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寶石之戀(5)
“哦,那我不是利維先生嗎?那你叫我什麼?”
小女孩拿眼睛瞥了一下薩爾曼。“小利維先生。”
丹尼爾坐了回來“你睡得怎麼樣,薩爾曼?”
“沒做夢。”薩爾曼背過身去。“瑪莎,你現在可以為我辦件事了。找一下詹姆斯·里德,過了拉得蓋特山就是,找到藥劑師的標誌就行了。這兒有一便士是給你的,這五先令交給他,另外把他給你的東西拿回來就可以了。”
小女孩站起來,接過硬幣。她臉上的笑容頓時不見了,好像送錢是一項很嚴肅的任務。她不高興了,丹尼爾想。她太認真了。不過只要心滿意足,才是最重要的。
瑪莎點了點頭,算是告別,然後頭也沒回的走了。薩爾曼也站起身,一邊說著一邊往裏走。他們兩個都走了以後,丹尼爾的手和腳都已經凍得冰涼了。他旁邊的這條小巷很安靜,就連老鼠都因為外面太冷而鑽到洞裏面去了。
我想他是因為寶石才感到慚愧的。不知道為什麼想起了這個,沒有任何原因,也許因為他現在又是獨自一個人了。“你因為什麼而慚愧呢?”薩爾曼曾經這樣問他。他那個時候不知道想要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我是因為寶石而感到慚愧。”好像這句話一直都徘徊在他的嘴邊,只是還沒有說出來。而薩爾曼想要的大部分東西都不是他想要的。此時他想起了簡·林普斯,還有點在他倆之間的蠟燭。現在他的生活完全取決於他弟弟的願望。
他搖了搖頭,站起身後,走回了工作間,把身後的門拴好鎖上。因為今天是耶穌安息日,所以大家都沒幹活,椅子是空的,砂輪也都不轉了。丹尼爾來到上面的樣品陳列室,窗帘是拉上的,房間裏很暗。丹尼爾就那樣站着,感覺着他周圍陳列的這些樣品。圓形的玻璃罩頂端鍍着銀,還鑲着紅寶石。突然,他覺得胃裏一陣翻騰。
他們所做的這一切都是出於他們對寶石的感情,而這種感情卻老是讓他們干傻事。維多利亞·圭爾夫緊緊握着手:想起了拉結的放棄。幾天以來,他一直在想這些,戴眼鏡會讓他的眼睛不舒服,等着生意的時候,他的背也會變得僵硬起來。這已經又過了很多年了。
***
巴甫洛夫有一些奇怪的時間觀念。我一直待在浦和,日本漫長的秋天也開始轉涼,梅爾和尼可拉收拾好了東西,就回新西蘭了。又過了幾個星期,仍然完全沒有收穫,雖然我也無從知曉我到底有沒有收穫,反正我的錢是越來越少了。有一次,我很無聊地走了好幾英里去貝克特里夫家,城市的空氣刺激着我的嗓子感覺很疼,可他家裏居然沒人在,於是我留了便條,但也沒人回復。還有一次我給我姐姐打電話,她說我現在和她離得很近,問我為什麼不順便去看看她。“過來坐坐吧,”安說,“你為什麼不過來坐坐?”但我沒回答她,也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她也沒問關於寶石的事,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為此謝謝她。
十一月份天氣轉涼了,這是件好事。巴甫洛夫給我打電話那天正好下了第一場雪。我乘火車穿越了整個東京,走出車站聽着雪落在櫻桃樹上的聲音。
他開了門,咧嘴笑了笑。在他耳後別著一把精密度很高的螺絲起子。“將軍,嘉芙蓮!開玩笑的。進來吧,快請進。”
“我今天可沒時間下棋。”我跟着他進了屋。這時有人正在樓上做飯,烤肉和醬油的味道瀰漫在整個黑暗的房間。裏面只有電腦開着,在黑暗中像一幅藍色的裝飾畫。我想,太晚了,巴甫洛夫到底花了多長時間找我要的東西,找那些連我現在都認為根本不存在的東西。我突然有種愧疚感,弄得我的胃也不太舒服。“你最近怎麼樣?你的雨傘生意做得如何?”
他招手讓我過去看他的手提電腦,他的眼睛正一直盯着屏幕。“現在你要看到的東西肯定會讓你高興的。”
他的手迅速在那些關鍵詞上劃過。於是我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卧室有股發霉的味道,蓋過了做飯的味道。巴甫洛夫的電腦旁邊堆着一堆杯子和碟子。而我心中升起了一種不安的感覺。
“安娜和孩子們在哪兒?”
“哦——”他搖了搖頭,全神貫注,“——看,來看這兒。”
當我把臉轉向屏幕,一位女士正在沖我微笑。她的臉很瘦,被曬得很黑。目光毫無防備。這是專門為貼在護照上的照片,她捲曲的頭髮後面是橘黃色波紋裝的背景布。
“這人是誰?”
他指着日文。“朱恩·帕特里夏·路易斯,她在四國島已經工作了五年,她一直在‘我希望他們都會講加利福尼亞英語語言學校’工作,學校在高松。十個月前她離開了那裏,她的工作簽證那時也到了期。但是,你看這兒,她還在日本,住在高松。她一直在非法地工作,做老師和女服務員,也許還可能做——跳舞。警察已經注意她了,不久就會遣送她回去。她今年28歲,離過婚,美國公民,聖迭戈大學西班牙語學位。她每周都會給奧克蘭的一個號碼打電話。”
“巴甫洛夫——”我看着屏幕上的女人,她的整個一生都呈現在了我面前,“你找這個花了多長時間?”
“這個沒什麼,你等着看下面的。”他拖動着鼠標,翻到了第二頁。這次沒有照片了,一整頁都是文字。巴甫洛夫在我們中間笑着,電腦還有他的客人都等着。
“我不懂日文。”
“哦,那好吧。這是另一個路易斯的故事。在四國島,只有這兩個叫路易斯的。但這個路易斯可和剛才那個不一樣。這兒,我找到了一份村崎麻理的死亡證明。她1987年在土佐去世,這是她婚前的名字,叫路易斯。”
“土佐。”我向藍色的屏幕靠近了些。
“你們大概不這麼叫這個城市,它很偏僻,在四國島的邊上,緊臨太平洋。所以現在你看這兒,在她的死亡證書上有個簽名,簽的名字是村崎光。這上面說這人是她兒子,一個偽裝起來的路易斯。這個地址是他兒子安排為她舉行葬禮的地方。離土佐不遠,也靠着海。你想來一杯伏特加嗎,嘉芙蓮?”
“不,謝謝。”
“好吧。所以,我接着查了一下賬單。這個名字,村崎光,還有這個地址。但什麼都沒查到,他住的那地方沒有電話,沒有登記停車位,也沒有電或是煤氣賬單,甚至連完稅記錄也沒有。過去的十二年,他們消失了,包括他的房子。沒人會無緣無故地消失的。”
他伸出手,關上電腦,在黑暗中轉向了我。“他好像在躲着什麼。也許就是你,嘉芙蓮。”
我坐在那沒動,腦子翻來覆去地想着。巴甫洛夫去了廚房,回來時端着紅茶,用的是鬱金香形的玻璃杯。他喝着茶,看着我搓着手。
“有可能是我。”我最後說道,“如果不是我,也可能會有其他人的。”
巴甫洛夫點點頭,微笑着說:“有錢人。”
“有錢人。”
“現在你認為這是你要找的人嗎?我找到你想找的東西了嗎?”
“也許吧。”我小聲說,好像只是在對我自己說。巴甫洛夫站起來,從我手中接過茶杯,然後拍了拍我的背。
“就像我原來一直說的那樣,如果你想找什麼東西的話,你一定得來找巴甫洛夫。現在讓我們來慶祝一下吧。”
我們坐在廚房裏,喝着伏特加,吃着塑料盤裏放着的圖克餅乾。在迷你爐上方是油跡斑斑的牆,上面掛着幾張孩子們的照片。巴甫洛夫一邊說話,我一邊看着那些照片,每一張都顯示了他無窮的獨創性。
亞歷山大,瓦倫廷和埃萊娜。她們的父親站起來,去找還有沒有其它可吃的東西,他打開碗櫥,是空的。我正說著話,他轉了身。我等着,看他需要多久再轉過身來對着我。我想,我越來越像日本人了。“真高興又看見你了,巴甫洛夫。孩子們很快就回來嗎?還有安娜。”
“安娜,對。”他轉過身,手裏拿着一個沙丁魚罐頭。他的眼帘低垂,但還在笑着。“你看,我自己是政治避難。但日本警察,他們認為我的家人不在此列。他們需要政治避難的必要。這樣也好,我每個月都會給她們寄錢。有了我給她們寄的東西,她們在喬治亞會和那些小偷一樣富有。”
他坐下來,開始開罐頭。他把後面的金屬片捲起來,然後小心地把罐頭放下,表情嚴肅得好像再沒什麼可做的了。
“對不起,巴甫洛夫,”我輕聲說。“我不知道。我一直在等着你給我打電話。我能為你做點什麼嗎?”
他聳聳肩。“沒什麼可做的。也許我也該像你一樣去找找寶石,而不是去找一個能讓我家人和我安全待在一起的地方。我想這更容易些吧。”他又笑了,然後開始認真考慮起來。伏特加酒就在桌子上放着,瓶子上結了一層霜,他又給我們倆到滿了酒,他的臉拉得長長的,神情十分沮喪。
“巴甫洛夫。”我伸出手,輕輕地晃着他很糙的頭髮。“你為我做得太多了。”
“不,不。”
“如果有什麼可以讓我作為回報給你……”
但我現在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我幾乎就要說出這句話,但又停住了。這個一無所有的人又笑了起來。太陽照進來,時間很短,光線越過福米卡塑料貼面的桌子。“你讓我有了工作,這個月我需要工作。但你沒必要回報我任何東西,嘉芙蓮,就只因為我給了你些東西。這不是在美國,在這兒我們有免費的午餐。”
“我也需要給你幫助。”
他把手伸過來,抓住我的胳膊,使勁兒晃着:“那你就多和我聯繫吧。我需要朋友,親愛的。當你發現你需要找什麼東西時就給我打電話。你會這麼做嗎?你能答應我嗎?”
我答應了他。
往南去的高速列車幾乎花光了我身上所有的錢。從窗戶向外望去,我看到了氣候的變化。雪漸漸停了,開始了下雨,雨又停了,迎來了深秋的陽光。姬路市附近的農民還在田裏燒荒。在岡山市中心,一輛夜間巴士駛過瀨戶大橋,大橋橫跨內海。我後面座位上的小孩兒沒睡覺,他們的眼睛和嘴都映在了車窗玻璃上。他們小聲地說著話,一會兒是珍珠,一會兒是怪物,一會兒又是旋渦。
在高松,我坐在城市廣場,打着瞌睡等着早班車。車啟動時,我是車上唯一的乘客。司機一個人唱着歌,車裏播放着日本傳統的三味線音樂。“四國是綠色的,”他邊說邊用手指着窗外丘陵上綿延起伏的松樹林,好像因為我是外國人,所以我就是個色盲。“青青,”他說,“笑着——綠色——綠色——這就是四國。”一路上混合著柏油和雪松,無花果和汽油的味道。灌木林鳥在樹叢中唱着歌。司機拿出一張時刻表,單手在上面用音符記下鳥們唱的調子,另一隻手開着車。他沖我揮揮手,點着頭,好像我乘車跑這麼遠就是為了記下鳥們唱的調子。我們的車開到了馬路邊,接着又開回了路中央。
中午時,他把車停在山腳下的一個鎮上,緊靠着一個河谷。那邊只有一家商店,司機為我們買來炸雞和多味米飯,這是我兩天來吃的第一頓飯。由於吃得太快,讓我有些頭暈,於是我閉上了眼睛,聽着樹林中鳥兒們的歌唱,風隨聲附和着,我們就這樣在這個鎮子的車站上停留了一會。
我們的車開到海邊時,我正在睡覺。當我再次睜開眼時,森林已經不見了,一群海鳥掠過頭頂。路邊是一片柑橘林,而且當我從座位上起身時,我看見了太平洋,波濤拍打着黑色的礁石。時而樹林會和大海連成一片,道路迂迴在樹林邊上。我們到高知市時已經是傍晚了,我下了車在海邊賣潛水用品的商店間流連,那裏還有專賣紀念品的商業中心,裏面賣的都是裸雕的珊瑚,龜甲做的香水瓶,還有土佐特有的鬥犬小雕像。我買了一包脫水章魚,還給司機買了一罐熱咖啡,和他一起坐在防波堤上。他談論着他喜歡的音樂,但說得太快,我很難聽懂。
在土佐沒有固定的停車地點,司機讓我在主幹道下了車,然後掉轉車頭,沖我咧着嘴大笑了起來,突然車子一轉向,開上了一條空車道。在這個內陸的山地,太陽落山很早,於是我從書包里掏出我的夾克穿上。路邊有一些商店,一家郵局和一個酒吧,都已經關了門。路的盡頭亮着一盞燈,光線很弱,我走了過去。
滑門沒有上鎖,裏面坐着個刻圖章的人。我進門時,他抬頭沖我點了點頭,好像我是他那兒的常客,然後又接着工作。他在一塊長條形的縞瑪瑙上刻着一些名字,在他頭頂上方的牆上是一對象牙,顏色還很白,肯定是黑市交易的大象。工作枱燈有個燈罩,燈光在老人的手指間閃動,光線把他粉紅色的手指照得很清楚。
他刻完后,抬頭朝我笑了笑,我將用電腦打印的地址遞給他。隨後他讓我坐下,從書桌里拿出一張發黃的紙。這時一個老年婦女從後面走了過來,拿來了綠茶和豆餅。刻章者把墨倒在一個瓷碟里,沾濕了毛筆,開始給我畫地圖。他大概用了半個小時,我計算了一下圖上顯示的距離,離這兒大約有一個小時。
主幹道越走越高,一直出了城區。我沿着幹道往上走,過了一個小山坡,突然發現前面是一片海邊風景區,我的地圖上可沒有標明。那有一個大大的觀覽車,還有些賣熱狗的小攤,由於光線太暗都點着燈。再往那邊去,是一片接一片的黑暗,海角曲曲折折向東延伸。最頂端亮着一盞燈,把海岸和大海分開。
天開始下起雨來,我感到了陣陣涼意。我把地圖小心地放好,疊起來夾在我最後一個筆記本里。我再抬頭看時,海角的燈還在那裏,一動也不動。我朝燈光走去,沿着海邊的路,一直走到海岬。
***
1838年,皇宮。前院的沙地幾乎凍成了冰;接待室仍然被煙熏得骯髒不堪。他們沿着僕人們的通道走着,到處迴響着鐘聲。樓梯很寬,像大教堂的台階,一個有着好多面鏡子和九個大表的大廳。大廳的盡頭正在開沙龍,現在是中午時間,但看上去這兒比拉得蓋特山還要忙。
丹尼爾和薩爾曼站在門旁邊,這是宮女們讓他們站在那兒的。一個陌生人是不會看出他們是親兄弟的。他們其中一個揚着頭站着,可卻像個僕人似的彎着腰,也許是長得太高了,彎腰會讓他輕鬆些。另一個則把手背在身後,站在那兒等着。
薩爾曼看見自己一雙工匠的手,想下次再來這兒的話,要戴上手套,像個紳士一樣。他一面看着這間屋子,已經燒變了形的蠟燭放在幾張桌子旁邊,桌子上放着幾隻細腰玻璃水瓶,加了白蘭地的蛋糕,還有水晶般的水果,一面還在想着他的手。右手要比左手強壯,雙手的手背上有一些燒傷的痕迹,像肝色的斑點,好像那些寶石讓他的手變老了。八個月前,一小塊銀從坩堝里濺出來,濺到了他的手腕上。“瞧,現在你身上可被烙上烙印了,先生!”喬治沖他大聲喊道。
薩爾曼看着那些女士們,看着她們的捲髮,心裏想她們的烙印又會是什麼呢?她們從什麼地方來,離這兒有多遠,能在這兒過着愉悅的生活嗎?突然,簡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你是個珠寶商,那你應該知道什麼是快樂。
我會知道的,他想。我現在幾乎已經到那兒了。走進皇室的大門,他感覺好像已經有大把鈔票到手了似的,興奮不已。他的心中激蕩起一種對金錢的原始慾望,就像靜電巨大的吸引力一樣,他雙手握得更緊了。“我們為什麼還在等?”
“因為在這兒我們什麼都不是,沉住氣。”
“看看他們。”薩爾曼說話時,嘴唇幾乎不動,樣子像個表演口技的人,“她們就像在飼料槽前的牲口。”
“我以為這就是你想要的。”
“這是他們被授權去做的事情,是不是值得這麼做則是另外一回事。”
一陣笑聲把薩爾曼的聲音淹沒。三點鐘了,空氣中煙霧繚繞,像烏賊噴出的墨汁。一個穿着外國衣服的人穿過這片陰霾朝他們走了過來。
“我是斯托克馬爾男爵。”他身子站得很直,筆挺挺的像被擦得閃亮的槍。丹尼爾記起來了,這就是那個坐在大理石桌子旁邊的人。這人太瘦了,丹尼爾覺得看着他就覺得有點兒冷。旁邊他的弟弟正彎腰鞠躬。
“薩爾曼和丹尼爾·利維——”
“皇家金匠鋪,沒錯。”他看着兄弟倆好像很難相信這是真的。“沒錯。你們想喝一杯嗎?暖和暖和。這邊,走這邊。”
枝形的裝飾燈都亮着。薩爾曼想,外面應該已經是黃昏了吧。突然一個管子爆裂的聲響,黃色的碎冰塊砸到了玻璃窗上。斯托克馬爾停頓了一下,等着一句話不說的侍者給他們倒白蘭地。薩爾曼看着他哥哥飛快地把酒喝乾,什麼味道都沒嘗出來,只有一種熱辣辣的感覺,接着他們又向前走。他只聽到人群中斷斷續續地傳來一些談話。
“……結了一百天的冰……”
“北部的窮人們,就像你說的認為女王在他們的麵包里下了毒?”
“迪斯雷利!太咬文嚼字了,都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我只是……”
“她的血是藍色的,可她的尿是黃色的……”
一扇門映在很多面鏡子裏,僕人們走的通道里沒有自然光線。男爵在一面光禿禿的牆旁邊停了下來,拿出一把鑰匙,打開門讓兄弟倆走了進去。
院子裏的喧囂被關在了門外。他們走進一間客廳,光線很差,空氣也差,好像很久都沒開窗戶了。薩爾曼睜了睜眼睛。在靠窗座位上睡着一位老婦人,膝蓋上放了一本打開着的書。維多利亞·圭爾夫挺直身子坐在一把繡花椅子上,左手上帶着一隻絲質的手套,右手帶着幾枚戒指。她對面的沙發上坐着一位男士,正在講話,一個裝着石灰岩的盤子放在他大腿上。薩爾曼看着那個人微笑了一下,從盤子裏拿起一塊展示給女王看。很精美,像一塊杯形蛋糕。
“尊敬的陛下!”斯托克馬爾男爵鞠了一躬。女王看是去很疲倦,薩爾曼覺得好像小孩睡眠不足,有了黑眼圈。薩爾曼有點好奇,女王好像很有人情味。
“錢伯斯先生,打攪了,女王還有其他的拜會者。”
那個拿着石灰岩的人抬頭看了看斯托克馬爾,盯了他一會,仍舊繼續着他極其單調的講話。“現在已經完全消失了。這滅絕讓地球變成了一個大墳場,這些化石帶給我們的就是對科學真理的證明和墓志銘。基督教徒們,穆斯林教徒們,或者是印度教徒們,我們都站在這些已經消失的物種的屍骨上,它們的屍骨比我們在地球上走過的路還要多——”
斯托克馬爾又向前邁了一步。“利維兄弟已經到了,尊敬的陛下。皇家金匠鋪。”女王用眼角瞥了他一下。“閃米特珠寶匠,陛下。”
“是嗎?”她眼睛裏閃過一絲光芒。“是——”她很快坐起身,有些慌張,用手把裙子弄平整。“我們把這件事都給忘了,在這等的時間太長了。你們請坐吧?錢伯斯先生,對不起。非常感謝你給我解釋了有關地球墓地——”
帶着一種認輸的表情,錢伯斯先生站起身,鞠躬離開了。兄弟倆坐在了他剛才坐的位置上。薩爾曼抬頭看時,維多利亞正在朝他微笑。“現在,你們必須告訴我關於你們的故事,斯托克馬爾說你們是從巴比倫來的。”
“巴格達。”他一動不動地坐着,注視着衣着華貴的女王。她身上的首飾都閃閃發光,這讓她看上去年齡更小了,而且感覺有些不真實,像一個用香檳色的緞子做的五英尺高的娃娃。椅子下面有一隻觀賞狗,露着牙在沖他笑。“那是一個才開始發展的城市,尊敬的陛下。”
“你們得到了一個瓦罐,裏面裝的是寶石,然後你們來這兒為我們工作。”
他的生活就這樣被幾句外國話簡單地概括了,薩爾曼點點頭。
“真是個神奇的故事。那個瓦罐現在在哪兒?”
“打碎了,尊敬的陛下。我們沒有把瓦罐帶到英國來。”
女王轉向丹尼爾。“你們覺得倫敦怎麼樣?”
“我們——”丹尼爾剛開始說話,突然咳嗽起來。“還可以,尊敬的陛下。”
“真的嗎?”她閉上眼睛,眼球是凸起的。她噘起了嘴,樣子都快成兔唇了。他哥哥在旁邊講着話,薩爾曼看着女王帶的幾枚戒指。他在估計着那幾枚戒指的價值,好像它們已經是女王身體的一部分了,而且確實是。“你們沒注意到這兒的空氣太沉重、太污濁了嗎?”
“沒有,尊敬的陛下。”
“我最近發現我更喜歡鄉下。你們知道蘇格蘭嗎?”
丹尼爾搖搖頭,樣子很可憐。“不知道,尊敬的陛下。”
“哦。”她突然又轉向薩爾曼,“你喜歡我的這些戒指。那你對它們有什麼專業性的評價嗎?”
薩爾曼笑了笑。調整了一下角度,準備好好鑒賞一下。他又眯着眼看了看戒指,停了一會兒,就讓女王那麼等着,讓大家都等着他。直到他又坐了回去,像一個要作出診斷醫生,回味着嘴裏的鴉片味道。
“它們的質地非常好,而且完全是天然的。這個,還有這個——”他指着戒指說,但沒有碰它們。“產自歐洲。是本世紀的,很有可能是法國做的。鑽石是最近在倫敦重新切割重新鑲嵌的,是英國的樣式。這個是——”他吸了口氣,又靠近了寶石。“——巴西的,雖然它的構造和印度的寶石一樣好,埋藏在一些丘陵地帶,可能是德胡科。現在說這枚珍珠戒指,上面是純金的。它既不是古阿拉伯的,也不是東方的。我認為它來自印度,是從您祖母那兒傳下來的傳家寶。這顆寶石切割得很均勻,大部分珍珠都能流傳下來。”
“那這塊祖母綠呢?”
薩爾曼伸出了右手,好像受到了這位導師的啟發。維多利亞想要把戒指摘下來,用力地把它們從手指關節上拽下來。她把鑲有祖母綠的那枚戒指放到薩爾曼手掌上,薩爾曼立即站了起來。薩爾曼把寶石拿到燈光附近,用他寶石商的眼光上下打量着。摘掉了戒指以後,維多利亞把手攥成一個拳頭。
“懷着我對您的敬意,尊敬的陛下,這顆不是祖母綠。你會注意到它的顏色有點暗,而且也沒有瑕疵。所有的祖母綠都有瑕疵,我們叫它們花園,其實這會讓寶石看上去更漂亮。”薩爾曼把戒指還了回去,又坐下。“那是枚橄欖石。是次等寶石中的上品。”
女王向前靠了靠,很急切的樣子說道:“你最喜歡什麼寶石?我最喜歡紅寶石。”
“在印度,紅寶石被稱為寶石之王。”
女王停了下來,嘴還沒閉上。薩爾曼覺得自己好像在表演魔術,她到底在想什麼,薩爾曼想。在他身後,他能聽見剛才那個老太太還在睡。他哥哥在他旁邊晃着身子,這個時候丹尼爾意義重要。這時從外面很遠的地方傳來了清掃議會空地的聲音。
“斯托奇?你能幫忙叫醒麗森嗎?我想讓她去取一塊新的寶石來。”
這會兒,女王的嘴緊緊地閉着。這樣她的臉看上去和剛才可不太一樣了,薩爾曼想,可能她想起了其他的事情。一些更艱巨的事情,沒這個這麼容易做的事情。他感覺男爵朝沙發這兒又靠近了一步。“什麼事,陛下?”
“把紅寶石胸針拿來。”
“是,陛下,您還想不想拿一些其他的寶石來?”
“不用了,我只想讓他們看看胸針。”她的眼睛往上瞧了瞧,看着斯托克馬爾。
“我覺得這樣不太好。”
“行了,我只想要胸針。麗森!”
“嗯?”一聲悶響。薩爾曼馬上抬頭去看,那個老婦人從靠窗的座位上爬起來,懶洋洋的,還沒睡醒,此時她的書掉到了地板上。他看見是胡珀新寫的一部悲劇。“尊敬的陛下?”
“懶惰的麗森,你總是在睡覺,請快點把我的紅寶石胸針拿到這兒來。”
“我會以最快的速度拿來的,尊敬的陛下。”她的口音很像斯托克馬爾。她走過房間時慢吞吞的,還回頭看了一眼兄弟倆,然後扶了扶眼鏡,好像已經忘了它們的存在。
“如果我們的故事讓尊敬的陛下您感興趣的話,”薩爾曼說道,向前鞠了一躬,“那我們這兒還有更多能讓您感興趣的故事。”
“是嗎?”她的眼光不情願地離開了斯托克馬爾,她的臉頰泛着紅暈。薩爾曼發現她消氣的可比她生氣要慢得多。他的語氣平緩,小心翼翼地挪着步。他雙手合攏在一起,然後又攤開,像打開了的書頁。
“在巴格達,我受過一個阿拉伯珠寶商的訓練,是在城市的舊市場裏做事的一個人。我得到那個裝了寶石的瓦罐就是通過這個阿拉伯人。所以我和我哥哥來到倫敦以後,我們也在珠寶行里接受了培訓。我們不是一開始就在倫德爾和布里奇乾的。我們在新商業大道有個小珠寶鋪。我哥哥是老闆,我是工匠。你瞧,尊敬的陛下,我們自己以前就是金匠。現在我們又想要再開家自己的鋪子。”
從專供僕人們通行的門那邊傳來了些聲響。又來了一批拜見者,薩爾曼想:我的時間快到了。他哥哥還在他身邊的沙發上動了一下,丹尼爾在燈光下很引人注目,很想要馬上就離開這兒。
“你們都做哪種寶石生意?”
“煙水晶、紫水晶、黃水晶。”他一連串說出了這些名字,像是一些很精緻的東西。他看見她的嘴唇現在很濕潤。他覺得他就快要成功了。一種得意揚揚的感覺油然而生,應該喝點香檳慶祝一下,他心中蕩漾着綢緞般美麗的泡沫。“為我們的顧客製作的寶石,他們都是些窮人,和我們以前一樣。我們最好的寶石都是在東印度的碼頭上買到的,就像我們剛到這兒時,我們自己……”
“好了。”女王很入迷地看着他。薩爾曼可以聽見她的呼吸。“你們都是不錯的人,好人。我現在知道怎麼去鑒賞真正的寶石了。”
“您真是太——”門口的響聲打斷了他。那個老婦人,麗森已經回來了。她上氣不接下氣,蒼白的手裏拿着一個盒子。薩爾曼向前探着身子,想繼續抓住女王的注意力,想看着她的眼睛,但是她的眼睛已經看別處去了。他笑了笑,牙齒露了出來。
“麗森?”
“陛下,我拿來了。”她用雙手拿着一個可以用一隻手拿着的一個盒子。盒子是三角形的,每個側面都是景泰藍製作的。這是一個很時髦的仿中世紀風格的盒子。薩爾曼沒什麼興趣地觀察着這個盒子。上面有很多花結,鳶尾花、牽牛花和水仙花。
“真的太好了,尊敬的陛下。如果我們可以通知您我們什麼時候會有自己的珠寶鋪,我們將非常榮幸地給尊敬的陛下您獻上我們的第一個——”
他突然停了下來。女王把盒子打開,笑着往盒子裏瞧着,好像盒子裏的東西可以理解她的這種表情。她取出一件鑲着寶石的金飾品,把胸針別上。薩爾曼發現他不知道女王接着講的是什麼了。
他耳朵里響着樂曲聲,他俯下身去看那塊寶石,是一塊很大的寶石,三角形的紅寶石,還有三角形的珍珠,由兩個幾何形狀構成的。這幾顆寶石被緊緊地扣在金制的骨架和弓形小鉤子裏,並且用金屬線綁了起來,和諧地排列在一起。巴拉紅寶石被固定在一個爪形的東西上,在中心部位是一顆透明的寶石,切割成了金字塔的形狀。
“很漂亮吧?”她沖薩爾曼開心地笑了笑。18歲,正是個會笑的年齡。“我知道你們會鑒賞這個。布里奇說光這顆鑽石就有30克拉。”
“這顆鑽石……”
“是他見過的最好的水色透明寶石,三兄弟之心,布里奇先生說它歷史悠久。有什麼問題嗎?”
他覺得他的思想已經不能集中了,他想要站穩,卻往後絆了一跤。突然間,他覺得房間裏面人越來越多。他哥哥沖他大聲喊着。女王一臉驚愕,嘴張成O型。
他小聲嘟囔着,本能地有種反抗。他的心跳加速,身體突然變得沉沉的,像個笨重的大塊兒頭。他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他用力鞠了個躬。
“我的寶石,請給我。”
“你的?”
“陛下,您是否能把我的寶石給我……”
丹尼爾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女王大聲喊了起來。遠處傳來了男僕朝這邊跑過來的聲音,他知道不是來幫他的。他也不能在這鮮紅的地毯上打滾,什麼東西好像要在他腦袋裏快要炸開了,他眼前一片漆黑,跌坐在了椅子上。當他抬起頭時,看到的只有瓦罐里的寶石。
寶石沒有了光澤,生活好像失去了意義。即使在這種最簡單的數學結構下,它們也顯得太普通了。那些珍珠更有光澤,紅寶石也更亮。他想,應該更好,我能做得更好,他們應該讓我騙騙我自己。
維多利亞·圭爾夫往後退了幾步,離遠了看,她的身材顯得更矮小了。薩爾曼在遠處看着她拿起寶石——好像她覺得自己沒穿衣服吧。她試圖把整個寶石握在手裏,但鑽石還是反射着光。
光線照到了薩爾曼的眼睛。他眨了眨眼,有點眼花。眼前還閃耀着寶石的樣子,一晃一晃的。他記憶中的寶石也是這個樣子。既使世界本身變得令人恐懼,地面越來越薄,薩爾曼也會不斷地回憶三兄弟之心為他打開的道路。在老拉比猶大的房子裏,他就許了這個願,用真知去撫平丹尼爾悲慟的哭聲。現在這顆鑽石又出現在眼前了。他以前就看見過它,寶石也看着他,靜靜地,古老中透着人情味,像一顆死去的頭顱睜開了的一隻眼睛。
“沒什麼的,就是有點痙攣。”
“痙攣?這種事兒真讓人沒面子。我們可再也不能有下一回了。五個男僕,真見鬼,要五個人才能把他制服。”
“不是這樣。”丹尼爾很疲憊地搖搖頭。“沒有人制服他,根本沒這個必要。”
喬治·福克斯猛衝到他跟前,大叫着。“這不重要,丹尼爾,五個僕人才是最重要的。在他們到弗里特大街前,我們得先關門五個月。你知道這花了倫德爾先生多少錢嗎?”
現在是中午時分,窄窄的壁爐還在生着火。丹尼爾坐到辦公桌前,埃德蒙德坐在桌子後面,用一雙雪白的手搓着下巴。喬治邊說邊走:“你今天乾的活可值大價錢,正代表了我們店的品質。”
“我弟弟說那顆鑽石是我們的。”
喬治擺擺手讓他走開。丹尼爾想再試一次。“他就是這麼想的,他認識他的寶石。”他轉過身,對着倫德爾說道,“也許,先生,如果你能給他看看那顆尖晶石,就是我們賣給你們的那顆寶石,這樣肯定會讓他安心些——”
“現在。”喬治又走到他的面前,用手指着丹尼爾,“你給我小心點,丹尼爾。現在沒工夫爭論是非,尤其是和你。”
壁爐里的火噼叭作響。丹尼爾轉過身面對着壁爐。他發現埃德蒙德的辦公室沒有窗戶,他很奇怪以前他為什麼沒注意到這一點。真是個守財奴的房間,保險箱會更保險的。但今天沒有光線,感覺到像是為他提供了隱身之所。他想起了寶石,那個瓦罐里的寶石還有皇宮裏的寶石,丹尼爾也不知道自己想的是哪塊寶石。光線照着寶石標本凸起的脊,避開鬼怪幽靈。
他搖搖頭。“對不起,喬治,真的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