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掙扎毫無意義,我的槍沒了,袖子裏的刀也沒了。薩巴蒂尼可不是單槍匹馬。
我奮力站起來。我的外套被剝掉了,我的雙手被反綁着。不知不覺地接受了一切,我成了一個不由自主的機械人,沒有自己的生命,沒有希望或恐懼,也沒有思想。我等他們來截掉我的雙腳。
薩巴蒂尼又咯咯地笑,“這隻慣用的熱箱子,他們絕不會知道。”
我等着。他們引我走出貨堆之間的狹窄通道。當我在黑暗中絆倒時,他們一把拉我起來。
他們要等到把我從能夠押着我走的地方弄出來,我想。但是當我們來到打開着的貨艙門前那個不放東西的小空間時,他們要我停了下來,但他們並沒有截掉我的腳。除薩巴蒂尼外,還有一個大個子和一個小個子。在從門外照進來的朦朧星光里,我看到他們全部穿着真正的制服,橘黃色和藍色的。我本該由此想到某種情況,但我沒有。
“你抓到他啦,”有人說,他的聲音里含有大大鬆了口氣的意味。銀色在暗中閃爍,可我認不出他,他比被我收買了的那個朋友年紀大。“感謝上帝!看他的樣子,你決不會認為他帶着瘟疫。”
“在這個階段,”薩巴蒂尼說,“是幾乎不顯示病症的。”
“我想不明白的是,”那聲音說,“他是怎麼跑到那裏面去的。”
“你想不明白?”薩巴蒂尼說,聽起來他樂滋滋的。
“我們永遠感激皇上,”那聲音忙不迭地往下說,“你使我們免於為檢疫而耽擱幾個月時間,也許還救了我們的命。”
“皇上總是為人民服務的,”薩巴蒂尼冷冷地說,“現在,要是你願意開動吊車的話,我們就將此人帶到不會傳染任何人的地方去。”
銀色進一步退縮到黑暗之中。“當然。”他喘着大氣。
我側身朝門口走去,但是,一隻手伸出來將我拉住。一台馬達發出輕輕的呼呼聲,鏈索哐啷作響,一個平台從側面伸到外面星光下。在平台尚未完全離開太空船時,薩巴蒂尼一腳跨到它上面。他的一個人將我送出去傳給他,他一隻手緊緊抓住我的胳膊,另一隻手緊緊抓住鏈索。其他兩個雇傭兵上了平台。
平台盪到夜李中,微微地擺動。它在黑暗中下落,放慢速度,“砰”的一下輕輕放到鋪道上。無確定主人的雇傭兵們拉着我一跨下平台,那平台就晃蕩着回升。
在機場那頭,新的燈光突然亮起。有人大聲喊叫,那聲音穿過黑夜傳得很遠。一輛卡車的發動機轟隆隆響起來。薩巴蒂尼並不匆忙,但也並不浪費時間或動作,他將我推向一架橘紅色和藍色的直升機,推進機門裏面一隻後座。我一屁股坐下,並非對一切事情都全然不感興趣。
一個雇傭兵進來跟我同坐於後座。他是個黑臉膛的小個子,他的眼睛閃閃爍爍地反射着遠處的燈光。另一個看上去體大個胖、經常縱聲大笑的雇傭兵爬進前座,和薩巴蒂尼坐在一起。更多的馬達轟嗚起來了,可那些馬達離得很遠。一道道燈光開始越過機場向外伸展,還有些燈光射向天空,像是搜尋着的手指。
直升機的馬達響了一下就沒聲音了,又響起來,並開始連續發出低低的啟動聲。槳葉在我上方呼呼作響。直升機從地面升到一米多的高度,並向一側移動,飄越機場。
一道強有力的燈光穿透了我們頭部上方的黑暗,在鳳凰號的外殼上激起了燦爛的反射光。直升機略微升高了一些,繼續飄移。遠處建築周圍的燈光漸漸滑移開去了。
幾分鐘后,我們靠近了圍籬。那是一條在我們下面的筆直明亮的線。我們把它留存了身後,它把我們留在了黑暗中。我們繼續飄移。
沒有一個人說話。我的腦子又開動起來了,並不很快,也不很清晰,但至少它開始想了。
我尋思,薩巴蒂尼和他那幾個人穿着帝國制服在幹什麼。
我納悶,剛才太空”港為何起了騷動。
我納悶,我們為何在黑夜中逃跑。
但是,這些事情其實已並不重要了。
薩巴蒂尼咯咯地笑。“那隻慣用的熱箱子。你沒有感謝我,戴恩。我救了你,使你免於某種死亡。”他又咯咯地笑,那個個大體胖的放聲而笑。
我沒動,我不說任何話。
薩巴蒂尼在座位里轉過身來,在黑暗中瞪着我;他的鼻子成了一個可怖的黑影。“你知道他們把你放在船上什麼地方?發動機組正上方。到船起飛時,你就會裏裡外外都被煮熟啦。那種遊戲他們玩得很久了,那些太空人,我沒想到還會有人上這個當。”他又咯咯笑起來,這次是笑人類永遠改變不了的輕信。
我沒有回答,我渾身發冷。有時候,你總得信賴某個人。我聽勞莉說過。你肯定會信錯人。可沒有任何選擇。要是不相信那個太空官員,那就沒有一個人可信了。我死在船里,或者死在薩巴蒂尼手裏,那有什麼關係呢?懷着生之希望,夢想着另一個世界,在鳳凰號里死去,那倒來得好些。
直升機在黑夜中降落,呼呼呼地響着,輕輕地在黑暗中着陸。他們出機,並把我也拉了下來。薩巴蒂尼從後面抓住我的雙臂,另外兩人這時脫下了制服,制服裏面穿着熟悉的黑衣服。而後,那兩人抓住我,讓薩巴蒂尼脫去制服。隨後薩巴蒂尼又抓住我,而那個小個子無確定主人的雇傭兵則打開一支小手電。三個男子躺在一處灌木叢下面,他們幾乎赤身裸體,他們是死的。
那兩個雇傭兵將丟棄的制服輕輕撂在死者身上。我一動不動站在那兒望着他們,覺得自己的雙臂已經麻木了。他們搞停當之後,就領着我穿過灌木叢走到一輛低矮的深色轎車邊,他們又把我推進後座。發動機在寂靜的夜裏發出嘯聲,隨即變成輕微的突突聲。我們顛簸着駛向外面一條平坦昏暗的大路。我們加快速度,在沒有一點燈光的情況下沿着那條路疾馳而下。沒法測定時間,旅程是役完沒了的。
帝城的燈火近了,望去就像是一片片壓得低低的暗淡的紅雲。我們駛上一條似乎並不比小徑好多少的路。我們沿着那條路顛簸了很長時間,車速較前略慢;我不知道我們究竟走了多遠。在那條小路盡頭,矗立着一座黑乎乎的巨大建築,連星星都被遮沒了,我們在那座建筑前停車。
他們把我拉出來,薩巴蒂尼沒入了那片漆黑,不見了。我聽見什麼東西發出哐當聲和吱吱嘎嘎的響聲。一扇門正在打開,那聲音便是它的抗議之聲,一個黑得更深的豁口出現了。那個個大體胖的雇傭兵拉着我的一隻胳膊向前走。我硬拖在後面,最後看一眼在雲朵間閃爍的星星。
他用力一拉,我踉蹌着跌進那片漆黑。一盞燈亮了,黑暗中僅有的一束光,燈光游移。
我們面前是一條寬闊的走道,灰塵遍佈,黑沉沉的牆壁是用石頭砌的。燈光朝前移動,我們跟在後面,時而沿着走道走,時而走下狹窄的台階,又平走幾步,然後下更多的台階,下,總是下,沒完沒了。牆壁上開始結水珠,偶爾有沉澱下來的晶體鹽在燈光里閃爍。我們跟着一束晃動不已的光進入地下。
我們最後止步時,是在一個黑暗的房間裏。我感覺到房間很大;雖然那黑暗嚴嚴實實,但牆壁似乎並未對我形成壓力。薩巴蒂尼用手裏的電筒光打了個手勢,另外那幾個雇傭兵就點燃了牆上幾個生鏽的固定托座上的木頭火把。火把忽閃急閃冒着煙燃燒起來。
我四下里看了看房間,房間很大,像洞穴似的,還沒有完全砌築好。水從天化板上滴落下來。粗糙的石頭地板上和牆壁上,一處處隨意布着用鐵、木頭和繩索製成的、認不出做什麼用的裝置。
我慢慢回過頭來看薩巴蒂尼。他正望着我的臉,他微微而笑。
“我看得出,我的小密室給了你深刻的印象,”他柔和地說,“你熟悉修士們所做的工作。我也是一種科學家,這就是我的實驗室,這就是我進行深入調查——並設法找到事實真相的地方。這是一種非常有魅力的調查,我想我已經發現了一些為哲學家們所忽略的基本規律。”
他對那個房間四下里掃視了一下。“就我的了解,建造了這座城堡,裝備了這個房間的老男爵是一位具有發明才能的人,但他並不具備哲學家精神,這是他的嗜好。這兒的牆壁曾經響起撕心裂肺的尖聲厲叫和快樂的吟哦聲,快樂的吟哦聲是他發出的。可現在這個房間是我的,我們尋求事實真相。那塊卵石在哪兒?”
雙手被反綁在身後,要聳肩不容易,可我聳了聳肩。那個
“這些靴子和手套大小總是合適的,”薩巴蒂尼說,“妙就妙在這兒。”
他指出一些很久前沾上去的黑乎乎的老污跡,就這些污跡的形成作出種種推測,他的服睛放出光芒。不過刑具太多、污跡也太多了。到頭來,他那柔聲柔氣——像貓兒打呼嚕的聲音完全失去了意義;我瞪眼看着,但視而不見。
“全都獨具匠心,”他最後說,“我們對這些東西的巧妙製作讚賞不已。我們給輪子和螺絲上油;我們將釘尖和刀刃磨快;我們更換新繩索。但是,說到底,這些裝置並不能達到它們的自身目的。它們太巧妙啦,盯住它們看看,腦子就給搞糊塗了,部件太多,太複雜啦。可以作為一種象徵讓人的頭腦牢牢抓住,不由自主死死抓住不放的鮮明特點一個也沒有。了解事實真相的關鍵是要達到那種效果。我們不搞嚴刑逼供,我們不願意折磨肉體,我們只採用一種輕微的刺激,它拷問的是人的頭腦。”
我在任何時候都可以對他發起攻擊,我可以撞擊他並奪路沖向門口。可我知道我沒有機會,那麼做就是認弱。不,還是逆來順受,什麼都不說為好。即使沒有因做不成功的逃跑而增添麻煩,我已經夠弱的了。
他領我回到靠近我們進來那道拱門的桌子邊。桌子上放着一些針、刀和鉗子。
薩巴蒂尼煞有介事地將它們逐一看了看,目光掃了掃我,又回到桌上。他伸出手,拿起一把鉗子,他邊說話邊把玩着鉗子。
“坐下,威廉。”他輕聲說。他指了指桌邊一把笨重的椅子。
我坐下來,雙臂擱在扶手上。那小個子雇傭兵將兩條金屬帶拉過來扣住我的雙臂,並系好,又將兩條金屬帶拴住我的兩條腿。我一動不動地坐着,即使我想動也動不了。
“對我擁有那塊卵石的權力,”薩巴蒂尼說,“你無疑抱有懷疑。我來告訴你,你是一切人中最有權得到它的人。我比任何人都更加急切地想要得到它,為了得到它我願做任何事,不折不扣的任何事。”
“為什麼?”我問,隨即我便為此後悔了,我打破了我曾向自己作出的許諾。
薩巴蒂尼的眼睛一亮。“我不知道,”他思索着說,“對你我就像對我自己那樣誠實可信,威廉。我已經喜歡你了,你會漸漸喜歡我的。那需要時間,但我們有耐心,是不是,威廉?我會對你很親,比以前有過的任何東西都更親,比今後再會有的任何東西都更親。”
“所以我說,‘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它有價值,巨大的價值,它必須為我所有。它在這兒,這話已經在整個星系傳開了,我知道它就是我一直在找的東西。我放棄了許許多多東西來找它,我所放棄的要比你能夠想像的更多。可是,當我擁有它時,整個星系就是我的了。”
我對他大笑,我仰起頭縱聲大笑,回聲從四壁向我們蹦過來。他臉紅了,一種使他的深色眼睛變得更深的深紅色,我知道自己放聲大笑是笑對了。但是他臉上的紅色慢慢退去了,他又發出微笑。
“聰明,威廉,”他說,“這段時間,我越來越喜歡你了。做非做不可之事將會使我極為痛心,別讓我受此痛苦吧,威廉。告訴我卵石在哪兒。”
我目光堅定地看着他。
他嘆了口氣,晃蕩着鉗子。“脫下他的鞋。”他悲傷地說。
小個子雇傭兵脫了我的鞋。石頭地板使我的腳感到又冷又潮濕。
薩巴蒂尼在我前面跪下去,猶如神龕前的禮拜者,他用一個手指碰了碰我的左腳。我控制住了急忙縮回左腳的衝動。
“這麼漂亮白皙的一隻腳,”他說,“傷害它太可惜了。”他放低鉗子,我看不見它了。我覺得鉗子冰冷地抵着我的腳趾頭。“啊,威廉,”他嘆惜道,“好威廉,可憐的威廉。”
他的胳膊微微動起來了,他的肩膀抬高了。
一條火舌竄上我的腳,竄上我的腿,通過頸椎竄向我的大腦,並使之震撼。我喘息着,我無法自禁。劇痛像波浪般一陣又一陣在渾身激蕩,我咬緊牙關,眨巴着眼睛抖落涌人眼眶的淚,竭力露出微笑。
痛啊!那痛無法想像。我們以為自己能頂住任何痛苦,酷刑無法逼使我們說出我們不願吐露的秘密,我們是堅強、驕傲和勇敢的,我們不會說。可我們的肉體不讓我們這麼做,它扭曲我們的意志,使我們成為弱者。不公啊,不公!把一個人一劈為二,使其一部分和另一部分對着干,扭打成一團,彼此折磨。假如肉體是軟弱的話,意志就不該堅強。可我不會告訴……
劇痛消失了,它定位在我的腳上,落到一個足趾上。
“下來了,”薩巴蒂尼說,“不那麼好受吧,是嗎?痛得不太厲害,是嗎?”
他鬆開鉗子,讓一小片薄薄的東西掉落到地板上。他站起身來,低頭看着我的腳。“可憐的小腳趾,”他說。
個大體胖的那個雇傭兵哈哈大笑,笑得下顎都發抖了。
薩巴蒂尼直視我的眼睛,鉗子在手裏晃蕩。
我的眼睛不可抗拒地被引向那把鉗子,它是被一種施加過魔法的恐怖把持在那兒的,我無法把眼睛掉開。
“卵石在哪兒,威廉?”薩巴蒂尼懇求地問。我看着那把鉗子一句話不說。
“啊,好吧,”他說,“明天我們來撥第二個腳趾,後天撥第三個,直至十個腳趾頭全變得光禿禿的。到那時,你要是還不願成為我的朋友,那我們就開始拔指甲。指甲拔完之後,我們就想出其他的東西來。我們有的是時問,威廉,要多久就有多久。我們將學會成為朋友,你和我。”
拴住我雙臂和雙腿的夾頭被鬆開了,我被拉了起來,我的腿發出抖顫。他們脫去了我的衣服,撕掉了我的衣袖和褲腿,我的衣服掉落在一段距離外。他們解開了我腰間的帶子,我赤身裸體站在他們前面。我打眼角看了看我的左腳,很快地看了一眼,這樣薩巴蒂尼就不會看到我這個動作了。鮮血從左腳小趾長趾甲的地方汩汩地湧出,這麼個小地方竟然造成了這麼劇烈的痛楚。
身上一絲不掛很難受,也許比足趾痛更不好受。倒不是冷或潮濕,不穿衣服就很難做到堅強和驕傲。被人剝掉衣服之日,就是被人剝奪尊嚴之時。沒了尊嚴,要成為任何東西都很困難了。
“晚安,威廉,”薩巴蒂尼輕聲說,“明天見。”
他發出微笑。他們領我走出那個地方。我一瘸一拐被他們帶着走下一條長走道,來到一扇木頭門邊,門的頂部嵌着一個小窗子般的金屬桿格柵。他們用鑰匙打開門鎖,把我推到裏面。
我踉踉蹌蹌倒在一堆麥草上。草堆上面有東西急速跑過,草堆裏面有東西發出索索的聲響,可我太累太沒力氣了,管不了那麼多啦。我蜷縮起身子坐在麥草上,雙膝抬至胸口,竭力想忘卻剛才的劇痛和此時的疼痛,以及明天、後天、大後天直至我再也忍受不了,只好從實招來那一天將要來到的痛苦。我竭力想要忘卻那把鉗子。
我為何非得忍受這樣的痛苦小可?活着並不是來受苦的。生命應該是自由,是自豪而且充滿了愛。我什麼都沒有,三者之中一樣都沒有。我為何不該將卵石給他們呢?讓他們去爭搶它好啦。讓他們去為它自相殘泵,那跟我毫無關係。那不過是一塊蛋形的水晶卵石而已,它毫無意義,就算它具有什麼意義,他們也永遠沒法將其揣摩出來。
可是,我絕望地知道,我永遠不會告訴他們到哪兒去尋找它。那是我留下來的惟一東西。我絕不會告訴他們,痛苦會繼續……繼續。
什麼東西動了一下,那是和我同在這間房裏的,它比那些急速奔跑和發出索索聲的東西大。我一動不動坐着,傾聽着,儘力透過黑暗窺看,想看到和我同處一事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我的眼睛漸漸適應黑暗了,那是一個人,躺在囚室一角,我能夠辨認出一個黑乎乎的身體輪廓。
我在陳年麥草上面向他爬去,受到攪動的麥草發出一股潮霉腐爛的氣味。我爬到近處,看到那是個女人,像我一樣赤裸着身體。那是個皮包骨頭渾身起皺的老婦人,一張憔悴不堪的面孔,滿頭蓬亂糾結的頭髮。
“卡洛,”老婦人發出沒有牙齒的咕噥聲,“卡洛?你回來了?”在她的聲音里恐懼和期待奇特地混合在一起。“別傷害我,卡洛,別再傷害我。我已經全都告訴你了,卡洛。你在哪兒,卡洛,我想你。只是別再傷害我,我已經告訴你它在什麼地方了。你是看到我的,我把它放在祭物盤裏了。我把卵石留在大教堂里了……”
我不再聽了。我知道那老婦人是誰了。
她是芙麗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