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帝城。

在朝陽的白色眩目輝光中,我走在它的街道上,在我眼裏,它就像一個外來人眼裏所看到的那樣。那是一個暴露無遺的城市,一個被洗盡了色彩的城市,它袒露在人們眼前,由死死板板的白色和黑色陰影所組成。

那是一個衰敗的城市。時間的朽蝕作用隨處可見。

我慢慢在城裏走,我的眼睛在留心觀望。我走過綿延幾公里擁擠的房屋:用搗碎的灰泥不斷加以修繕的搖搖欲墜的石頭建築;裂痕遍佈、東補一塊西補一塊的漏雨塑料棚;在煙塵、風雨和滲禍的侵襲下污跡斑斑的骯髒倉庫。

我看到它的居民:從市場回自己田地的農奴;差使在身,匆匆而行的自由民;一兩個技工,外套上自豪地展示着引人尊敬的行業徽標。若徽標是白色的,對此人的尊敬就接近於懼怕了。白色徽標是和放射性物質打交道的工人所佩帶的。他的同伴即是死亡。

但他們全都給我讓路。在他們忙不迭避讓我之前,他們的眼睛在對我說話。他們說:“我是貧困、悲慘、卑微的人。你可以殺死我,但你不會在像我這麼一個渺小而又毫無價值的人身上浪費力氣。我一無所知,我一無所有,我一無足道。”有時候說的是:“要是只有我們兩人,要是我哪天晚上在一條衚衕里看見你睡著了,或是受了傷……”

他們走過去,他們在走近時就突然不吭聲了。他們所說的片言隻語傳到我的耳朵里……

……要不是他時刻不斷的警惕,我們很快就會被征服並遭到蹂躪……

……十個孩子,我的朋友,全死啦……全死啦……

周圍的景象漸漸改變。這兒有一座公共劇場,那兒是一家商品寥寥的店鋪。農奴和自由民開始稀少了。出現了幾個雇傭兵,他們大多無所事事,總是成群結夥,可我沒有看見無確定主人的雇傭兵。商店慢慢變得繁華起來,劇場也更加華麗了。

我以前從未見過商人,可現在我認出了他們。他們身穿眩人眼目的具有外來式樣的奇裝異服;奇特的飾物在他們身上閃爍生光。那些商人和他們的女人三三兩兩在看商店,或者乘坐豪華小巧的轎車揚長而過。一次一架直升飛機停落在附近一個低矮的屋頂上。男女貴族們從機里出來。他們服飾簡單但衣料精美。他們在屋頂上站了一會,在走到下面商店裏去之前,俯看着街道。

我身體斜靠着一家商店門面,使自己習慣於這兒的環境。在這兒雇傭兵更多了,他們屁股上別著武器,大搖大擺,自吹自誇,縱聲大笑。有次我以為瞥見了消失在拐角處的黑衣服,不過那可能是個太空人。

我靠着的那家商店專賣進口服裝。街對面是一家館子,就像我昨晚上進去過的一家那樣。我抬眼遠望,那邊就是帝國皇宮那高聳的金碧輝煌的拱頂,相距有幾公里,但它在朝陽下閃爍着不斷變化的寶石色彩。它輕而易舉地主宰着那座城市,一個破舊越遢世界中的宏偉的象徵物。

我挺了挺肩。我有被人盯住了的不自在感覺。我故作隨意地向左邊轉過頭去,而後又向右邊。所有的人似乎都毫不陌生,並將繼續死裏逃生者的臉。可是……在眼睛四周……把蹬視着的眼睛圍在中間的就只有蒼白之色嗎……我想我看到了憂慮的表情,某種接近於恐懼的表情。那不斷顫動着的豐滿嘴唇給了我一種軟弱無力的印象。

我突然意識到我的兩隻手掌心在滲出汗水。我趕快將手掌在褲子後面擦了擦,轉過身來,舉步向皇宮走去。

我在緊挨着公園裏那些排列緊密的樹木陰影里走,抬頭看着一座庫美不勝收的高大拱頂建築。我望着那些乘坐地面轎車和直升飛機的貴族們來來往往,他們神態自若,悠哉游哉,彬彬有禮,熠熠生輝。他們走進有噴泉的花園——男男女女——高高的個子、頎長的身材、雍容優雅而又一無所長。他們鞠躬,他們懶洋洋地談話,他們縱聲而笑,他們無所事事。那是鑲嵌在一隻蹩腳而無光澤的戒指上的一顆具有非真實美的寶石。要是有朝一日,一無所有的人民向皇宮發起暴風雨般的猛攻,將它推倒,用腳踩平,那誰能責怪他們呢?那樣做不會很難。

接着我便注意起那些皇宮衛士們來了。他們的警戒毫不森嚴,全然不引人注目,所以直到我開始數他們時我才意識到他們究竟有多少。我看到隱蔽着的巨炮的炮口從花園和皇宮的牆上伸出。

我迫使自己轉向。

低低的長台階逐漸上升,通向巨大的宮門。台階有幾百級,沒有任何損傷,在朝陽下閃爍着白光。它們引導眼睛向上,向上,一直引到上面最高權威所在的地方,引到那座絕非同樣兩種顏色的皇宮,引到一切福祉之源。在那高高的大門兩側,各有一隻圓圓的黑眼睛俯視着台階。它們能用火焰掃掠那白色的台階。

我在看的時候產生了一個幻想。我看到自己拾級登上台階,在兩隻黑眼睛的守望下,朝那巨門攀登。

我堅定地走,我目不轉睛地盯着皇宮門,我挺直脊背,共昂得高高的。其他的眼睛也在觀望,人的眼睛,但同樣是致人於死命的。我不理會它們。衛士們向我走采。他們形成一個半圓,使我只能朝一個方向走,只能向上走向宮門。沒有聲音,我在寂靜中登攀,那幾個人邊跟着,邊在納悶。我走近宮門。門在我前面洞開,直宮向我張開巨口,黑洞洞的。

此時一名衛士衝上前來,他手裏握着槍。“你要什麼?”他說。“你為何到這兒來?”

我冷冷地看着他。“水晶卵石。”我說。

他的眼睛顯出畏懼。他退到一邊。我又開始朝前走,可是什麼人正站在門口,擋住了路。那是薩巴蒂厄,微微含笑。他向我伸出手,手掌向上……

我又神經質地轉向。有人在守望?附近沒人,但那種感覺繼續存在。我晃了晃肩,可那沒用。在我肩胛骨之間有個地方作痛。我小心翼翼穿行於樹木間,繞過皇宮。直到走了近一公里我才停下來回過頭去看。

我又來到了貧民區。我無法避開它們。我緩緩而行,在衚衕里停下來觀看過往的人。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躊躇;沒有一個人逛盪着,由於看店家的櫥窗或重系鞋帶而落於人后。沒有一個人身穿黑色的衣服。

在另一個地方,我在一家陰暗的食品鋪子前停步,仔細察看玻璃窗里映照出來的景象。我在朝一個不同的世界看,一個平塌塌的到處是灰塵的世界,人們悄無聲息地進入這個平塌塌的世界,搖搖晃晃地過去,而後消失了蹤影,接着它義被那些平塌塌的非現實的景象所充滿,在那個世界裏空氣開始發出悲嗚……

那聲音可並不是在那個平塌塌的世界裏發出的,而是在我的世界裏。我還沒來得及轉過身來,那平塌塌的世界一下子亮得難以忍受。一剎那之後什麼東西在我背上猛擊了一下,那平塌塌的世界在我眼前碎裂了。我一個踉蹌正要朝那扇玻璃粉碎后的店窗里跌進去,這時我控制住了自己。

我飛快似轉過身來。在離得遠遠的屋頂上,煙和火焰躥向空中。在我附近,那些倒在地上的行人們站起身來和其餘的人一起轉身,他們的臉仰着,瞪眼看着蘑菇般騰起的濃煙。他們開始朝那兒跑。我也跑。我們跑,我們不知道為什麼要跑,除了有個地方出了事之外,那件事還在持續,那是件不一般的事,一件將我們所有人都牽扯進去的事。

我們絕對無法走到那個火焰躥突、煙雲滾滾的地方。我們還沒跑到近處,幾架直升飛機就從天而降。身穿制服的雇傭兵們從機里紛紛跳出,他們槍支在手,準備戰鬥。他們攔街組成一條擋住人潮的警戒線。在他們身後,那些尚未倒塌或解體的建築正在熊熊燃燒。城市彷彿被一隻巨大的從天而下的火焰手掏出了一個大窟窿。

劈里啪啦的火聲和房屋倒塌的轟隆聲中又響起一個新的聲音。那是由痛苦的尖叫聲、求援的叫喊聲以及孩子們的哭泣聲所組成的悲慟的人聲。逃生出來的人鮮血淋漓、肢殘體傷、魂不附體地跌跌撞撞通過警戒線。其中有些人就倒在街上,有些則被人群中的朋友們扶走了。

無可奈何地站在那兒,我們在一起發出憐憫悲傷的浩嘆。那是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發生在人民身上的事。

直升機在我們頭上盤旋。他們對我們說話。

“不要驚慌,這並不是一次進攻,爆炸的只是一枚防禦火箭。以皇帝的名義,大家散開!這只是一枚防禦火箭,大家回家去,或回去工作。不要阻塞街道。皇帝在照看着你們,他命令你們回家,或回去工作,以皇帝的名義,大家散開……!”

只是,只是。火焰在吼嘯,受傷者在尖叫,在呻吟,孩子們在嚎哭。人群獃獃的一動不動,他們在站着觀看。這是他們的一場戲,他們必須將它演完。

可今晚,我想,那些教堂有得忙乎了。

我慢慢退出人群,看着我所經過的每一個人。我大意了;他們會在這兒抓住我。但是人群中並沒有無確定主人的雇傭兵,身穿橘黃色和藍色制服的雇傭兵們都在另一邊。沒人注意我。在我從人們身邊走過時,他們第一次不作避讓。

為了避開城裏那個巨大的窟窿,我不得不走很遠的路。我到了離開窟窿那頭約摸一公里的城郊。房子越來越稀少了。右側遠處,在地平線襯托下,是一座黑色的龐然大物,猶如一個蹲伏着的哨兵,守衛着周圍耕耘過的田野。較近處,但仍有數公里遠,正前方即是太空港。六艘高高的太空船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襯着藍天勾勒出一個個閃亮的輪廓。它們是進了膛的子彈,只待衝擊來到,將它們送上天,將碧空像彩色玻璃般擊得粉碎,只把無盡的黑夜留在自己所呆過的地方。它們身上具有某種雄強的男性力量,使得我全身熱血奔涌,直達手指和足趾的末端。

我生氣勃勃地措着平坦寬闊的大道走去。路上前前後後不見一個人。我單獨一人朝着一個和眾星聚會之處走去。

大道四周是寬廣的田野。有些被翻耕成一輪輪黑色的沃土。有些則呈起伏的淡綠。一小會兒后,我看見了工作着的人,先是在遠處,遠遠看去似又狀的小點,而後是在較近處。在一塊地里,一個慪着身子,汗流浹背的農奴推着一把銹跡斑斑的舊金屬犁,在犁土質堅硬的草地。接下去是一把閃亮的塑料犁,由一個農奴拉着,他的妻子在掌犁。我知道掌犁人不是男的,因為在那張被太陽晒黑了的面孔下面是一條破碎的女外衣。在一個遼闊的農場上,我看到強有力的機器在拖着別的機器。那些機器由穿着較好、神情比較歡快的男人掌握着。我看見他們時而發出微笑。我走過的時候,一個人揮了揮手。

做奴隸要比自由民好。耕作自己的小塊土地,收穫自己的可憐作物的農奴不久就會一個不留了;他們會為了填飽肚子而放棄自由。那些農場會變得越來越大,直到布蘭庫什只由幾個人所擁有,或者由一個人擁有為止。

太空港在我前面漸漸變大。太空船長矛似的刺向蒼穹。在那些邀游天空的巨人腳下,低矮建築的屋頂就像蘑菇般鱗次櫛比地排列着。

接着我登上一座山脊,看到了太空港的圍籬。

我的雙腿突然感到睏倦乏力。我停下來,在路邊坐下。在我目力所及的範圍內,那道圍籬一直向前延伸。那是一道用連接起來的金屬做成的堅固圍籬,高大而又令人望而生畏。每隔幾碼就有一名雇傭兵把守。我進入圍籬內的可能性就像不乘太空船而要到另一個天體去那麼渺茫。

我在那兒坐了許久,試圖想出偷越進去的辦法。最近的樹離開圍籬也至少有1500米。天黑之後,偷越的可能性或許比較大些,但我懷疑圍籬會有燈光照亮。整座太空港將燦然如同白晝。

不過人們要登船。他們登上那些太空船去別的天體。他們是要進入圍籬的。

我站立起來,堅定地沿着那條路向下面走去。我朝門衛室走去並進入了開着的大門。

守門的雇傭兵看看我的臉,看看我的黑色衣服,捲曲起嘴唇。

“你知道你是在往哪兒去嗎?”

我冷冷地看着他:“要是你真想知道,我就告訴你。不過事情知道得太多的人是活不長的。”

他的臉繃緊了。他還想說什麼,可他不敢。他猛地別轉頭,朝向開闊的田野。

我走進太空港,向那些緊挨在一起的建築物走去。鋪道是坑坑窪窪、高低不平的。

有些建築有門。我不想到那些建築里去,它們可能是辦公樓。有些建築是橘黃色和藍色的;有些則為銀色和黑色。我繞過它們。我走在不見盡頭的鋪道上,那條鋪道已經變了顏色,裂隙縱橫,有的地方大塊地面向上隆起。太空船更近了。船身似乎向我傾側着,失去了平衡。我有一種不安的、閉過氣去的感覺:它們要倒下來。

我經過那些太空船朝另外一些建築走去。那是些兩頭通的建築。我在走的時候,乾草、柳條筐和箱子堆得高高的卡車打我身邊開過。那些卡車開進其中一座建築,不見了。我走到與那座建築並齊的地方,我看到那是一座倉庫。裏面簇擁着人。貨物從卡車上卸下來時,他們把東西記在大賬本上。他們堆垛着箱子、柳條筐和乾草,他們把另一些箱子打開,把一些東西重新包裝好,把一些東西裝上另外幾輛卡車。我往後看。卡車正從一艘太空船的底部魚貫而出。貨物是從船側一個豁開的洞裏用一根晃蕩的纜索吊下來的。

一輛低低的巨大履帶車搖搖擺擺地慢慢從我身邊駛過。一個火光閃閌的長圓筒放在吱嘎直響的車台上,那圓筒燃火的一頭已變成黑色,另一頭膨脹成鱗莖瘤狀。那車笨重地拐進倉庫那邊的一座建築內。

我走向那座建築,停在寬闊的大門邊,往裏面看。這兒的人手持工具正在火焰和機器之中忙乎着,他們製作和裝配繁複的金屬塊和像剛才拉進來的那種大圓筒。

我身子斜依着大門拐角觀望着。這些機器到過眾星球,或者正要到眾星球去。這些圓筒推動那些巨大的長矛飛向天空,猛衝着向時間與距離挑戰,怒吼着無視竭力,要拖住它們的那個世界。

人們將巨鏈連接到由履帶車拉進來的那個圓筒上去。馬達呼呼旋轉。圓筒一點一點升到空中,停住,又輕輕放到下面一座支架上。人們進入它周圍的工作位置,迅速幹了起來。

時間在流逝。一次,雷聲從天而降,震撼地面,一條火舌撕扯着它。那座建築發出抖顫。我死死扒住牆壁不讓自己被擊倒在地,可那些人全然不在意地幹着活。

太空船從遠處飛越過田野,停落下來。我轉身望着它。幾分鐘之後,在那光芒四射的船艙側面打開一個黑色的圓洞,圓洞裏放出一件像盤繞着的蛇鬆開身子那樣的東西,垂落到地面。一些小小的侏儒人爬下晃蕩着的梯子,那是些身穿橘黃色和藍色衣服的色彩亮麗的玩具娃娃。

他們在地面上集合,機械地列隊行進,越過那片場地,向一座辦公樓走去。他們不斷地從梯子上下來,列隊并行進,無休無止。

“你想要什麼?”一個粗濁的聲音在靠近我臂肘處響起。

我轉過身子,大吃一驚。在我面前站着一個大腹便便的大個子男人,鬍子拉碴的臉,身穿汗漬斑斑的骯髒工作服。

“你想要什麼東西吧?”他不悅地問。“若你想要,我就幫你。若不,那就走吧。你妨礙我們!”

我手伸進衣兜,掏出條子。條子是被我對摺起來的。我就將對摺着的條子遞給他。

他打開條子,看了一會,又將它翻過來,再看,而後把條子還給我。“你在開玩笑。那字條說的是什麼?”

“喬治,”我說,“我要找喬治·費爾斯庫。”

他眯起眼睛。他偷偷往右邊和左邊看了看。他朝那座建筑後部扭過頭去,然後從我身邊走開。我莫名其妙地跟着他。他在一個遠離其他工人的黑暗角落裏止步。

“他不在這兒。”那人輕聲說。

“他在哪兒?”

“你應該知道。”

“你這話什麼意思?”

“今天早上,你的夥伴們來找到他。雇傭兵,像你一樣的雇傭兵。他們把他帶走啦。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他點了點頭。“什麼事?”

“我得秘密離開這兒,這很重要。我必須上船。”

“什麼船?”

“下一班。”

“鳳凰號,去麥克勞德的?”

我點點頭,“就是。”

他發出冷笑,“你以為我是什麼人,是魔術師?除了商人沒人能上太空船。你知道的。”

“好啊!”我斷然點點頭,“那樣我們的人就不會以那種方式偷偷從我們的手指間溜過去啦,”我凝視着他,我的眼睛眯了起來,“算你走運,還能活着。”

他現在困惑懼怕地看了看。他還沒來得及問我什麼,我便猝然轉身大踏步走出了那個工場。外面的太陽滾鼴,但它一點也暖和不了我,我心裏比深邃的太空還要冷。

費爾斯庫被雇傭兵們抓走了,這事意味着什麼?他們不可能知道我要和他聯繫。今天早上之前我自己都不知道。他必定摻和到別的什麼事情里去了,與我壓根兒沒有關係的事。杯弓蛇影,草木皆兵,那是沒有道理的。世界並不因我而停住。它始終在旋轉,不知道我姓甚名誰,不知道或不關心一顆神秘卵石不見了的人們照樣生活、相愛和死亡。我並不是宇宙的中心;我的存在無足輕重;我的毀滅更不足道哉,也許我已經被人忘卻了。

但我仍然發冷。我知道我沒有被人忘卻。薩巴蒂尼是不會忘卻的。

我回過頭來走向那幾幢辦公樓。有兩幢是藍色帶橘黃色邊的,帝國之色,我不會去那兒的。另一幢是黑色帶銀色邊的。空間之色,商人之色,他們運載貨物、工具和人。他們感興趣的是利潤,而不是陰謀,他們沒有理由不讓我搭船。我腰際圍着5000克羅納帝國幣,每一枚票面都是100克羅納的。

我跨進辦公室。從陽光里進來,房間顯得特別暗,房間裏充滿了淡淡的外星球香料的香味兒。我的眼睛調節好了,那是一間小房間,並不奢華,但很整潔,房間兩側的架子上放滿了商品的貨樣,房間後部橫擺着一張高高的長櫃枱。櫃枱後面,一個禿頭鋥亮的中年男子正埋頭看一個大賬本。他抬起眼睛,他的臉也亮光光的。

“要什麼貨?”他問,聲音幾乎像是鳥叫,“興許是要頂呱呱的阿卡狄亞黑胡椒吧?自阿卡狄亞墜落之後,這種胡椒現在就極為稀罕了。要過一些年後,待條件具備時才可以再運過來。”

他是看到我的黑制服面臉不改色的第一人。

“不。”我說。

“你想裝運什麼東西吧?到星系一切地方,運費合理。一切有人居住的天體……“

“我本人,”我說,“我要搭乘鳳凰號。”

“啊,”他精明地說,他翻着那個本子,最後翻到他要的一頁,他悲傷地抬起眼睛,“鳳凰號的旅客空間極為有限,幾個月前就已預訂完了。遲些日子乘別的船行嗎?”

“我要風凰號,現在就走。”

他側着頭,仔細審視我的臉,彷彿我是某種奇怪而又令人感興趣的蟲豸似的。“也許有可能將你擠進去。鳳凰號的營運事務是歸我一個人管的。不過,這樣的緊急安排要價很高,而且……”

“那沒關係。”我覺得鬆了口氣,他要的是錢——那就好辦。

“那麼,我們來填份申請表吧。”他高興地輕輕跳到地飯上,我看到他是多麼矮小。他準是坐在一張高凳上的,因為他的頭剛好高出於櫃枱頂。他走到后牆邊,打開一隻柜子,拿出幾張紙。他重新爬上凳子,將紙攤在我面前,遞過來一支鋼筆。

“我不會寫。”我說。我是憑一剎那的衝動這麼說的——看來這話說得好。

他開心地點點頭,把紙倒轉過來對着自己,把鋼筆舉在空中。“尊姓大名?”

“約翰,”我說,“約翰·米凱利斯。”

他用圓圓的花體字寫下姓名。“身份證?”

我瞪着他,“那不必要。”

他抬起眼睛,揚一揚眉毛,聳了聳肩,“很好,目的地?”

“麥克勞德。”

“你不是到那兒轉船的吧?”

“不。”

“商務旅行?”

“個人旅行。”

他迅速抬眼看看,而後便在紙上寫好。他一邊寫我一邊看。顛倒過來的字不容易念,可我馬上認出他寫的不是“個人旅行。”後來我辨認出來了,他寫的是“秘密旅行”。我趕快掉開眼睛。

提問沒完沒了地進行下去。出生地?出生日期?種族?個人特徵?識別標記?行李?我願簽署一份棄權聲明,在發生事故的情況下不要求公司承擔責任嗎?……

我的回答有些似乎是令他滿意的,有些則使他在落筆之前遲疑不決。

“主人?”他說。

卡車一輛輛從我身邊駛過,我步履艱難地前行。

在太空船那兒,貨物接連不斷被吊上去。那艘船張開大嘴巴,大包和箱子一進那張嘴巴就小見了。我默默觀望,一個人邊大聲發出命令邊用手勢指揮上貨,當一切順利進行的時候,他偶爾交抱胳膊站着。他身穿黑色和銀色制服,但那身制服已經穿得非常久了。黑色變成了臟巴巴的灰色;銀色只是稍微明亮一點而已。

我走近他。“注意,那兒!”他喊道,“卡車別停下,別停下!”

“我付2000克羅納搭次船。”我輕聲說。

他打眼角掠了我一眼,“去辦公室。”

“錢是給你的,不需要讓別人知道。”

“想使船失去平衡?”他輕蔑地發出哼的一聲,說,“你瘋了?嗨,你!”他大叫道,“機器先上!”

一輛卡車駛出行列,等着。

“那就使這事合法化吧,”我說,“簽份合同,算我是船員。”

“你證在哪兒?”

“什麼證?”我警惕地問。

“行會證啊,笨蛋,沒有證搞不到活的。”

“當學徒也不行?”

他又發出哼的一聲,“學徒在地面干滿六年才能進入太空。”

“3000克羅納。”我說。

他脒着眼睛看了看我,“現金?”

“現金。”

太陽已經落下去。他的容貌在暮色中變得不清晰了。

“行。”

我將手伸向腰間。

“別在這兒,笨蛋。到那兒卡車邊,跟船隔開的那一邊。”

我像一個陰影似的在更深的陰影里悄悄繞過太空船。卡車已經不再往前開了。有三輛正在等着卸貨,司機們聚在最後一輛車旁邊,談着話,我偷偷從一輛車後部和另一輛車前部之間插進去,在那輛正在卸貨的車旁邊跪下去,我的心在胸膛里瘋狂地跳着。這事真的發生了?我真要登上那艘太空船了?

“好吧,湯姆,”那是我熟悉的聲音。從那輛車的另一邊傳束,“我要替你一分鐘,我要送這車貨到貨艙去檢查一下。”

向車後走去和啪嗒下地的腳步聲,另一個人爬上車的腳步聲。在那個太空人到達車頂時,我站立起來,抓住卡車側邊,跳起來,一縱身翻過車緣。他站在那兒,並不看我,他抬起眼睛,沿着那條晃晃蕩盪的鏈索,向船上的黑色開口凝望着。那兒沒有人伸出頭來往下看。

鏈索帶住了一托貨箱,他不耐煩地向弦示意。一隻貨箱還段有裝上去,該放那隻貨箱的地方有一道空隙。我爬進空隙,聽到那隻貨箱被往下放到我的頭部上方。那地方擠得很緊,我無法進行充分的呼吸。從那個桐的一端看出去,我可以看見正在變黑的天空,在太陽下落處的正上方,天空仍然透出一片淡藍色。它使我想起閃光槍所射出電光的顏色,我哆嗦了一下。踩在貨箱上面的沉重腳步聲,在我身體上方站住。

“起吊!”

那一托貨一頓,開始慢慢上升。世界晃蕩起來,輕微地旋轉。我望着太空港遠處,圍籬那兒燈火亮了,像一個巨大的輪子在我周圍旋轉。我越升越高,我屏着呼吸,激動不巳。

我們停住了,以很小的弧度晃來盪去,接着我們向邊上移動。世界慢慢消失了,最後只剩下被黑暗圍在中間的一個暗藍色的圓。我們下落了幾米,晃蕩停止了,踩着那托貨的腳跳下,鏈索噹啷直響。

“我來卸這托貨。”

走開去的腳步聲,頭上的箱子被端掉了。我看到了那位官員皺紋密佈曬得墨黑的臉,他打手勢要我往後退。我朝後從洞裏退出來,雙腳輕輕落到地板上。金屬輕輕撞擊金屬。一會兒后,那位官員在我身邊跪下來,將金屬絲纜索系在甲板的索耳上。

“錢。”他小聲說。

我打開腰帶,將30枚硬幣數到他手裏。他捧起錢,看看是否確實是100克羅納一枚的。看清楚后,他發出哼的一聲,將錢悄悄放進口袋,他舉步離開。我抓住他的胳膊。

“我呆在哪兒?”我小聲問。

他頭朝身後那堆貨箱一偏。我還沒來得及再說什麼,他就已脫擅圾去,拐過最近那個貨堆不見了。

我瞠目朝他所指的方向看着,堆垛起來的貨箱延綿不絕地伸展。我抬頭看,天花板低低的,貨箱幾乎堆到頂了。我開始悄沒聲兒往後移動,我幾乎只能側着身子從空隙處插過去。有一次我被纜索絆了一下,差點栽倒,可我抓住箱緣,使勁直起了身子。

那些貨堆越來越黑下來了。在我身後是鏈索的噹啷聲,貨箱的砰砰聲和馬達的呼呼聲。我找不到一個可以讓我藏身其中、經歷一次空間旅行而仍能倖存於世的地方。這時種種嘈雜的聲音沒有了。我停下來傾聽,另一台馬達開始轟鳴,那是一台更強有力的馬達。黑暗慢慢加深,終於,隨着最後哐啷一聲響,黑夜降臨了,沒有一絲閃光的最深沉的黑夜。腳步聲消失在遠處。又有什麼東西哐啷一聲響,我處在跟黑夜同樣徹底的寂靜之中。

冰一般令人寒慄的恐懼在我的血管里蔓延。這可不是可以想像得到的那種恐懼。

我又跨出幾步,踩在金屬絲纜索上,幾乎是在奔跑。突然我來到一個沒有貨箱的處所,什麼都沒有。我摸索着退回那條狹窄的走廊,而後慢慢沿着貨堆走。貨堆轉了一個直角,跨了六步,我又來到另一個直角。再跨六步,又是一個直角。當我回到那條走弄口時,我心裏對那塊空地方有個概念了。那是個正方形,每邊有六步寬。

我跪下去摸摸地板,地板光滑而又暖和,幾乎有點燙。我用雙手和雙膝爬着摸遍那地板。我還必須找到些別的東兩。光有個地方可不夠,我需要吃的,還需要光亮,一個需要幾乎跟另一個需要同樣急切。我覺得在我身體裏面像是有東西在發出越來越凄厲的尖叫。

一個小圓筒形的東西在我手下滾過。我到處找,把它給找到了,我仔細摸着它,側面有個按鈕。我按下按鈕,一頭就突然射出光來,照出了塵垢遍佈的地板和一個以貨箱為牆壁的小房間。它們空茫地瞪着我,只有一個地方除外,那是個黑漆漆的豁口。

我用手電照豁口裏面,那裏有十幾隻封着吁的塑料細頸瓶和幾堆小盒子。我扯開一隻盒子,把裏面的東西抖落到自己手裏。四塊餅乾和八顆彩色小丸子。

我先吃餅乾,然後將一顆棕色小丸子放在嘴裏,讓它溶化。小丸子有一股濃濃的肉香,另外有兩顆也同樣,其他的可不一樣,一顆淡黃色的味兒就像是新鮮水果。

吃了那些東西之後,我又打開一隻細頸瓶的封口,將水擠入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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堡壘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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