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跡
星期二,上午8點32分。牙買加醫療中心
“你覺得怎麼樣?”
諾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往上擼了擼袖子。他很高興這是一間私人診室,而不是擁擠的急診室。他認識這兒的醫生,他父親每月至少來做一次心臟檢查。醫生利文年輕,果斷,待人真誠。
諾斯感到渾身麻木,滿腹沮喪,羞愧地低下了頭。“我睡不好覺。”他心裏知道這根本算不上什麼癥狀,但是別的他又說不上來。
利文在諾斯的左上臂上綁上一根黑色的橡膠帶以提高血壓,拿酒精棉擦擦他肘窩,“我們以為你會早點來。”
諾斯並不想弄懂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只希望這一切快點結束,希望生活能恢復常態,以他所熟悉的方式繼續。對於那些光怪陸離的鬼魅幻影他根本就不想理睬,當然也不想多加討論。
“他們說那是什麼東西了嗎?”
“那劑針劑?”諾斯搖搖頭,“還沒有。”
“可惜。”利文準備好一支無菌針頭。他有很多長短不一、顏色不一的針管,紅色的、灰色的……他選了一支淡紫色的,插好針頭,扎進了諾斯的靜脈。
諾斯暗紅色的鮮血馬上流入了真空的針管內,起了一些沫,血液很粘稠富有光澤。
“我們要測試一下。”利文緩緩說道:“很快就能知道你是否感染了愛滋病病毒。在我們知道的更多之前,沒有必要讓你一直緊張着。能讓你安靜下來的最好方法是儘快檢查清楚,不然的話我們就得進行更多的測試。”他查了一下他的記錄,“通常我們只需要七毫升,可是你很不幸,法醫局也要一份同樣的血樣。”
因為諾斯不信任法醫局的法醫,不能讓他們來給他做檢驗。他們每天只和屍體打交道,要是有什麼不對,屍體是不會抱怨的。不管他的血液里有什麼證據,只能讓他信任的人來提取這一證據。
利文換了另一支針管,抽了血。他開始貼標籤,做記錄。“你是A還是B?”
“什麼?”
“血型。沒關係,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的血型。”
諾斯想了想,“O型,陽性。”
利文的筆在紙上猶豫了一下,“你確定?”
諾斯聳聳肩,“確定。怎麼了?”
利文又猶豫了一下,感到無法下筆。他把筆插到白大褂的上兜里,又拿過來一支針管。取完第四支后,他拔出針,拿一個棉球用力壓住針口。
“好,按住。用力按一兩分鐘。”諾斯照着做了,利文收起四支裝了血的安瓿。“你是自己拿着血樣,這是想讓我們送過去?”
“我自己拿着,免得丟失證據。”
“我給你裝起來。”
利文轉身離開,諾斯還是定不下心來。窗外狂風暴雨,烏雲密佈。
牆上的鐘機械地滴答響着。
8點43分,利文回來了,緊盯着手裏的病歷,“你父親的血型是AB,是嗎?”
諾斯儘力控制着自己的不耐煩,“嗨,我很感謝你做的這一切,可我得走了。”
利文並沒在聽,“你母親的血型是A。”
這對諾斯來說毫無意義。
“你想坐一會嗎?”
“我很好。”
利文有些猶豫,最終正視着諾斯犀利的目光,心裏感到有些為難。
“你有沒有想過做親子鑒定?”
諾斯站住了腳跟,“誰做?”
“你。”
諾斯搖搖頭,“我不明白。”
利文繼續說著,“喂,我不是要跟你講什麼科學大道理,但是如果兩個人,一個人的血型是A,另一個人的血型是AB,那麼他們孩子血型為O的機會幾乎為零。”
利文把裝好的血樣袋遞給諾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我很抱歉由我來告訴這件事,可是你應該知道這些,這是和你自己有關的事。你的血型是O,這意味着你父母中有一人在生理上與你無關,通常是指你的父親。”
諾斯勃然大怒,把棉球摔在桌子上,“荒唐!”
“你需要和他們談談。”
諾斯想了想,仔細想了想。這個世界怎麼變得這樣了,變得這麼殘酷無情,他都不認識它了。
這對我有用嗎?我應該怎麼辦?
他走出牙買加醫療中心,狂風暴雨席捲而來。他伸手掏鑰匙,找他的深藍色雪佛萊子彈頭車。他把車停哪兒了?
大雨滂沱,不停地敲打着停車場內的每一輛車,前面一片霧氣,看不清楚什麼。他蹣跚着在停車場中穿行,膝蓋痛得厲害,腦子裏一片混亂,沿着每一條路找自己的汽車。
終於找到了,這輛車車門很破,需要上點油,車裏還有一股味,汗臭和食品腐爛的味道混和在一起,令人感到噁心。因為他的飛羚車不見了,又急需一輛汽車,就只能選了這輛車。
他氣惱地把血樣袋扔在車座上,雨聲打斷了他的思路,夢魘又一次浮現在腦中:他的母親,無法滿足的慾望,他在她體內……
他調整了一下後視鏡。諾斯又想起了他的夢,他和他母親,還有一面鏡子,在鏡子中他看到一張臉,一張因狂喜而扭曲的臉,而這張臉像是他卻又不是他,好像戴了一張面具,這到底是誰呢?
上午9點56分。
諾斯花了二十分鐘才找到停車位,市政府改造了皇後區牙買加路上的蒙哥馬利醫療用品商場,把整個紐約警察局的現場處理中心搬到了這兒,這兒竟然沒有停車場。
全市五個區的現場證據都送到這兒來檢驗,所以這顯得異常繁忙,和這條路上的很多其他政府大樓一樣忙。這兒有社會保險管理部大樓,三所法庭,交通局,每一條輔路上都停滿了政府工作人員的車。
諾斯把血樣放在儀錶盤下,拿着他的身份證和記事本。他沒穿外衣,也沒帶雨傘,渾身都濕透了,而他竟然渾然不覺。
厚厚的一疊照片和打印整齊的說明,現場處理報告讀起來令人沮喪。工作人員從博物館的展櫃玻璃上收集到了148個人的指紋,清晰度各有不同。但是都已經過了自動指紋識別系統(AFIS)的檢測,結果全是“否”,其中沒有一個罪犯的指紋。
“這不是全部。其他的呢?”
艾什,指揮現場指紋採集的法醫。他比諾斯的歲數大許多,表情嚴肅,給人感覺他時刻都在沉思着什麼。
他領着諾斯進了這一樓層的小休息室,對警探沉重的腳步聲感到奇怪,“沾有血跡的碎片已經送到首檢室去了。你怎麼了?”
“我傷了膝蓋。”諾斯更關心報告。“你們發現了棉纖維?誰的身上都可能有。”
“埃及棉。”艾什給自己倒了杯咖啡,放了很多糖和牛奶。
諾斯甚至都沒聽見。“這是什麼意思?”
“是進口棉。是能買到的最好的棉。我猜想沒有多少家商店銷售進口棉質衣物,出售的都很貴。”
“是什麼衣服?襯衫?”
“有可能。不過埃及棉通常用在昂貴的床上用品上。”
“嗯,那傢伙很喜歡躺在床上。”諾斯繼續想着,“那把劍正在首檢室里,正在做血清檢驗,那支注射器正在接受毒理檢查。你檢查上面的指紋了嗎?”
“當然,是先做的,在第6頁。你怎麼這麼著急,等不得我們寄給你。你要是這麼急,我們可以給你傳真過去。”
“我就住附近。”
“你看,我們從注射器上取下兩個有用的指紋,已經經過了AFIS的識別;從劍上取下一個指紋,大拇指紋,也經過了AFIS的識別,兩個指紋相吻合。
“是誰的?”
“是你的。”
諾斯感到被重重地擊了一下。怎麼回事?怎麼一覺醒來,全世界都和他作對了呢?
警察的指紋是被存檔記錄的,當然要在檢驗中被剔除出去。從當時看來,發現他的指紋並不出乎意料。但是諾斯感到奇怪的是好像整起案件與他有關。
與其他地方不同,法醫局隸屬於紐約警察局,法醫們不僅僅是普通的技術人員,他們還是警察,工作辛苦。艾什了解諾斯,知道情況不妙。
“吉姆,你為什麼總想着這個案子?”
諾斯沒有回答。
“沒人死亡。你救出了孩子。”
“有人受傷了,還在醫院。四個老百姓,兩名警察,其中一個喉嚨受了傷。你想不管我們自己的兩個人?下一次他可能就會殺人。”
“我沒說不管他們。你聽到我說了嗎?可是已經三天了,痕迹在兩天之內就沒了,那傢伙很走運,你還不放手,你要自己扛這個事嗎?這會兒這傢伙可能已經逃出這個國家了,甚至到了地球的另一邊了。”
諾斯感到了胸中的怒火,他說不清楚,但能感覺的到。“讓我來決定要處理什麼案子吧。”
他感到胸中有一種莫名的東西在涌動,一種強烈的復仇感,和工作並沒有關係。
“他們是誰?那兩個警察。”
“曼尼西·維里奧和艾迪·肯洛伊。”我是吃早飯時才知道的,諾斯心裏感到強烈的負罪感。
“你認識他們?”
諾斯聳聳肩,“不認識,他們是中央公園的巡警。不過這並不重要,是吧?”
艾什的臉上顯出責備的神情。他慢慢說:“你知道,你爸爸做警察的時候,他曾對我說……”
諾斯沒有聽下去,他把報告捲起夾在胳膊下。“你給我複製博物館的監測錄像帶了嗎?”
上午11點03分
第一大街520號,法醫局辦公樓二樓,諾斯透過窗戶往外看,斗大的雨點打在玻璃上,外面一片模糊,什麼也看不清。
諾斯坐在桌旁填寫血樣的監管記錄。接觸證據就需要填寫監管記錄,警察局向法庭提交證據時要對證據加以說明,必須有具體的記錄。誰收集證據?在何種情況下收集?有關證據的一切事實都要詳細記載。是當時就被確認為證據的,還是事後收集的?每一次接觸或移動證據都要詳細記載。要採取一切措施防止辯護律師說證據被動過。
諾斯認真填寫着,艾什的話一直在他耳邊迴響:他們在劍上發現了你的指紋。我並沒有碰它。我把它踢到一邊去了,怎麼會有一個大拇指紋?
丹謝潑德,法醫物證部的負責檢驗員出現在門口,手裏拿着諾斯要的照片。“你知道我們通常需要一周,現在只有三天,不敢說能不能告訴你你想知道的。”
諾斯收好監管記錄說:“這很重要。”
“每宗案件都很重要,”他把照片遞過來,目不轉睛地看着諾斯的頭。
諾斯覺察到了,“怎麼了?”
“我可不可以…?”謝潑德抽出一把小鑷子,從諾斯頭上拔掉幾根頭髮,放進一個白色的小信封里。“你血液里的東西可能已經分泌出來了。我們等等看吧。”
諾斯撓撓頭,“你覺得你還會有其他發現?已經三天了。”
“要看情況。有的東西反映得快,有些則不然。苯二氮卓類葯,如利眠寧和安定,可以在人體內存在30天。大麻,你視它如草芥,卻能存在90天。你說你感到精神恍惚,有一些精神上的反應。二甲-4-羥鈀胺磷酸(幻覺劑),這個不起眼卻神奇的蘑菇,LSD(殫角酸酰二乙胺,一種致幻覺劑)和MDMA(甲撐二氧苯丙胺,一種致幻劑)可在體內存在三至五天。如果你體內有這些,我們就能檢驗出來。
“你確切知道要找什麼嗎?查明注射器里是什麼了嗎?”
“還沒有。”
謝潑德總是掉鏈子,他好像喜歡故意這麼做,覺得這很有意思。諾斯可不答應,“我需要你馬上進行檢驗。”
“那你可有的等了,我們不會做的。”
他沒有在開玩笑。諾斯的腦子裏又嗡地響了一聲,“為什麼?”
對謝潑德來說,原因很明顯,“太冒險了。我們可沒入保險。我可不想我的人遭殃。我們不會做的。你可以去私人實驗室,但我懷疑他們是否敢碰它,我懷疑FBI(聯邦調查局)可能對這個案子感興趣。我要了血樣、尿樣和頭髮。我們會弄明白的。你的尿樣在哪兒?”
諾斯從膠袋裡找出一個舊的“給他力”瓶子,放在了桌子上。
“我只要十釐升,這兒有一品脫。”
“去死吧。”
謝潑德伸手要過去膠袋,小心把瓶子包好,伸直手臂拎着。
謝潑德朝外走去,以為諾斯會跟着他,邊走邊嘮叨,“一位化學博士,現在淪落到給你拎尿瓶。你不看看照片嗎?上面有你的注射器。”
“有什麼特別嗎?”
謝潑德眼睛一亮,“他給你用的可是一件不尋常的傢伙。”
諾斯翻着照片,注射器是按照實際尺寸拍下來的,旁邊標有尺寸以供參考。它比一般的注射器大,表面塗了銀。“像是獸醫給狗打針用的。”
“比那要好。”謝潑德開着門,等諾斯跟上,“很古老,我懷疑是一個世紀前的醫療用具。”
諾斯感到詫異,“你怎麼知道的?”
“我曾經和威勞柏博士在紐約大學醫療中心工作過。他以前喜歡收集這些小的醫學古玩。他辦公室里專門有一個柜子,擺滿了這些東西。”
“你覺得這是偷來的?”
“也可能是另一位收藏者。注射器,博物館,這裏面好像有一個規律,他對古董很着迷。”
兩件東西可構不成規律,不過諾斯會把此作為出發點的。這裏面一定有文章,為什麼要用一支古代注射器?
“我可不可以找威勞柏談談?”
“你要是有讓人顯靈的本事就可以,他已經死了兩年了。”
諾斯把這個名字從記事本上劃掉。“你覺得我在哪兒能找到這類東西?”
謝潑德想了想,“城裏的很多古董店都可能會有這些東西,我相信會有幾家專銷店。”
“刻在一端的這些字母,H-R-S-H,是什麼意思?”
“不知道,收藏家們可能會知道的。”
他們去了大廳另一端的一位實驗員那裏。謝潑德把頭探進門裏,滿面笑容地拿出“禮物”交給女孩,“諾斯探長珍貴的尿液。”
她不好意思地接了過來,諾斯覺得尷尬,但是來不及躲開,她對他笑了笑,諾斯也只好勉強笑了笑。
謝潑德繼續朝前走去。一進他的辦公室你就能感到強烈的書卷氣。整整一面牆掛滿了數不清的學術成就和認定證書。桌子上下左右堆滿了書籍、雜誌、筆記本和影印文件。電腦旁放着一些藥片:維他命和阿斯匹林。
他快步繞過桌子,坐在一張大的皮椅子上。“我們在劍上發現了四種血型。在玻璃展柜上發現了皮膚、毛髮和血跡。還沒有用CODIS檢索,等我們做了就會給出報告。”
CODIS——DNA聯繫檢索系統,是FBI的全國DNA總庫。在DNA庫中有記錄,但可能在AFIS指紋庫里沒有檔案,同樣,也可能有指紋檔案而沒有DNA記錄。
諾斯沒有進去,他在走廊里轉來轉去,他感到緊張,哪兒也不想呆。“艾什告訴我你們在劍上找到了我的指紋?”
“是的,很奇怪。我們不知道你是怎麼做的。劍柄上似乎有一些古代的痕迹。可是你卻在上面留了一個印兒,不過從測試上看,指印已經石化很久了,這又是一個生命的奧秘。”
下午2點38分
第四警區的工作緊張繁忙,人不僅在體力上超負荷運轉,精神上也倍感壓抑。警局裏總是一片忙碌,每天都進行着各種瑣碎的調查工作,這是一個冷酷的世界。諾斯把一本又大又沉的電話黃頁重重地摔在桌子上,竟然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的桌子在辦公室的一個角落,辦公室里的人都忙得顧不上理會他。
這裏就是整個世界的真實寫照,儘管表面上看一片祥和,但是實際上卻是病態的、古怪的、扭曲的。警鐘不時敲響,人想生存就必須付出代價。諾斯並不是一個被拋在外面、遊離於社會之外的孤獨的人,因為實際上隊裏每一個人都是孤獨的,諾斯只不過是暴風驟雨中的一朵充滿了怒氣的雲。
他打開案宗,把照片攤在桌面上,按照自己的推斷和猜想把它們拼在一起,只有他清楚整個過程——一切都是在按照本能進行,他本能地感到缺少了幾樣東西。
他挑出注射器的照片,坐在電話旁一手翻着電話薄,不時地看着這張和其他照片。他拿筆寫下:頭骨?他記得中央公園的警察布魯德說過,有證人報告說基恩拿起一個頭骨,怎麼證據中沒有記載?
他合上電話薄,重新擺正照片。
他又翻開電話薄,尋找城裏專營醫療器械的古董店。他拿起電話,先打給克里斯蒂拍賣行,對方說了幾個名字之後便掛斷了。這樣的詢問大概持續了半個小時。有幾個名字被重複了幾次,諾斯又刪除了幾個名字。有幾家店搬遷了,還有幾家換了人,不再經營某種商品。諾斯感到要了解一個古代注射器並不容易?
他把照片重新排列了一下。有幾個人都提到了一個名字——塞姆爾柏利,一個專營一些奇怪的古玩的古董商人。他會知道H-R-S-H是什麼意思嗎?
因為生意一直不好做,塞姆爾搬了兩次家。有人說去年11月份的時候他在西25大街的切爾西古董大樓有一家小店。諾斯拔了電話過去,接電話的是一位女士,柏利確實有一家店在那兒,但他交不起租金,她正在考慮要把他趕出去。
“他現在在嗎?”
“不在。”
“請你讓他給我回電話好嗎?”
“我甚至都不能讓他給我回電話。”她聽起來萬分沮喪,並沒有要為難諾斯。
諾斯要留下他的電話,聽到她找紙的聲音。“喂,”她說,“這兒有他的地址,你有筆嗎?”
諾斯記錄了塞姆爾的地址,掛上電話后又翻了翻照片,他在思考基恩是怎麼逃跑的!
有了車。
下午4點13分
黑色醒目的風擋雨刷在儀錶盤上方來回晃動着,吱嘎做響,像音樂家的節拍器一樣極有規律。
諾斯手裏握着電話,屏幕上顯示着他父母的電話,可是他還沒有準備好說什麼,能問他的父親是親生的嗎?他的拇指在按鍵上猶豫不決。不行,不能現在打。
諾斯望着前面熟悉的街道,街道兩旁是形形色色的店鋪,回想着整個事情的經過,腦海里縈繞着各種形象,雨還在嘩嘩地下着,沖刷着“地獄廚房”。
沒人報告說見到一輛車逃走。他們搜查了整個街區,甚至跟他進了巷子的巡邏警也想不起曾經聽到或看到一輛車。
諾斯把一塊口香糖扔進嘴裏,嚼了起來,多少感到放鬆了一些。
他鎖上車門,一瘸一拐地走到一家店輔的後院,上次他追基恩到這兒,都沒有注意這到底是哪兒。現在可看清楚了,這是一個變態狂的世界。
和記憶中的一樣,這個後院的石灰牆上仍然是佈滿泥漬。他那一天還活動靈活,現在卻只能拖着腳走路了。
在一面白灰牆上,大概在人的腰部的位置上,附着着無數的奇怪的黃色污漬,是什麼東西被噴射了無數次所留下的痕迹,觸目驚心,令人作嘔,毫無疑問是精液,這是個什麼場所再清楚不過了。
遠處一堵牆的旁邊仍然堆着垃圾桶,垃圾袋四處零亂地扔着,諾斯彎腰鑽過黃黑色的隔離帶,四處看着。
這樣的後院多少有點奇怪,不過這在曼哈頓並不罕見。這兒可能以前是個垃圾站。諾斯爬上最上邊的一個垃圾桶,就像基恩做過的那樣,從高處向外望去。車會停在哪兒呢?
一條巷子朝左沿伸又向右拐去,這在市中心並不多見。街的一側有黑色的防火梯,看上去有些陰森。僅可以容納一輛車,容不了別的東西。
“嗨,你不能在這兒。你們這些混蛋警察。我們可以進去做,你有車嗎?”
諾斯回頭看去,露出他的肩章,一臉的鄙夷。
巷子口站着一個身材瘦弱的舞女,穿着金色的緊身褲,她溜出來吸煙,一雙眼睛美輪美奐,胸部極其豐滿,嘴唇富有曲線非常誘人,諾斯忍不住地看着她。可是她寬寬的胯部,硬硬的下額,以及粗粗的男性的脖子馬上讓人看清了“她”。
“她”對他笑了笑,顯然把他的厭惡當作消遣。
諾斯從垃圾桶上下來,“你叫什麼名字?”
“你希望我叫什麼?”“她”長長的假睫毛上塗了黑色閃亮的睫毛膏,眼皮向下垂着,好像在期待什麼,嗓音沙啞。
“你今天是不是不想過了?”
“她”氣惱地卸下了偽裝,用明顯的深沉的男聲回答說,“克羅蒂婭。”
“你的真名。”
克勞蒂婭瞪起了眼睛,剛才的那個女人不見了,現在就只有諾斯和一個穿金色緊身褲的男人。“誰都這麼叫我。”
“三天前你在這兒嗎?”
克勞蒂婭不再玩了,把煙蒂扔在地上,用腳踩滅,“我天天在這兒。”
“你記得幾天前發生的打鬥嗎?”
“打鬥?”
“打架。”
“我知道什麼叫打鬥。”他用手把臉上的頭髮拔到一邊,是最便宜的那種假髮,一臉怒色。“我知道得不太確切。我當時忙着。”
“忙着幹什麼?”
“和一個人干那個唄。想讓我給你畫張像?”
“但是你知道發生了什麼。”
“我聽到有幾個女孩說來着。”
“幾個女孩?他們今天有誰在嗎?”諾斯問道,盡量不顯得迫切。
克勞蒂婭搖搖頭,轉了轉眼睛,不太方便,不過他還是讓諾斯跟着他進了樓。
下午4點57分
樓上一間很小的浴室里,一個叫馬利奧,也叫馬娜的“她”告訴諾斯他只聽到了引擎聲,窗戶上是花玻璃,要是想真看清楚,就得把身子探出去,他又不想看什麼,所以就沒有看見。
諾斯擠過一根晾衣桿,桿上掛滿了濕褲子和胸罩,探身出去看了看。“後來沒人找你談過話嗎?”
“天,你逗我呢?我們可怕你們這些穿藍衣服的傢伙。”
“只是一輛車,你為什麼會注意它?”
馬利奧緊緊了白色的套頭睡袍,“它很顯眼,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客人們都知道不能從巷子進來,得從前面繞進來。沒有人走那條巷子。”
樓里一共住了21個人,但只有馬利奧一個證人。
下午5點22分
諾斯從後備箱裏拿出一個小塑料盒,從中取出一卷膠帶,撕下兩條貼在鞋底上,然後繼續向前走去。他走了整整一個街區才繞到後面,找到了那條巷子的入口,街的一端用鐵絲網攔了起來,這麼做的目的多半是為了不讓車子通過。
曼哈頓的街就像格子,沒人在意它到底是什麼樣子。在市中心很少能見到巷子,一條磚路就更是罕見,甚至都沒有聽說過,而格林尼治村那邊有幾條磚石路面則可以追溯到19世紀,那裏明顯印着歷史的痕迹。
諾斯小心走着,仔細地查看着一切。這並不是他的工作,不過他沒有時間了。這一片法醫並沒檢查過,很有可能他會碰到什麼東西,貼上膠帶就是防止他的腳印和未被發現的證據混在一起。
在一堆垃圾、雜草、老鼠洞中間,諾斯注意到一塊黑色的污漬,它在一塊磚面上,一段生鏽廢棄的防火梯上倒垂下來把污漬遮住了,這離剛才那間後院的圍牆只有幾米遠。
諾斯馬上看出那是一滴粘粘的汽油漬,他貼近了看看,更清楚地看到了碎塑料片,還有一個輪胎印。
傍晚6點04分
羅伯特艾什站在油漬旁,用一把L形、白底黑字、30CM——15CM的輪胎測量尺量着,之後又拍了一張照片。他正在回家的路上,但接到諾斯的電話就馬上趕了過來。
諾斯始終注視着汽油漬,“你覺得這是什麼?”
“油就是油。從汽油漬是沒法找到一輛車的,不過我懷疑是不是一輛汽車。它是在路邊,而油一般是從引擎的最低點漏出來的,應該在路中間,一般的車不會開得這麼靠邊。”
“所以你覺得是摩托車?”
“還是大馬力的,超過500CC。可不能小瞧運氣的力量,呵呵!四衝程引擎使用的是粘性汽油,兩衝程引擎用的則要稀一些,應該早被雨水沖走了,可它還在這兒,而且顏色很黑,肯定是高級的摩托車。”
諾斯再也忍不住了,衝口說道:“我聽到了車門的聲音。別說什麼摩托車不摩托車的。”
“我今天看見你爸爸了。”
諾斯心裏疑問,扭過臉,“噢,是嗎?”
“是啊,他請了一些人周末過去吃烤肉。你去嗎?”
“我,嗯……我不知道。嗨,你聞到什麼味嗎?”
艾什聞了聞,“什麼味?”
諾斯感到窒息,他聞到一股爛肉在火里灸烤的臭味,感到陣陣噁心。他很想弄清楚味兒是從哪兒來的,也許是那個後院,不過好像沒什麼來源。
他感到嘴裏很苦,“你真的沒聞到什麼?”
艾什蹲在地上,拿着一把小鑷子檢查。“沒有。”他挑起一點半透明的玻璃碎片,碎片看起來很乾凈,沒有被油弄髒,顯然落在地上沒多久。
“你說你聽到那傢伙上車關門的聲音?”
“聽得很清楚。”諾斯從兜里掏出一張紙巾捂住了鼻子和嘴,可是沒用,那股味道似乎越來越刺鼻。
艾什點點頭,“對了,我知道是什麼了。”他指了指地上的碎片。“他上了車,把門拽上,留下了這些碎片。車拐彎,這些碎片就繼續掉下來。它沒有顏色,所以不是尾燈。你要找的車有一個車燈碎了,是在車頭方向的。”
晚上8點39分
那股臭味始終無法散去。整個警區都瀰漫著一股腐臭味,卻只有諾斯能聞到。在休息室他沖了一罐濃濃的咖啡,但沒喝,他只是端着,希望不要有人問他什麼尷尬的問題。
諾斯把事故記錄寫了,布魯德也已經填寫過了,不過他當時也在現場,需要填寫一份完整的事故記錄,所以找不到借口推辭這樣的例行公事。
他填完了之後上了警局的二樓,他在一間小屋子裏又看了幾遍錄像帶,將博物館內的各種情況又重新溫習了一遍。
帶子一遍一遍地轉着,諾斯坎了同一個房間的不同角度的拍攝畫面。基恩進博物館這段很清楚:他一個人進了博物館,時間是10點07分。他四處轉了轉,不清楚他是在找路,還是在等什麼人。他在貝爾弗廳看了看,然後對希臘的展品很是着迷。10點23分,他刺傷了第一位遊客。
諾斯舉起雙臂伸了個懶腰,然後起來活動了一下。他以前曾經讀到過,在長途飛行中有人會因坐得太久而死於血管堵塞。如果警察萬不得已要監視幾個小時,同樣的事可能也會發生。
諾斯放進另一盤錄像帶,又換了一個角度,基恩再次走進了博物館。
但是這次似乎有些不一樣。
諾斯把帶子往回倒,從頭開始:基恩走進博物館……周圍的遊客在閑逛……他進了貝爾弗廳……
等等。她在幹什麼?
諾斯把帶子停住,回退了一點。
基恩站在那裏看一個巨大的花瓶。一個長頭髮戴太陽鏡的女人從後面走近他。她了停下來,離基恩很近,她用一支手擋住了臉。突然出現了一股煙。他從來沒有注意過,因為其他的攝像機沒有照到那兒,不過現在看出來了。
諾斯湊近了屏幕想看得更清楚,圖像被定了格,隱隱有些晃動。她的臉就在眼前,可他卻弄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
二樓大廳里傳來了腳步聲。助理警探南希蒙哥馬利已經穿上了外衣,她抱着一摞卷宗,不滿地看了諾斯一眼,“你無家可歸嗎?”
諾斯用手搓了搓臉,他的手很粗糙,“你說呢?”
她繼續向前走去,“去找個女朋友。”
這話聽起來有些刺耳,但諾斯沒有吭聲,繼續研究屏幕上模糊的影像。
她是不是在做什麼別的事?他忽然有了一個想法,探頭出去對南希喊道,“嗨,你忙嗎?能來看一下這個嗎?我想聽聽女人的看法。”
“我剛才怎麼跟你說來着?”他聽到南希嘟噥着,重重地扔下了什麼東西。她氣哼哼地走出來,把拉直的黑髮甩到一邊,露出她巧克力色的富有光澤的皮膚,“我能拿警探的工資嗎?”
“你要減薪嗎?”諾斯無奈的說道。
她站在門口,雙臂交叉,“我可沒多少功夫。”
他讓她看了看屏幕,問道:“這個女人在幹什麼?”
他重放了一遍錄像帶,陌生女人在基恩身旁站住,舉起一支手,然後出現了一股煙兒。南希眯起眼睛看了看屏幕。
“再放一遍。”諾斯又放了一遍。她轉了轉眼睛,“她在噴香水,那是一個香水噴瓶。我破了案了?”
諾斯用手指了指屏幕,“你那樣噴香水嗎?”
她又看了看,現在她也注意到了。“她為什麼朝看花瓶的人噴?”
諾斯扔下筆,感到筋疲力盡,“問得沒錯。”
他回到辦公室,翻着桌子上的卷宗。他回想起追基恩的時候,聽到有玻璃被軋碎的聲音,還聞到了香水味,而且還有報告證實發現了小香水瓶的殘片。
他在報告上面別了個條,讓艾什再對證據進行一次檢驗。
晚10點57分
街上空無一人,街燈昏暗得閃着,行人路上的下水道蓋微微地冒着熱氣,像是一頭野獸的肚子,一條正在沉睡的巨龍的肚子。
屋裏很黑,電話留言機的小紅燈不停地閃着,諾斯的母親給他留了言。聽到她的聲音,諾斯忍不住一陣心虛。
雨敲打着窗子,屋裏一片寧靜。他倒了一杯威士忌,而且下意識地多倒了很多。諾斯漫無目的地換着電視頻道,最後挑了一個台,屏幕上是一個標槍運動員正在儘力投擲標槍,標準的奧林匹克姿勢。
這些標槍似乎在對諾斯訴說著什麼。昔日的武器,今日的運動。為什麼看着它們他會感到心潮澎湃?每次看到這項運動他都會停下來,可是現在他感到似乎被催眠了。有多少次他的意識在迷茫中回到希臘的榮耀之中,潛藏於心中的另一個自我在對他講述着什麼,在黑暗中跟他說話,聲音低沉,不僅僅是讓他注意,他腐爛的身體被火烤着,散發著一陣陣的惡臭,諾斯忍不住嘔吐起來。
諾斯“啊”的一聲醒來。牆上有一幅畫,畫面是一個牛頭,色彩濃重,一直不斷地糾纏着他。
是牛頭讓他感到恐懼、害怕、氣惱。
是牛頭讓他心生殺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