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疼痛的代價(3)

第三章 疼痛的代價(3)

“什麼事啊?誰?”

“我遇到的人。說你僱用了很多工人,還說你有自己的飛機。你做什麼生意?”

“生意?我做掙錢的生意,就像其他每個人一樣。你做什麼生意呢,嘉芙蓮?”

“珠寶。”

“不!你也在做掙錢的生意。珠寶只是它的一種味道。珠寶味道的錢,政治味道的錢,腌菜味道的錢——所有這些都一樣。所有的生意,我的,你的,珠寶的更是。”

我知道她錯了。關於我,她錯了。我沒有說什麼。“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如果我想談論我自己,我就住在巴黎了。我不想談論我自己。”格羅特在一個米粒圖案的陶盤子裏熄滅她的雪茄。她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眼睛比剛才顏色深了,是灰色的。“我想談談你。”

我聳聳肩。“沒什麼可說的。”

“當然有。”

我坐進沙發里,沙發發出了一種動物的聲音。

“啊?你覺得你是普通人嗎?你做的是普通的事兒嗎?”

“差不多吧。”

“差不多!”她停下來喝了口酒,在玻璃杯放在嘴邊,眼睛還盯着我。“差很多吧。你結婚了嗎?嘉芙蓮·斯特恩?”

“沒有,問我別的問題。”

“從來沒有?”她真的很吃驚,這讓我笑起來。我搖着頭。“你有家嗎?”

“有個姐姐。”

“你們關係好嗎?”她在揣摩着我。我就是個帶着珍珠的偵探。我又搖搖頭。“那就是說,你是一個人。那你為什麼想要“三位一體”?”

這讓我毫無防備,不是因為話題的轉換,而是這問題的精明機敏。這也是我要問自己的,如果我能問的話。

“因為——”我想打開自己的腦袋,就像打開手錶的后蓋兒,或者打開一隻螃蟹的殼。我的全部生命就這麼明明白白地擺在那兒,一幅肉身的結構裝置。但不是這樣,從來就沒有那麼簡單過。“我就是想要,因為它很完美,是件完美的珠寶。”

“啊?也許你是對的。”格羅特不再看我了。她從沙發的後面拿出一個有凹痕的雪茄盒,從裏面拿出一支巴拿特拉雪茄和火柴,點燃了雪茄,吸着它。“告訴我,你有沒有聽說過安第斯皇冠?”

“沒有。”

“沒有?”她臉上又是一幅吃驚的表情,啞劇演員的表情。這讓我想起洋平,陌生人的糖。“我以為你是個寶石專家。”

“寶石專家,而不是皇冠專家。給皇太后打個電話問她吧。”

她的目光離開我,好像我挫敗了她。“我希望你能知道得比這個多一點兒。安第斯皇冠是西班牙征服者製造的。那是一件他們征服安第斯以後製作的工藝品,或者他們本來是那麼想的。他們把得到的最美的東西都放了進去。它是用一整塊金子雕刻的,一百磅的印加礦石。這是四個世紀以前的事了。他們在這個皇冠上鑲嵌了四百五十三顆祖母綠——”

“你覺得祖母綠很俗氣?”

“它們當然很俗氣。但如果你以那樣的一種熱情來追求庸俗的東西,它就變成一種新的風格了。四百五十三顆祖母綠,裏面最大的一顆有四十五克拉重。那顆寶石是從印加國王阿塔華爾帕的身上得到的。”

她講話的時候,煙霧在她身邊圍繞。從外面傳來卡車換擋的聲音,好像很久以前的一樣。

“幾個世紀以來,大部分歐洲的珠寶商都認為安第斯皇冠是一個神話。它被看成是寶石聖杯。但它只是帶有傳奇色彩而已,並不是神話。它還存在着。”

“真的嗎?”

“你不相信我?它甚至還有自己的秘密部隊保護,聖靈感孕協會。”她把那支雪茄放在陶盤裏,小心地沒有碰到燃燒的煙灰。她呼出一口煙。“安第斯皇冠,我不知道它算不算完美的珠寶。但是還有很多東西,很多手工藝術品,都可以被這樣評價。你不同意嗎?”

“也許吧。”

“當然是也許了。那麼我再問你,你為什麼想要“三位一體”呢?”

要低估一個老人是很容易的事。我張着嘴想說話,但卻發現沒什麼可說的。我坐在那兒,在陽光和煙霧中眨着眼睛。她開始咳嗽,但當我看她的時候,才發現她原來是在大笑。

“好吧,這樣好一些。幾點了?我的手錶呢?”

我幫她找到了手錶。那是一隻萬國表,老式的金錶,古老的皮革,帶扣上有一粒老鼠屎。格羅特看了一眼小小的錶盤。“上帝啊,這上面是幾點了?”

“快兩點了。”我說,但她沒有聽,她知道幾點了,不需要我的幫助。她已經蹣跚地從沙發里站起來了,並莫名地發起脾氣來。

“你覺得我們在做什麼?在這兒聊天嗎?這個時候你應該在工作。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時間?你是留在這兒給寶石作分類的,不是來聽音樂的。你準備好了嗎?”

我聳了聳肩。她低頭看着我,好像我是另一隻令人懷疑的手錶。“你看起來不像準備好了。”

我們出了門。她走得很快但很僵硬,好像腿不會打彎似的。如果她覺得上下樓梯有困難,也是不會說的。我跟在她後面三段樓梯遠,看着她和自己的年齡鬥爭,好像有一天她摔下來的話,我可以接住她。

在房子的上面幾層,窗戶變得多了起來。我一邊走一邊撇着窗外屋檐內的平屋頂花園。在格羅特的房子外面是老城和新城。胡椒的帷幔在陽光下曬得乾枯了,變成了橘紅色和紅色,還有古老的血色。

“今天晚上,我要聽你的初步彙報。八點鐘你和我們一起吃飯。”我往下看到了中心的院子,鴿子邁着八字腳在池塘周圍慢吞吞地走來走去,就像是這裏的主人。哈森站在樹下面,用水管澆着地上的玄武岩石板。

“我們?”

“我有親戚在這兒,馬丁。”說到他的名字,她的聲音變得很溫和。她沒有提到那個女孩。“晚飯在廚房,哈森會來叫你的。你有什麼東西戴嗎?什麼珠寶首飾?”

“沒有。”我們走到大廳的盡頭,那只有一扇門。伊娃掏出一串鑰匙,在裏面翻找着。“我可以找到廚房。”

“我覺得你什麼都不戴很奇怪。一位女士總是應該戴着珠寶首飾的,為了她所想念的金子的感覺。如果你想借我的什麼東西戴,可以這麼做。你看到的任何東西都可以。”

“謝謝你。”我讓自己這麼說,雖然這種慷慨聽起來有點刺耳。它讓人感覺來得太容易,就像是個誘餌。“你不是經常上樓來這兒?”

門被打開了,她很快地瞪了我一眼。我跟着她走進去。

這裏面很像一個圖書館——只是比圖書館更加安靜,比一般的空屋子要安靜。這地方給我的感覺是已經被鎖了好多年,可能在我出生之前就被鎖起來了。從頭頂上的天窗那裏射進來幾束陽光,每一束陽光下面都有放在方形底座上的瓮。最近的地方是塊藍約翰螢石,在陽光的照射下變成了紫色。

我絕沒想到在迪亞巴克爾會看到這樣的地方。格羅特的寶石房間就像我所知道的所有寶石專家的檔案室一樣。這種地方總是這樣安靜的,總有很多抽屜,切割過的寶石放在上面,沒有切割過的放在地上。這裏總是有防腐劑的味道,雖然寶石不需要防腐劑。在這兒我的感覺像回到了家。不光如此,我還體會到一種共性。這個房間裏的慾望與衝動是我內心一種情感的反應,是一種沒有人為因素的愛。

在抽屜旁邊有圖書管理員用的梯子。它向後傾斜着,不通向任何地方。在房間的中心有一張皮面桌子,一把椅子像襯衣一樣整齊地疊在那兒。上面還有兩隻綠色的玻璃燈,一台手動打字機,一個寫着柏林地址的包裹,在包裝紙里乾癟得像個木乃伊一樣,還落滿了塵土。還有一張黃得像象牙的德文報紙,上面的日期是1903年的聖誕,大標題寫着:美國飛人。

一個紅葡萄酒的空瓶子,瓶子旁邊的酒杯里有四分之一是塵土。我拿起來聞了聞,不是葡萄酒的味道,而是蘋果白蘭地的味道。八十五年的老酒,蘋果的精髓。

“我父親非常喜歡寶石。”

“我能看出來。”一排木架子隱約在我上面出現了。總而言之,這是個巨大的收藏間,收藏一個人一生的珍品。

“我從來都不喜歡寶石。”

“你說過了。”我放下那個杯子。在椅子旁邊的地上,塵土上有些足跡。“有人來過這兒。”

“這裏?很久沒有人來了。現在說正事兒。一旦我了解了它們的價值,就要把這些東西都賣掉。你會發現我父親一邊購進這些東西,一邊把它們都編了目錄。他想讓別人認為他是個有條理的人。”

我從桌子旁邊走開。每個抽屜上都有一塊小的黃色塑料標籤牌,上面全是德文,哥德式的筆體。上面寫的那些詞,我對它們好幾種語言的名稱都很熟悉。綠寶石和金綠玉,石英和隱晶質石英,輝石3-22,閃石99-129。

“然而,不幸的是,他並不是有條理的人。你懂德文嗎,斯特恩小姐?”

“懂一些。”

“你對寶石的知識會彌補語言的障礙。你可以用英語工作。”

“小姐——”

“請叫我格羅特。”

“格羅特,我恐怕不太明白你想讓我做什麼。這所有的東西看起來都很有秩序。”

“只是看起來。”她咳嗽或者是笑了笑,這還是很難區分。“你覺得我把你帶到樓上是讓你來欣賞寶石的嗎?啊?看看。”她猛地拉開一個抽屜,裏面的寶石被搖得嘩啦嘩啦亂響。像一個搞破壞的孩子一樣,她笨拙地從裏面拿出一顆石頭,扔在我的手裏。

在瓮旁邊的地方光線比較好。我在手掌上轉動着這顆寶石。我已經可以看出來,可以估計出這所有寶石的大概。“你父親的眼光很不錯。”

“它們有價值?”我聽出她的話進入了正題。

“不一定。可能不是你說的那種價值。他們具有寶石的品質。這是縞瑪瑙,這是血石,上面刻着圖章。啊,這又是瑪瑙,還有碧玉,月長石。”我看了看那個標籤牌。“可這是錯的,月長石不是石英,它不應該放在這兒。”

“這就是努力的嘉獎,這裏沒什麼經得起仔細觀察。”

老太太靠着我旁邊的那個瓮。我本可以告訴她寶石的邊緣是非常脆弱的,那塊藍約翰很易碎,但她根本不會在乎。她蒼白的手就抓在那顆被陽光照成紫色的晶體上。

“打開這的任何一個抽屜,你會發現相同的問題。”

“為什麼?”我環顧了一下四周。那個瓮要從四方底座上掉下來了,我伸出一隻手扶住了它。“我的意思是,怎麼會這樣?”

“因為我父親是個沒用的人。”她大聲講話的時候,我就可以聞到她的呼吸中有煙草和油的味道。我努力使自己沒有避開她。“我這輩子花了大把的時間料理他的事情。”

“你覺得我能在這兒做什麼?重新給所有這些寶石編目錄嗎?”

“這就是我們的協議啊。我幫你,你也幫我。”她看着我,等待着我的回答。我抬頭又看了一眼這些架子。這些架子裏隱藏着無序的狀態,這讓它們看起來非常神秘。它們就是一堆堆小麥和大麥,是一片要收割的田地,要剝了殼然後在早晨之前烤成麵包,而馬廄裏面還堆滿了糞便。我沒有控制住自己,對着她微笑起來。

“什麼東西讓你覺得這麼好笑?”

“在這能找到所有的東西的這種想法。”我試着用一隻手做了一個環抱整個屋子的手勢。“小姐,這是不可能的。這要花一個專家組好幾個月的時間來做。我一個人做,那會花幾年的時間。”

“所以你是說你沒有時間?”

“沒有,我沒有時間。”

“我們有個協議的。”

“不,我們沒有。”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放着光,閃閃發亮。

“你想得到它,不是嗎?”

有一秒鐘的時間,我不明白她在說什麼。她向我身邊靠着,煙草和油的味道飄了過來。“你想要“三位一體”嗎?”

幽閉恐怖的感覺在我身體裏面慢慢出現了。格羅特向門的方向走回去,聲音在堅硬的門上面迴響着。“當然,這由你決定。但看起來很遺憾,我們都已經來到這兒了。我父親的文件就在這兒,所有的記錄,包括你要找的“三位一體”的交易記錄,都會在這屋裏的某個地方。所有都在這兒。”

“我看得出來。”

我安靜地站在那裏,她給了我思考的時間。我努力去做決定,不是決定要不要留下,而是決定要不要不這樣做。強迫我留下來做這件事的不是這麼多的收藏品和我的感覺。

“要是我明天就找到了交易記錄呢?”

“那你當然就要去找你的珠寶。”在頭頂上,一隻鴿子走過屋頂的瓦片,它的腳步聲時斷時續。

“那如果我沒找到?”

她笑了,露出灰白色、棕白色和象牙色的牙齒。她走了以後,我還在想她的牙齒。那是珍珠和皮膚的顏色。

我花了相當多的時間,可什麼都沒找到。時間從來沒有成為過我的問題,但這滿屋子的東西可能會改變這一點。格羅特的收藏品讓我想起一個民間故事,好像等我明天走出這間房子時,會發現已經過了一個世紀。

所有的東西都不在它們應該在的地方。到那天晚上為止,我已經重新分類了一些小寶石,黃油蜂蜜琥珀和碎瑪瑙。但抽屜里有的是意想不到的東西,比如一些康奈爾盒子,是一個展覽上的展品。在其中一個盒子裏,我找到一把雕刻刀,它的刀刃磨得鋒利無比,是鋼質的。在另一個盒子裏,我找到一個象棋盒和很多樟腦球,盒子裏面套着盒子。在鑽石6的盒子裏我找到一個封了口的罐子,裏面裝的是過去鍊金術師常常稱之為戴安娜之樹的東西,一塊銀色的晶體,它小小的支架和晶石掛在液體裏面,就像是個胎兒。在桌子上的文件里,重複着褪色的棕色簽名——R.F.范·格羅特。這就是那個為“三位一體”而哭泣的男人。

我把他估計錯了。他對寶石沒什麼眼光,只是有錢買他喜歡的東西。可他又什麼都喜歡,不加區別地喜歡。他的性格特徵就在他的寶石上,我看得清清楚楚。如果這些寶石中的任何一顆有價值的話,那只是因為它是用錢買來的。我花了幾個小時才發現,這裏還是有些真正的寶石。

在一片標有“雜項”的抽屜里,我找到一件紫色的珊瑚,有小孩子的手指那麼長。還有一顆球形的鑽石,這種晶體從內部構造成難以想像的硬度。在桌子中間的抽屜里,在一把美國左輪手槍的旁邊,放着十頁發光的赭石色鑲金邊的伊斯蘭教義手稿。我敲打着打字機,記錄著這手稿和其他所有東西的存在。我什麼都沒拿,儘管那顆小圓鑽石就可以負擔我再繼續找幾年的費用。現在我是個趴在放大鏡前的誠實的珠寶匠,不想找格羅特要錢,只想要信息。我從來都只要自己需要的,我對自己說。

四點鐘的時候,門砰的一聲響。我回頭一看,老太太正靠在那兒,每隻手都拿着一杯滿滿的雞尾酒。

“你找到什麼了?”她已經喝醉了。我放下放大鏡,走過去,從她粘糊糊的手指里接過那杯酒。

“謝謝,我什麼都沒找到。”我呷了口酒。她塗了胭脂,帶着些期待地看着我。

“這是杯冰凍瑪格麗塔酒。”

“我知道它是什麼。”我沒再說下去。工作的現實讓我有點慍怒。“很好喝,小姐。”

“廚房裏還有很多。我做了一個混合……”

“小姐——格羅特——”

“伊娃。”

“伊娃,我得工作。”

“當然,當然,你在找你失散的兄弟。”

““三位一體”。”

““三位一體”!”她大笑起來,轉過頭去,和興高采烈的笑差不多。“你讓我覺得自己很年輕,嘉芙蓮·斯特恩。我必須得謝謝你。你真的挺老的。”

我搖搖頭,不明白。她繼續跟我說話。“現在,我要和你做另一筆交易。和我喝了這杯酒,我要祝一下酒。”

我遞給她一個酒杯。她拿着那杯子的姿勢就好像在晾指甲。聚會中的格羅特和那個隱遁的格羅特很不一樣,是個完全不同的人。她不再思考古老的音樂,不再談論珍珠的哲學。我們互相敬酒。

“為了你的“三位一體”。祝願它會讓你找到。”

“祝願它會讓我找到。”

“來吧來吧,小魔鬼,來啊來啊。”

我試着重複她的話,但卻說不好。我們都笑了。“那是什麼意思?”

她皺皺眉,用她的杯子像鎚子一樣碰了碰我的杯子。杯子沒有碰碎。“不是杯子的碰撞,而是靈魂的碰撞。”然後她抬頭對我微笑。“晚飯時候見。”

“也許吧。”

“也許?一定!”她走了。我聽着她下樓梯的聲音。她沒有摔下去。如果她摔下去了,我也幫不了她。我重新開始工作。

當這個白天過去的時候,我停下來。我還能做更多,但是看寶石需要自然光,而且我還沒有寫出什麼可以算得上是報告的東西。當然,格羅特不會解僱我。不管她是什麼位置,也不管她會把我放在什麼位置,我們都不是僱主和僱工的關係。

我站在門口,回頭看着這間古老得像化石的房間。燈光黯淡地照着,就像是睡著了一樣。我走回迴廊的時候,房間裏靜悄悄的。什麼地方有扇窗子打開着,我可以聽到迪亞巴克爾的聲音。我走到那扇開着的窗前,探出頭去。

晚上的城市看起來都很像,而且都更美。這會讓人感覺不那麼危險,雖然是帶有欺騙性的。空氣聞起來會更甜美,發臭的東西也不那麼臭了。夜晚的燈光更加可愛,更加有人情味兒。在黑暗中,迪亞巴克爾是六十個街區,霓虹燈閃爍着,黃色的出租車來來往往。人們穿着晚上的衣服,女人們戴着晚上戴的金飾,男人們臂挽着臂走着。從我看到這麼有生活氣息的畫面到現在好像已經好幾天了,感覺是很久的事情了。現在的這裏可以是里約熱內盧或者曼谷,也可以是東京或者伊斯坦布爾。這裏可以是任何地方。

走回我的房間要很久,我拐錯了兩次。格羅特複雜的房子讓我想起了艾歇爾的繪畫作品,河邊水渠里的水是倒流的,樓梯的盡頭也是它的起始處,所有的法則都被打破。

已經過了七點。我房間外面的花不在那裏了,但它的香味還在原來的地方。我鎖了房門躺在床上,閉上眼睛。我看到了萎縮的院子,在我完全睡着之前還看到了別的,不是夢,而是更急迫的東西。我可以看到夜風中的樹,那棵像升降電梯一樣粗的樹榦,枝葉緊壓着牆。

它比夢要朦朧一些。我試着不去想像,它馬上就消失了。有幾秒鐘的時間,我腦子裏一片空白,半睡半醒着,被困在兩種狀態的中間。在我的腦袋裏,能聽到血液流動的聲音從心臟那裏傳來。

這是濕度很大的一天。我寫東西的時候,手掌和紙接觸的地方都濕了。黎明前我聽到了宣禮員的聲音,黎明以後,中午,我都聽到了。但這對我來說,還是一種奇怪的聲音。聲音很自然,但是好像錯了位,就好像白天看到月亮。

在附近的一個學校傳來孩子們的聲音。今天他們像狼一樣地嚎叫,操場上滿是兇猛小狼的叫聲。昨天他們學的是警報聲,有警車的還有救火車的。透過寶石房間的窗子,我可以看到他們,他們差不多六七歲。我對自己這個年紀時的事情記得很清楚,可以準確地回憶出來。

寶石房間的鐘在我頭頂上嘀嗒嘀嗒地響着。這是個奧斯曼土耳其骨頭座鐘,鐘錶本身被放在一個圓頂的玻璃罩子裏面,好像這樣就可以不落灰塵,或者把灰塵都留在外面。這讓我想起這棟房子和它裸露的石頭,還有那個老太太的生命,以及她透明的慾望。我在這兒待了兩天了,什麼都沒找到。

我在寫我自己的故事,這也是“三位一體”的故事的一部分。這是個視角問題。那寶貝曾經是很多人生命的轉折點,我只是其中之一。

我以前寫過這句話嗎?我是其中的一部分,這就是我想說的。“三位一體”的歷史不是從勇武過人的約翰開始的,也不是在一百五十年前的倫敦結束。它還依然存在,所以我還在寫它。我正在把所有的片斷都連接起來,其中之一就是我自己。

我的母親很愛乾淨。這對她來說很重要,對我們也很重要。她吃飯之前一定會洗手,我們也得洗手。她從來不把工作向後推,我也是這樣。她把銀色的牛奶皮放在一個罐里,然後刷洗瓶子,回收這些瓶子。我記得玻璃瓶裏面的陽光,還有那些泡泡組成的網。

伊迪絲在我出生的時候就已經很老了。她那時還每年辦展覽,為《視覺藝術》和《周日泰晤士報》工作。對她來說,這在政治立場上似乎有點問題,但鏡頭可以證明那些沒用的東西。我記得我沒有聽懂她說的意思,但喜歡聽她這麼說,我本能地大笑起來,因為我知道她是在開玩笑。她厭惡新聞,從來不看那些謊言和那些歸納概括的報道。但她是個非常棒的攝影師,非常嚴肅認真。她不喜歡太輕鬆的工作,比如那些社會生活剪影和小報,她都不會去做。伊迪絲不能接受一個只看三頁報紙,然後用其他頁包炸土豆片的世界。

她戴醫生給她配的太陽鏡,相信占星術但不信上帝。她的頭髮是一種高貴的白色,腿比其他母親的腿要美。伊迪絲總是想在她事業成功的時候有個家庭,她就這麼做了。有個丈夫並不是她計劃的一部分,因為她喜歡簡單的事情。

我對父親的記憶非常少。他的名字叫帕特里克,是個加拿大人。我媽媽的年紀已經挺大了,他比她還要大十歲。安告訴我他現在已經退休了,在佛羅里達州和新的妻子還有已經長大成人的孩子們住在一起。我對他沒什麼興趣,他不是我要找的。

他是個水下地質學家,雖然他離開的時候我還太小,不明白那是什麼,但我記得我會把他和大海聯繫起來。我記得他穿的衣服,他穿斜紋軟呢的燈芯絨褲子還有彩格圖案的衣服,都是北方顏色的針織品。

那些衣服上面有很重的潮氣。我想像他從加拿大的水底一路走過來,走出大海,爬上南部索森德碼頭,然後走了二十英里來到我的家。他到的時候,風把他的衣服都吹乾了。

我的母親從來不大驚小怪,她去世的時候房間裏也乾乾淨淨。該洗的衣服都洗乾淨了,書也讀完了。她一直在讀書——別人是這麼說的——馬科薩斯的《百年孤獨》。我沒有去參加葬禮,梅不讓我去參加。但是我看到了死去的她,身上沒有血,一點也沒有。沒有什麼能說明生命就這樣被斬斷了,也沒有什麼未完成的事情。除了在我們的身上,在我身上還有未完成的東西。我就是未完成的事情。

後來我們和梅生活在一起,她是我的外婆。她喜歡詩歌和德國汽車,厭惡保誠保險公司和王權顯貴的白金漢宮。她在戰爭中做過戰地救援的工作,那時她可以拆卸一輛汽車,然後用十五分鐘重新組裝好。直到閃電戰以前,在索森德沒什麼別的事情可以做,所以她就整天拆汽車,同時給自己計時。我們搬去和她一起住時,她已經八十一歲了。她的胳膊放在她的香煙盒上,就像是水手的胳膊。

她的房子和我的家距離一英里,在索森德路上。她的房子裏總是有一股白菜的味道,儘管我們只吃炸魚條,從來沒吃過別的。我們那個時候看起來是模範家庭的樣板:祖母和兩個孫女,還有三隻狗。在圖片冊裏面,一個金字塔結構的家庭比上面有兩個大人下面有兩個孩子的家庭更有意思。梅的花園裏有個網球場,我們在那個地方玩門對門的橄欖球。這隻需要兩個人就可以玩,那時候我們也只有兩個人。

我的姐姐叫安,比我大五歲。我曾經像喜歡電影明星一樣喜歡她。我還什麼都不懂的時候,她就已經明白所有的事情,甚至包括伊迪絲的笑話。我還記得她的第一個男朋友斯圖亞特。他在學校很招人喜歡,因為他放屁的聲音就像海豹的叫聲。我很嫉妒他,嫉妒她有他,也很驕傲有他們兩個。

這些日子她在做一項國際慈善事業,總是到處旅行。她的未婚夫叫拉爾夫,他總能讓我發笑。我推測他會放屁,但我想一定不會像海豹的叫聲,他也不會在公開場合這麼做。有我在就算是公開場合了,我已經很多年沒見過他們了。我姐姐的生活方式是工作就是她的生活,我很高興這樣。我不想進入她的工作。我努力擺脫安,不是因為我不再愛她,而是因為她不明白我在做什麼,我也不想讓她明白。

母親留下了一千多張照片,我想安留着很多。我不想要那麼多,所以現在只有三張留下來。我看到她去世的時候,這三張照片就在那裏。我一邊寫日記就可以一邊把它們拿出來看。它們就夾在我的筆記本里。

(1)35毫米,用萊卡相機照的。手動,從伊迪絲的高度照的,安站在台階中間。她那時候十一歲,穿着新校服。她已經很美了,我從來都沒有那麼美過。在鏡頭前她看起來有點好奇,還對自己有點吃驚。那是媽媽去世前的那個夏天。在她身後,潮水已經退去了,索森德碼頭正漸漸縮小在消失點上。

(2)黑白照片,用三角架照的。背景是一個農場大門口的泥,那兒的土地是紅色的,含有鐵的成分。可能是在赫里福郡,伊迪絲在那裏有些朋友。照片里全都是泥土的紋路,動物的蹄印像古阿拉伯字母,還有狗的足跡,靴子的足跡,拖拉機開過去翻起的泥印。污泥在車輪壓過的地方向後堆積着。

(3)我自己。一張更老的照片,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旁邊有人拿着反光板。我坐在廚房的桌子上,那個時候我還沒有那張桌子高。在桌子上面放着一個巧克力生日蛋糕和一盒綠色的果凍。我穿了一件小花裙子,還戴了一頂生日尖頂帽,眼睛盯在蛋糕上,反轉着頭,下巴下面有白色的彈力帽帶。在我身後,黑暗被鎖進了暗房的大門。

我不是為了自己而留着這張照片的。在這張照片上有一塊模糊的地方,非常少見而且十分珍貴,就在前景裏面。那是我母親的手指。

我正在向里靠近,所有的事情都在這個漩渦里向著終點轉去。我從一個側面轉到另一個側面,慢慢接近它,從斜面到技巧面,從斜面到外角。

我在我姐姐的房間裏,這肯定是五年以前了。此時正值倫敦的冬天,那些賭馬的人還在打賭今年會是一個白色聖誕節。那是我姐姐的生日,從樓下傳來生日聚會的喧鬧聲,人聲和笑聲。我脫掉大衣,把它扔在床上,然後看見了安的電腦。

她正在樓下說這個呢,我沒有真正聽進去。那是她新的德國男友拉爾夫送給她的一件禮物。桌子周圍全是巨大的空紙盒,上面是黑白的大圖案,就像是帶花紋的荷斯坦奶牛。但那時候我已經在酗酒了,來這兒之前就喝了酒。一個星期以前,我放棄了在東方和非洲研究學院的語言學學位。我還有別的事情要做,儘管安不同意我這樣做。我已經開始找那件東西了。

在那些巨大的盒子上面是一台巨大的電腦,有揚聲器、機箱、鍵盤和掃描儀。這讓我聯想起過家家時娃娃的房子,雖然安從來沒有玩過它。她從來都不是玩那種東西的女孩。顯示器是開着的,顯示着五彩繽紛的屏幕保護,上面有好多東西轉來轉去,金字塔形,三角形,各個表面,平面。

我坐在桌子前面,還能聞到計算機包裝的味道。它是嶄新的,就像拉爾夫一樣。我摸了一下鍵盤,屏幕保護的圖案就沒有了。在屏幕上顯示的是個互聯網的菜單。懶姐姐,我這樣想着。多浪費啊,把電腦開着就走了。然而我很好奇。我沒有真正的電腦,只有一台二手的學校里的阿姆斯特丹電腦,已經破爛不堪,髒兮兮的顯示器發著難看的綠光。互聯網對我來說是新鮮事物,而且應該會很有幫助。

我母親已經去世十三年了,距離我看到黑太子紅寶石也已經有兩年。那以後我總是想着它。在我研究巴拉紅寶石以來,五個月前我第一次看到“三位一體”的故事。我第一眼見到它就想擁有它了,說不出來為什麼。

我敲着姐姐的電腦鍵盤,嗒、嗒、嗒,那個菜單是一個網站列表。光標經過它們那些名字就會出現,在www.anchor.ouija.co和www.big.Bazongs.co.uk這兩個站點打開得很慢。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有更快的方法訪問這兩個地址。我在這兒完全是個陌生人,一個衝浪的人,水面上的旅行家。

我坐在那兒喝酒,一個手指放在下箭頭的按鍵上。葡萄酒沾在我的嘴唇上,我可以嘗到它留下的味道。我再看屏幕的時候,已經到了www.jewsforjesus的頁面,我倒回去,停下來。用“寶石”這個詞來做自己的搜索關鍵詞的網站大約有四十個,我隨便選了一個。一個沙漏的圖形出現了。當沙子漏完了,那個網站的頁面就出現了。

這是個聊天室,或者是個做聊天室的公司。在屏幕的邊緣有一個不同聊天室的菜單,招聘啟事,肥皂劇,扶手椅里談橄欖球,孤獨的心。在旁邊有個用戶名在那個框兒里耐心的等待着:斯特恩7。我奇怪安來這裏幹什麼,她會跟誰聊天,在哪兒聊天。指針在寶石和古董(唯一的網絡收藏品聊天室)那裏閃了一下。我雙擊了它,那個聊天室的界面就出現了。阿卜拉卡達布拉卡,我念着咒語。窗口裏面還有窗口。

裏面有幾個人。他們聊天的記錄在屏幕上滾動着,一句接一句,就像海浪。有兩個人在討論阿姆河珍寶的動物圖案,還有一個人想說說他煮泰國香米的革新方法。不管怎樣,我留了個言。我打字很快,但錯很多。我總是犯錯誤。這不光是因為喝酒的緣故。

斯特恩7加入了聊天室,大家好。我在找一個叫“三位一體”的猶太人,有誰能幫忙嗎?K.斯尼特。

“天啊,我連自己的名字都沒拼對。”我說著。還沒來得及改,我的姐姐就叫我了,聲音裏帶着疑問的語氣。我離開聚會太久了。我從屏幕前走開,下樓加入了人群。

早晨五點鐘,我幫着安打掃完了聚會後的房間。我的眼睛裏滿是疲倦。“看啊,”她靠着廚房的水槽說,“下雪了!”我上樓去拿我的外套,盼望着到外面去感覺第一縷光明。看到大雪片飄落的時候,我就已經清醒了。

扣這件大衣的扣子實在是件很麻煩的事。我努力地扣着扣子,突然什麼東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電腦還開着,屏幕保護上藍色的雪花和晶體在不停地翻滾。我走過去,碰了一下鍵盤。聊天室的界面還在那裏,我的留言被後來無關緊要的聊天滾動過去了。我正看着的時候,一條新的留言出現了:71192x對斯特恩7說——我們再重複一次,是寶石,不是猶太人。你是誰?

我感覺到自己醒過來了。無意識的,我打字的錯誤變成了密碼,有人破解了這個密碼,多有趣啊。我想着自己是多麼天真,在今天以前從沒有想過利用互聯網。我寫道:斯特恩7對71192x說——我的名字叫嘉芙蓮·斯特恩。你是誰?

回答立刻就出現了,就好像打字員一直保持着打字的姿勢等待着。71192x:是工匠。

斯特恩7:哪家公司的?

屏幕上一片空白。我看了看手錶,想着我能在這兒待多久,安和拉爾夫能讓我在這兒待多久。外面的黑暗已經慢慢散去,一個寒冷的早晨就要來了。我在看屏幕時,一條新的留言已經出現在藍光的屏幕上了。

71192x:我們是研究員。我們想見你。我們很想知道你知道的東西。

我笨拙地伸手去拿酒,差點把它打翻了。我一邊打字一邊喝光了酒,心不在焉地,因為已經想睡覺了。

斯特恩7:在哪兒?

71192x:你在哪?

我的腦子一閃,感覺有什麼東西鬼鬼祟祟的。在一個漫長的瞬間裏,我的腦子一片空白,然後恐懼出現了。

斯特恩7:你們為誰工作?

71192x:知道這個對你沒好處。

我猛地按了一下開關。屏幕痛苦地小聲哼了一下,就關閉了。我想到安和拉爾夫。應不應該告訴他們?但這也可能什麼事兒都沒有。我試着去想,我是不是會被通過網絡找到,但答案是不知道。這是個我毫無經驗的世界。我在姐姐的房間了退了幾步。

互聯網上會留下太多的印記,我不信任它。在電腦裏面,你從來都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被監視着。如果有別人也在尋找“三位一體”,那麼互聯網就是最笨的尋找方法,是最危險的。會有更好的方法找到珠寶。

我不是唯一一個找寶貝的人。我不知道別人都是誰。即使這樣,我在他們身上還是找到了一種安慰,好像他們的威脅恰恰證明了我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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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石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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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疼痛的代價(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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