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疼痛的代價(2)
“你的父親得到過“三位一體”?”
“你沒有聽我說,”格羅特說。“我的父親收集精美的珠寶,但他不善理財。你想要的這件珠寶,在倫敦曾經有人要賣給他,在世紀之交的時候,我想。不幸的是,對我父親來說它太貴了,簡直是貴得荒唐。那個時候他已經不再富有得一塌糊塗了,這寶貝就從他手裏溜走了,他的後半生一直都在為這件事後悔不已。過去他喝醉了的時候就常常提起,這會讓他掉眼淚的。”她暫停了電視,轉向我。“我再也忍受不了看着男人哭了。”
“誰買走了呢?”
她聳聳肩,撅起嘴。
“賣方是誰呢?”
“我怎麼會知道呢?”
我坐在那兒沒動,看着她。她說的可能是真的,我知道“三位一體”十九世紀的時候在英格蘭。這和事實相符,而且這個老太太看上去像是在講真話。但是,表面現象經常是帶有欺騙性的。我估量着她,盯着她看,這讓她開始坐立不安。
“你不相信我?”
“我也不知道。”
格羅特動了一下嘴唇。她現在看起來沒有局促不安,而是很驕傲。我犯了個錯誤。早晚我會發現,我總是犯錯誤。“我以前聽說過“三位一體”的故事,聽說過擁有它的人,還有那些知道誰擁有它的人。不過,我總是在聽故事……”
“你不相信我。”她掌握了主動權。
“你有什麼證明嗎?”
“對你沒有。”她低語着。現在她面無表情,眼睛盯着電視機屏幕,嘴唇和顴骨就像蠟像一樣明朗清楚。
我在她旁邊坐着,眼睛也在盯着電視,但什麼都沒看到。我試着不帶任何感情地判斷一下形勢,因為我從來都不聲稱自己是個好人,只是擅長做我做的事。如果我現在走,今天晚上或者明天晚上我還得回來。不管他的塊頭有多大,我只看到了這麼一個保護她的人,只有一個攝像頭。但偷東西在這個地方不是辦法。在這座房子裏,我不知道我要什麼,或者什麼值得偷。我看到的只是個滿肚子話的老太太,如果我可以偷走那些話就好了。
失望在我身體裏蔓延開來,我努力地把它趕走。五年來,每一天它都變得更難以忽視,今天也更是不容易。在我旁邊,那個老太太咯咯地笑了。我抬頭看她時,她也正用她那雙明亮的眼睛看着我。
“你現在有麻煩了,不是嗎?看得出來。如果我不幫你,你會做什麼呢?如果我什麼都給不了你,你打算去哪兒呢?啊?”
我不知道。我可以對自己說,但不能跟她講。
“你找了多久了?”她的聲音現在變得很溫和。我搖搖頭站起來。海螺珍珠就在旁邊的桌子上,我把它拿起來。不管我要去哪兒,這都可以買張機票了。
“等等,我說等等。”格羅特用力從沙發上站起來。她的腿很細,就像棍子一樣僵硬。她一站起來,腿就開始發抖。“你要等我讓你走的時候才能走。我問你你找了多久了,因為我不知道你對珠寶了解多少。”
“我知道我需要知道的一切。”我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土耳其百萬里拉的鈔票,把珍珠包好,就像包着一枚鑽石。
“是啊,我敢說你了解一切。”老太太說。她蹣跚地向我走近了一步,然後提高了她的聲音,就好像我已經走了一樣。“我需要個人,一個僱工。”
“我不是傭人。”
“一個工人,一個知道自己看見的是什麼東西的人。我父親喜歡寶石,我擁有的寶石比你這輩子見過的還多,也比我想要的要多。”她又走近一步。現在她站得比較穩了。她是個很高大的老太太。“我有個建議。既然你在這兒,我想讓你來把我父親的寶石進行分類。”
“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了得到你想要的東西啊,我父親的日記會在這裏,那些交易的記錄就在裏面。為我工作吧,我們看看是不是能找到它。”
門就在我旁邊,陽光從帘子外緩緩地射進來。
“我很同情你,嘉芙蓮·斯特恩。在這個工作還等着你來做的時候,接受吧。”
我轉身放下我的包。珍珠還在我的手裏,我把它拿出來。格羅特擺擺手。“咳——你留着吧。”
“不,這是給你的。”我走到她身邊。“我從來都不喜歡珍珠。”
“不喜歡?”她揚起一隻描畫過的眉毛,接過珍珠。“那我會教給你怎麼喜歡它們的,我們有時間。”
一架飛機在頭頂上轟鳴而過,就像在炎熱的天空中平穩飛行的一塊金屬。格羅特對我微笑着,她的牙齒是灰白色、粉白色、黃色的,都是珍珠的顏色。她伸出了她的手,我也伸手過去握住了她的手。
寶石的生命是死亡的生命,它們從來都是沿着時間倒回的,從不前進。
我的筆記本看起來很古老。我從筆記本的前後兩邊同時做記錄,系統地記錄著一切,包括我走過的所有路線。這不像阿拉夫總裁的日記,精確地記錄著他的秘密。我不寫那些永遠都不讀的東西。我在這兒記着一個有點色情的年曆上的地址,在那兒記着一個瑞士北部的電話號碼,中間是腳註。頁面看上去很老,我也是。
我寫日記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我的房間窗外是黑石頭的院子這棟房子的外牆是雄玄武岩,如果我走出去把手放在牆上,就會感覺到保留在牆裏面的熱量。雌石在腳下會很涼爽。有蝙蝠,我可以聽到它們的聲音。它們靠聽覺來捕食,發出輕微的聲波,把獵物找出來。
我在迪亞巴克爾,在伊娃·范·格羅特的家。我在記錄“三位一體”的歷史,也就是我自己的故事。它所有的擁有者都死了,然後這件寶貝就流失了。
我聽着蝙蝠拍動翅膀的聲音。在我身邊的房子裏,石頭屋頂和走廊上的熱氣正漸漸褪去。格羅特不喜歡石頭,卻選擇住在一棟石頭房子裏,可能一棟珍珠房子她還購置不起。我想像着,也許用不了幾年她就會翻修房子。
睡意襲來,我的筆開始不聽話了。今天晚上我什麼都沒寫。“三位一體”就在線路的終點處,向東三步,回來一步。我不是要畫財寶圖,這只是寫給自己的。很快筆記本就會用完,那時我就會後悔浪費了這些頁。
在我旁邊的桌子上,是那顆刻着古老阿拉伯字母的綠松石。刻字的筆畫是線形的,就像用斧頭砍的一樣原始。它們有七八百年甚至九百年的歷史。等到我的筆記本紙頁上的白色開始褪去,等紙張變回樹木的顏色,等墨水褪了色,這些刻印還將是清晰可讀的。當我有生之年的記錄被層層分解,當照片蛻化成紅色的天空和紫色的側影,在寶石上面的銘文仍然依舊。沒有什麼東西比寶石更永恆了。它們是羅塞塔,是埃夫伯里,是大流士的紀錄。
整整一天我都在找這個老太太。今天晚上我想起了我的母親,在我七歲的時候她就去世了。她的名字叫伊迪絲,生我的時候年紀已經很大了。我有一顆她的寶石,但不記得放在哪兒了。那是一顆斷了的鎖鏈上面的石榴石。
伊迪絲聞起來像是暗房的味道:老照片和乾涸的游泳池。黑暗的房間聞起來也像是她。房間裏沒有什麼比廚房旁邊熄了燈的食品儲藏室更重要了。那是我們唯一不了解的地方,是一個沒有探究過的神秘黑暗地帶。在那裏,伊迪絲會消失幾分鐘或者幾小時,我們找不到她,門也打不開。
在以前的惡夢裏,我想像着那扇門開着一條縫,她就融化在黑暗裏,慢慢地變暗,就像銀色的鹽粒。她好像是永遠也走不出黑暗的歐律狄刻一樣的母親。我們只有很少幾次被允許進去,一次進去一個人。在那個沒有空氣的空間裏,伊迪絲會在我們旁邊俯下身,用染黃了的手指把照片從黑暗中拿出來。她的聲音在說:“在那兒,還有那兒。阿卜拉卡達布拉卡。”她念着咒語,黑銀色的小黑點就變成了一張張笑臉。那種味道很不一樣,是一種危險的珍貴品的味道。
我覺得要寫她很難,這會把我從現在的生活中拉出來。我一想到她,就總要回頭看。
但這就是死者的價值:他們把你帶回到過去。寶石也是這樣,“三位一體”已經引導我穿過了五百年的歷史。在寶石的歷史上,五百年只是個開始。最早的珠寶要比“三位一體”古老一百倍。來自非洲東部的鴕鳥蛋殼珠子,還有那些加工過的寶石,都是最古老的人類聰明才智的證明。這本身就讓我很感興趣:寶石和武器是人類認識自己的方式,製作這兩種東西的衝動是我們的共同點,五萬年來一直都沒變過。我們認為寶石的作用和斧頭一樣是內在固有的,武器的製作是出於殺人的動機,寶石的製作是出於對事物的愛。愛和死亡都教會我們如何從祖先身上看待自己,它們帶你回到過去。
我出了門,已經是晚上了。這是在幾年以前。俱樂部在霍克斯頓,外面已經是冬天了,但裏面很暖和,人們正在跳舞。我在找一個人。我穿過人群,人們在身邊移動。
俱樂部的牆刷成了黑色。音樂在牆上迴響着,低音波衝過我的胸骨,讓我顫慄。在這兒沒人講話,也沒有很多人跳舞,沒什麼有目的性的東西。但他們在這兒走動,在這兒看,似乎很有樂趣。這是一種低級衝動,一種緩慢的、隱藏着的、靜態的性的慾望。
我在找和我一起來的那個男人。剛才他在和DJ聊天,我就走開了。但等我回到唱盤桌前時,他已經不在那裏了。沒人知道他去哪兒了。他的名字叫特里奇,就像那個歌手的名字,他的女朋友叫特里西亞。我不是他的女朋友,但我和他在一起,而且今晚我想讓他帶我回家。我在人群中穿梭着。在音響後面有一扇黑暗的門,我試着扳動門把手,走了進去。
屋裏面是一大堆高大的喇叭,上面佈滿刮痕,又黑又大。在這些喇叭中間有一張帆布床,床上躺着一個男孩,穿着一條格鬥褲和一件細帶背心,光着腳。他看起來像日本人,不管是長相還是衣着。他正對着我微笑,雖然他沒有必要這麼做。在他的肚臍上放着一顆藍色的藥片。
我對他微笑,也許是回應他的微笑吧。即使在這兒,音樂聲還是很大,我必須得大聲喊:“你看見特里奇了嗎?”
現在他咧着嘴對我笑着,指指那顆放在他溫暖的皮膚上的藍色藥片。我搖搖頭。
“不用了——我是問特里奇,你認識特里奇嗎?”
他聳了一下肩。他的肩膀很瘦,皮膚被晒成介於赭石色和灰色之間的顏色。我突然覺得他很美,不是俊朗,而是美,就像個女孩子一樣。他的英語講得很好,有一點美國或者加拿大的口音。“沒有,但我希望我是他。你肯定不想和我在一起嗎?”
他做了個呼吸的動作,摒住氣,然後腹部用力呼出去。他的臉上帶着一幅吃驚的表情,目不轉睛地看着我,肚子上面放着那顆藥片,看起來像個滑稽的肚皮舞演員。我禁不住笑出來。現在音樂停了,我意識到身後的那扇門已經自己關上了。我沒有回頭看,而是用手指了一下那顆藥片。
“那是什麼?”
他把它拿起來,用食指和拇指拿着,放在他咧開的嘴邊。他微笑着,然後轉動藥片,就像轉動鑰匙一樣。他的眉毛揚起來了,又黑又細的眉毛。“是走人還是我請你?”
“是留在這兒還是落進圈套?”
“不會的。”他坐起來,看起來像是受到了傷害,更像啞劇表演了。“來吧,這東西花了我四十塊。我已經有這麼喜歡你了。”
“我從來不吃陌生人給的糖。”
他把手伸過來,“我叫洋平。”
“我叫嘉芙蓮。”我們握了握手,然後我坐在那張露營床上。
“你看,現在我們不再是陌生人了。”他把藥片遞過來。明亮的藍色藥片,就像是精美的綠松石的顏色。洋平向後靠着,伸手在褲子的口袋裏摸索,又拿出一枚藥片,看起來和他給我的一模一樣。他把它拿起來。
“嘉芙蓮,我們來祝酒吧,好嗎?”
“好的。”
“為了來自陌生人的糖。”
“為了來自陌生人的糖。”我們碰了一下那兩顆像骰子一樣的藥片。藥力持續了整個晚上。第二天太陽升起來后,我們做愛了。
在他的額頭和臉頰上有很細的汗毛,在陽光下看就像是灰塵一樣。他是個溫柔的情人。我在一起六個月,然後他就回加拿大了。這種事情的發生方式讓我覺得,我再也不會見到他了。我們曾經談過一次,他說在日本有個詞叫緣,既是一個概念也是一個忠告,意思是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可能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人,因此對每個陌生人都應該像對朋友一樣,不要等到來不及了再去愛。誰也說不準哪一天晚上你的船就會開走。
他愛英國,為皇室家族而着迷,雖然他是日本人。他認為即便沒有皇室家族,也該有其他的英國偶像。可現在這個賣吊襪帶、賓館賣的食品像飛機上供應的一樣的社會裏,還有比平民戴安娜能進皇室更糟糕的事情。
我們去倫敦塔的時候,洋平已經是第三次去那裏了,而我從來沒有去過。他一路給我做講解。我們倆都很激動,都想着上床。那時的天空是白色的,正是英格蘭的春天。
“別喂它們。”
“為什麼?”
“這寫着呢,你看。”
他看了看。離草地一碼遠的地方有兩塊牌子,一塊上寫着“免踏草坪”,另一塊上寫着“不要喂烏鴉”。這兩塊牌子都正對着洋平。害羞的小鳥一步步躲閃着,肌肉緊張成小疙瘩,嘴就像皇家軍械庫里的什麼東西。
“聽着,如果雪糕蛋筒會殺了這些傻瓜的話,他們可能幾個世紀以前就死光了。”他朝着它們扔了半隻香煙。靠得最近的鳥叼住了,把它弄得噼里啪啦直響。有個人倒退着從我們身邊走過,拿着他的攝像機咕噥着。
洋平站起來。“好吧,去珠寶館。”
我低下頭。
“上帝啊。洋平,你早飯吃的什麼?”
“來吧,我想你一定喜歡寶石。”
“我確實喜歡。”
在珠寶館門口排着一條長隊,一個老太太問我是不是能把她帶到女衛生間,洋平就帶着她去了。馬路上交通車輛的味道從塔橋那裏飄過來。
我們一英寸一英寸地向前挪動,在人群中擠來擠去。我們看到了倫德爾和布里奇的供奉寶劍,上面鑲滿了鑽石和祖母綠。在兩條傳送帶之間是一列長長的陳列櫥,裏面放滿了皇冠。我們經過的時候,洋平就指給我看這些皇冠,包括女王母親的皇冠,聖·愛德華的皇冠,最後還有帝國皇冠。
這個皇冠上面滿是鑽石,看起來就像個明亮堅硬的鹽殼。鑽石的光芒讓人無法逼視,我們就站在傳送帶上看它。我站在往回走的傳送帶上,洋平站在往前的,透過玻璃櫥窗對我揮揮手,給我指着寶石。斯圖亞特藍寶石像個梨子那麼大,但是顏色很淡,是灰藍色眼睛的顏色。在皇冠的四個拱形凸起上是四顆珍珠,被稱作“伊麗莎白女王的耳環”。對我來說它們挺難看的,像是四個灰色帶着紋理的岩石掛在天鵝絨帽皺褶的地方。
“過來,換過來。”洋平抱住我的跨把我推了回去。現在我站在向前的傳送帶上了,他在我的背後。他讓我好好看看黑太子的紅寶石,可我更感興趣的是他。看紅寶石的時候,我就透過玻璃看着他的眼睛。
和我面對面的,是一件形狀很怪異的橢圓形黑紅色寶石,上面鑽了一個洞,但這個洞好像和皇冠沒有任何關係。那個洞比較顯眼是因為上面有一顆小一點的紅寶石。這顆寶石顏色蒼白一些,好像是濃重的血塊兒上面的一小滴血。
傳送帶到頭了,我的腳被地面絆了一下,差點摔倒。洋平和一個警衛一起拉住了我。他們大笑着,然後洋平突然不笑了。“嘉芙蓮,你沒事吧?”
我說了些什麼,但不怎麼重要,我不記得了。洋平看着我的臉說:“你的臉色很蒼白,即使是對英國人來說也太蒼白了。你身上很冷,我們得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
“不,這裏很暖和。給我一分鐘的時間。”我背對着那些皇冠站着。有個人從傳送帶上下來,撞到了我身上。我沒有回頭看,雖然有點兒想回頭,但是沒有。
“上帝啊,你看起來像是見了鬼。”
我抬頭看着洋平,努力讓自己微笑。“那我就來對了地方,不是嗎?”
他笑了,我們都笑了。直到我們離開,我都沒有再回頭看玻璃櫥窗里的那個鬼。三天以後,我一個人回來了,一遍一遍地看那塊寶石,只看那一塊寶石。這是我真正熱愛的第一塊寶石,雖然它不會是最後一塊。我的第一顆巴拉紅寶石。我想伸手去摸它,感到身體裏有東西在移動,那是血液的翻滾。
寶石會讓人上癮。你一旦開始喜歡它們,就很難停下腳步。寶石會帶你去很多地方,即使這些地方是你不喜歡的,但有時候為了它你也會去。拿帖木兒紅寶石為例,它上面刻着擁有者的名字,按照時間排列下去,一直到沒人得到這塊寶石的時候。第一個是阿克巴·沙阿,然後一個一個,所有其他的人:傑行吉爾·沙阿;薩利爾·歐伊蘭·沙阿;阿朗吉爾·沙阿;巴德沙·伽祖·默罕默德·法魯克·斯亞爾;阿梅德·沙拉·杜里依杜倫。這是國王的25,000顆寶石中的紅寶石。
或者還有黑太子紅寶石,那個形狀怪異的大藥丸。你可以在皇冠的框架上找到要鑲嵌它的不平整的鑲嵌槽。那是一隻可以追溯到英國改良時期的皇冠,甚至更久遠。在它成為英國皇冠上的寶石以前,在別的地方也曾被打過孔,上面鑲上了其他寶石。它的化學結構是尖晶石。一枚巴拉紅寶石的成分是:鋁、氧、還有鎂,是熔爐般的高溫和一千年的黑暗造就的。最後的結果,總是除了寶石什麼都沒留下。
在晚上,我輾轉反側,想着那究竟是不是我想要的。
我睜開眼睛,這座石頭房子裏很安靜。我記不得是什麼聲音把我叫醒了,然後等着它再次出現。它真的又出現了,是短促的叫聲。幾乎可以肯定是某種動物發出的聲音,狐狸或者野兔,什麼被困住了的東西。它有那麼一種需求和野性,雖然我知道這聲音可能來自於人。除此以外還有動作的節奏,在石頭牆那裏漸漸消失。
我的意識馬上就清醒了,感覺到自己無意中聽到了做愛的聲音。我還沒來得及正常思考就感覺到眼睛和耳朵在黑暗中開始工作了,心跳讓血液也沸騰起來。那叫聲又傳來了,這一次我肯定那是個女人的聲音。在離我很近的地方,美妙的事情就要發生了,而我不是其中的一部分。我被固定在那裏,沒有人知道我在靜靜地聽着。
我坐起來,嗅覺都變得靈敏了。格羅特的房子裏滿是石灰石的味道,就像是地下的教堂。除了這種味道以外,還有防腐劑以及鹽、樟腦、松節油的味道。在這些味道以外,還有時間和流失的東西的酸味。
要是在一間便宜的旅店裏,這不算什麼,不就是做愛的聲音嗎。在那種地方,我知道我可能會聽到這種聲音。但在格羅特這棟房子隱秘的靜寂中,這聲音似乎有點不匹配。有一會兒,我想像着那個老太太和巨人哈森在一起媾合的姿勢,但很快就放棄了這種想像。我的嘴角出現了一絲微笑,那聲音越久就越有意思。
然而就連笑話都是古老的了。我聽到的變成了一種簡單的身體運動的節奏,用力呼吸的聲音,肌肉在肌肉上運動的聲音,單調得就像是一陣咳嗽。我拉起床單,赤裸着站在涼爽的黑暗中,傾聽着,但很難判斷出這聲音的方向。在我周圍是些模糊的輪廓,床、一張書桌、一把椅子,還有一個帶香味兒的雪松木衣箱。
我拿起椅子,把它倒過來,用椅子腿去敲天花板,用力敲了三下。那聲音消失了。如果可以請求原諒,我可能會那麼做,但是我不能。用椅子的交流就到此為止了。
我把椅子放回去,坐在書桌旁邊,把燈打開。我的手錶就放在那兒,還有我的筆記本。那是一塊托利和哈維的優質筆記本,黑色的,書頁上有黃褐色的斑點,是金屬環裝訂的。筆記本已經用得合不上了,好像裏面的字因為自身的壓力要冒出來似的。在我的包里還有九本一模一樣的捆紮在一起,有一本還是空白的。這些筆記本記錄著這五年以來我都去過什麼地方,做過什麼事。它們也讓我知道我要去哪裏。現在是凌晨三點鐘,我像以往一樣一個人。我從包里拿出來一支筆開始寫日記。當我覺得太累,什麼都不想做時,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陽光曬熱了我的頭髮和臂彎。我睜開眼睛,看見壓在我胳膊下面的筆記本,黑色硬皮封面上被我睡着時流的口水弄髒了。我把它擦乾淨,把椅子放好,然後把頭髮梳到後面,揉了揉肩膀。
從院子那邊照過來的陽光鋪滿了整個屋子。我被陽光照得很睏乏,就像個睏倦急躁的小女孩。為了讓自己醒過來,我拿着工作需要的東西走出房間。我不想打開我的包,因為我不打算在這待那麼久。
我的寸鏡(就是珠寶匠的放大鏡),最後一顆紅寶石,還有我的錢和那個封印,就是我身上最有價值的東西了。筆和筆記本在桌子上,我也把它們拿上了。我的腦子在它應該在的地方開始工作了。我戴上手錶。已經晚了,我睡過了頭,但我畢竟不是受雇在這兒,只是來找信息的。她的父親曾經要買“三位一體”。
昨天穿的衣服還在地板上,我又把它們穿上。一件體恤衫和一條不錯的牛仔褲,顏色是深藍靛色。哈森在吹他的木笛,我穿衣服的時候看見他在院子裏。我在落滿灰塵的玻璃上擦乾淨了一小塊,看見他站在十英尺以外,靠着牆,背對着我,頭偏向一側。我可以看到他的頭髮是如何修剪到耳後的,皮膚暴露在頭骨突出的地方。我想像了一下親吻他那個地方的感覺。他是個很美的人,非常有男人氣概的身材,但我不是來這裏找男人的。
在衣箱的蓋子裏面有一面鏡子。我看着自己的脖子前面,在那個空蕩蕩的地方可以掛個鏈子什麼的。我已經很久沒有戴珠寶首飾了,好像除了“三位一體”,沒有別的是我想要的,所有的東西看起來都一樣。我穿着旅行的衣服,覺得自己穿得太隨便了。在不停變換地方的時候,人們都覺得不會和所見到的人再見面,這也是我喜歡變換地點的理由。所有的東西都很簡單,時間沒有花在朋友或敵人的身上。我走到我的包前,裏面有把梳子,還有些化妝品,最簡單的化妝品。我把頭髮梳得發亮后才離開房間。
走廊里有咖啡的味道。東面的牆上有些佈滿灰塵的壁櫥,有什麼人在那裏放了些花,兩朵小巧的睡蓮放在一個藍邊的盤子裏,放得那麼仔細。我沒有想到會有人這麼細心,因此而感到有些慚愧。我很久沒有為什麼人這麼做了,因為我不喜歡剪花,它們沒有生氣,是死去的花。我向左邊轉到迴廊里,朝格羅特的房間走去。
在迴廊盡頭是一段樓梯,通到屋子的下一層。她的房間不應該是在這兒。我走錯了方向,這讓我很吃驚。我的方向感不差,但在格羅特的房子裏我迷路了。那是個有白色屋頂的很低的大廳,沒幾扇窗戶,也沒什麼光線,就像是在地下。我沿着樓梯向下。
還沒走到底,空氣就開始變化了,有股潮濕的熱氣,隱隱的還有一股被蒸汽消毒的樹脂的氣味。這個味道讓我聯想起中國的食品,還有土耳其的浴室。但在格羅特這裏,這兩種東西都不太可能出現。我最初經過的兩扇門是鎖着的,也沒有光線從下面的門縫裏射出來。第三個房間的門很大,是敞開的。
彎彎曲曲的一串濕腳印在地上一直穿過貼了瓷磚的大廳。我打開燈向裏面看這個德國式的私人桑拿室和游泳池。房間是空的,但游泳池裏的水還在波動,拍打着光滑的綠色瓷磚。從大廳的那一頭傳來一陣女人的笑聲,非常年輕、非常安逸自在的笑聲。我向著這個聲音轉過去,走進大廳盡頭的一扇雙頁門。
那裏是個廚房,很長很高很舒服,是個準備美食和享受美食的地方。在房梁中間,滿是污垢的窗子透進來一大片陽光。這裏有帶輪子的椅子,還有四張很重的摺疊桌。
一對年輕人正坐在離我最近的一張桌子上吃早飯。他們的頭髮都是金黃色的,皮膚晒成古銅色,光滑得像那個穿阿曼尼夾克衫、擦香水的男人的皮膚。他們很美,可能是情侶,也可能是兄妹。兩個人都穿着游泳衣,女孩的肩膀上還滿是水珠。那個男孩抬頭看到我,就咧開嘴對我微笑,露出了牙齒。
“早晨好!你一定是那個寶石女孩。”
“寶石女孩?”他的德國口音很明顯。這個詞讓我有點糊塗是因為他的重音讀錯了位置,他強調了女孩,而不是寶石。這是個和他不熟練的英語相比更低級的錯誤。我還沒有時間想,他就又開口了。
“我很抱歉。我不想冒犯你的。也許你更喜歡我叫你寶石女士。”
“不是,我——”
“但你是嘉芙蓮·斯特恩,對吧?”
“對。”
“當然了,你一定是啊。伊娃讓你在這兒做那些寶石的工作。”現在他的嘴閉上了。他還在微笑,眼睛有些心不在焉。我發現自己看別處去了。廚房的另一端有兩台洗衣機,它們的樣子就像黑色的圓眼睛嵌在白色的方臉盤上。
“你一定餓了,一塊兒吃吧,我們有雞蛋、咖啡和香腸。”
那女孩的聲音里藏着些笑聲,就好像她說了什麼很好笑的東西。她很蒼白,很完美,是個看來很健康,卻帶着點土氣的德國金髮女郎。我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烈的嫉妒,和性有關。她把盤子推給我。
“來吧,你可以吃我的,我已經吃飽了。”
“也許她不吃香腸。”男孩說。女孩抬頭看着我。
“你吃香腸,是不是?”
我聳聳肩。“什麼都可以,香腸挺好。”
男孩用派熱克斯杯給我倒了一杯咖啡,女孩看着我坐下吃飯,沒有對我作自我介紹。在男孩的盤子旁邊有一包煙草,還有香煙紙和一支朗森打火機。他很麻利地給自己卷了一支香煙,點上,然後靠在椅子裏。我在他的手指上聞到一股石蠟的味道,還有黃銅和尼古丁的味道,晚上的味道。我在想這是一種怎樣的情況,雖然被邀請一起吃早飯,卻又被排斥在外。
“那麼,你有沒有看到寶石呢?”
我的嘴裏都是食物。我吞下去,剛要開口,男孩已經又開始講話了。“噢,你會一飽眼福的。那些寶石可是些好東西,格羅特的寶石。有些寶石是第一代的福格爾那時就有的。”
宣禮員在外面開始宣禮了,在一個很近的地方。我用蓋過宣禮員的聲音大聲問:“福格爾?約瑟夫·福格爾?”
“我總覺得這名字聽起來像個猶太名字,當然現在這沒什麼,他們是同一家的。是啊,福格爾和范·格羅特。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我想着那個老太太的父親為“三位一體”而哭泣,又想到格羅特本人:你在這兒找到我,你很聰明啊。或者說是幸運。“不,我不知道。你們倆和伊娃是親戚嗎?”
他吸煙的時候眼睛皺了起來,這個動作讓他看起來老了一些。“是的,但你必須要小心,嘉芙蓮,別那麼叫她。她不喜歡別人那麼叫她,任何人都不可以。請原諒。”他的目光從我臉上移開,彬彬有禮中帶着僵硬古板,一幅守舊的餐館老闆或者主人的架勢。
“晚了,馬丁。我們得走了。”
“當然了。”他們一起站起來。馬丁低下頭來微笑。“我很抱歉,請接着吃早飯吧。”
“謝謝,我想我會的。”我看着他們走出了門,腳步聲久久地回蕩着。等這一切聲音都消失了,我便把食物推到旁邊,坐在那兒一邊喝咖啡,一邊想着約瑟夫·福格爾和伊娃·范·格羅特。他們一點一點地發展,從資本家的早期原型到吝嗇的隱遁者。在他們的形象之後接踵而至的是另一種想法:珍貴的寶石總有辦法回到故地。這就像是一張老唱片被播放了很久,某一樂章被不停地重複着,一遍又一遍。
我旁邊放着馬丁的香煙,還有朗森打火機。我在想他是不是故意把這些東西留在這的。我不會拿着這些東西去找馬丁,因為我猜想和他之間的聯繫越少越好。這倒不是因為我覺得他不夠吸引;恰恰相反,讓我不高興的部分原因就是他挺吸引人的。我曾經遇到過像馬丁一樣的人,還有像那個女孩一樣的女人。我不相信美貌。喝完了咖啡,我去找伊娃。
我經過我的卧室,壁櫥,還有那些花。三層寬台階通向地面一層。在那裏有個內窗,我停下來向外看了看。外面是個小院子,在這個不規則的大房子裏,它比天井大不了多少,向上可以看到三層房頂上的藍天,下面是鵝卵石。院子中央有一棵樹,樣子很奇怪,我看不出是什麼樹。它朝着藍天伸展,枝葉繁茂,抵着牆和窗。
什麼地方正在放音樂,是大提琴和鋼琴的聲音走廊的聲學效果讓音樂聽起來好像是從我後面傳來的。我繼續向前走,一個更大的廳在左邊出現,盡頭掛着珠簾,一棟石頭房子裏面的石頭門。我走到那的時候,音樂還在響。
我分開珠簾,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格羅特沒聽見。她閉着眼睛坐在那兒,手裏拿着一支雪茄,旁邊的沙發上有一盤無花果。一隻老鼠正在吃比它個頭還大的無花果,而且比那個老太太先感覺到我的到來,一下子就從沙發後面消失了。
音樂的聲音加強了。音響在電視機後面的角落裏依稀可見,那是一個嵌着紅燈的黑色柱子。老太太的眼睛還是閉着的。只要有機會我就注意觀察她。她看起來很累,好像那音樂讓人難以呼吸。她穿着黑色的家居褲和一件男式襯衫,衣服灰色的底色上有白色的箭尾圖案。這衣服穿在一個這麼老的人身上就失去了性別的概念,我想她也許是有意這麼穿的。
她感覺到我在注視着她,突然睜開眼睛看着我,把音樂在高潮的時候關掉了。接下來的寂靜被迪亞巴克爾街上車來車往的聲音打斷了,遠處的汽車喇叭聲就像鳥叫聲一樣微弱。格羅特伸手去拿她的酒杯。她喝酒的時候沒有看我,手有一點輕微的顫抖。
我走到她旁邊坐下,說:“早晨好。”
她猛地抬起臉看着我,好像我第一次沒有表達完整。“什麼?”
“我說早晨好。你還記得我嗎?我的名字叫嘉芙蓮——”
“我當然記得你。”她嘟噥了幾句德語。一個生氣的手發抖的老太太。我現在不採取行動,還不到行動的時候。
“那音樂是什麼?”
“啊?”
“我說您剛才聽的什麼?”
她看了看別處。“梅塞尼亞。”她的藍眼睛裏面放着光,“集中營音樂。”
“集中營?”
她發出了一個憤怒的聲音,喳!“集中營,集中營。梅塞尼亞在西里西亞的一個戰俘營裏面寫的。在我年輕的時候,西里西亞是德國的。現在他們告訴我那是波蘭的。梅塞尼亞被德國人抓住了,在戰爭的初期。集中營里有一些音樂家。有了不起的作曲家為他們寫曲子,還有個大提琴家,他的提琴少了一根弦。這些東西造就了現在的這段音樂。我的第一個丈夫見過那人幾面。”
我看到她抬頭看了一眼牆上的照片,茫然地看着它的存在。“那是他嗎?”我問。她點點頭,沒有看我。
“是的。他們都喜歡音樂,還有彩虹。”她困難地微笑着。
“他很英俊。”我們一起看着那張照片。那個死去的男人有深色的頭髮,溫柔的眼睛。“他是德國人嗎?”
“是的,他也是猶太人。他在軍隊中待了很多年,一直是出色的軍官。他的家人和興登堡將軍很熟。希特拉上台後,我們就離開了德國。這對他來說很難,他的家族在德國生活了差不多和我的家族一樣久。”
“你愛過他嗎?”
“他是個了不起的人。”她講這句話的方式讓人覺得這是他的一個弱點。她的手又開始顫抖了,我看着她回憶。在她滿是褶皺的脖頸上掛着一條長鎖鏈,上面是淡水珍珠,形狀很奇怪,像古老的皮革一樣美麗。
沉默又出現了。我允許沉默是因為我覺得這比較有用。在通常的情況下,人們會說很多話來避免沉默,但這不是通常的情況。伊娃·范·格羅特的房子裏面充滿了寂靜。這讓我覺得她在家是完全沉默的,這還很可能是她住在這兒的原因。
正當我要打破沉默的時候,她開口了,突然說了很多。“他在非常年輕的時候就死了。我相信他認為自己可以永遠地活着,年輕人總是會這麼想的。你認為你會永遠活着嗎?”
“不。”
“我可以看出來你不是那麼想。我不相信音樂是因為沒人會對音樂發火,嘉芙蓮。納粹分子也會喜愛舒伯特。而相反,寫音樂的目的是明確的。你相信人會被愛情擊昏嗎?”
“當然不會。”
“即使是無法實現的愛情?有好多好多的問題可以讓愛情無法實現。”
她的聲音里明顯有酒精的作用。我不明白她的話。她把頭轉開,避開我,但我還是看到她哭了。她的衣服在寶石下面顯得很美。襯衣剪裁精細,是T和A或者范·拉克的,非常合身。我在想這會不會是她第一個丈夫的。
“我很抱歉。”我說,好像我該為什麼道歉似的。“我不是有意打擾你。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記得今天早上的什麼事。”
“關於什麼?”
““三位一體”。”
她濕潤的眼睛裏沒出現任何東西。她忘記了。我的絕望開始蘇醒,在我的身體裏翻滾。然後這個老太太興高采烈地咯咯笑起來。““三位一體”!”她的頭轉動着。“我們有個協議,嘉芙蓮·斯特恩。首先你得為我工作,然後我才會記起來。是吧?”
“你的記憶力真是不尋常啊。”
“我的記憶力很完美。親愛的,對你來說最重要的是我父親的文件,在那上面記錄了那件寶貝的價格、出售日期、地點等等細節。那筆交易的文件,我會按時記起來的。”她又坐進了沙發里。一隻精明的老鳥,陷入了她自己的沉思。
“在迪亞巴克爾,他們在傳說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