問題時才能得到,這可是件奇怪而又可怕的事。隨着對人的思想發展的了解,對所擁有思想的控制不斷增強,心靈感通就是從那種控制中產生出來的。

在安寧與平靜之中,地球人又一次向星系進發,這次跟開始時不一樣,沒有霹靂和火焰,沒有巨大的歡樂,而是靜悄悄的,不被注意的,他們認識到其中的危險,但對於自已的責任甚至抱有更為清晰的認識。一種理性精神,一種微妙的統一感,一種默默的希望來到星系。始則緩慢,繼而迅速,眾天體停止了彼此爭鬥,星系冷卻了,火焰熄滅了,人類感謝諸和平之神,

沒有人感謝,也不為人所知,我們在整個星系進行工作,改變這兒的一股勢力,調節那兒的一支力量,一隻手按着帝國的脈搏,而另一隻手引導其向上,總是向上。第二帝國誕生了,人類的黃金時代,繁榮昌盛,報賞豐厚,成果累累。人類現在登上了一座座以前從來想到過的高峰。他所看到的景像是以前從未夢想到的。

這是一個漫長的富裕夏季,但是,不管如何姍姍來遲,冬季終究是要來到的。

我們的自身毀滅來自我們的工作——發明了一種機器;我們被發覺了。野蠻未馴的星系向我們發起進攻。這就是相異性的真諦:相異即仇視。我們是相異的;我們遭到仇視。這跟我們所做過的事情,或為何做這些事情無關。

我們悄悄離開,在砭人肌骨的冬季之風刮來之前逃跑。我們逃下星系,未被看見,希望躲藏起來度過另一個季節,並知曉儘管我們抱着希望,但那個希望是徒然的,他們並沒有跟蹤我們,我們甩掉了他們。但是,他們用我們幫助教育出來的頭腦進行分析、思考和推斷,這種教育就是在我們所培育的和平環境中進行的,他們在數以十億計的天體之中找到了地球。

我們今天看見了第一個偵察兵。今晚或明天他們就會來到,星系在炸裂成百萬燃燒的碎片之前,最後一次在復仇中結為一體。他們試圖對那些將他們未曾要求的東西給予他們的人實施復仇。他們要用火焰將自己古老家園的土地燒成焦土。他們要殺死那片土地之上的每一個活物,使得這個他們和他們的恩人們所出生的天體永遠不會再生長任何東西。在他們彼此廝殺之前,我們將會死去,但是地球會再次變綠。地球會治癒自己的創傷,永不休止地等待人們再次行走在她的胸膛之上。懷着一位母親的理解之心,地球將會原諒她的孩子們的無知,地球將會等待。

星系將變得寒冷和黑暗,被一個新的黑暗時代的冬季凍得瑟瑟發抖,而地球將會等待。人們將會忘卻和記起,直至記起就像是忘卻,忘卻就像是記起,種種神話將會產生,而地球將會等待。這個信息將會留在地球之上,其他的那些秘密將會為你們後來的人保藏起來(這兒,這兒和這兒)。找到它們,聰明地利用它們。它們是你們的遺產。

有朝一日,人會重新駐足於地球之上,假如它並不是你們之中的一個,那也沒有關係,因為這塊卵石銘刻着渴望。人們要它甚於自己的生命,它將從一隻手傳到另一隻手,直至來到能夠解讀它的你的手裏。

你將在那兒解讀它,因為我們將種子播遍星系,儘管我們今天或明天死去,可我們永遠不會被摧毀。有朝一日,當種子重聚,條件有利之時,我們將會在你們,我們的孩子,心裏再生。

堅強吧。睿智吧。善良吧。

地球在等待。

我手裏拿着卵石坐在那兒,心裏一片茫然,激動已經離我而去。我讀到了一封信,那信不是給我的。我並不是他們的一個孩子。我感覺到猛地襲來一陣憐憫與恥辱。這件事美麗而又悲哀,我是個可憐的弱小之人,對重建他們所建的帝國無能為力。

我慢慢摘下頭上的盔帽,將它放下,看看角落裏那個雇傭兵。他的眼睛瞪着我,充滿了仇恨。我站立起來,把槍留在身後,我不要槍。

他們還沒有到這兒來。自我將那塊卵石弄回控制室,自我以令人痛苦的方式探尋它以來,多長時間已經過去了?是永恆?我業已知曉了那一大段漫長時代的歷史;我原原本本、詳詳細細地閱讀了它。它是我的,永遠;對人類的業已被遺忘了的過去,我所知道的比第二帝國瓦解以來任何人所知的更多。但我知道那隻花了幾秒鐘。他們,我懷着突然的確信想,還得過幾分鐘才會來。

我向角落裏那個人走去,高高地站在他之上。“告訴你的主人,”我說,“別跟着我,他不會聽,可你告訴他。告訴他我這次饒了他,我可能會再次饒他,但是,到時候他就會迫使我殺死他。”

我從容走下樓梯,跨到外面走道上,將壁板滑移過來關上,那樣就會耽擱他們片刻時間。我走出那扇門,站到了大教堂里,從修道院那一邊出門是完全沒有訣竅的。教堂里一片黑暗,闃寂無人。術匠已經走了,雖然他的活兒並沒有幹完。

我低頭看看自己的手。卵石還在手裏,它不再是神秘不可測的了,而是被賦予了某種別的也許具有意義的東西,使它變得更加寶貴。我將它塞進腰包,覺得自己強有力而又無所畏懼。我以變得敏銳的官感嗅了嗅那間屋子。

外面的雇傭兵可能已經得到警告。他們可能在守候某個從大教堂里出來的人,但是,興許有不使用暴力而逃脫他們的辦法。當然是有辦法的,他們不可能阻擋住每一個人。

我走到木匠干過活的地方,他的工具在那兒的一隻木箱裏。我拎起那些工具,在我手裏它們顯得很輕。我趿拉着腳步,垂頭縮肩地走向屏障。我趿拉着腳步出了屏障,走下通街道的長台階,外面正在黑下來。

我趿拉着腳步,提着木箱沿着街道走去。我經過一扇門,一隻手伸出來抓住我的胳膊。我猛地抬頭看着他們,我的臉憔悴而又蒼老。

“等一下。”一個無確定主人的雇傭兵說。

“別去管他,”另一個說,“你暴露我們的位置了。”

“可我看見木匠在幾分鐘前離開了。”

“木匠有兩個唄!看看那老傢伙,那不是戴恩。”

那隻手慢慢鬆開我的胳膊。它一放開,我就又走了。我趿拉着腳步沿街走去,一個提着工具的老人。我很負疚,為了帶着那塊卵石逃跑,我不得不拿走木匠寶貴的鋸子、榔頭和刨子。但帶走卵石是重要的。倒不是因為那塊卵石有價值,而是為了不讓它落到像薩巴蒂尼這樣的人手裏,他會在它來到那些該得到它的人手裏之前就把它給毀掉的。

我在一條衚衕的進口處停了下來,放下工具箱,希望它會被找到,物歸原主。我快步走開了。正當我以為自己已經安全的時候,我看到許多直升飛機像落葉般紛紛而下。

我往身後看看,在遠處,直升機團團圍成一個大圓圈,蜂擁而下。我知道他們安的是什麼心了,派遣足夠的人,這事簡單得傻瓜都能一望而知。在一個特定區域四周撒下個人圈,讓他們由外至內進行搜索,盤問他們所遇到的每一個人,對他們進行仔細的搜查——即使最小的東西他們都會找得到,卵石在我的腰包里燃熾。

我迅速向那條直升飛機降落線走去。在那條線形成之前尚有走出包圍圈的一絲可能性。當我離走出包圍圈還有30米時,這種可能性消失了。

“站住!”擴音器發出雷鳴般的聲音,“不許從飛機下面走過去!站住……”

在我前而,行人越來越多,他們聚集在一起,形成了一道活的路障,我不得不服從。

若一個方向走不過去,我還可以走另一個方向。我不很顯眼地轉過身來,往來時所走的那條路走回去。我不是一個人,其他的人還在走;有的還突然歇斯底里地奔跑起來。

“站住……”那些擴音器雷鳴般地喊着,可那雷鳴聲離得較遠了。

我又往身後看看。那些直升機正在吐出橘黃色和藍色的

計在太空港阻止他。他是為自己或者是為某個並不是皇帝的人工作的。那麼,是由在修道院內為皇帝工作的另一個人召集起來的。

我知道那個人是誰。若不是薩巴蒂尼,那就是院長。那必定是院長,因為他是惟一的另一個知道我得到了卵石,並知道這個消息,在我脫逃之前很快就會報告給皇帝的人。

關於他的事,西勒或許說得對,他興許就是我的父親。他這麼說,可能是為拯救自己的生命而耍的一個花招,但是,這種事情並不是一個人在受到即時刺激的情況下所能想到的。此話聽起來像是真的,我想起過他,想起他並沒有使我痛心,他業已把使我痛心的權利犧牲掉了。有些事情更加重要,我不會再去想他了。

其他的力也在這漫長的黑夜裏盲目地活動着,市民幫,也許正在為理想而奮鬥,但也像其餘的人一樣,被腐敗射穿了。商人們——他們只關心一件事。利潤——可利潤何在?

響起沉重的腳步聲,遠遠的但越來越近。

“當心!這地方會倒下來壓死你的。”那是個深沉的、帶有命令口氣的聲音。

“一大堆爛東西!”滿肚子不快的牢騷話。“這地方許多年沒人來啦!”

“他就要你這麼想。要是我想躲起來,我就會挑選這種地方。”第一個聲音說。

我默默地咒罵他。

“讓我們搜它一遍吧。”第三個聲音說。

他們有多少人?我可能犯下錯誤了?不過我知道我沒犯錯誤。

砸木頭的聲音,無休無止地重複着,慢慢地越來越近。

藍眼睛會睜得大大的,她會將我拉下去,拉下去……

廚房裏沒人,我露出微笑,她睡着啦。我從腰包里拿出卵石,握在手裏,踮着足尖走到她卧室門前,停住步……

房間裏有人發出粗重深沉的呼吸聲,有人用粗厲的聲音在含含糊糊說些聽不分明的話。我的身子沒法動了,接着我便聽到了那些可怕的話語,那些話語輕柔得如同嘆息,太輕柔了,除我之外,沒人能聽得清楚,它們將會把我的睡意擊得粉碎,掉進無盡的長夜。

“邁克,”勞莉說,“邁克,邁克,邁克。”

我厭惡地轉身離開那扇門,樣樣事情都一清二楚了。

我知道她為何救我,為何養好我的傷,使我恢復健康,為何——但是我不願想這事兒。她要那塊卵石,她為誰工作並不重要。我把卵石放在手裏拋着,她可以得到它。它不會給她帶來任何好處,但她掙到了它。

“一個供人娛樂的人,”她曾這樣稱呼自己。

勞莉!勞莉!

我在廢物堆里找到一張包東西的紙,用火柴燒過的一頭草草在上面寫道:

我沒有錢付給你,薩巴蒂尼拿了我的錢。我以為自己找到了一件遠曼有價值的東西,可是也有人把那東西給拿走了。我很難受,我真傻得可以。也許這個會對它作出補償。

我將卵石包在那張紙里,放在桌上,出門並下了樓梯。

我覺得牆壁在我周圍閉合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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堡壘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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