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疼痛的代價(4)
我的第一顆寶石是梅給我的生日禮物,那時我十一歲。那是一顆像雞蛋般大小的紫水晶,紫色是那麼的淡,必須要把光線集中才能看到。你必須正好拿對了角度才能看到紫藤花的顏色。
我回想着,母親的話好像就在耳邊。在浴室的鏡子前,她的臉頰就在我的臉頰旁。好了,你太可愛了,我能把你吃掉!這塊雞蛋寶石就是這樣的可愛,我想吃掉它,把它放在自己的身體裏。我和它一起在床上睡覺,就像是別的孩子還拿着他們的舊玩具一樣。我把它放在嘴裏去上學,安想制止我,她怕我在路上把它吞下去。幾年以前,我曾經吞下過鉛筆頭。那塊紫水晶在我的牙齒上咔嗒咔嗒就像是冰薄荷,它讓我感覺不到餓。我肚子裏裝滿了石頭。
我開始收集寶石,周末去馬爾蓋特時我就在海邊撿紅玉髓和瑪瑙。我用科學的原則給它們分類。我那時還沒有愛上它們,只是喜歡它們的不同和相同之處。他們都很像,但又不像,是不同的聲音唱出來的旋律。在它們身上有些東西是很可靠的,是可以確信的、有把握的。
這並不是我找“三位一體”的原因,哪一條都不是,這一點我有把握。我不是在找逃避過去的方法,過去就存在於我做的所有事情中。對某些東西的需求早就在那兒了,在伊迪絲死之前就存在了。我一直都記得,那是一種着魔的感覺,就像是貯存着的愛變質了。在我內心有一種期待發生的愛,而那件寶貝就正好是這種愛。
安琪兒醫生不是我們的醫生,薩金特醫生才是。醫院都是一樣的,但是走廊不同。在這個建築物里,牆從地面到中間都是綠色的,從中間到房頂是棕色的。在薩金特醫生的醫院裏,牆是黃色的,在中間有一個紅條。我小一點兒的時候,安曾經告訴我那是一條走得快點兒的長條,能幫助人們快點兒好。伊迪絲死後我就不相信這個了,雖然我很想念那個紅條。
“安琪兒醫生不是我們的醫生。”我說,“薩金特醫生才是。我們為什麼不去看薩金特醫生呢?”
“因為薩金特醫生是個開業醫生,這個醫生是個血液病專科醫生。”安說。我們和一個護士一起走在兩種顏色的走廊里。在她的左膝蓋上,便宜的絲襪下面貼着塊橡皮膏。當你還是孩子的時候,膝蓋是非常重要的。在三歲的時候,你就可以在三十步遠的地方認出父母的膝蓋,這是我在一本雜誌上讀到的。到七歲的時候,這種功能就所剩無幾了。但儘管如此,那個護士的膝蓋還是比她的臉離我近些。從她的膝蓋上我可以看出,她沒有很好地照顧自己。所以在一開始,我很高興我和安琪兒醫生在一起。他的膝蓋在桌子後面,頭髮是紅色的。他跟我說你好,然後就繼續寫東西,我坐在那兒等着他注意我。
這房間裏充滿了消毒劑和還有沒洗的衣服的味道。桌子上的標示牌寫着:安琪兒醫生,血液病學醫生。第三個詞我好多年以後才明白。醫生不住地咳嗽。嗯,咳咳。他一咳嗽我就想打他。我覺得他很無禮,不跟我講話。其他人跟我講了好幾天的話了。
“咳咳。”
我環顧四周。牆上沒有什麼美麗的圖片,只有一張海報,上面是八種血栓的圖片,每一種都有自己的名字,雞油、葡萄乾果凍。我覺得這就像是味道:脆皮雞油,雞油餡兒餅,葡萄乾果凍雪糕,葡萄乾果醬果凍。我知道什麼叫血栓。
“咳咳。”
“你應該治一治咳嗽。”
“嗯?”
他抬頭看着我。他的眼睛好像看着我,但是他沒有真正地看。他對孩子沒有感覺,談不上喜歡也說不上討厭。我們在他看來是隱形的。坐在這個檢查室里的我不明白這一點,但現在我看出來了。我從迪亞巴克爾的寶石房間的窗口看着他,聽着頭頂上鴿子滴嗒滴嗒的腳步聲。
“你應該治一治你的咳嗽,你是醫生。”
他笑了,好像我說了個他沒聽明白的笑話,然後繼續寫東西。我已經覺得無聊了,已經無聊了好一會兒了。從窗子的外面傳來水聲,我想像着那些流水。有個藍色的噴泉,還有紅色的魚,我喂它們。我拿着一包脆皮雞油,把它們灑在水面上。
我坐在那看着安琪兒醫生的頭。他禿頂的皮膚是紅色的。我不知道他喝什麼。我母親喝荷蘭金酒,純的,還有兩瓶呢。我在想我們是不是可以把那兩瓶剩下的荷蘭金酒送給安琪兒醫生,那就會讓他的皮膚變得更紅。他感覺到我在看他,就停下筆,抬頭看着我。
“你是凱特,對嗎?你幾歲了,凱特?”
“八歲。”我撒了謊。我想看看他是不是夠聰明,能發現事實。這是一個測試。他眨眨眼,笑了。我已經打敗了他。
“八歲,你知道嗎?我有個病人今年八十八歲。兩個數字八像兩個胖女士。”
我什麼都沒說。我沒什麼要對他說的。“凱特,你知道你母親是怎麼死的嗎?”
“別說那個。”
“我很抱歉,我——”
“我不想讓你說那個詞。”但我聳聳肩,好像這並不重要。窗戶是打開的,但房間裏還是很潮濕,太熱了,我的衣服都貼在了腿上。我想像着在外面,在寒冷的十二月的寒風裏面跑着,那噴泉還有那魚,藍色的和紅色的。
“我明白。嗯,你的——她的腿上有個地方很疼,那是個血栓,在靜脈深處有一個血液凝固的地方。明白這一點很重要。”
“我知道什麼是血栓。”我說。我想着八顆薄荷糖巧克力血栓。這不算是個名字,就是對血栓來說也不算。
“你是個聰明的女孩,不是嗎?在人不怎麼活動的時候,就會有血栓出現——當他們活動得不夠的時候,血液就不運動。有時候血栓的發生是由於家族遺傳,就像藍色的眼睛。這就是你為什麼要來這兒做個體檢。”
“我在學校里做過體檢。”我不知道安怎麼做的她的檢查。如果藍色眼睛會有幫助的話,我希望她能回來。在這個房間裏有種感覺,是一種我不太明白的感覺,好像空氣不是很靈活,有什麼東西會傷害到自己。
五年以後,對安琪兒醫生玩忽職守的索賠報道才在地方報紙上出現。又過了一年他才離開索森德醫院,一個健康權威機構把他派到了一個私人部門,然後他去了馬拉加的一個診所。我有一段時間追蹤了他的情況。我有這種興趣。
那個血液病醫生笑了。他的牙齒從中間向外豁着,就好像他往嘴裏一下塞了太多的東西。貪婪的牙齒。“聰明的女孩。你喜歡體檢嗎,凱特?你的體育怎麼樣,或者參加什麼比賽呢?”
“我的名字叫嘉芙蓮。”我說。他不笑了,我們之間的氣氛變得有點緊張。他又清了清喉嚨,低着頭接著說:
“嗯,那現在你明白了。血栓會分裂成兩塊兒,其中的一塊兒會進入你的——進入她的頭。那就是影響到她的東西了,醫生們稱之為腦栓塞。你現在可能還不想知道這些,我以後再給你講吧,凱特,嘉芙蓮。”
我什麼都沒說。我忙着想血栓咳嗽糖呢,綠色的糖塊中間有一條紅色的條紋。
“腦栓塞,她的腦栓塞很特別,非同尋常的完整。”
我想像着我母親腿裏面的血液。它是靜止的,慢慢變濃,就像海邊的淤泥,腳下踩着的淤泥。安琪兒醫生還在說話,他的聲音向上揚着,變成了詢問。我看着他潮濕的眼睛。
“什麼?”
“我問你想不想看看它,栓塞物,血液的凝結。你是個聰明的女孩,知道什麼是血栓,我想這會有幫助的,你覺得呢?把東西拿出來看看,把事情搞明白。”
我什麼都沒說。
他說:“來看看。”
“好的。”
他又笑了,然後站起來。在房間的角落裏有個手推車,上面有兩個亂七八糟的托盤。安琪兒醫生從下面的托盤裏拿出一個罐。他拿過來的時候,我看到了裏面紅色的什麼東西,那個時候我才明白他在幹什麼。
我不想看他拿着的東西。我想閉上眼睛,但我沒有。我什麼都沒說。我希望安回來。我想我不害怕,但我希望現在在很遠的地方。我的母親在開車,開着福特·血栓。
“在這兒。你想拿着它嗎?”
“不。”他沒聽到我的聲音。我的拳頭緊緊地握着,靠在我的身體兩側。安琪兒醫生把那個罐拿到我的眼前。我不能太仔細地看,它讓我的眼睛疼,就像是牙醫的燈光。
這個罐讓我想起玻璃魚缸。在透明的液體中掛着一塊寶石,是深紅色的玫瑰,就像嬰兒的手那麼大,旁邊緊連着一滴淺一點顏色的血。
“拿着吧。你不是經常能看到它,不是嗎?”
“不是。”
“不。”我抬頭看着安琪兒醫生。他的微笑穿透了我,但這微笑不是對着我的。我可以回顧到十八年前,在他潮濕的眼睛裏,我可以看出來,從某種程度上說他是想幫我。他不能理解他做了什麼錯事兒。在那個時候和現在,我都不能解開這種迷惑。也許他也從來也沒有明白過。
直到他把那個罐拿走了,我才感到氣憤。然後我就站起來開始尖叫,氣得喘不上氣來。安和護士進來了,我們就離開了。我再也沒有去做那個檢查。在醫院門口,梅的車開得越來越快,圍欄模糊得變成了一條長長的條紋。
在第九個晚上,我夢見了伊斯坦布爾。夢裏面我在買新鮮的阿月渾子果實,我一天什麼都沒有吃。
有什麼東西在擁擠的街道上跟着我。那是一隻狗,但它身上長着鱗,是畸形可怕的怪物。它的口和鼻都在頭上的部位。沒人注意到它的存在。我到了辛巴達遊客旅館,上樓走到房間的時候,發現門掩着一條縫,門鎖被撬開了。
所有的東西都沒了。那些紅寶石,我的筆記本,外面有印花紋的皮革公文包。這感覺就像是有人偷走了我的靈魂。我站在那兒,悵然若失。身後的樓梯上傳來一聲難聽的聲音,是爪子敲在磚石台階上的聲音。
我在清晨第一縷陽光出現以前醒過來了。通常在這個時間我都比較敏捷,但今天早晨不是。好像有什麼事故要發生了。我下樓去了廚房,煮了些咖啡,烤了幾片麵包。我把上面烤焦了的地方弄掉,就端着我的早飯到了屋頂花園。
格羅特比我早到那兒,正在讀過期的《法蘭克福彙報》。在鐵質的桌子上面有一杯酸梅汁和一瓶伏特加。她抬頭看看我,點了一下頭,就低下頭繼續讀報。
我坐下來吃烤焦的麵包。太陽升起來了,我腳下的石頭瓦片開始變熱。今天會是一個好天氣。
“別盯着我看。”
我抬頭看着她說:“我沒有。”
“你總是盯着別人,嘉芙蓮,就像一隻貓。我有癌症,你知道嗎?”她把那張報紙放平,疊起來。“你不明白。我很老了,它只能慢慢地殺了我。有些人要我去做手術。”
“你喜歡馬丁嗎?”她又在我沒防備的時候問了我個問題,這不是第一次了。格羅特有蝴蝶的頭腦,蝴蝶經常是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有時候她就像是瘋子。富人多少都有點與眾不同,但他們不會瘋。既富有又與眾不同只是說明這個社會接受你這樣,因為它不能不接受。人們按照你的遊戲規則做事情。你越富有,他們就越冷酷。就像在象棋裏面那個自詡的國王。我猜測着伊娃的規則是什麼,我是不是在遵守那些規則。
“馬丁?我好像不太了解他。”
“你當然了解。”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歡他。”
“你可不一定能找到更好的選擇。”
“這是什麼意思?”
“馬丁會繼承這個地方。你不喜歡這兒嗎?”
“我沒這麼說過。”
“想想所有那些北歐的房子,還有狐狸腦袋,這讓我起雞皮疙瘩。”
“伊娃,我不是——”
“動物從牆裏面爬出來。野蠻殘忍的怪獸。阿拉伯國家要古老一些,文明一些。”
我想着馬丁,想着他身上的煙草和黃銅味兒,那味道和他很相配。他的女朋友愛蓮娜,也和他挺相配。我還是不知道他在格羅特的房子裏做什麼,或者他不在這裏的時候做什麼。我可以想像他在泰國或者果阿抽着香煙,但是在這兒,在土耳其的東邊就沒那麼好想像了。唯一和馬丁不相配的就是迪亞巴克爾。
“我的母親過去常常說男人往低娶,女人往高嫁。”她充滿了信心地點點頭。
“這句話是表示讚揚的嗎?”
她撅起嘴。“馬丁是個帥氣的小夥子。”
“我的母親過去常說美麗的人就像美麗的車,要花很多錢去維護,對環境也不好。我過去從來都不明白她什麼意思。”
“這是什麼鬼話啊。”
我們一起坐着。雖然中間隔着桌子,但我們好像靠得更近,而不是分開的。伊娃·范·格羅特喝着她的酸梅汁,裏面加了些伏特加。我喝着我的冷咖啡。天空中明亮的藍色很刺眼。
“你看起來有點累。”隱遁者說。她戴着一頂巴拿馬草帽和阿瑪尼的太陽鏡。那個太陽鏡對她的臉來說太大了,讓她看起來就像是塗著口紅的大眼睛昆蟲,雖然沒有人會告訴她這一點,而我是最不可能說的。也許這是她成為一個隱居者的首要原因。
“我做夢了。一直到醒過來。”一架飛機飛過去,朝着東邊印度的方向。我小聲地說著,看着那架飛機飛遠。“我看見了一隻長着鱗的狗。”
“什麼?什麼樣的狗?”她說話的樣子好像那是她的財產一樣。這讓我有點生氣,我沒有回答。“一隻長了鱗的狗,是嗎?”
“說說你自己吧,你都做什麼夢了?”
“性,我總是這樣。”
她斜着眼睛思考着。我開始喜歡格羅特了,比喜歡她的房子更喜歡她。在房頂的景觀以外,我可以看到整個城市,低地延伸到東部的山區,平原向南,遠處層層疊疊,還籠罩在河水的霧氣里。我更喜歡比迪亞巴克爾大一點的城市,小一點的視野。土耳其的東部對我來說有點空,讓我感覺在這個地方讓會迷失自己。
“在本地的神話中,有一隻長着鱗的狗,是美索不達米亞的半龍半狗的怪獸。你夢到了這個地方的過去。”
“這並不讓我吃驚,我在這兒待了足夠長的時間了。”我呷了一口咖啡。在炎熱的陽光下,咖啡又冷又苦。
“它的腳是什麼樣子的?”
“我記不得了,伊娃。我沒有看。也許它穿着鞋呢。那會有幫助嗎?”
“別開玩笑,我在問你它的腳是什麼樣子的,是不是像鳥的爪子一樣?”
“我不知道,這不重要。那是我以前看到的土耳其,一定是美索不達米亞——”我朝着南方看去。“——不是這裏。”
她拿起那瓶伏特加,又往酸梅汁裏面加了點酒,那瓶酒在她衰弱的手裏顯得很沉。“我喜歡年輕人,我覺得他們不講話的時候很迷人。他們好像註定是無知愚蠢的。”她摘下她的太陽鏡,指着風景說,“所有這些,直到山上,都是美索不達米亞。我們在兩河中間的地區。這是底格里斯河,阿拉伯人和土耳其人把它叫做迪耶赫,在我們身後的一百公里是幼發拉底河。你明白了嗎?這些河流告訴我們,我們在美索不達米亞。這是侵略者阿塔圖克也改變不了的事實。”
她沉默了,我們坐在那裏看着底格里斯河。在河的周圍有大片星星點點的西瓜田,還有平整的澆灌過的土地。已經有人在那些西瓜地里勞作了,遠遠看去都是小小的,就只能看到他們不斷重複的動作。我的眼睛跟隨着山谷向下,看到敘利亞和伊拉克的方向。我從這兒也許可以看到它們,儘管這似乎不大可能。這就是兩河流域的土地,美索不達米亞。
我回過頭來的時候,老太太正看着我。“你可能在想那是世界的盡頭了,是嗎?”
“沒那麼糟糕。”
她斜着眼睛看着太陽,撇了撇嘴。“迪亞巴克爾有五千年的歷史了。你無法想像,在這裏待着是個特權。一個特權,嘉芙蓮。羅馬人到過這裏,還有亞歷山大大帝,跛腳的帖木兒。亞歷山大曾經有個很貴重的肩飾,你知道嗎?一個很美的肩扣,就像“三位一體”一樣。”
“那後來它去哪了?”
“當然是丟失了。”
我靠近她,說:“伊娃,我很高興你喜歡這裏,但這不是我要找的。我不想冒犯你。我只是想找“三位一體”。你有沒有記起來什麼?”她沒有理我。我大聲說:“關於“三位一體”的信息。”
“噢,這提醒了我。”她又斜着眼睛看着我。“有個生意上的朋友給我打了個電話,他的名字叫阿拉夫,是金角灣海運空運公司的總裁。你知道這些,是吧?”
她看着我慢慢安靜下來,我想這讓她很享受。“你怎麼沒有告訴我。”
“我應該告訴你嗎?他沒有打電話給你。而且,那是很多天以前的事情了。”
“他說了什麼?”
“他說你是個賊。”格羅特咯咯地笑着,就好像她剛剛講了一個下流的笑話。“他說要是我見到你,就應該給他打電話,說你在找一個野鬼。他說什麼呢?真是個愚蠢的人啊。”
“那你都告訴他什麼了?”
“我什麼都沒有說。他給我寄過一個日曆。”她又把太陽鏡戴上。“暴發戶,還有奇怪的品位。”
“謝謝你。”
“噢,不,別客氣。”
她一微笑頭就搖晃着。現在她看起來是醉了。還沒到中午呢,這比她的計劃提前了。我站起來,把杯子、盤子,還有她的空酒瓶和酒杯都收拾好。
“我要去工作了。”
“當然你應該去了。晚飯時候見?”
“也許吧。”我一邊走一邊說。她的聲音從遠處飄過來,就像個回聲。
“也許一定。”
寶石房間的樣子就是我昨天走時的樣子。格羅特第一次帶我來的時候,這房間裏都是她父親那些從表面看似乎很有秩序的收藏品。我設法做的就是打破這層表面的秩序。這花了我十天的時間。
我放下早餐的餐具,想着那些寶石。他們在檔案室裏面放着,就好像是等着要爆發的山崩。這些儲藏品最後被放置成詭秘的潛逃的樣子,瓮堆在靠牆的地方,檔案抽屜堆在圖書管理員的梯子上,還有些在鋪了瓷磚的地面上,就好像它們正要湧出房門的時候被我抓住了。
在房間的另一頭是那個標着雜項的架子。原則上講,如果關於“三位一體”的交易記錄存在的話,我應該會在那裏找到它們。但是,這個房間裏沒有什麼東西是在它該在的地方的,這是一條潛在的規則。
我打破格羅特的歸類體系已經兩天了,這沒有什麼幫助。除了從寶石學的角度對寶石分類以外,就是從地理學的角度對包括多種寶石的物品進行再分類。後者是通過主要寶石的種類進行分類的。比如一枚鑲嵌着三木本的養殖珍珠的金書籤就在這三個雜項抽屜的其中之一裏面,標籤上寫着“雜項”日本一幅路易斯·弗朗索瓦·卡特爾的玉髓和埃及祖母綠項鏈的素描被放在北非的第二十七個抽屜里。
這是一個毫無規則的人的規範體系,太多的天然寶石是非洲或者亞洲的,所以就有快一百個抽屜標着印度。而這種體系對於找“三位一體”來說毫無用處,因為那個肩扣沒有主要的寶石。它上面沒有哪顆寶石算是主要寶石,或者說它上面的所有寶石都是主要寶石。從數量上看,珍珠是;從重量上看,紅寶石是;從名望上來看,鑽石是。除此之外,如果格羅特的父親認為某一種寶石是主要寶石的話,那麼他又會把它歸類到哪個國家呢?他對“三位一體”知道多少呢,而這些寶石是按什麼時間開始分類的呢?
我得工作了。我花了兩天的時間在那些可能代表着那個肩扣的國家裏面查找,法國的五個抽屜,波斯的十二個抽屜。昨天我找了一半印度就放棄了,現在我就從那個停下的地方再開始。第一個抽屜里是一個金色的小紀念品盒,裏面裝着一本比人的臼齒還小的古蘭經。第二個抽屜里是一套十二顆瑪瑙的瓷片,上面刻着佛教里的魔鬼和各種性愛姿勢的女人,大部分都是強姦的場面。我就像扔臟紙巾一樣把它們放下了。
這不是什麼美好的收藏,而是老格羅特貪婪的慾望給他帶來的東西。我看得越多,就越不喜歡。他對寶石的慾望和寶石的美沒什麼關係,多半是一種收集的慾望。如果他不曾富有,他就會收集些別的東西,啤酒杯墊或者蝴蝶,或者是虎皮鸚鵡。那種衝動和慾望是一樣的。這種感覺好像是他想在這一間房間裏召集整個世界。我和他沒有任何共同之處,除了寶石。
中午之前,我弄完了十四個抽屜,弄得手上和臉上滿是塵土。我有兩次到已經整理過檔案的地方去查看,發現那些寶石都不在我原來放的那些地方。我試着不去想這意味着什麼,因為我知道這意味着我容易犯錯誤。在寶石的房間裏,我需要一貫正確,不能犯錯誤。
有些奇怪的東西我不知道應該把它們放在哪裏,就把它們堆在桌子上。有一尊笑佛,兩英寸高,是用黑檀木和虹石英雕刻的,放射着彩虹般的水波的亮光。佛的眼睛盯在他的肚子和腰間的肥肉上。有一盤用形狀分類的天然巴洛克珍珠——是一些不尋常的東西,它們是蝴蝶和孿生子的奇異風格,是一些奇形怪狀的珍珠。還有一個寶石匠的刻刀和三十顆洋槐的長豆角果實,這種果實就是寶石重量克拉的起源。我測量了一下,每四顆種子就是一克拉,每顆種子都長得完全一樣。三十顆種子就是三十棵樹,盤繞在一起像個拳頭。
太陽下山的時候我停了下來,退了幾步,開始打噴嚏。這種打噴嚏的慾望被集中的注意力壓制着,但現在我可以感覺到喉嚨和鼻子裏都是礦石的塵土,連汗水也是甜甜的干滑石粉的味道。我猜想自己會不會變得對寶石過敏了,這種想法讓我大笑起來,笑聲回蕩在安靜的房間裏,顯得有點兒格格不入。
五點鐘以後,我需要休息一下,洗個澡。早餐的餐具還在桌子上,被那些迷失着無處可去的東西包圍着。我拿着它們穿過這座房子,走過幾層樓,樓梯井,還有院子。
迴廊里是半黑暗的。我腳下的石板不熱也不涼。在房間裏,我學哈森一樣光着腳走路。現在我不會迷路了,雖然只是相對熟悉了一些。格羅特的大房子讓我發現原來在一個房間裏我都可以迷失自己。
洗手間是空的,燈光照着水池的波紋。我很快地沖了個澡,沒怎麼在意我的身體。在滿是霧氣的鏡子裏,它看起來很優美,在胸和大腿之間,腹部很平坦。但我不在乎。我不覺得我和我的身體緊密聯繫在一起。過去的幾年裏,我的身體自己隨心所欲。我覺得現在是它最美的時候。
我把自己關在桑拿室。皮膚上的水慢慢幹了,變成了剛剛沁出來的汗珠,身上寶石的味道也漸漸消失了。即使在這個很熱的國家,我也喜歡桑拿的感覺。這兒的空氣很熱,帶着濃重的樹脂味道。在這個封閉的狹窄空間裏,一半的感覺像是在救生艙,一半的感覺像是在棺材裏。我一動不動地躺在這兒,能看到的就只有水面上的礦石,在最遠處是我自己的膝蓋和鼻尖。遠遠地,我聽見有人在彈鋼琴。我不知道這棟房子的什麼地方有鋼琴。那會是誰呢,我們中的哪一個?
我身上沒有任何寶石痕迹了,要比我的衣服乾淨許多。我把頭髮擰了擰,編起來扎在腦後。身邊的屋子很安靜。格羅特在看另一部電影,我從遠處就可以聽到。她把聲音開得太大了,我可以聽見一輛在雨中開過來的汽車。我走過她的房間上了樓,從高高的窗子裏可以看到迪亞巴克爾晚上的燈光亮了起來。這讓我想起倫敦。我很少想起我久居的城市,儘管那件珠寶也曾經在倫敦待了那麼久。伊麗莎白曾經用她的貂眼看過它,維多利亞也曾經用她冷酷的眼神盯着它看。
有人在那個裝滿盒子的房間裏。我還沒有走到能看清楚的地方就聽到人聲了,低沉的聲音穿過安靜的房間。我轉到最後一個迴廊之前,還有時間辨認出那不是格羅特的聲音。在那段走廊的盡頭是寶石房間的門,門開着,就像我走的時候那樣。裏面站着馬丁。
他正彎着腰看桌子上的東西。從這個角度,我可以看見他的臉和手,但他的身體語言卻表達了令人不愉快的感覺:高高隆起的後背讓人覺得他非常老,還很貪婪。桌子上的燈讓他的頭髮變成了綠色。就我能看到的而言,他是一個人在那裏。他集中精力地看着東西,正在自言自語。
在他的手裏是寶石匠的放大鏡和一枚巴洛克珍珠,是一枚我不知道該放在哪兒的寶石中的一顆。他斜着眼睛看着它,臉上的表情很緊張。突然有一種很小但很刺耳的聲音讓我想起寶石作坊,過了一會兒,我發現那是馬丁在磨牙齒的聲音。
燈離他的頭髮太近了,他一定是感覺到了,但他只有手在動,還有他的下巴。一盤珍珠還在桌子上,還有我看不到的很多東西需要觀察:彩虹石英佛不在我放的地方了。我想到了我剛進來那天的那把椅子,塵土上的痕迹,還有今天早晨不見了的寶石。要知道馬丁拿走了多少東西會是件挺有趣的事。在他看到我之前,我可以光着腳悄無聲息地走到他的旁邊,就為了看看他臉上的表情。
我沒有這樣做。不是因為我害怕馬丁,只不過是一個賊看着另一個賊罷了。這也是一種偷窺吧,看着一個人從一個愛他的人那裏偷東西。我從來沒有過需要做同樣的事情的時候。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有把握這麼說——我沒有做過更差勁的事兒。我停住腳步,感覺我的濕頭髮,我的辮子和髮帶,在黑暗中漸漸變幹了。
他放下放大鏡,用他的手掌揉着眼睛,另一隻手拿着珍珠。他看了看手錶,幾乎是心不在焉地把那顆珍珠放進襯衣口袋,然後站起來走了。
在他抬起頭看見我之前,我開始走路,故意讓他聽到我。他有足夠的時間轉身,露出他的狐狸牙對我微笑着。“寶石女孩!你好嗎?你還在工作嗎?”
“是啊。”
“你工作很賣力,不是嗎?那你怎麼想?”
“關於什麼?”
“當然是這些寶石啊。這些收藏,怎麼樣啊?”
“它們很獨特。我不知道你會來這兒。”
他聳聳肩。“有時候。”
現在我站在桌子旁邊。那些沒地方可歸類的奇怪東西就在我的右手邊,其中的一些特別難歸類。“愛蓮娜在哪兒?”
“美化她自己呢,我不想談論她。”
從下面傳來哈森的笛聲,一個簡單的樂句,重複着,然後逐步展開。我沒有向別處看。“好啊,那你想談點兒什麼?”
“你。我看到你在這兒像在家一樣,嘉芙蓮。”
有一會兒,我以為他是在說在這間寶石房間裏。但他看着我,沒有看那些存檔的東西。他的眼睛盯着我的頭髮和我的腳,我的胸口。我覺得他就像蒼蠅一樣。
“我們不都是這樣嗎,不是嗎?”
這比我預料的還要讓他生氣。有那麼一秒鐘,他看起來是真的生氣了,我可以看到那種情緒在他臉上的肌肉里移動着,就像一陣痙攣。然後笑容回來了。他又看看他的手錶,好像是為我看的。“既然你這麼說,我能陪你吃晚飯嗎?”
“我確實需要吃點東西。”
“好的。我盼望着。”他這麼說著,但臉上的表情卻不是這個意思。
我看着他離開。等我確信他走了,我就坐下來數那些巴洛克珍珠。丟了兩顆,還有那尊笑佛。其他的東西都還在。地上都是被翻過的抽屜,洋槐樹的種子還在天平上待着。
我抬頭看看那些歸檔的文件。它們在燈照不到的地方向其他方向伸展着,裏面有證明“三位一體”存在的資料。這就像個遊戲,打開一個對的抽屜,找到一個理由繼續;打開了錯的抽屜,就會找到你本不想找的所有東西。一個喝醉了酒的人,一條假腿,刻在瑪瑙上的強姦畫面,一個男孩從一個愛他的老太太那裏偷珍珠。寶石房間裏的鐘到七點的時候,我還在那裏工作。
我吃飯很晚,穿着也太隨便。馬丁穿上了一件晚禮服,戴了一塊藍金錶,愛蓮娜和伊娃都戴着珍珠。女孩脖子上是一串養殖珍珠。老太太脖子上是一條粗的深色珍珠鏈。我想,在這棟石頭房子裏,每天晚上都是這樣。我坐在這張光線很暗的桌子旁邊,看着他們:老太太和那對年輕的情侶,他們穿得像是參加宴會,可這兒卻沒有什麼慶祝活動。哈森負責端來食物,給大家分餐。
“那麼,”,馬丁看着他盤裏的食物,頭也沒抬地說:“嘉芙蓮,你在欣賞我們家的珠寶?”
“是寶石。”
“珠寶。”他回了我一句,點點頭說,“這是個來自拉丁文jocus的詞,是句俏皮話。用你的語言來說就是笑話,一個嘲弄帶來的歡樂,一種嘲笑,閑着沒事兒講的故事。”他切着他盤子裏的肉。“你能給我們講講什麼故事呢?”
格羅特插了進來。“嘉芙蓮!你是唯一一個不戴珍珠的人。”
別插話。我想這麼說,但是沒有。她還沒有喝酒呢,在暗淡的光線里,她的眼睛看起來帶着慍怒。愛蓮娜抬起頭來,就好像什麼娛樂項目開始了。
“我沒注意到。”我說。
“但這是真的。”
“真的嘛,我沒看見馬丁戴着什麼啊?”
“馬丁,”伊娃說,聲音提高了,“是個男人,他沒有珍珠。”
“你不會吃驚嗎,他戴着一塊勞力士,但我們卻不得不佩戴貝殼類動物的分泌物,在這麼熱的天。”有瓶酒被打開了,我給自己倒了一杯。“我覺得這對我們不太公平。是不是,愛蓮娜?”
她用她的手指摸了摸項鏈,什麼都沒說。對話就這樣結束了,從來都是這樣。哈森拿來了雞蛋檸檬湯,包了餡兒的蔬菜,撒了新鮮鹽膚木葉的烤羊肉串。都是好東西,做得很好。沒什麼是太貴的或者進口的,除了酒。在我的對面,馬丁和愛蓮娜都有情侶的好胃口,但格羅特吃得不多。第一道菜撤了以後,哈森給她拿來一杯熱牛奶。她慢慢地喝着,沒有明顯的滿足或不滿足。
愛蓮娜把盤子推開。在夜晚的熱氣中,她的頭髮變直了。等到馬丁吃完,她就抽了根香煙。她在微笑,但眼神里透着無趣,笑是做出來給大家看的。我不知道馬丁知道多少,或者在乎多少。馬丁吃完了,大聲地嘆了一口氣,聽起來像打了個嗝。
“謝謝,伊娃。”他的臉因為喝了酒而紅潤。盛裝的打扮讓他看起來像是個精明的股票經紀人或者律師。他的德語不嚴謹,但他的聲音替他在微笑。“這真是太好吃了。”
“每天都一樣。”
“正好相反。你太謙虛了,像往常一樣。”他對着我說。我沒做任何錶現說明我看出來了。“你今天晚上有什麼計劃,伊娃?我們可以打牌,我們三個。還早呢。你也可以給我們看看你的珍珠。”
“明天吧,今晚有個很好的衛星頻道電影。”
“我們可以一起看。”
“不用了。”格羅特晃着她的牛奶。她沒有抬頭,所以沒有看見馬丁的臉。他站起來時臉上肌肉僵硬,充滿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