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鬥

決鬥

基恩藏在圖書館的一條過道里,蹲在地上,兩具保安的屍體整齊地躺在他腳邊,血從屍體腦後流出,子彈孔很小但很有威力。

他把電話夾住,搜着一具保安的屍體,從兜里翻出一個薄薄的黑色錢夾。

他聽着諾斯的呼吸,聽到他身後隱隱傳來的有些忙亂的聲音。諾斯不是一個人,不是像他一樣被一個人扔在這兒,只能夠靠運氣找到什麼就用什麼。

“我妒忌你。”

諾斯很謹慎地回答,不過基恩還是聽出了他語氣里的好奇,“你為什麼妒忌我?”

錢夾里沒什麼重要的,有一點兒錢,不過這不是他想要的。基恩把錢夾放在一個架子上,搜另一個兜。“復活的滋味怎麼樣?”

無須回答,諾斯的沉默就足夠了。

“很難受是吧?噩夢時刻糾纏着你,殘食着你,最終把你弄得膽戰心驚,徹底癱瘓。”

“你在哪兒?”

這個突然的問題讓基恩吃了一驚,他有些結巴,“不要浪費時間。”

他在兜里翻出一些新東西,放在地上。一個打火機,一把小刀,另一張通行卡。這還不賴。“他們都死了嗎?”

“誰都死了,基恩?”

他搜了搜另一個保安的上衣內兜,掏出另一隻槍,黑色袖珍西格索爾P245型槍。不錯。“其他人,”他對諾斯說:“和我們一樣的人。”

“和我們一樣?我和你有什麼相同?”諾斯冷冷地問,“我可沒殺了四個人。”

基恩站起來,朝圖書館中心走去,四處轉着,最後找到了他一直尋找的東西。

“也許你只是在最近的記憶中沒有殺人,”他簡單地回答諾斯。

“這是惟一重要的一點。”諾斯說道。

下午3點13分

諾斯對馬提內焦急着打着手勢,馬提內正在給電話公司打電話,催他們趕快查清電話是從哪兒打來的。

艾什已經檢查了座機,沒有來電顯示。

諾斯儘可能拖延時間,保持冷靜,但是他做不到。他問道:“塞維奇最近怎樣?”

基恩沒回答。諾斯只能聽到嘩啦嘩啦的聲音。

他在幹什麼?

諾斯進一步探問,“塞維奇,”他說,“他應該老了很多吧。”

這話引起了屋裏所有人的注意。

基恩最後說:“你讓他擔心了。”

很好。“我怎麼讓他擔心了?”

“你是一次失敗的實驗,你不要記住過去。你是塞維奇的一個沒用的孩子,沒能讓他取得優勢,可你還是找到了他。”

我是一次實驗?諾斯感到怒火中燒。我是一次實驗。

冷靜。

每個人都可以選擇。

“也許是我不想記住。”

“你不明白我為什麼妒忌你,我只是想知道過正常的生活是什麼滋味。一個純凈的童年,沒有那些夢魘,死亡、屠殺、性交再也不會出現在一個三歲孩童的腦海中。”

諾斯並不同情他說:“不一定非要這樣。”

基恩絕望地回答:“你以為一個人可以選擇嗎?我不是你以為的那個人。”

“不,基恩,你也不是你以為是的那個人。”

馬提內匆忙在他的記事本上記着什麼,舉到諾斯眼前讓他看。

“他用的是手機。”條子上寫着。

他可能在任何地方。

基恩卸下牆上的探測器的外殼,扔在腳下。用小刀小心地剝掉電線的外皮,斷開電觸點,使每一個觸點緊緊地貼在刀刃上,這樣等他走開后,不會出現什麼狀況。

“如果我們如此相像,為什麼要追殺彼此?”諾斯問。

基恩把兩根細細的電線纏了纏,將就着打了一個結,保持電路繼續暢通。

“因為我想結束這一切,結束這場記憶的噩夢。我想再一次獲得完整的生命。”

他揣起小刀,回到圖書館中間,邁過兩具屍體。

“如果你是前生什麼人的一塊碎片,那你有沒有想過那個人是誰?”

基恩裝作沒聽見,不理睬他,他總是讓人不舒服。基恩看了看天花板上的一個個滅火噴頭。

他記得圖書館的上一層放着一些裝實驗室化學試劑的桶和罐。有一些試劑具很強的爆炸性:氫,丙酮,和丁醇。其他試劑,像鹽酸一樣揮發,腐蝕着空氣。

基恩夠不着天花板,無法使噴頭失效。每個噴頭都連着一個焊接點,或一個小玻璃管,當溫度過高的時候,噴頭會自動噴水滅火。他得另想辦法。

變一下圖書館佈置,推書架,不讓噴頭噴到角落。

他看了看兩個攝像頭,還得不讓他們看見。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找你幫忙。你不明白。”他說。

“基恩,我只知道,我們怎麼想並不重要,我們的所作所為才重要。”

“我知道你要做什麼。”

“我要做什麼?”

“你要殺了我。”

下午3點16分

電話斷了。

諾斯按回拔鍵,可是基恩不聽電話。諾斯生氣地把聽筒摔下問:“他在哪兒?”

馬提內拿着他的手機回答說:“他們正在查手機基站。”

“別查什麼基站了,”艾什連忙插言,“那隻查到四個街區的範圍之內。告訴他們查E911(增強報警功能),可以精確到五十碼以內。”

馬提內搖搖頭,掛斷電話。“E911不行。他用的是老式的手提電話,登記的地址是這兒。”

“手機基站查到什麼嗎?”諾斯不肯放棄。

“在市中心。第七大街,時代廣場北邊一點兒。”

離地獄廚房很近。

那天,諾斯追着他出了博物館,基恩沒有往林肯隧道去,他是因為害怕慌了神,是迷路了。

基恩在圖書館的角落裏又摞了幾本書,直到滿意為止。書架的位置變了,他貼書架站着,躲過噴頭和攝像頭,掏出打火機,點着了書堆。

火苗舔着書頁,一本本厚厚的書瞬間就被熏黑了,邊卷了起來,好像有什麼地獄的魔鬼開始讀這些書了。

如果人類是靠着書籍保存記憶的,那麼這也是使他們失去記憶的方法。

我們的父親有很多責任要承擔。

他重新找到那些牛皮卷、羊皮卷,上面詳細記載着一個永生家族的血脈,把它們扔進了火堆。

他往外走,注意到廢紙簍里扔了一個空塑料礦泉水瓶,

他拿起瓶子,又從一個抽屜里找到一卷膠帶,把瓶子粘到一支槍的槍管上,免得開槍的時候出聲。

在門旁邊的一部緊急電話旁,他拔了一個曾經見麗塔拔過的一個號碼,裝成另一個人說基恩正企圖逃跑,往一樓去了。

他掛上電話,朝大廳走去,上了電梯,按鍵徑直朝頂樓而去。

下午3點35分

諾斯在滂沱的大雨中開着盧米娜車,馬提內緊跟其後,兩人沿亨利哈德遜高速路飛奔,高速路上一輛車接着一輛。

諾斯呼叫中心,請求搜查10街和48街交叉地帶。車裏的無線電響了,傳出命令讓警車去第七大街和百老匯街達菲廣場附近的八個街區巡邏。

從沒見過如此猛烈的暴風雨,整座城市淹沒在大雨中,閃爍的紅綠燈和閃電交織在一起。

座位上的電話響了,諾斯拔到呼叫機模式,馬提內大聲地抱怨着。

“他們什麼都沒查到。他們查了AutoTrack(自動跟蹤系統)和Accurint數據庫。城裏根本沒有叫‘阿基’的公司,我們好像在追鬼。”

那倒好了。

“有沒有查劇院區附近的生物公司?”

“查了,沒結果,他們可能已經倒閉了。也可能根本就是另一家公司的偽裝。”

阿基。阿代表阿薩納特?“是不是什麼別的縮寫?”

“你他媽的!你這個白痴在幹什麼?沒看見前面綠燈了嗎?”

什麼?

諾斯瞥了一眼車外,暴雨掃蕩着路上的車,馬提內的車拐了個彎,躲開前面一輛開得很慢的車。

電話響個不停,諾斯把它回復到手機模式,不再理它。

他拿出他的黑色筆記本,放在儀錶盤上,一面焦燥地翻着已經捲曲了的本頁,看看還能想起什麼來;一面盯着路。

我忘了什麼?

基恩小心謹慎地下了電梯,大廳里沒有保安看到他。

他舉槍射擊,塑料瓶子像霓虹燈一樣一閃,子彈悄無聲息地洞穿瓶底,正中一名保安的後腦。

血濺到了牆上,那名保安癱倒在地板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一扇桃木門擋住了他,看起來他那一串通行卡都用不上,門上沒有數字鍵不要什麼密碼。

他摸了摸結實的木門,想找一個缺口,等聽到身後的電梯門關上了,才聽到門鎖打開的重重的聲音。

他輕輕推開門,放輕腳步,走進門裏大理石地面的接待室,走進了他的巴比倫過去。

石牆上高掛着一塊塊精緻的泥板,板上刻着複雜的楔形文字,而他竟能像讀英語一樣輕易地讀懂它們,這令他心煩。一份份國王名單,一首首史詩,記載着英雄們以及眾神的偉績:英安娜,戰爭與慾望女神;吉爾伽美什,所有男人心目中的英雄,敢觸怒眾神尋求永生。

“死亡是眾神賦予人的;生命是他們留給自己的。”

基恩看着他的父親從黑暗中朝他走過來,烏木手杖敲擊着大理石地面。看到基恩,他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驚訝的神色,而是帶着驕傲滿意的神情,滿意他兒子的殺人本能依然完好無損。

他知道我們會來。

“這不就是我們在巴比倫學到的東西嗎?”勞萊斯問。“我們見不到死神的臉,聽不到他的聲音,直到他粉碎我們的生命,將我們的靈魂拋在痛苦的黑暗之中,我們再也回不來。你說,這是什麼生命?”

基恩默不作聲,看着面前這位形容枯槁的老者,心裏感到很厭惡。

勞萊斯熟悉這種表情。他轉過身去背對着他說:“你恨的不是我。”

他朝暗處走去,相信基恩會跟過來。“你以為我照鏡子的時候就不感到厭惡?是時間觸怒了你,基恩,一向如此,是這冷酷無情的時間,是腐朽墮落。”

“我遠不是因為這些恨你,”基恩說,跟着他走進來。“我愛她。”

“那你為什麼記得佔有她?”

“我吻了她……”

“你記得你強暴她嗎?”

勞萊斯的話像一把生鏽的刀。基恩想反擊,但是卻已被刺中要害。“我為她而戰……”他說。

老頭盯着他的兒子,“可結果呢?”

結果已經很明顯了,不可更改,很可怕。基恩結巴着說,“結果我殺了她。”

“是的。我們多健忘啊。”他回頭看了看石板,顫抖着手摸摸它起伏的表面。“這是我寫的,記錄上是這麼說的,可我想不起來,那個記憶沒了。一想到我還丟失了什麼,我就感到很痛心,但至少我們可以一起追尋我們的源頭。”

勞萊斯領着基恩走到大廳的寬闊之處,在那兒他們能看到黑色的暴風雨正在這座城市裏肆虐,敲打着窗子。

“你正在鬥爭,”勞萊斯解釋,“印度人是怎麼說的?自我只是一種幻覺,一層面紗,不讓我們知道我們真實的本性。

“意識是一本地圖冊,充滿了一幅幅地圖。神經元按方向尋找着我們的自我。一出生就肢體殘缺的人感到有鬼影晃動,因為他們出生的時候腦子裏有一幅軀體完整的圖畫。

“你體內也有一個魅影的人格,這是我們要清除的,像扔掉舊衣服一樣。我的孩子,等實驗結束了,我們就能在你身上取得我們已為之努力多年的成績。我們將獲得永生,不需要吃藥,不需要那些冷酷的神。它將成為我們生而有之的天性,長存。”

從基恩的表情看,勞萊斯的話讓他不舒服。

“你好象很失望。你希望得到另一個答案?”

“吉爾伽美什失敗了,”基恩說。

“可他們為這個傻瓜唱了千年的頌歌。可還有我們,我們做到了吉爾伽美什做不到的事。我已經生了根,而且我還會茂盛下去。”他用瘦骨嶙峋的雙手握住基恩年輕的雙手,拇指輕輕扣着基恩的手背,用深邃的眼光看着他兒子騷動不安、充滿了痛苦的雙眼說:“你不需要槍。”

基恩鄙視地看看自己手裏的西格索爾槍,“是的,”他說,“你是對的。”

他把它扔到一邊,槍落在大理石地面上。

他看看外面,暴風雨抽打着窗子。如果這不是他的忿怒,他為什麼感到自己非要聽從於它的吩咐不可?他感受到了幾世的憤怒,聽到憤怒的鬼魂在他耳畔吼叫,他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了。

他伸出手扼住了他父親的喉嚨。

“會疼的,”他說。

在他的兒子對他纖細的氣管用力之前,在眼淚順着蒼白的面頰流下之前,在血在眼前噴涌之前,勞萊斯的臉上露出久違的微笑,終於可以拋下一切了。

“一向如此。”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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