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奔跑,奔跑,在黑暗中奔跑,只是沒有跑的理由,黑暗的小路是用刀鋪就的,在黑暗中飛竄而來的一陣又一陣猛烈的劇痛使黑暗變得更加漆黑,這樣的時候要雙腳奔跑難乎其難。
黑夜充滿了發問的聲音,問,問,可我沒法回答,因為我的嘴巴被緊緊封住,我沒法動嘴唇,我甚至沒法張開嘴唇發出一聲尖聲的叫喊,我沒法停止奔跑,儘管路上鋪着刀子,儘管痛不堪言……
那東西出現在我身後,越來越近,因為我無法跑得很快。它爬到我身上,兩領張開,準備閉攏,等着將我痛苦地撕裂。兩頜開始閉攏……
我醒來了,我總是在那把鉗子的兩頜鉗住我閉攏之前醒來,那個夢我已經夢到多少回了?我數不過來了,我不記得了,我已經在這個地方呆了一輩子。
我看看那邊芙麗達所在的屋角,可那個角落空空如焉。現在我記起來了,芙麗達走了,他們把她帶走了,那是多少天之前的事呢?回憶起這一點很重要,可我回憶不起來,我竭力想。
自打他們帶走芙麗達后,我到過那間洞室多少次?50次?100次?可不對,那兩個數字不可能是正確的。
我不再想了,那對我無關緊要,對芙麗達亦然。
對芙麗達而言,有關係的事已經一件也沒有了,芙麗達死了。
不久我也會死去,沒有一個人能夠忍受我所忍受過的折磨並活上很長時間,我考慮過這事。我會死去,他們會來找我,像俯看芙麗達那樣俯看着我,抬起我的屍體,把它弄到什麼地方,抑或就讓它留在這兒腐爛並被吃掉,那時薩巴蒂尼會感到難受。我高興地期待着那個時候的到來,想像着薩巴蒂尼臉上的悲傷神情,因為我沒有講。
他講啊講啊,他講了幾個小時,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貓打呼嚕般的聲音無孔不入,無處不在,時而紛至沓來,時而定於一處,接着又突然呼嚕呼嚕地響起來。講了一遍又一遍,講啊講,直至你開始睡意朦朧地點頭,而後劇痛就會到來!
芙麗達走了,我對自己說,我沒有一個與之談話的人了,連個可憐的瘋女人也沒有了,以前她可是一個美麗、苗條、可愛的始娘,我不得不一個人坐着,寒冷而又一絲不掛,沒有一個與之談話的人,因為我決不能跟薩巴蒂尼談話。
我眼睛裏滿溢着眼淚,在這個薩巴蒂尼無法看見我的黑暗之處,我可以放聲大哭。有東西爬到我腿上,可我不再把它們撣去,要是它們從我的身體上吸取點養料,它們所取的不會超過它們的需要。它們要比那些食慾無法饜足的人好,那些人吃啊吃啊,永遠吃不夠,即使肚子吃撐了還是不夠。這些東西可是我的朋友,它們在我的身邊跑來跑去,忙着自己的事,或許並不是朋友,但也不是敵人。可跟它們是沒話可談的。
跟芙麗達談談就好了。我可以閉着跟睛回憶她在我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模樣,驕傲、無畏而又美麗,他們截去她的雙腳時她卻對他們微微而笑,我會把那些不可與他人道的事情告訴她。那樣多好,使我保持頭腦清醒,即使她不作回答。她不作回答時倒反而好些,因為在她開口說話時,她以為我就是薩巴蒂尼。
“卡洛,”她會說,“呵,卡洛,好卡洛,別再傷害我。親愛的卡洛,你在哪兒,卡洛?”
那樣一來,我始終閉着跟睛也沒用了,因為我知道她正躺在那兒,沒有牙齒,沒有雙腳,那天可憐見的光段兒身子還會不知不覺地掙扎着想要重新走路。眼淚會充溢我的眼睛,我會傷心地哭泣,因為肉體是那麼一個可憐的軟弱無能的東西……
我在黑暗中啜泣,想起了……
光,追逐着黑暗。一個妖魔似的黑影突然闖進囚室,一個長着尖喙似的大鼻子,腔露微芰,而眼睛卻永遠、永遠不笑的黑影。
“怎麼,你們不說話?你們彼此認識,我肯定。芙麗達,你認識戴恩,神父助理。殺人犯?威廉,你認識芙麗達,皇帝的情婦。你們該有許多話要談。”
“卡洛……”
“你們倆該成為好朋友,你們一直合夥欺騙我。想想那些所流的鮮血,想想你們的靈魂所受到的折磨吧。”
“親愛的卡洛……”
“皇帝的情人!誰會懷疑這一點?皇帝現在碰碰你就要發抖啦,是不是,芙麗達,即使你沒有偷他那漂亮神秘的小玩意兒。他曾鍾愛過的雪白身體,他曾用純鑽石籠子來加以囿禁的那張臉,現在它們可要使他反胃啦。”
“好卡洛……”
“女人是多麼脆弱的東西啊,在她們身上浪費柔情,那簡直就是恥辱。她們就像珍貴的酒杯,看上去美妙無比,有時候還盛滿了令人心醉神馳的解渴的陳酒,可稍微粗暴地碰碰她們,對她們說幾句重話,她們就成了碎片。芙麗達!”
那個被蹂躪得消瘦不堪的人奮力爬着用膝頭支起身子,想要用已經不存在的雙腳站立起來。“是的,卡洛,事情就是這樣,卡洛,我會這麼去做的,我會做你所說的任何事情,卡洛……”
一隻影子手伸下去,一把抓起她的頭髮,將那張可憐的遭到毀傷的臉暴露在燈光下。兩片往裏癟進去的鬆弛的嘴唇,恐懼在喉嚨里發出咯咯的響聲,蒼白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皮肉之苦是個怪東西,這話我以前可能跟你講過,士人受不了皮肉之苦。它摧毀她們的意志,壓跨她們的靈魂,她們喪失了自己的個性。她們不再是她們自己;她們只是成了拷問者可以隨心所欲加以擺佈的東西。”
手指伸挺了,一聲無語的呻吟,一如動物。更像爪子的兩隻手伸出來,去撫摸一隻影子胳膊。
“卡洛,好卡洛,親卡洛……”
“你看到了吧?地以她那種可憐而又不自知的方式愛我。她會做我要她去做的任何事情。要是我要她殺死你。她就會殺,她會等到你睡着,像爪子似的用她的手指撕開你的喉嚨。可我不會要她這麼做,因為我們是朋友,你和我,威廉。有朝一日你會像她一樣地喜歡我。有朝一日你會想吻我的手,要是我和和氣氣跟你說話的話,吻那隻給你痛苦的手。並不是因為它想要給你痛苦,威廉,而是因為它尋求事實真相。你的頭腦被扭曲了,威廉,你不願看到我們是朋友,朋友應該彼此永遠不存秘密,所以我們必頰教導頭腦,頑固的頭腦,傷害肉體,可憐而又無罪的肉體,因為那是我們可以教導頭腦的惟一辦法,頭腦被扭曲了,威廉……頭腦被扭曲了……”
我啜泣,因為我無法回想起來,那究竟是實際發生過的事呢,還是我所做的一個夢。
我無法回想起來,自打他們將芙麗達帶走之後,時間已經過了多久。做一個赤身裸體、孤孤零零的男人是可悲的,因為他們拿走你的衣服就等於拿走了你的堡壘的一部分。這只是一件小事,可這是個開端。接着他們就要竭力夷平一堵堵牆壁,想方設法進入隱秘之處,那是個難於攻克的處所,你坐於其中觀察世界,並知道無論發生什麼事,沒有一個人能夠觸摸到真正的你,哪怕那個真正的你是受到扭曲的,混亂的,連一些最小的事情都回憶不起來的,哪怕你坐在黑暗中啜泣,那些長着許多條腿的東西在你身上爬着……
我坐了起來,突然感到高興,非常高興,因為我一下子知道,怎樣才能算出自打芙麗達被帶走之後,時間已經過了多久,我進這間囚室的時間究竟已經有多久了。
沒有光,可沒有光我也能數。我能用自己的手指數日子。我輕輕用手指觸摸我的腳趾,碰到痛處就縮一下身子,不過,那種疼痛跟我不願回想的那種痛比較起來,就算不了一回事了。那種小疼痛使我頭腦清醒,這樣我就能數腳趾了,沒有趾甲的腳趾有九個,而另一個卻不同,所以我已經在這兒呆了九天了,芙麗達被帶走時我已在這兒呆了五天,因為他們帶走她那天,他們還沒有開始拔我右腳的腳趾甲。她已經死了四天了,或者是五天,也許已經是五天了,他們不久就會來把我帶進那間洞室,薩巴蒂尼會問啊,問啊,然後劇痛又會來到,那隻不一樣的腳趾也會變得跟其他的腳趾一樣,內壁之一就會坍塌,我發出嗚咽。
留下來的牆壁不多了。當他們剝掉我的衣服,我發現芙麗達,意識到他們的權力多麼完備無缺之時,堅固的外牆就已被夷平。
夜,可我能夠分辨。他們在兩次帶我去另一房間之間只給我吃一頓飯,而我那時候並不餓,所以每次不可能相隔一天。
眼淚湧進我的眼睛。他們又在騙人,現在還不到進另一個房間的時間,他們來得這麼快,那不公平,他們來得這麼快,這麼快
這是個要把我搞垮的詭計。他們以為他們會發現我在黑暗中哭鼻子,可我會耍弄他們。
我用手背擦拭掉眼淚。我竭力以一個膝蓋支撐起身子,可我撐不起來,因為我的腳趾抵在麥草上刺心的痛。我將自己往後蹭向牆壁,直到我的脊背頂在牆上感到又冷又濕。
腳步聲更近了,那腳步是輕輕的,小心翼翼的。他們想要悄沒聲兒地出現在我面前,但是他們不知道,我在寂靜中呆久了,連那些長着許多條腿的東西在最遠角落的麥草里發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響都能聽得見。
我脊背頂住牆壁,雙膝蹭着地板,身子一寸一寸往上挪。再蹭上一點兒,再蹭上一點兒!我那無力的雙腿直打顫,固拚命用勁而打起哆嗦。可我必須在他們來到時撐起身子,站立着面對他們,這樣我就不會像個沒有生命的軟塌塌的東西那樣,被他們一把從地板上提起來,拎着到薩巴蒂尼那兒去了。假如我能站起來,這一勝利就會支撐着我度過在洞室里的另一段時間。
他們在摸索門鎖,可我幾乎就要站住了。我用勁一蹭。我的背在牆上一攘,我站起來了,我雙臂交抱在前胸。手電光照到了站立着的我。光從門口閃射進我的眼腈,當那光消失時,我聽見那兒有人在喘粗氣,並更加瘋狂地摸索門鎖,我心裏充滿了一種冷峻的快意。他們因看到我站着而大吃一驚,這他們可沒有料到。我又把他們給打敗了。
鎖尖叫一聲,隨着金屬的“叮噹”一聲響,鎖被打開了。門吱嘎一下豁然洞開了,有人迅捷地跑進來,停了步。
“威廉,你好着嗎?”那聲音不一樣,柔和而又躊躇不決。那不是我所期待的聲音。我以前聽見過這個聲音;以前有人用那個名字叫過我。我皺起前額,竭力回憶。
“威廉!是我。我來幫助你,我們逃跑吧。”
這肯定不是又一個詭計。他們肯定不會對我來這一手的。
“呵,威廉!”
光又亮了,但這次並不對着我的眼睛,另一個人舉起手電照着她的臉。因為那是她的臉,她的眼睛和彎彎的深色眉毛,短而直的鼻子,豐滿的紅色嘴巴,她的頭,盤着深棕色頭髮編成的辮子。
“勞莉!”我說,我的聲音是嘶啞的,因為我那麼久沒有說話了。我向她跨上一步,跌進了一個黑夜之坑。
“那麼白,那麼白。”有人在喃喃低語。我嘴裏含着什麼又冷又辣的東西,我吞了下去,那東西順着我的喉嚨下去,就像在燃燒,在我的胃裏燃燒,並燒出一條條通路將力氣送至我的雙臂和雙腿。
勞莉坐在發霉的麥草上,把我的頭抱在她懷裏,將什麼東西灌到我喉嚨里。我又吞了一口,將瓶推開。
“你走吧。”我說。
“你不走我就不走。”
“我沒法走,我走不動路。我不知道你是怎麼進來的,可你必須離開。馬上離開!在他們來這兒發現你之前。”
“不,”她說,“除非你和我一起走,否則我不會走的。”
“我沒法走,”我的聲音抖顫着,“你不明白。我走不動路,我沒法離開,你背不動我。看在上帝的份上,快離開吧,別讓他們發現你在這兒!“
“不,”她說,“要是你不想辦法走,我就和你一起呆在這兒。”
灼熱的傷心之淚湧進我的眼眶。“好吧,”我啜泣道,“我來走給你看,要是我走不了,那你就離開。”
我坐起來。勞莉站到我身後,俯下身子,將兩隻手插到我腋窩下,當我使勁用兩隻腳蹭時,她把我往上提。突然間我搖搖晃晃站起來了,囚室在黑暗中微微旋轉。
她身子一鑽,用肩膀托起我的右臂,她的左臂環住我的腰。“現在,”她輕柔地說,“跨一步,只跨一步。”
我提起右腳,身體斜依着勞莉,將腳向前移動,放下去,又幾乎眩暈過去。眼前的漆黑慢慢消除了,我仍然站着。我又跨一下,休息一下,又跨一步。
幾分鐘后,我們站在囚室外面,抬眼看着那條長長的黑走道。我記得他們帶我走過的路,在那個古堡里穿行幾公里,往下走,往下走,我知道自己絕無可能走這麼多路。
“路太遠了,”我說,“我走不了那麼遠。去吧,勞莉,請離開我。要是你辦得到,就走得遠遠的,我的感激之情將比你所能想像的更大。”
“不,”她說,她的聲音溫柔而又低徽,可我知道她決不會說別的話的。“再走一步,”她說,“只走一小步。”
我跨出一步,又跨出一步,又跨出一步,情況確實並不很糟,一次只跨一步,只要不朝前面看,集中注意力於眼下所跨的這一步,這又一步。那條走道確實並不像我夢中所跑的那條路那樣是用刀子鋪就的,那倒更像是針,一小會兒后,就不是我每跨一步它們都猛地扎進我的腳趾,使我因劇痛而渾身顫抖了,而只是每跨幾步扎那麼一下,我能忍得住。我的腳似乎在老遠的下面,我的頭似乎在老遠的上面,所以我低垂着頭,不讓它撞上天花板。
勞莉在我身邊,用她的力氣支撐着我,並不斷小聲地給我鼓勵。
黑暗一寸又一寸地過去,我們走過那問洞室,它黑洞洞的,裏面的那些刑具活像是蹲伏着的黑色妖魔,我尋思,薩巴蒂尼這時在什麼地方呢,還有其他的人,但是,別去管它吧。除了再跨出一步什麼都別管,我跨出了那一步,我沒跨對地方,因為那地方有針,但這也沒什麼,因為我能夠忍受。只要勞莉在我身邊,我能使她離開這個地方的惟一辦法就是和她一道走出去,我會走的。我會走遍佈蘭庫什,即使它的地表仍然在冒煙;我會走進太空,會攀上星星,即使那兒只有戳我腳趾的針,我們正在登攀——在有針的地方。
我們一次攀一步。我數了一會步子,可在我們走到100步之後我就數不清了,因為那黑暗在旋轉,無論我怎麼堅定地不讓頭隨着轉,它都不會停下來。黑暗已經變得稍微亮一點了,在光亮中還聽見腳步聲,我終於聽出那不是我們的腳步聲,而是別人的。
我覺得什麼東西塞進了我的右手,我低頭一看,那是支槍、一支閃光槍。我納悶槍是從什麼地方來的,隨即我便知道那準是勞莉給我搞來的,手裏有了槍我就覺得有力得多了,更像個男子漢了,不再赤條條一無所恃了,我突然感到事情怪有意思,我竟然和一個美麗的姑娘在一起,步履不穩地走在一個古而又古的城堡的黑暗走廊里。我出聲笑了起來,前面的腳步聲停住了,一道光突然在我身邊閃起,照亮了走道,照亮了那個站在光亮中眨巴眼睛的無確定主人的雇傭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