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想我有很長一段時間失去知覺,無知無覺跟睡眠融合在一起,受到噩夢攪擾的睡眠。
那不是些一般的夢。我想,有時候我醒着,以為自己在做夢,有時候我在做夢,卻以為自己醒着,我無法搞清楚事實究竟是什麼。我得了熱病,邊發燒邊冷徹骨髓,我說胡話。
有時候我夢見自己回到了勞莉的住處,只是我並不在廚房,而是在我從未見到過的卧室,在勞莉本人的床上。我夢見勞莉坐在床上——我身邊,把手放在我發燒的前額上,她的手涼絲絲的,具有治療作用,她的聲音像音樂一般。我知道那是個夢,因為我在那個城堡里暈過去了。她決不可能把我的身體抱起來,決不可能把我背出來,我害怕這個時刻:當我醒過來時,知道她在發現無法使我恢復知覺之後就自己逃跑了。
我還夢見我回到了囚室的霉麥草上,我不知道那究竟是小是夢。我希望那是夢,那倒不是因為我自己,而是因為勞莉也在那兒。有時候她靠牆躺在芙麗達曾經躺過的地方,有時候她緊靠在我身邊躺着,我一陣陣冷得發抖,而她在暖着我。
有時候我們在談話,我拿不準那時我們是在什麼地方。
“我是一座堡壘,”我說,“以前我不是,很久之前我並不是一座堡壘,邪惡不受阻撓地進入我的世界。所以我學會建造自己堅固的厚牆。他們摧垮不了它們。他們將在我的牆壁上撞得粉身碎骨,但是他們永遠到達不了我所置身的隱秘之處。這座堡壘世界將會抵禦住星系的大屠殺。”
“噓,”她說,“沒有人再會傷害你了。”
“我愛你,勞莉,”我說,“你善良、純潔、美麗,可我最愛的是,我看到了在你的堡壘之中的你,那兒的你也是美麗的。那兒的你是一切人中最美麗的。我愛你,我愛你。”
“我知道,”她說,“現在,別說了。”
“可是,愛並不安全。我決不能愛你,因為愛是任何牆壁都無法抵擋的猛烈撞擊。”
“確實如此。”她柔和地說。
“要是我讓你進來,你會嘲笑我嗎?你會看到隱秘的我而嘲笑嗎?因為若你會嘲笑,我想我就會跟薩巴蒂尼一樣,給自己建造一堵沒人能夠穿透的牆了。我就會消失在牆的後面,沒有一個人會再看見我。他們只會看到我的冰冷、灰暗,厚得無法穿越的堡壘牆壁。”
“現在睡吧,”她說,“你有一個人會再傷害你了。”
一天我醒來了,我涼涼的,不是凍得牙齒打戰的那種冷,而是健康人感覺到的涼快。我躺在那兒,生怕睜開眼睛。
我閉着眼睛深深吸了口氣,空氣乾淨面又新鮮。我動了動雙腳,腳並不很痛,有點兒痛,卻不是很痛。腳上面敷着什麼東西,涼絲絲的挺爽快。
我睜開眼睛,陽光犧進窗子。我是在一間卧室里,房間陳設簡單,但樣樣東西都乾乾淨淨。這是間閨房,我可以憑窗子上鮮艷的帶飾邊的窗帷和地板上的彩色小地毯判定這一點。我轉過頭來,衣架前的帷幔半撩開着,我可以看到掛在衣架上的女子外衣和裙子,數量並不多,但都掛得筆挺並纖塵不染。我想我記得其中的一件,黃顏色的前襟開得低低的一件。
我坐起來,片刻間房間在傾側,隨後就擺正了。在我前面是一扇關閉着的門,我看着它時,門開了,勞莉進來了。
她看到我時臉一下亮堂了。她手裏拿着一隻盤子,盤子裏放着一隻碗和一隻杯子。她快步走到床前,將盤子放在床邊一張矮桌上。
“威廉!”她高興地說,“你醒啦。”
“我希望如此,”我說,我饑渴似的瞪眼看着她。她穿着那件我先前來這兒的那天早上所穿的白色袍子,她的頭髮披散在雙肩。她臉紅了,她甚至比在我夢中的她更加美麗了。“我害怕不是這回事。”
“為什麼,威廉,”她說,她的眼睛垂了下來,“這事說來妙極了。”
這事說來並不妙,它來得毫無準備,因為我的感覺就是這樣,“我准說了許多話。”
“你說了許多,”她說,“但大多是胡話,一點都聽不明白。”她並不看着我。
“有些話能聽明白,”我說,“有些話我能想得起來,而且有些是能聽明白的。”
但那並不管用,信口開河的胡話結束了,壁壘又回來了,我嘆了口氣。我俯身朝盤子裏的碗看看,那是一碗稀薄的湯,一碗冒着熱氣香味撲鼻的肉湯。我拿起那隻杯子似的碗,把湯喝了。湯又熱又好吃,可吃不飽肚子。
“現在給我吃點真格的東西。”我說。
“我不知道你要吃,”她猶猶豫豫地說,“你已經病了很長時間了。”
“多久”
“六天。”
“該吃東西了。”我說。
她起身進入另一個房間,幾乎是跑着去的。我又躺到枕頭上,在六天裏第一次坐起來之後有點兒虛弱無力。我聽她四處走動,高興地哼着曲兒,唱了幾句。傳來煎鍋的叮噹聲和食物的嗤啦聲。這一切真是太奇妙了,我希望它能夠永遠持續下去。
她回來時端着沉重的盤子,中間一隻大淺盤裏是一塊我所看見過的最大最厚的牛排,還在嗤嗤作響。幾隻較小的盤子裏盛着土豆、蔬菜和碧綠的色拉,還有兩隻疊在一起的空盤工
我貪婪地吞咽着口水,並拿起刀叉將牛排切成薄片。牛排的肉心呈粉紅色,而且多汁。我在一個盤子裏堆滿了食物,將其遞給勞莉,又給自己堆放了一盤,我們開始吃起來。
勞莉開心地和我一起吃,可她還望着我,不讓我吃得太快,以免吃出病來。於是我們倆慢慢地吃,不過我們吃了很久,吃完后我背靠床頭,感到孝福和心滿意足,自打我離開修道院后,我從來感到這麼幸福和滿足過。
“我還沒有謝你呢,你救了我,又在我病中照料我,”我說,“就跟前次一樣。對這樣的事語言是不足以表達內心的感激之情的。你兩次都使自己置身於危險之中,上次的危險千鈞一髮,我現在想到它仍然要發顫。你為一個素不相識之人這麼做,那是為什麼呢?”
“能這麼做的人惟有我一個,”她簡單地說,“這事需要有人來做。”
“那可不是原因,不過我想這是非做不可的。你怎麼發現我被關在那兒的?”
她眼睛看向別處,“人家給我說的。”
“可你怎麼找到那個地方的,你是怎麼到裏面而又不被別人看見的呢?”
“進入任何地方都是有辦法的,無論戒備多麼森嚴。”
走廊里的長時間追逐,以及在大教堂里所發生的不可思議的可怕打鬥,最後我如何脫逃。
“唉。”勞莉長嘆一聲。
我告訴她西勒和那家書店的情況,我如何逃進他那令人驚訝的住處,以及他在地下室里教給我一些什麼。我告訴她我對星系的自然、政治和社會情況,以及對生命好輝西勒了解到了些什麼。我告訴她西勒是如何死的,我是如何再次逃跑的,在我講述這一點時,我彷彿覺得自己始終在逃跑,卻又始終逃脫不了,我總是在奔跑,卻又總是離不開真正的危險。
“你沒法逃避你自己。”勞莉說。
這話一點不假。我一直在竭力逃避自己,而這是不可能辦到的。我早就知道這一點了,但我一直不能正視它,直至現在。我不再奔跑了,我已經從那台踏車上一腳跨下來了。
我給勞莉說了在帝城街道上的長時間追逐和我脫逃的情況。她聽時臉龐現得生氣昂然;她眼睛望着我;她和我一起經歷了我所描繪的那些事。她既擔心又感到寬慰,既害怕又抱着希望,她相信而且理解;我居然能夠從容不迫地重述這一切,這使我感到驚訝,我把那些可怕的事兒回顧了一遍,它們變得不那麼可怕了,只是令人傷心而已,我的沉重負罪感就像囚禁我那個洞穴前的一塊石頭那樣滾走了。
我給勞莉說了我們相見的情況,以及我的感覺如何。我給她說了我離開她后穿過城市,來到太空港以及發現費爾斯庫業已不在的情況。我對自己如何去辦公室,想矇混到鳳凰號上去,後來矇混被識破,我又如何靠行賄登上那艘太空船,以及我被抓獲,薩巴帶尼對我的藏身地所說的那些話作了描述。
勞莉搖着頭,“他說得對,你不該相信一個官員。”
我給她說了薩巴蒂尼和他的人如何帶着我逃出太空港,他們如何將我帶到那座古堡。我描述了那間洞室。我給她說了薩巴蒂尼所說所做的一切,以及我如何死不開口的情況。我給她說了在囚室里所度過的噩夢般的黑夜,漫長漫長的黑夜,還給她說了芙麗達。
眼淚在勞莉的眼睛裏閃爍。“你應該告訴他,你為何不告訴他?”
我給她說了那些是真實的噩夢,和那個是噩夢的現實,給她說了那些長着許多條腿的東西,以及那寂靜、孤獨和疼痛,最後,我給她說了她是怎麼來的,我以為她是薩巴蒂尼或別的雇傭兵。後來我才知道自己受了騙。這不再是可怕的了,一點可怕之處都沒有,而是很久之前發生在某個人身上的某件事。
在我幾乎給她說了每一件事之後,我的聲音消失了,她傷心地搖了搖頭。
“一切都為了一塊卵石,”她說。
但是她並沒有問我為何做了我所做的那些事,遭受了我所受的那些痛苦,她好像是知曉的。我為此心存感澈,我仍然拿不準。
“你決不知道,”她說,“那是件什麼東西,為什麼人人都發瘋似的要得到它。”
我搖搖頭,“也許那只是人做出來的一件東西,也許那是一種鏡子,人能看到裏面映現出來的他們自己的種種慾望,我想一切殺人和痛苦全都是白費勁,也許從來都是如此。”
“不,”她說,“我認為你錯了。我想它必定是開啟堡壘的鑰匙。”
我飛快看了她一跟,不知道她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想想那些人吧,西勒、薩巴蒂尼以及其他的人,”她繼續說,“他們可不是追逐鬼魂,追蹤自己影子的夢幻者。他們是冷酷無情、講究實際的人。他們必定掌握了某個線索,那塊卵石必定是橫跨星系的那道根基不牢的拱門的拱頂石,將它挪掉,整個巨大結構就會倒塌。鹺勒對此是說得肘的,力量格局使星系始終處於分裂狀態,但是,一個簡單發現就能改變這一切。我想那塊卵石即是那個發現,他們怕它,那些冷酷無情的人,抑或他們渴望獲得控制它的權力。倘若那塊卵石就是那件東西,那麼它即是開啟星系中每一個堡壘的鑰匙。”
“也許你說得對,”我說,“我來告訴你它現在在什麼地方。我離開大教堂時,我把它藏在沒有一個人能拿得到的地方了,你,我或者任何人。但要是你知道”
“我不想知道,”勞莉激烈地說,“我並不想要你告訴我。”
“可要是……可要是你被抓住……”我停住不說了。這個想法就像是一種痛苦,比薩巴蒂尼所做過的任何事情都更加令人痛苦的痛苦。“要是薩巴蒂尼找到了你,你就可以告訴他了。”
“我寧可無可奉告,”勞莉說,“你對你自己說過,最好什麼都不說。芙麗達有可說的東西,她說了,可說了並不對她有什麼幫助。我寧可一無所知。”
我嘆了口氣,“好吧。不過,若那塊卵石果真如你所說,那麼是該對它做些什麼的。應該想辦法讓它落到適當的人手裏,假如確有適當的人的話。”
“可你說過,沒有一個人能拿得到它。”
“說得對,我們之中誰也拿不到。”
對種種記憶的繫念和阿顧使我始終身子筆挺地坐着,此時我又躺下去倚在支撐住我的背部的枕頭上。
“現在,我的情況你全都知曉了。”我說。我可沒有想到過對勞莉我卻一無所知;要是我想到這一點,我也會認為那無關緊要。勞莉的情況,凡我需要了解的我已經全都了解了。“你什麼都知道了,除了一件事之外,也許那件事你也是知道的,我在神志不清的時候說了許多話。”
“是的,”她說,眼睛往別處看,“你是說胡話,我知道那些衙幣當真;”
“有些話是不好當真。有些只是發燒和心智迷亂時的胡言亂語。可我所說的一句話卻要比我曾經說過的任何話都更加千真萬確,你知道那句話是什麼。”
“不。”她說。
要再說上遍難乎其難。在病中,這話我說過許多次。我記得說那句話的情景,它使我感到幸福;即使我四周的牆壁倒塌下來,我也感到幸福。可此時得考慮其他的牆壁和別人的感情,我生怕因為這事可能無法實現而會使勞莉不快,我永遠不想做任何會使她感到不快的事。可我知道,只要不把它說出來,我是永遠不可能安心的。於是,我自私地說出了這句話。
“我愛你,勞莉。”我說這話的口氣缺乏熱情而且生硬;使我聽后嚇了一跳。“什麼都別說;我並不要求什麼,我只是想耍讓你知道。”但這話並不真實;這我知道,我必須繼續往下說。“你已經看到了不用牆壁圍住的我。你喜歡你所看到的那個人嗎?”
她嘆息一聲,那是個幸福的聲肯。“喜歡,喜歡……”
“你為何嘆息呢?”
“我害怕牆壁可能太堅固,你永遠不能使你所說的話從牆壁里穿出來。”她朝我傾過身來,她的臉和我靠得那麼近,使我看不清楚她的容貌了。
她的嘴唇觸到我的嘴唇,溫暖、豐滿而又甜蜜,她的嘴唇微微地動着,彷彿在向我的嘴唇小聲訴說著種種秘密,我心裏充滿了強烈的喜悅,歡樂使我的喉嚨堵塞住了。新的力量流遍我的全身。
我把她拉過來,像黎明湧向世界,她高興地撲到我懷裏,充滿了光明、歡樂和許諾……
“威廉,”地溫柔地說,“威廉……威廉……威廉。”莫非這只是一個思想?這是一個我們可以共同享有我們的思想的時刻,若這樣的事情是可能的話。
“明天,”我說,“我將拿到那塊卵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