鍍金籠子
清晨的陽光暖暖地照在基恩的臉上,將他從瀰漫著的深不可測的黑暗中喚醒。不只一次,他醒來后發現根本想不起自己怎麼會在這兒,怎麼會是這個樣子。
他躺在一張很大的床上,從來沒用過這麼柔軟的被褥,上面綉着精緻的羽毛,像是給一位王子用的。他完全摸不着頭腦自己怎麼會在這兒,這東西是給誰預備的。也許這原本就是他的,要是沒人告訴他別的,他就當這是自己的了。
隱隱傳來天使的音樂,是巴洛克狂歡的合唱樂,聲音很低,低得幾乎聽不到。音樂飄進了房間,但他不知道是從哪兒傳來的,也不能讓它停下來。
他坐起身。屋裏富麗堂皇,淺色的地毯,比他踩過的任何地毯都要軟,牆上掛着鏡子,天棚上安着碩大的水晶吊燈,屋裏擺着無數的藝術品,還有華麗的絲綢。他赤裸着身子朝寬大的窗戶走去,遠望能看見哈德遜河。
基恩的腦子昏沉沉的,不時地閃過幾個念頭。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手還是很酸,皮膚被磨破了,他用手指捋了捋頭髮,他能感到剩餘的鎮靜劑還在衝擊着他的大腦,不斷地和血液抗爭着。
基恩想不起太多的細節,不過他感到每天都在進行着一項新的實驗,他感到心力交瘁,但卻越來越困惑。他每天都要為這些令人窒息的人物服務。他逃不掉了,他總是時不時地給他們帶來了一些麻煩,可是他們不讓他走,而且基恩發現隨着他們罪惡行徑的繼續,他越發地不能抗拒他們。
基恩穿上一件袍子,系好腰帶。他開了第一個門,這是一間裝飾豪華的浴室。第二扇門裏面是一間寬敞的衣帽間,掛滿了西裝、襯衫,還有鞋子。旁邊還有一扇鎖着的門。
基恩回到了卧室。這裏有第四個門,需要輸一個密碼門才能開,密碼是什麼?他腦子裏一片空白,他走上前去,身子微微發顫,不能就讓這幾個數字難倒,他按了最早想到的幾個數字。
門悄無聲息地開了。
“他今天變成了左撇子。“
“有意思,”勞萊斯讚許地點點頭,沉思着,“輪迴的表現性總是令人驚奇。”
“好像人格變化對他的影響比我們預期的要大。”
勞萊斯目光堅定,塞維奇輕易不受人控制,但是勞萊斯總能控制一切。塞維奇坐在桃木桌子旁,在椅子上動來動去地吃早飯。
“你說我們找錯了人?”勞萊斯問。
其他人都默不作聲,沒人表示贊同塞維奇。“不是,我只是說,我們正在做的是一件全新的事,肯定會產生一些副作用。”
勞萊斯對他機敏的回答感到詫異,“並不是全新的。”他看着這些醫生和科學家,他們再現了這一過程,對它進行實驗,並使它趨於完美。
他把一片做成士兵模樣的吐司麵包在嫩嫩的蛋黃醬里沾了一下,“有什麼最新發現?”
梅格伊拉坐在桌子的另一端,她按了一下遙控器,牆上的大屏幕顯現出了樓下的基恩。
他到了一個圓形的休息室,壁爐旁掛了很多肖像畫,他正在看着。畫上的都是一些老人,其中就有勞萊斯。
塞維奇說,“腦電圖掃描器顯示他正在生成兩種截然不同的人格。每一種都在爭取控制他,都想要完全控制他的記憶功能。”
“有沒有融合的跡象?”
“沒有。”
塞維奇語氣里有些猶豫,這是勞萊斯所不願聽到的。“什麼時候變得我要從你們那裏擠話出來?接著說。”
“我們很幸運,沒有發生融合,不過還沒有一種人格取得完全的支配地位,基恩的本意非常頑固。”
勞萊斯笑了笑,臉上卻還是冰冷的。“我就是喜歡他這一點。”
塞維奇站起來,讓勞萊斯看一張圖表。“我們花了整晚刺激他大腦的海馬內的CA3區。”
勞萊斯吃着沾了蛋黃醬的吐司,“嗯,他的長期記憶的入口。你們怎麼刺激的?”
“用聲音,特別是音樂。”
“真不錯。他反應如何?”
“從他目前的狀況看,15世紀末16世紀初的音樂、若斯坎德普瑞的音樂和克勞帝奧蒙特威爾地的歌劇最為有效。”
勞萊斯坐在椅子上,感到很滿意,“是我在布拉格最喜歡的音樂。”
梅格伊拉可不那麼樂觀,“這正是我擔心的地方。我們最後一次遇見基克拉迪就是在布拉格,基克拉迪就是左撇子。”
勞萊斯拿掉餐巾,“那些音樂是我的最愛,不是他的。”他敲了敲桌子,讓人把桌子清理乾淨。
僕人從黑暗的角落裏走過來,撤掉餐盤,拿走果醬,問是否還需要什麼服務。
梅格伊拉都沒有從文件上抬起頭,她命令僕人把勞萊斯的日用“護衛軍”送上來,不一會勞萊斯面前就擺滿了一大堆藥片和藥水。
他用來抑制衰老的滋補品包括補血的鐵劑,強化心臟的阿斯匹林,補腦、補腎、補肝的抗生素蒺藜。還有維生素B■、B■、紅高麗參、銀杏葉片和鋅。這些藥品維持着他的生命力和體力,抵抗着衰老的侵蝕。事實上,他已經不知道這些葯起什麼作用了。即使有人再加入一種葯他也根本不會懷疑。以他的年齡已經不屑於猜疑他們了。
梅格伊拉盯着他,面無表情地說:“你知道他在玩什麼。我有證據,基恩一直在查宗譜,可是沒有人同意他這麼干。”
“那這說明什麼呢,我的女兒?證明他是一個優秀的圖書館管理員?”
“少胡扯。”
“要不你再做一次……?”
在座的人的臉上都顯出了尷尬的神情,勞萊斯一臉得意。
“你怎麼知道的?”
她有些得意,“我有辦法。”
勞萊斯沉吟了片刻。她在計劃什麼事情。“就像你碰巧到了博物館,趕上基恩發作那樣的辦法?我們很同情你的忌妒。在某個階段,他必須要熟悉一些記錄,你不同意嗎?有好奇心才能知道我們是誰?”
“不是這樣!”梅格伊拉氣惱地拍了拍桃木桌堅硬的桌面,“你有沒有想過他在找其他一些人?”
“其他人?”勞萊斯心裏動了一下,“什麼其他人?”
“你這個傲慢自大的傢伙,你知道有其他人。”
勞萊斯擺了擺手指,“你又在考驗我的耐力了。你忘了,我經歷過了輪迴,我就曾經是那頭畜生。我了解他,只要給基恩時間他也會了解的。”他回頭對塞維奇說:“你說我們是給他一點自由呢?還是關着他。”
“說不好。梅格伊拉也許是對的,他還很不穩定。”
“那就讓他在樓內自由活動。”他喝了一口水,揮手讓他們離開。“你們可以走了。”
科學家和醫生們都馬上站起來離開。
梅格伊拉卻依舊坐在那裏。“和我們以前的實驗相比,這不過是另一次大的實驗,我們會親眼看着它再次失敗。”
“你什麼也不知道。”
“是嗎?請你記住你說的這些話,我不會忘了它們的。”
“是的,”勞萊斯嘲諷地答道:“你是不會忘的。”他暗自笑了笑,端起水,開始每天的例行公事——消滅眼前的一些葯。他用枯瘦的手指拿起藥片,用脆弱的牙齒一片一片嚼着。
所有的葯都是為了保持大腦清醒鞏固記憶的,這是整個實驗所必須的。如果沒有記憶,他就不復存在了。
他用硫辛酸配以醋酸基來防止老年痴獃病的發作,當然並沒有絲毫的跡象表明他有什麼危險,大腦內沒有絲毫的蛋白分子混亂的跡象和損傷,不過一個人總應該小心為妙。
他選用高濃縮的魚甘油來增強記憶,以提高大腦的可塑性,另一邊的盤子裏則是提取自育亨賓樹樹皮和非洲紫羅蘭根製成的男性藥物。
梅格伊拉在一邊檢查着藥單,看着他把它們一個一個吞下。
她站在大屏幕旁邊,一臉絕望,“我們怎麼處理他?”
勞萊斯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很古怪。他拿一張餐巾紙擦了擦嘴,“梅格伊拉,你總是這麼尖刻,仇視一切,覺得誰都不適合。還沒等開始你就決定把每個人都扔進下水道里。不過這條老謀深算的蛇勝過了你,燃起了你復仇的怒火。你為什麼這麼燥動不安?”
“還不算晚。”她請求道,捋了捋勞萊斯耳後的花白頭髮。“我們已經取得很多進展,我們可以找個方法恢復我應有的地位。”
勞萊斯讓她看屏幕上的基恩,“也許他可以,但是我的時間不多了。”
“應該是我。”
“梅格伊拉,我們誰都無能為力。一出生你的命運就註定了。你不是在和我抗爭而是在和命運抗爭。女人不可能獲得我這樣的永生,你不過是一個瓶子,孕育着下一次的輪迴。”
這是些什麼東西?戰利品還是裝飾品?他認識這些嗎?他應該認識嗎?它們說明一個人的愛好,還是表明曾經經歷過的生活?
基恩審視着壁爐上的幾幅肖像畫,畫中的幾個老人凝視着他,目光犀利,含着期待。他們流着同樣的血脈,一目了然,而他卻還是一副懵懂的樣子。一個人的顴骨或許比另一個高,耳朵可能更彎曲一點,或鼻樑更挺一些,這證實了,后一個人繼承了前一個人的面部特徵。
基恩看了看鏡子,端詳着自己的臉,卻看不出自己是這條進化鏈的一環。也許是他不想看出來。他又看了看架子上的書,還是感覺有些東西不對,不過現在他準備把它埋在心裏,留給自己的大腦。他知道他們在注視着他,他能感覺到他們在審視着他。
基恩腦子裏有一些清晰的記憶,幾個“自我”一直疊加在一起,但是哪一個也不是真實的。他只想了解今生,可是他能感覺到前世的幾個自我,他們混雜在一起,壓迫着他的大腦,爭搶着要引起他的注意力,相互爭鬥着要控制他。
他走過這條路,現在就要看他是否能走到盡頭,是否能理解它。
過去在哪兒?在這把千年前的匕首上?它是不是也曾經殺了一千個人?這就是過去嗎?
記憶會改變過去嗎?還是過去只是他的臆想?就像枯枝上的干樹葉,落在地上就會被踩得粉碎。
基恩看着畫像下面的一個個物件。每一個架子,每一件藝術品和裝飾品,似乎都開啟了一扇深鎖的門,從門裏湧出無數來自遙遠過去的影像和聲音。他能聽到什麼東西被打開了,吱嘎作響,不停衝擊着他混沌的大腦。從每一扇門后飄出記憶的霉味。灰塵下隱藏着東西,就像一本精裝的古書,書的封面因歲月變遷而顯得古舊,等着被人發現,等着一口氣來吹掉上面的塵土。
地板吱吱作響,他們在耳語着、躲避着陽光、在黑暗裏嘆氣,承載着記憶的重負。基恩能聽見他們、聞見他們、嘗到他們,感受着自我的片片碎片,渴望將他們拼合在一起,從而解決這個迷局。
“軀體向上運動,而靈魂總是轉着圈,似乎要回到起點。”
基恩馬上回答:“柏羅丁,是柏羅丁。”
這是誰說的?這則信息是從哪兒來的?太令人費解了。很明顯基恩的大腦正處在極佳的運轉狀態,而他似乎沒有參與,他只是一個旁觀者,他敲開了記憶的中心,但卻是另一個人在閱讀。
是的,柏羅丁。多希望我們見到他,不過很遺憾…
“人們往往意識不到他們同時代人物的偉大,只有後來的人才意識得到。”
基恩很明白他們在說什麼。他站在鏡子前,敞開衣服,光禿的胸部看上去有些怪異:平平的似乎少了點什麼東西。“是的,”他喃喃自語,“我知道了,我的乳房怎麼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