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個滿心感到幸福的人想到悲傷,要一個決心戰勝種種難以置信的幽難,去贏得一塊失去的卵石的人,變成一個精神上無望而又可憐的人,要一個以挺直身子、走路一拐一瘸為自然狀態的人,始終趿拉着腳步,弓腰曲背,那可是最難的事。
一陣微細的緊張感警告我:屏障是不會受到愚弄的。
勞莉離開了我。我想。我將水遠見不到她了。她走了,我一無所有。我的眼睛沾着淚。安寧,我想,安寧。我必庸庸碌碌,一事無成,得不到幫助,除了進入走教堂,不會有任何幫助。
我趿拉着腳步,拾級登上台階,攀登這些台階對走路不瘸的人都是樁苦事呢,我死死扒住在心裏湧起的那些非真實的感情,忘卻了那道屏障;屏障為我分開,讓我通過。
大教堂是寧靜涼快的,懷鄉的思緒就像一股來自遠方的微風從我心頭掠過,這兒是真正的安寧,外面沒有一個地方有這樣的安寧。世界上除了這兒沒有一個地方有安寧,我已經離開了它,永遠不會重新成為它的一部分了。
我緊閉着嘴唇。
有比安寧更好的東西。安寧即是屈服。那是一種不自然的狀態。安寧不能和生命並存,真正的安寧只和死亡俱來,其時奮鬥結束,作出最終的屈服。
懷鄉的思緒退潮了,取代它的是目的。
禮拜儀式在進行。我望着,儀式搞得很棒,效率和真誠是其最強有力的特色。我尋思,是誰在控制室里呢?
米凱利斯神父?科納克神父’
我跪在近門一側一張長凳上,我垂着頭。現在被認出來,那是會致命的。我用眼角察看了經過修繕的地方,前壁上那個豁開的洞已經用水泥補好了。修補的人活兒幹得很仔細;色彩配得完美無缺,只有一條髮絲般的分界線。被砸破的跪凳大多已經修好,只有少數幾條需要做最後的加工。我注意到那個木匠正在後部跪着,等禮拜結束。
此時,奇迹正在祭壇後面顯現。那些奇迹處理得不錯,不過顯得死板有餘而靈氣不足,我疑心是科納克神父在控制。他的心可能不在於此,而是回到他那些可愛的老古董,那些至今還可以重新為教會工作的帶有神秘目的的機器中去了。他可能正在尋思,在約翰修士當班的時候他發現了什麼。
我看了看近旁的禮拜者,他們的臉盲目而又崇敬地朝上仰起,閃耀着敬畏和信仰之光,我嫉妒他們的無知,無知即是福啊。因為知之甚多就會產生懷疑,我知道得太多,我永遠不能再和他們一起共同享有這種盲目的信仰了。
我閉起眼睛,審視自己,我看到了一個力量和軟弱,知識和無知,勇氣和懦怯的奇特的混合體,對忻穢其他的事情我現在看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清楚了。我記得在被拋進那個貪婪的世界之前自己是怎麼個人。要是始終像那個樣子,始終處於無知無覺的狀態,那會更好些嗎’要是我沒沾上罪愆,保持心靈的安寧,那會比較幸福些嗎?
信念從內心深處升起來了:儘管知識即是悲哀和痛苦,但它是值得不顧一切去追求的,我決不會永遠呆在修道院照,即使那個姑娘沒有進來。她促成了必然要發生的事,最終我會拋棄修道院生活,或者被那種生活所拋棄,因為生活足有目的的,有思想的人必定要尋求生活目的,無論他想不想要尋求。
現在牆壁倒塌了,我能夠用眼睛看到被黑暗遮蔽住的東西了。我可以自由地生恬,並以我內心所具有的全部愛的力量來愛了,我為這種解放業已付出或將要付出的一切代價都是值得的。
我沒有祈求那獨一無二的上帝賜福,而是為勞莉祝福。
……給予人類兩個字,僅有的兩個字,那就是——選擇……
我作出了選擇。
禮拜儀式結束了,禮拜者一個個離開。那個木匠拿着工具去幹活了,為了不致擾亂大教堂的安靜,他不聲不響,輕手輕腳,不一會便只有我們兩人了。
幾分鐘后科納克神父就會離開控制室,在下一場禮拜之前,將有一個小時左右控制室里沒人,我有足夠的時間來做我必須做的事。
科納克神父現在可能已經關掉了控制器,但他還可能要呆上一會,檢查那些可愛的機器。它們的設計別出心裁,製造巧妙異常;它們是美的化身,與之相比,畫、雕塑和音樂就變得蒼白而無意義,因為這些機器會工作。不過,現在他會離開,他會朝自己身後掠上一眼,慢慢騰騰地下樓,因為他不再是個年輕人了。他會將樓梯腳邊那塊壁板滑移開,跨到外面走道上,又將它推回原位,他會朝約翰修士的工場走去,期待加快着他的腳步。
我又等了一會,使自己做好做第二次更危險的進入的準備。那扇不透光而且不可穿越的藍色的門在我的一側。
我深深吸了口氣,減緩自己的脈搏。我想着一些能使人平靜下來的情景:茂密翠綠的草地,寧靜宛如柔和的毯子覆蓋其上,那兒沒有運動的東西,徹底的寂靜。我想到自己一動不動躺在草上,緩緩地、深深地呼吸,與宇宙和平相處。不止如此,我還想和宇宙合而為一,平靜地和那些小溪一道向著大河奔流,和那些大河一道向著海洋奔流,在那兒使自己融進渾然一體的宇宙之中。我要和眾星星一道循着它們永恆的圓形軌道繞行,用它們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充足能量熊熊燃燒,和它們一道冷卻,迎接最後的死亡。
死亡與安寧,安寧與死亡,那對溫文、靜默、永生的孿生姐妹。我將走到那扇門後面尋找安寧,我將走到門後面,去……
想着這些念頭,感覺到這種聽天由命的決心,我站了起來。我無精打采地趿拉着腳步走向那扇門。我無精打采地跨了進去。我顫抖着在門的另一邊停住,身子靠在牆壁上,渾身冒着汗。像每一種別的能力一樣,思想和情感的控制力是隨着實踐而增進的。這次不那麼難於控制了,但那也夠糟糕的。我竭力使自己確信,我要的是永久的安寧,我竭力使那扇門確信。
當我靠在牆上時,我聽見對面牆壁里下樓的腳步里,我皺起眉頭。對我來說,時間竟然過得這麼慢,致使我把幾秒鐘當成了半個小時?我可以重新跨出門去,那一邊不會有什麼問題。不過我必須再次進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再面對那種苦惱。
我對門掠了一眼,那塊壁板移開了,科納克神父跨到外面走道上,抬頭看了看他下來的樓梯。他在關攏壁板,慢慢騰騰轉過身來背着我,慢慢騰騰開始沿着走道走去時,他臉上現出了不安的神色。
我悄無聲息地吐出了一口長氣。
但是我沒時間思考那個想法的全部含義。他越來越性急了;他在懷疑自己的耳朵作弄了他,抑或是樓梯上的那個人已經起了疑心。片刻之後,他就會躥向門道,他就會開火,我無能為力,因為我沒有帶槍,我不想帶槍,現在我後悔沒帶槍。
他變換了一下姿勢,在他變換姿勢的剎那,我輕輕向上並朝邊上跨了一步,使自己緊貼着右牆。我緊緊挨着牆,就在拐角那頭,他也緊緊挨着牆,我們等待着。我再不能在鏡子裏看到他了,可他也無法看見我,他無法肯定我知道他就在那個地方。
我們等待着,拖嗇着腳步的幾秒鐘過去了。一支閃光槍的槍鼻子慢慢從拐角那頭探出來,朝我嗅了嗅。我等它伸出來,等它拐過來,越離越近,槍管上的那個洞變得更黑更圓了,我看到了一小塊皮膚,我用手的一側狠狠地砸。
槍掉落了。他發出一個半是哼哼半是尖叫的聲音,猛然將手縮回去。我轉過拐角,此時他還在用左手撫摸着他的右手腕,我狠擊他的下體。在他弓起身子,大聲喘息之時,我對着他的後頸揮手劈去,他倒在地板上。
我在房間中央喘息不已地站了一會,直到那時,我才意識到等待業已徹底耗盡了我的力氣。接着我俯下身子,將他捆綁得結結實實,並在他嘴裏塞了一個張口器。我直起身來往四下里看看,我回來了,那可不賴。
樣樣東西都在老地方,所有熟悉的機器,但這次它沒有給予我權力感。我感覺到一種奇異的謙卑,以往時代那些業已被人們遺忘了的天才們創造了這些東西,我們現在將它們當做祖上傳下來的東西加以使用,可一點也不明白它們的工作原理,只知道它們會工作,要是我們動動這兒,動動那兒的話。我們差了一大截。
我嘆了口氣,坐在面對控制台的椅了里。我打開動力開關,將盔帽戴在自己頭上,將手伸進鐵護手。上次我坐在這兒時,下面大教堂里有四個人在搜尋我。可現在我到這兒來搜尋一件別的東西,我必須趕快。
我探測墨黑的牆壁;我滑移到牆肇下面,穿進去,晃擺過黑暗較為淺淡的地方,又晃擺回來。我搜尋它,找來又找去,用力一拽,什麼也沒有,在那塊牆角石里壓根兒沒有任何東西。
那塊卵石不翼而飛了。
我在那兒坐了幾分鐘,儘力消化這個事宴,井將它和所有其他那些小事聯繫起來。驀然間我明白了。我轉過身來,那個雇傭兵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他瞪着我,眼睛裏閃出敵意的光。他原是受命來殺死我的,理所當然,因為卵石被找到了,我已經毫無價值。
我感到大為輕鬆。薩巴蒂尼現在不讓我活了,他會安排人守候,要是我回來就殺死我,但他不會到處找我,因為他已經拿到了他所想要的東西。我自由了,我被捆在那塊卵石上已經有很長時間了,可現在我自由了,自由地生活,自由地愛勞莉。我並沒有將卵石交給他,他是自己找到它的,或者是什麼人為他找到它的。可我沒講,我的責任卸掉了。
但是,當我想到勞莉,想到她會怎麼想,以及我對自己會怎麼想時,恥辱感油然而生。如勞莉所說,那塊卵石可能是把鑰匙,可在薩巴蒂尼手中,它會成為一把開啟恐怖與毀滅之門的鑰匙。對此所負的責任不是我能夠甩得掉的,就像一條濕漉漉的狗將身上的水甩掉那樣。也許我把藏的地方說給他昕了,我不認為我已經說過,但是我那時幾乎神志不清,這個可能性是存在的。
那個雇傭兵眯縫着眼睛望着我,使我感到老太不自在,彷彿我忘了什麼東西,或者役看見什麼顯而易見的東西似的。我看了房間各處,可房間裏沒有任何出乎意料的東西。
而後我便意識到,認為薩巴蒂尼已經在多日之前找到了那塊卵石,他已經把它給帶走了,這個結論未免下得太快了,事情並不非此不可。它可能仍然在修道院裏,我手裏擁有布蘭庫什最出色的搜尋裝置。什麼人用這一裝置在我藏卵石的地方找到了它。現在我能夠用這一裝置重新找到卵石,若它還在搜尋範圍之內的話。
我又轉向控制台,悄然無聲地穿過後牆,將掃描器下降到眼睛高度,沿着走道掃視,井快速穿過修道院,其速度要比一個人奔跑的速度快。
一條條走道都是空空蕩蕩的。但我並不指望卵石在哪兒,我無法確定它在什麼地方,可我知道該從什麼地方開始找,我不想在走廊里開始找,我害怕自己將會發現的情況。
我在房門前,院長的房門前遲疑不決,而後便悄悄穿過它那薄薄一層黑暗,他們在裏面。
院長坐在他的扶手椅里,他堅強有力,白髮蒼蒼,不動聲色。在他對面站着薩巴蒂尼,黑臉膛,太鼻子,譏嘲地微笑着。在他們之間,在一張小桌上,敢着那塊卵石,暗淡地閃爍着光芒。
“……三天時間裏什麼都沒搞清楚,”薩巴蒂尼在說,“現在我要看看我能做些什麼了。”
“你以為你能搞明白我們沒搞明白的東西,”院長的深沉聲音問,“你有什麼設備來做這項工作?你能安排哪些訓練有素的人來做?”
“至少,”薩巴蒂尼說,“我不怕冒險。”
“由你來搞,那就是毀了它。不行,卡洛,這東西太精巧,你這莽漢對付不了。你把它留在我們這兒吧,若秘密能解,約翰修士會解開它的。它太寶貴了,不能讓你去胡搞。”
“寶貴!”薩巴蒂尼嚷道,“你知道價值多少?也許你忘了是誰為此付的錢,為此,並為了其他的東西付給你錢,是誰告訴你在大教堂里尋找它。是誰一再說,‘你親自到戴恩所呆的地方去,你被圍困在控制室里,你會把卵石藏在什麼地方’……”
“可是,”院長漫不經心地打斷他的話,“它可以賣更多錢,遠比你所付的多,尤其是在我們發現了它的秘密之後,我們會發現的。”
薩巴蒂尼的臉漲紅了。“—個克羅納都不加了!”他喊叫起來,並拍了下桌子。卵石跳了一跳。
“好啦,好啦,卡洛,”院長皺起眉頭告誡道,“沒有必要發那麼大的脾氣。很可能那東西毫無價值,你不管怎麼詐唬都將一無所得。我想,你或許已經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東西放棄得太多了。”
“我所放棄的,我能取回來,”薩巴蒂尼冷冷地說,“我付了錢的東西,”他吼道,“我就拿走。”
他伸手去拿卵石。卵石從他手之所及的地方移開了,但他沒有注意到,院長注意到了。
“說實話,卡洛,”院長說,“你無法指望帶着在敝院偷竊到的東西逃之夭夭。只要控制室掌握在我手裏,你就辦不到。”
“你的未來掌握在我的手裏,”薩巴蒂尼微笑着說,“向主教大人告發你的種種活動再說,你得記住,控制室里有我的人——是你同意的。”
他又伸手去拿卵石,卵石從桌子上滑落到地板上。他俯身去拾時,他的槍從外套內袋裏溜了出來,升到空中停住了。那塊卵石來到槍的旁邊,它們懸在兩隻看不見的手裏。
薩巴蒂尼直起身子,他勃然大怒,朝卵石和槍猛衝過去。
啊!啊!當這兩個字在薩巴蒂尼心中自動形成時,那支槍在空中威脅似的搖晃着,他停住了。
“那是誰?”院長問,“科納克神父,是你在控制室里嗎?幹得好,神父!現在把槍和卵石給我!”
是我,神父,威廉·戴恩。一個被擲到外面世界裏去死的神父助理,一個被出賣給嚴刑逼供者的無辜的人。
“威廉!”院長說,“威廉,我的兒!”
薩巴蒂尼一震。當心!
我來取的東西不屬於你,也不屬於他,神父,而是屬於我的。你有時是個厚顏無恥的虛偽叛徒,而另一個是殘暴的殺手,我該就地殺了你們倆!
這個突如其來的帶有強烈憤怒的想法震動了他們倆。薩巴蒂尼先恢復過來。他雙臂交抱在胸前,瞪眼看着卵石和槍所懸的空中。院長那紅彤彤的臉變白了。
“不!”他嘶啞地說,“你千萬別這麼干!你千萬不能將我的鮮血沾在你的雙手之上!”
一個假惺惺的院長的血?一個違背誓言者、一個欺騙者一個賊、一個嚴刑逼供的雇傭兵的血?
他的臉甚至變得更白了。“你流的將會是你自己的血,”他瘋狂地說,“你是我的肉,我的血,你是我真正的兒。”
上帝!這個念頭像地震那樣震撼了我。當我在鐵護手裏的手不由自主地緊攥起來時,那支槍在空中發出抖顫。院長的虛偽曾使我驚訝與震驚,但是,我不會對他們開槍,以前不會。現在世界搖晃起來了。
我的父!我的父!我現在能斃了他們。我能斃了他們倆,在他們能夠活動之前,將赤手空拳的他們擊倒在地,在憤怒與恐怖之中。我的父!那個字猶如褻瀆。
你不是父!一個強烈憤怒的行為是不會使一個人成為父親的!
那老人雙膝跪下,他的手緊攥着舉起。“請吧,”他以乾澀嚴厲的聲音說,“我的兒。”他在一支槍和一塊卵石,以及一個看不見的復仇精靈之前垂下頭顱。
那就活着吧!
這是一聲痛苦的尖叫。
受苦吧!
我又把它們,槍和卵石,拉過來,我的痛苦達到了我前所未知的強度,甚至在薩巴蒂尼的刑室所度過的最痛苦的日子裏,我的痛苦也沒有這麼強烈。我那狂怒的心就像受到不斷刺戳的折磨。
呵,上帝!若世界有助,若世界有望,現在請說吧!
卵石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