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娘
阿信不能明白俊作大哥哥的命運為什麼這麼悲慘,她只是深深地憎恨那些殺害俊作的士兵們。可是,那些士兵們卻不容阿信為俊作悲傷,強行把她拖走了。
路上,村子裏的人們看到一個小女孩被士兵們帶走,不禁十分好奇,紛紛停在路邊觀望,一邊交頭接耳,嘁嘁喳喳地議論着。阿信根本不去理會人們好奇的眼光,只是憤怒地瞪着士兵們,向前走着。
阿信被帶到村公所的一間屋子裏,她面無表情,默默地坐在那裏。那個小軍官模樣的人問道:“你家住在哪裏?”
阿信並不回答他的問題,反問道:“為什麼殺我哥哥?”
“你叫什麼名字?”
“為什麼殺我哥哥?”
“你跟那個人住在什麼地方?”
“為什麼殺我哥哥?”
小軍官怒道:“你要是不好好回答,小心挨揍!”
阿信終於忍不住大哭起來:“為什麼殺我哥哥……”
小軍官勃然大怒了:“那人背叛天皇陛下的命令,是個叛賊!”
阿信大吃一驚。
“他身為軍人,可是在日俄戰爭的時候,居然臨陣脫逃……”
“大哥哥是個獵人,他只是個獵人啊!”
小軍官哼了一聲:“我們查驗了那個人的屍體,證據確鑿,只有你不知道罷了。”
阿信仍然哭着叫道:“大哥哥是個獵人,你們為什麼要殺他?”
“身為軍人,臨陣脫逃,就應該槍殺……反正他難逃一死。”
“你們瞎說!大哥哥是好人,你們為什麼殺他!”
小軍官又問道:“那個人和誰在一塊兒?不光他一個人吧?”
阿信默然無語。
“你好好回答,就放你回家。”
阿信仍然不做聲。小軍官又威嚇道:“要是包庇罪犯,就和罪犯同罪。你要是不老老實實回答,你也有罪。”
阿信平靜地說:“就我和大哥哥兩個人生活,再沒有別人了。”
“那你帶我們去他住的地方。”說著,小軍官站了起來。
“我不知道。”
小軍官一聽不禁大怒:“快帶我們去!”
“我真的不知道。”
小軍官抬起胳膊,狠狠地抽了阿信一記耳光,阿信被打倒在地上,但是立刻站了起來,恨恨地瞪着小軍官。小軍官又問:“你怎麼會不知道?”
“去年冬天,我快被凍死在雪地里的時候,被大哥哥救了回去。從那以後,我就跟着大哥哥過日子,雪化了以後,大哥哥要送我回家。我不認識路。”
小軍官狠狠地瞪着阿信。正在這時,一個長官模樣的人走了進來,小軍官趕緊立正敬禮。長官問道:“查出同犯了嗎?”
“沒有……此人似乎是一個人逃亡的。”
長官看了阿信一眼:“放她回去吧!”
“是!”
長官問阿信道:“你有地方可去嗎?”
阿信默然。長官又吩咐小軍官:“派個人送她回去吧!”
阿信說:“我一個人能回去。”
長官奇怪地看了看阿信,阿信問道:“大哥哥……現在在哪裏?”
長官沒有說話。
“他一個人孤零零的,好可憐……”
長官說道:“你不必擔心,已經給他上了香,他本來也是個軍人,不會草草了事的。”
“可是……”
“他的父母會從東京來,把他的遺骨領回去。你安心回家吧!”
大顆的淚珠,撲簌簌地從阿信的眼中滾落。
蒼茫的暮色中,阿信踽踽獨行在村裏的小道上。從地里干農活回來的同村人和阿信擦肩而過,有一個人看到了阿信,不禁大吃一驚:“小阿信?……這不是小阿信嗎?”
阿信獃獃地走着,看都不看那人一眼。
“你……沒死啊?”
阿信茫然地看了一下那個村人,又默默地向前走去。人們面面相覷,目送着阿信離開。
“這是怎麼了?”“或許是撞上了什麼神靈,才會突然不見了吧,所以現在神志不清?”人們眼裏滿是好奇,交頭接耳地議論着。
阿信怔怔地走回了自己的家,可是,當看到自家的院子的那一瞬間,阿信突然膽怯地停住了腳步。
作造和庄治正在井邊洗腳,阿藤背着嬰兒,正在往桶里汲水……看着眼前的這一幕,阿信愣住了。這是多麼熟悉的景象啊,可是她卻說不出話來。
突然,庄治一轉眼看到了阿信,頓時大驚失色:“爹,有鬼!阿信……阿信的鬼……”
作造和阿藤聞聲望去,看到阿信,兩個人也都呆住了。作造叫道:“阿信?”
阿藤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目瞪口呆,只是怔怔地看着阿信。看到母親這個樣子,阿信一直緊繃著的心弦終於斷裂了,叫了一聲:“娘!”
她拚命地朝阿藤奔去,一下子撲到阿藤的懷裏,放聲痛哭起來。阿藤望着眼前的阿信,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阿信……是你,你……你還活着?”
阿藤目不轉睛地看着阿信,終於明白這真的是阿信,她猛地把阿信緊緊地摟在懷裏,叫道:“阿信!阿信!他爹,這是阿信啊!真的是阿信!……你能平安回來,真太好了……阿信回來了,太好了……”
“娘……”阿信嗚嗚地痛哭着,彷彿要把這麼多天來憋在心裏的悲傷痛痛快快地傾吐出來。作造一直默不作聲地看着這一幕,突然,他猛地揪住阿信後腦勺上的頭髮,把她從母親身邊拖開,抬手狠狠地揍了她一下。阿藤大吃一驚,叫道:“他爹……”
作造毫不理會阿藤,繼續揍着阿信,好像不這樣就不能平息心中的怒氣。阿藤拚命扯着作造:“住手!快住手!你想殺了阿信嗎?”
奶奶阿仲也被院子裏的喧鬧聲驚動了,她拖着不便的身子艱難地挪到了門口。看到阿信,奶奶頓時愣住了。
作造見阿藤拉住自己,一把將她推開,怒氣沖沖地還要打阿信,嘴裏訓斥道:“現在你倒還有臉回來!你知道我們有多擔心嗎?你知道因為你這個小畜生,我們受了多少苦嗎?”
作造越說越氣,一拳把阿信打飛出去,阿信重重地跌在了地上。阿藤拚命地撲上來,緊緊地扯住作造:“你住手!我們本來只當阿信死了,可她竟活着回來了,你還不感謝老天……”說著,阿藤慌忙從地上抱起阿信,柔聲撫慰道:“來,快進屋吧,奶奶也在等着你呢!”
阿仲淚眼婆娑地叫着:“阿信!”
作造卻喝道:“不許讓她進屋!”
“他爹!”
“做出這麼不知羞的事!要是以為這樣就能矇混過去,可就大錯特錯了!連出去做工都受不了,這樣沒出息的東西,要你幹什麼!現在我不是你的爹,你也不是我的女兒!趕緊滾出去!”
奶奶阿仲痛苦地說道:“作造……”作造煩躁地轉身走進屋裏。阿信拚命掙扎着站起來,撿起自己的包袱,邁步向外走去。阿藤和阿仲趕緊叫住阿信:“你要去哪裏……”
“阿信……”
阿信默默地望着母親和奶奶。半晌,她低聲說道:“我不能回這裏了。是我的錯……”
阿藤趕緊止住阿信:“說什麼呢?這裏不是你的家嗎?你要去哪裏呢?”
阿信默然了。阿藤又說道:“哪有你這樣的孩子,爹爹說幾句你就當真了?你爹那裏,我去給他賠不是,你就不用擔心了。你爹還沒消氣,你就先在柴房裏歇一會兒吧!”
“娘……”
阿藤輕輕地替阿信拍掉衣服上的泥土,柔聲問道:“這麼長的時間,你在哪兒過的,在幹什麼?”
阿信不知如何啟齒,默然無語。阿藤看看阿信的臉色,強忍住淚水,說道:“唉,肯定吃了很多苦……可憐的孩子……”
阿信咬緊牙關,拚命抑制着湧上心頭的悲傷。老祖母阿仲也說不出話來,只是一個勁地撫摸着阿信的頭。
天色已經很晚了,阿信一個人蹲在柴房裏。俊作被士兵們槍殺的那一幕又浮現在她的眼前。
“大哥哥……”淚水順着阿信的臉頰滑落下來,她久久地啜泣着。
這時,作造、庄治、阿仲和孩子們正圍坐着吃着晚飯,阿藤忙着照料大家吃飯,她碗裏的蘿蔔飯和大醬湯紋絲未動,祖母阿仲也沒有動筷子。作造面露不悅,一聲不吭地扒着飯。
大家吃完晚飯後,阿藤來到柴房,一隻手抱着一條被子,一隻手端着一個飯盤,盤裏盛的是自己那份飯和湯。阿信正蹲在那裏出神。阿藤輕輕地喚道:“阿信,吃飯了!”
“……”
“我給你拿了一條被子過來。只有一條被子,肯定會冷的,先湊合一下吧。”
阿信還是沒有做聲。
“你爹爹什麼都知道,他看見了也只當做沒看見。”阿藤笑了,“爹爹是覺得要是立刻讓你進屋的話,你就不會記住這個教訓。他只是說說罷了。馬上就會原諒你的。”
“……”
“你也要想想爹爹的心情。因為你從人家那裏逃走了,咱們只好把人家給的那袋米還回去。為了請師父給你取戒名,又費了一升白米。”
“……”
“不光是這些,原來以為你已經死了,你知道爹爹心裏有多難過嗎……他生氣,也是難免的。”
“……”
“快吃吧,啊。肚子餓了吧……”
“娘……”
這時候,阿仲走了進來。
“奶奶……”
阿仲把手裏的飯碗遞過來,“把這些也吃了吧!”
“這……奶奶和娘都沒吃飯?”
阿仲說:“這你就不用操心了。”阿藤也說:“是啊,我們都吃過飯了。飯和湯都涼了……”說著,把筷子遞到阿信手裏。
阿信神思恍惚地吃起飯來。
阿仲說道:“我就知道阿信還活着,阿信怎麼會死呢?可是,你一點消息都沒有。你這些日子在哪裏啊?怎麼過的?”
阿信默然。阿藤也問:“這些日子是誰照顧你的?”
“……”
“你要是不告訴娘,娘都沒法去謝謝人家啊。”
“……”
“當爹娘的,可不能裝做不知道,謝也不去謝人家啊。”
阿信終於勉強吐出幾個字:“不用去謝了。”
“那怎麼行!”
“已經不在了……死了。”
“阿信?”
“是一個獵人大哥……對我很好……”
阿仲問道:“怎麼會死了呢?”
阿信沒有回答,說:“我們住在山裏,雪太深了。春天沒來的時候,我們下不了山……”
阿仲又問:“為什麼會到那樣的地方?”
“我在風雪裏昏過去了,大哥哥救了我……”
阿藤這才明白了一點事情的原委。阿仲問道:“那你就一直和那個大哥住在山裏?”
阿信點點頭。阿藤問道:“他是什麼時候……去世的?”
“……”
“是生病了嗎?”
阿信握着筷子的手顫抖起來。
“阿信?”
阿信默默地放下了筷子。阿藤驚慌地問道:“怎麼了?哪兒不舒服了?”
阿信拚命地抑制着心頭的悲傷。
“阿信?”
奶奶阿仲心疼地說:“就讓阿信好好歇一歇吧。她這麼一丁點年紀,就離開爹娘,一個人過了這麼長的日子,肯定吃了很多苦,她一時間也說不明白。阿信啊,等你想跟奶奶和娘說的時候,你再說。看着你好好地回來,我們就放心了。今晚你就好好睡一覺吧。”
阿藤也覺得婆婆說得有道理,替阿信把被子展開,說道:“今晚上你用被子裹着身體……”
阿信說道:“這裏有稻草,這就行了。我一直在稻草里睡的,草堆里真暖和啊。”
阿藤大吃一驚:“阿信,你一直過那種日子?”
“……”
“可憐的孩子……”阿藤努力地忍住淚水。阿信又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夜深了,一家人都橫七豎八地睡了下去。阿藤心裏挂念着阿信,久久地無法入睡。這時候,她聽到作造輕輕地坐了起來。阿藤吃了一驚,裝出已經睡熟了的模樣。作造像是不想驚動大家,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後輕輕地邁步走了出去。阿藤趕緊坐起來,不安地傾聽着外面的動靜。
柴房裏,阿信縮着身體蹲在角落裏。突然,她輕輕地從懷裏取出那支口琴,凝視了一會兒,吹了起來。
阿信的腦海里,又浮現出俊作坐在山裏的陽光下吹口琴的身影。那時候,阿信會悄悄地躲在暗處,默默地看着俊作。從側面看去,俊作的神情是那麼寂寞。
阿信不禁喃喃地說道:“大哥哥,你總是那麼孤單啊!”她又輕輕地吹了一下口琴,可是再也抑制不住心頭的悲傷,緊緊地握住口琴,伏身痛哭起來。
作造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了柴房的門口,默默地站在那裏看着阿信,臉上竟全然是一個深愛着女兒的慈父的神情。
阿信哭得累了,不知不覺地睡去了。作造悄悄地走進去,給阿信蓋好被子。
第二天早晨,作造、庄治和背着嬰兒的阿藤仍然默默地整理着農具,準備下地幹活。阿仲走出來目送他們離去,又走進柴房裏去瞧阿信。阿信卻還在沉沉地睡着,阿仲憐愛地看着阿信熟睡的臉蛋,輕輕喚道:“阿信……”
阿信像是吃了一驚,一下子跳了起來。但一轉眼看到阿仲,有些吃驚地叫道:“奶奶……”
“睡得真香啊!不過這兒太冷了,你到屋裏睡去吧。你爹和庄治都出去幹活啦,不在家……”
阿信還是愣愣地:“我回家了……”
“啊,你爹馬上就會原諒你的……”阿仲慈祥地笑了,“來,快過來吧,慢慢吃飯。”
阿信這才放下心來,如釋重負地看着奶奶。
上午,阿信和弟弟妹妹在院子裏玩着。阿信終於又恢復了小孩子的樣子,高興地笑着。阿仲滿心歡喜地看着眼前的這一幕。
突然,作造臉色大變地快步走了回來,阿藤慌慌張張地緊跟在後面。阿信看到作造,吃了一驚,來不及躲開,一時間愣愣地站在那裏。作造氣急敗壞地問道:“阿信,你和逃兵一起逃跑的事情,是真的嗎?”
阿信大吃一驚,不知該怎麼回答。
“村裡到處都是風言風語,說那個人被憲兵發現,被開槍打死了,你跟他混在一起,連你也被憲兵抓去了,是這麼回事吧?”
“……”
“你這個丟臉的東西!”作造氣沖沖地要打阿信,阿藤慌忙攔住作造,問阿信道:“是他們胡說吧!你怎麼會做這麼無法無天的事呢?”
阿信卻抬起頭來,正色說道:“逃兵有什麼不好?大哥哥是個好人!他根本沒做錯事,不該被殺死!”
作造怒道:“胡說!逃兵就是國賊,你竟然和這樣的大惡人……”
“大哥哥沒做壞事,大哥哥是了不起的人……”
“什麼了不起?這樣的人……這沒出息的……”作造狠狠地揮拳向阿信打去,阿信重重地跌倒在地。阿藤大叫一聲“阿信”,慌忙把她抱起來。但阿信已經昏了過去。
“阿信……”阿藤心疼地落下淚來。
阿信被母親抱到了床上,阿藤和阿仲把冷毛巾敷在她腫起來的臉上,一邊生氣地和作造爭辯着。阿藤埋怨道:“你居然下得了這樣的狠手!阿信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可讓我怎麼活啊!”
阿仲柔聲地喚着:“阿信,要堅持住啊!”
阿信艱難地想要睜開眼睛,但終於還是沒有睜開。阿仲痛心地說:“可憐的孩子!腫成了這樣……阿信,疼嗎?”
阿藤又生氣又傷心地說:“不管阿信有多麼可惡,你這樣打她,也不是當爹的能做出來的……”
作造說道:“這個小崽子,就不能讓她再進這個家門!只會給爹娘丟臉……”
阿藤怒道:“不管你說什麼,我都要照顧阿信。阿信不是你一個人的孩子,她也是我的女兒。”
“你……你竟敢和我對着干?”
阿藤一反常態,毫不示弱地說:“你說,阿信她到底有什麼罪過?碰上這樣的年頭,為了省口飯,就讓她出去做工,這麼小的孩子,當然幹不了那麼重的活!我們讓她出門做工,是我們的不對。你還拿阿信出氣,這不是大錯特錯了嗎?”
“我們……”
阿藤搶過話頭:“說什麼和逃兵一塊兒逃跑,阿信又能知道什麼?她只是相信那是一個好哥哥……”阿仲也說道:“就是啊,要沒有那個大哥救阿信,阿信早就死在大雪裏了。那個人是阿信和咱們的大恩人啊!就算那個大哥是逃兵,咱們也不該說人家的壞話,那要遭報應的!”
阿藤又說:“阿信也是一樣的。人家救了阿信的命,這麼長的一個冬天,又照顧着阿信,沒讓她餓死,這樣的恩人,感激他是天經地義的。阿信根本沒做錯什麼,你不應該這樣對待她。”
作造語塞了。阿藤繼續說:“不管村裡人議論些什麼,我都要護着阿信。保護這個孩子,難道不是當爹娘的責任嗎?正因為讓阿信出去做工,她才會遇到這麼不幸的事情……”
作造無話可說了。阿藤俯下身子,對阿信說:“阿信,娘對不起你……讓你受了這麼多苦……你不要再睡在柴房裏了,今晚上你就睡在娘的身邊……也和大伙兒一起吃飯……”
作造煩躁地站起身走了出去。阿藤又對阿信說道:“不管別人說什麼話,你都不要放在心上。你沒有做一點錯事,所以什麼都不用在乎。”
阿信的傷漸漸好了,生活也漸漸恢復了平靜。
這一天,阿信在院子裏洗着衣服。阿仲在一邊照料着小弟弟妹妹玩耍。
“還疼嗎?不要勉強幹這些活……”阿仲關切地問阿信。
“沒事了!我干點活,娘就能輕鬆一點……”
阿仲嘆息道:“我的身子要是好點,還能幫着幹些活……”
阿信快樂地笑着:“奶奶……”
這時候,有兩三個男孩從門口跑過,一眼看到阿信,唧唧喳喳地說道:“阿信,你是和一個逃兵一起躲起來了吧!”
“你被憲兵逮住了,給抓走了,是吧!”
“逃兵被槍打死了,你怎麼還活着啊?”
“你也該被打死才對!”
“就是,誰讓你和逃兵一塊兒躲起來呢?”
“你也差點死了啊!”
“差點死了!”
“差點死了!”
男孩們嚷嚷着,朝阿信扔着石子。
阿仲怒道:“你們在幹什麼?”男孩們呼啦一下全都跑掉了。阿信只是獃獃地站在那裏。阿仲擔心地說:“沒有打着吧?”說著,阿仲一回頭,吃驚地發現庄治正站在院子裏,原來他不知什麼時候從地里回來了,阿仲對庄治說道:“那幫討厭的渾小子,你追上去教訓他們幾句。”
庄治卻冷冷地說:“那有什麼辦法,人家說的都是實話。”
阿信一聲沒吭。庄治又說:“都是因為阿信,連我也被別人瞧不起,真沒出息!”
阿仲連忙叫道:“庄治!”庄治默默地向柴房走去,阿信突然跳過去,擋在庄治面前:“我和俊作大哥哥在一起,到底有什麼不對?大哥哥也許是個逃兵,可是他也去了戰場,殺了很多敵兵……大哥哥的身上全都是光榮的傷疤,他是個了不起的軍人!”
庄治卻不屑一顧地說:“可是,他最後不是逃跑了嗎?逃兵就是逃兵,就是膽小鬼!”
阿信大怒,猛地撲上去抓住庄治,嘴裏還叫着:“大哥哥不是膽小鬼!”
“你幹什麼!”
“你要道歉,快道歉!”
阿信拚命地揮起小拳頭,要打庄治。庄治被吵得心煩,一把將阿信推開,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可是立刻爬了起來,又向著庄治撲去。阿仲趕緊說:“算了吧,阿信!”
阿信滿腹委屈地站住了,阿仲疼惜地看着她。
這一天,阿信一個人落寞地待在柴房裏吹着俊作送給她的口琴。突然,她感到有些異樣,抬頭一看,門口站着一個人,竟然是松造爺爺!一時間,阿信以為自己眼花了,難以置信地望着松造。“我聽到了口琴的聲音,立刻就知道是你……”松造微微一笑:“這裏說話不太方便……”說完朝阿信使了個眼色,轉身先走了。阿信慌忙追了出去。
松造默默地走着。隔了一段距離,阿信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後。松造一直走到了山裡,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看着跟過來的阿信。
阿信問道:“爺爺,你為什麼要來這裏?我沒有跟一個人說過爺爺的事。憲兵把我帶去,問我有沒有窩藏大哥哥的人,我什麼都沒說。我想爺爺要是也被抓起來,就不得了了。可是爺爺你到我家裏來,不就會被人發現嗎?”
松造說道:“我知道。可是,我特別想見見阿信。”
“我也……”阿信幾乎哭了起來:“爺爺,你的腳好了嗎?”
“唉,那時候,要是我的腳不疼,俊作就不會被殺害啊……就是因為我不小心,才害了俊作啊……”
“……”
“還讓阿信也傷心害怕……對不住你啊!”
“這不是爺爺的錯。”
“遇到這麼慘的事,阿信心裏是什麼滋味啊!我一想到這些,晚上就睡不着覺……”
“……”
“我在村子裏打聽過了,正好在那件事的大約十天之前,這附近的一個師團里逃走了很多士兵,大概是不能忍受軍隊裏嚴酷的生活吧,所以他們正在大搜山,俊作就遇上了這個風頭,俊作也是命運太不濟了啊!”
“爺爺,逃兵有什麼不好的?”
“那是因為他們違抗了天皇陛下的命令啊!”
“那麼,大哥哥也是大壞蛋嗎?村裡人說的都是真的嗎?”
“俊作,他不一樣……”
“可是,大哥哥也因為是逃兵,才被殺了……”
“不錯,俊作確實是從軍隊上逃走了。可是,他並不是因為軍隊生活太嚴酷,自己受不了才逃跑的,他也不是因為害怕上戰場才逃跑的……”
阿信神色凝重,認真地聽着。松造講起了俊作的故事:
“俊作生在一個武士的家庭,他的父親就是一位了不起的軍人。俊作和哥哥們當然都覺得軍人是非常神聖的職業。日俄戰爭打起來的時候,俊作出徵到了旅順,在二○三高地的進攻戰中,一直在最前線戰鬥着。可是,就在這時候,俊作的想法發生了變化……
“每一天,大家都在拚命地要多殺敵兵。總進攻的時候,每一次都血流成河,死的不光是敵人,還有自己的戰友,有的人昨天還在笑嘻嘻地說著家鄉父母親人的事情,可是今天就死去了……看到這些,俊作怎麼也想不明白,究竟是為了什麼,非要讓人們死在那裏呢?不管是被自己軍隊殺死的敵兵,還是俊作自己戰死的部下,大家都有父母,都有妻子兒女。這麼一想,俊作突然覺得以殺人為業的軍人是非常可惡的。我的兩個兒子也在旅順的戰役中戰死了,俊作的感受,我也是有切膚之痛啊!”
阿信雖然不能完全明白松造的話,但全神貫注地聽着,心裏若有所悟。
“俄國人在二○三高地上的要塞號稱易守難攻,老是攻不下來,好幾萬的士兵戰死了,俊作也受了重傷。在野戰醫院的時候,他一想到等自己傷好了,還要去繼續殺人,感到不能忍受這樣的生活。終於還沒等傷痊癒,就逃離了醫院……”
“那以後,到底是怎麼逃的,俊作自己也記不清了。他偷偷地上了外國的船,等船靠岸以後,發現到了新瀉。然後就拚命地往山裡逃。我遇到俊作的時候,他正昏倒在山裏。那時候,他太累了,加上受傷后子彈還留在身體裏,發起了高燒,差點死了……”
“我把他抱到我的小屋裏。一直到他的病好以後,我還照料着他。我本來想,只要我身體還好,就一直在他身邊守護着他。可是現在卻……”
阿信一直靜靜地聽着,這時候終於說道:“如果大哥哥沒有救我,也許他就不會死……就因為他救了我……”阿信的聲音哽咽了。松造卻搖搖頭:“你說什麼呢?你來到山裏,俊作非常高興,我也是一樣高興。你性格開朗,又是個聰明的孩子。你很細心,幫了我們很多忙。因為有了你,山裏的生活一下子變得有滋有味起來……”
“爺爺……”
“俊作這一輩子只能隱姓埋名地生活,就算他能活下去,他也會非常寂寞。而且,殺人的經歷和讓部下去送死的痛苦記憶都在折磨着他。雖然是因為戰爭,沒辦法才這樣做的,但這些陰影會跟隨俊作一輩子。活着對他來說就像是地獄一樣啊!”
“大哥哥經常用木頭雕觀音娘娘的像,說是供養那些被他殺了的人。大哥哥心裏一定很難受……”
“說起來,也許是索性死了更好一些呢!俊作也覺得輕鬆了……”
“大哥哥被槍打中的時候,曾經對我說:‘阿信,不要哭……我終於可以輕鬆了……’”
松造沉吟了:“是嗎?他說過這樣的話嗎?”
阿信想起當時的情景,忍不住哭了起來。
“阿信,俊作不是因為膽小或者怯懦才逃跑的。他是因為厭惡戰爭的殘酷,不願意過那種互相殺戮的生活,才不願意做軍人的。他不想再去殺人了……”
“大哥哥也對我說過,說不應該發動戰爭……他說以後阿信也許會被捲入戰爭,那時候阿信要反對戰爭,雖然一個人的力量小,但也要反對……”
“……”
阿信毅然說:“我明白了。如果沒有戰爭,大哥哥就不會死得這麼慘。是戰爭殺了大哥哥……”
松造點點頭:“是啊,有些人說俊作是逃兵,但阿信一定要理解俊作啊!不然,他在九泉之下也難以瞑目啊!”
阿信使勁點點頭:“以後,不管是誰說什麼話,我都不會在乎。大哥哥永遠是了不起的大哥哥,是我最喜歡的大哥哥……”
松造嘆了口氣:“這附近的村子裏,很多年輕人都被拉去參加了日俄戰爭,戰死了好多人。所以,一說起逃兵,大家都看成是眼中釘一樣。可憐阿信要受苦了……”
“我才不在乎這些事呢!我的大哥哥是了不起的大哥哥。這就行了,我就安心了。”
“好,那爺爺就沒有白來一趟……我一直想,不管怎樣也要把俊作的事情告訴阿信。”
“爺爺……”
“……”
“你還要再來啊!”
松造沉默了。
“我等着你……”
“阿信,我不會再待在那座山裡了……我也不會再來這個村子了。”
“你要去哪裏呢?”
松造沒有回答,只是說:“阿信,我和俊作,還有你,我們三個人在一起的日子真快活啊!我不會忘記的。”
“……”
“阿信,你的人生還剛剛開始。前面也許有很多痛苦、艱辛的事情在等着你,但你一定不能認輸。要像雪下面的竹子那樣,雪再重也要用力頂住,努力地生活下去。俊作沒能做自己喜歡的事,就早早地死去了,你一定要替俊作多活幾年啊!”
阿信靜靜地看着松造。松造的眼中泛起了淚花。漫天的晚霞裹住了這兩個心事重重的人……
七十多年後,暮年的阿信坐在山形溫泉旅館的一間屋子裏,靜靜地回憶着童年。眼前依然是漫天晚霞,多麼像當年自己和松造爺爺分別時候見到的晚霞啊!在那一刻,小阿信在心裏默默發誓:深山生活的那半年中,俊作留在自己心裏的那些事情,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可是,在以後為生活而疲於奔命的日子裏,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不知不覺地就淡忘了那些事情。想到這些,阿信不禁感到深深地後悔。
突然,阿圭說道:“這真讓人驚訝!只有七歲的孩子,卻不得不面對這麼殘酷的經歷……”
阿信卻微微一笑:“已經八歲了啊!”
“那也一樣,我八歲的時候在幹什麼呢?”
阿信笑了:“那時候,你媽媽來我們家的時候就要抱怨,說你不肯做作業,光想着玩……”
“唉,真受不了!我和奶奶可大不一樣啊,奶奶想學習,卻沒有機會學,可我……”
“現在這個年月,當爸媽的得懇求孩子去上學啊!”
“而且也沒有徵兵制度了。看來還是得珍惜現在的幸福啊!”
“是啊,那時候農民家庭里,只有長子可以免去參軍的義務,二兒子、三兒子都被軍隊給拉走了。特別是佃農家裏,二兒子、三兒子根本沒有地可種,就算為了省點口糧,家裏人也會高高興興地打發他們去當兵。所以,日俄戰爭的時候,大部分士兵都是貧窮的東北農家出身,所以那裏戰死的人也非常多。可是那時候,慘烈的日俄戰爭剛剛勝利不久,人們都狂熱地相信忠君愛國的思想。逃兵都被罵做是國賊……”
阿圭不由得嘆息道:“真是一個荒謬的時代啊!”
阿信突然惱怒地說:“日本就是從那麼一個時代走過來的啊!”
阿圭默然。阿信又說:“可是,對奶奶來說,那是最重要的年代啊!我能遇上俊作大哥這樣了不起的人……”
“……”
“在山裏生活的時候,我第一次認識到即使沒有錢,沒有什麼好東西,但只要有了溫暖的心靈,人就會得到幸福。俊作大哥還教給我:無論有多少金錢和財產,如果人的心靈荒蕪頹廢,那也毫無用處。”
“……”
“還有,我看到俊作大哥的經歷,也深深地明白了戰爭有多麼殘酷。可是,人真是無情的啊!”
阿圭不解地望着阿信。阿信緩緩地說:“隨着歲月的流逝,最重要的東西也都淡忘了。現在就算是想起了俊作大哥教給我的那些道理,也來不及補救了!”阿信寂寞地苦笑了一下。
“奶奶,你不是一直辛苦地工作,努力地生活嗎?你沒有做錯什麼。”
阿信微嘆道:“你不懂啊!”
“……”
阿信苦笑道:“唉,就算是公司倒閉了,也是我自作自受啊!”
“你別胡思亂想了。田倉超市怎麼會倒閉呢?阿仁伯伯的經營本領可是出類拔萃的,他牢牢地把超市抓在手裏呢!”
阿信的臉上,卻浮現出一絲令人捉摸不透的苦笑。她的腦海中,又浮現出了當年自己奔跑在晚霞中的樣子———臉上滿是淚水,但是神色間卻透出一股毅然之氣。真想回到童年啊!如果真能從頭再來,自己大概會走一條不同的人生之路吧!想到這裏,深深的後悔和對童年時光的懷念再一次瀰漫在阿信的心頭。
俊作的死,給幼小的阿信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傷痕。因為和逃兵混在一起這件事,阿信被周圍的人冷眼相看。但是,當阿信從松造爺爺那裏得知了俊作放棄做軍人的真正原因之後,在為俊作的死而悲傷的同時,阿信決定自己要挺起胸膛勇敢地生活下去。可是,人們卻不肯原諒阿信,阿信痛苦的日子依然繼續着。
這一天,阿信背着嬰兒,一邊照料着小弟弟妹妹玩耍,一邊在井邊洗着鍋。這時候,村子裏的一幫頑童從門外跑過,把手裏的青蛙和蛇扔向阿信。小弟弟和小妹妹嚇壞了,哇地大哭起來。阿仲聽到哭聲,費力地挪動身體,從屋裏走了出來。
阿信拚命地抓起青蛙和蛇,遠遠地扔了出去。阿仲問道:“又是村裡那幫渾小子乾的?”
阿信卻笑着說:“沒什麼事!”
“你快進屋裏吧!”
阿信卻搖搖頭,說:“在屋裏什麼也幹不了。我又不出去做工,光會白吃飯,要是不幫娘干點活,是要遭報應的。”
“說什麼傻話呢!難道你不是咱們家的孩子嗎?你就大大方方地待在家裏就行了。一個小孩子家,偏偏操這麼多心!”
“可是……”
正在這時,一個人走進了院子,祖孫倆一見這個人,不禁大吃一驚。原來竟然是阿信的大姐阿春!阿春背着行李,站在兩人的面前。
“春姐姐?”
阿仲也奇怪地問道:“阿春,出了什麼事了嗎?突然回來了?”
阿春笑了:“我做工的日子滿啦。”
阿仲恍然大悟:“啊,原來是這樣。你爹和你娘都沒說起這件事。能平平安安地做完工回來,比什麼都好啊!”
阿信問道:“這麼說,你再不回那個東家啦?你就住在家裏了嗎?”
阿春搖搖頭:“嗯,下回我要去制絲廠當女工啦!”
“制絲廠?”
“那裏比去別人家裏當傭人掙錢多啦!是爹決定讓我去的。”
阿仲擔心地說:“聽人說制絲廠的活兒可累了……”
阿春卻說:“哪兒呀,拚命幹活的話,掙錢就多……回家的時候,還能穿上件絲綢衣服呢!”
阿仲不安地看着阿春,說道:“哎,快進屋來。累壞了吧?”
阿春看看阿信,說道:“阿信,我聽說了,外面的風言風語可真厲害啊!”
阿信不知該說什麼好。阿春親切地說:“可憐的阿信……讓你受苦了。”
阿信的眼中泛起了淚花。
這天晚上,作造、阿春、庄治和阿仲都圍坐在地爐的旁邊,阿藤在旁邊哄着嬰兒睡覺,阿信則坐在角落裏替小弟弟縫補着衣服。小弟弟和小妹妹已經睡著了。作造對大女兒阿春說道:“老是要靠你去掙錢,爹覺得對不住你啊!”
阿春溫和地說:“去制絲廠幹活,要比給人家幫傭輕鬆多了。做傭人的時候,要從一大早一直拚命干到夜裏很晚才行,但去制絲廠幹活,只要工廠下班了,就可以在宿舍休息。聽說人家還會教給我們茶道、插花之類的新娘子的技藝呢!”
奶奶阿仲卻憂慮地說:“可是,好像有的姑娘在那裏把身體累壞了,只好回家來了……”
阿春安慰着奶奶:“我的身體可不像她們那麼弱。我出去做了三年工,幫傭那麼累,可我一天都沒有累得躺下過。”又對作造說:“爹,明年你別讓阿密去幫傭了,也讓她去制絲廠吧。幫傭的活實在是太苦了。”
阿仲又說:“不要光信那些介紹人滿嘴巴甜言蜜語,肯定沒有這麼輕鬆的事。”
作造不悅地說:“娘,咱們好不容易決定要去了,你凈說這些……”
阿仲叮囑阿春道:“如果那兒太苦了,千萬別硬挺着,你就回家來。要是把身體累壞了,可就什麼都完了。”
阿藤也說:“是啊,你不用擔心家裏……”
作造生氣地說:“你們胡說什麼?去年秋天收的米,到今年夏天就要吃完了,那隻能再跟地主老爺借米。要是不趕緊填一填這個窟窿,今年打下的米,又只好賠上利息還給老爺。要是今年米的收成不好,那又怎麼辦呢?”
阿藤還是擔憂地說:“可是……我還是不願意讓阿春去制絲廠。”
阿春趕緊說:“好啦,我自己想要去那裏的……”
作造說道:“要是阿信能出去做工,家裏也能輕鬆點,可她干到一半居然跑了!再加上出了那麼回事,就算想讓她出去做工,人家介紹人也根本不理我們!”
聽父親這麼一說,阿信頓時覺得無地自容。
作造又抱怨道:“整天在家裏閑着,什麼都不幹……”
阿藤生氣地替阿信說話:“阿信並不是只知道玩,她幫着我幹了那麼多活,有了這個幫手,我可輕鬆多了!”
作造哼了一聲:“在家裏不管幹多少活,也掙不來錢啊!”
“他爹!”
阿春慌忙說道:“所以,我這不是要去制絲廠了嗎?”她溫和地笑一笑,“阿信才只有七歲,出去做工實在太難為她了,就讓她在家裏待着吧,等她長大一些再說。”
作造說道:“就算想讓她去做工,也沒有人雇她啊!除了讓她待在家裏,還能怎麼樣呢?”
阿信被父親說得羞憤交加,忍不住站起來跑出去了。阿仲慌忙叫道:“阿信!”阿藤也不安地站起來,想要追出去。作造喝止道:“不要管她!都是你和娘把她給慣的!這個孩子又任性,又一點不知道忍耐。你也好好反省一下!”
阿藤難為情地坐了下去。
阿信來到柴房,取出俊作送的那支口琴,默默地看着。月光如水,照進了柴房裏,阿信輕輕地吹起了口琴。突然,她覺得好像有人向這邊走來,慌忙把口琴藏起來。
阿春走了進來,問道:“剛才是口琴的聲音吧?”
阿信沒有做聲。
“我做工那家的少爺,也會經常吹口琴……”
“……”
“不過,阿信怎麼會有這樣的東西?很貴的啊!”
“是俊作大哥哥給我的。”
“俊作?啊,是那個被殺的逃兵?”
阿信沉默了。
“你們一起住在山裏,是吧?”
“大哥哥說,傷心的時候,寂寞的時候,吹起口琴,會感覺到安慰……這是大哥哥心愛的口琴,可他卻送給了我……”
阿春嘆息道:“這竟成了他的遺物了……”
“大哥哥還送了我書,他給了我很多東西……還教給我寫字。”
阿春不禁十分驚訝。
“春姐姐,我會寫字了!”阿信用小木棍在泥地上寫了“春姐姐”三個字,阿春見了大吃一驚。
“我還會看書了呢!我會背‘詩’呢!”阿信得意地背了起來:“啊,弟弟喲,我為你痛哭,你不能這樣死去!你是家中的幼子,是父母心頭的明珠……”
阿春不由得目瞪口呆。阿信笑了:“春姐姐你不知道吧!”
“阿信……你?”
“我還會背九九乘法表呢!二二得四,二三得六,二四得八,二五一十……二六十二,二七十四,二八十六,二九十八……三二得六……”
阿春吁了一口氣:“哎,真讓姐姐吃驚呢!”
“我還會加法、減法,還會除法,我算給你聽聽吧!”
“十一加六等於?”
“十七。”
“十五減去七呢?”
“七減去五,剩了二……十再減去二,等於八!”
“阿信?”
“我還要學會更難的東西!我得學會讀漢字……因為俊作大哥哥好不容易教給了我學習的方法……”
阿春高興地說:“是啊,咱們都不能去上學。我不會讀也不會寫,算術也不大會算,可是阿信不一樣。了不起,阿信真了不起……”
“……”
“俊作大哥哥真是個好人!阿信你碰到了好人,真幸運啊!”
阿信高興地點點頭。阿春從懷裏掏出一個小錢包,從錢包里拿出三枚一毛錢的白銅板,放進阿信的手心裏。阿信不禁吃了一驚。阿春親切地說:“你還沒有石板和石筆吧?拿這錢去買吧!”
阿信卻不肯收下銅板:“我不要,我沒有石板也能學習。在泥上、灰上都能寫字。俊作大哥哥教我的時候,就是這麼做的。”
阿春說:“要是不學會用石筆在石板上寫字,那就沒有什麼用處啊!這是姐姐的一點心意。”
“可是這錢對春姐姐也很要緊啊!春姐姐沒有了錢,怎麼辦呢?”
“我去了制絲廠,就不用花錢了。”
“可是……”
阿春笑了:“我想讓阿信學習啊!不過,可不要告訴爹。這錢是我做工期滿的時候,那家的太太餞別的時候給我的,我沒有告訴爹。”
“……”
“阿信……爹說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爹心裏也很苦。因為心裏不好受,忍不住就說出了那樣的話。你要想一想爹的難處啊!”
阿信凝視着姐姐。
“你和別的孩子不一樣。不要因為那些小事情就垂頭喪氣,要愛惜自己啊!”
淚水溢出了阿信的眼眶。
這一天,村子的小道上,阿信氣喘吁吁地朝家裏跑去,背上還背着嬰兒,手裏珍重地抱着一個小包。阿信匆匆忙忙地跑到家,卻望見奶奶阿仲在院子裏焦急地等着自己。她猶豫了一下,慌忙把小包塞進嬰兒和後背之間的空隙里。
阿仲問道:“阿信,你跑到哪兒去了?午飯你也不在家裏吃,大家都很擔心。”
阿信不知該怎麼回答。
“你跑到外面,被人欺負怎麼辦呢?”
“……”
“小娃娃也該餓了吧?快給她換塊尿布,到地里找你娘給她餵奶吧!”
阿信點點頭,趕緊跑進屋裏。把嬰兒放下來,趁着阿仲不注意,她偷偷地把小包藏起來。
去找母親給嬰兒餵過奶之後,阿信回到家裏,來到柴房,把嬰兒放到稻草上,悄悄地打開那個小包———原來是石板和石筆。看着這來之不易的石板和石筆,她欣喜地笑了。
阿信來到柴房裏,入迷地往石板上寫着什麼。隨着石筆的移動,阿信的小臉蛋也顯得生動無比。石板上現出了這樣的字句:
俊作大哥哥:
現在,你一定在天堂里過着快樂的生活吧?我今天去了鎮上,買了石板和石筆。去鎮上來回有兩里路呢,我走得腿都疼了。不過,我可高興了。這多虧了春姐姐,真要謝謝她。以後我每天都會給大哥哥寫信的。
正在這時,阿仲在外邊叫了起來:“阿信!阿信!”
阿信猛地醒悟過來,抬頭一看,才發現外面已經是暮色沉沉了,不覺叫道:“哎呀,忘了準備晚飯了!”她匆匆把石板和石筆塞到稻草堆里,抱起嬰兒跑了出去。跑到院子裏一瞧,才發現父母和大哥庄治已經從地里幹活回來了。
阿仲為難地看看阿信,問道:“你在柴房裏啊?”
作造瞪了阿信一眼:“你不做晚飯,在幹什麼呢?一點用處也沒有!”
庄治冷冷地說:“睡著了吧!”
阿藤趕緊從阿信手裏接過嬰兒,說道:“照顧小孩子也不輕鬆啊,難免會困的。”看到阿信驚慌的樣子,阿藤溫和地說:“不要緊,啊,不要緊,娘這就做飯。”
阿仲一臉驚慌,對阿信說:“是奶奶不好,沒有注意到天黑了。”又對作造說道:“今天我的腿疼得厲害,就躺了一會兒,沒想到睡過了……”
庄治說道:“家裏有兩個沒用的人,光會白吃飯,我再怎麼拚命幹活,也填不上這個窟窿啊!”
阿藤喝道:“庄治,你這是怎麼說話的!”
庄治滿不在乎地走進屋裏了,阿仲的臉上滿是羞愧和痛苦。阿信趕緊去汲水做飯。
現在,無論別人再說什麼風言風語,阿信都不在乎了。只要有了石板和石筆,她就能忍受一切。
夏天到了,天氣越來越熱。這一天,阿信仍然躲在柴房裏學習,嬰兒躺在稻草上睡著了,阿信用石筆飛快地在石板上寫着什麼。
這時,作造、阿藤和庄治正愁眉不展地坐在屋裏,阿仲不安地看着他們。半晌,她小心翼翼地問道:“稻子還是不行嗎?”
作造面色陰沉地說:“到了現在,出了太陽也晚了。今年夏天,雨老是下個沒完沒了,所有地方的水稻都完了。沒有指望了。”
聽了這話,阿藤憔悴的臉上,神情更加黯淡了。作造嘆道:“光在這裏發愁,什麼用處都沒有啊!”
阿藤凄然地說:“我們這些種地人都是靠老天爺吃飯,也不能去怨誰……”說著,她突然想起來要給嬰兒餵奶,問阿仲道:“阿信哪兒去了?該給阿濟餵奶了……”
“大概在柴房裏吧!”阿仲答道。
作造怒道:“還在睡覺!我們累死累活的,她倒清閑!”他越說越生氣,騰地站了起來,朝外邊走去。阿藤叫了聲“他爹”,和阿仲驚慌地對看了一眼,趕緊追了出去。
作造衝進柴房,阿信正在寫字,見到父親進來,她不由得大吃一驚,慌忙要把石板藏起來,可是作造已經一把將石板抓了過去,喝道:“大白天的,你就躲在這裏發獃!大伙兒流血流汗地拚命幹活,你就會白吃飯!”瞟一眼手裏的石板,作造厲聲問道:“這是什麼?誰給你的?”
阿信沒有做聲。
“你買的?誰給你的錢?買米的錢都沒有,你還買這種沒用的東西!”作造聲色俱厲地說著,敲打着石板。阿信問道:“你要幹什麼?”
“誰給你的?”
“……”
“你不說?”
這時候,阿藤跑了進來,一看這個架勢,慌忙勸作造:“他爹,你就別和孩子計較了吧!阿信也很辛苦,幫着幹家務活,幫着帶小孩子,你就讓她干點自己喜歡的事吧!”說著,阿藤又對阿信說道:“阿信,快給爹爹賠個不是!”
阿信卻沒有吱聲。阿藤又催促道:“快賠個不是,啊。”
阿信委屈地低頭賠了個不是。作造煩躁地把手裏的石板扔給阿信,走了出去。阿藤趕緊俯身撿起石板,一邊安慰着阿信:“你爹爹心裏不痛快,水稻遭了災,大概收不到米了……”
阿信吃驚地望着母親。
“爹爹心裏也苦啊!”阿藤一轉眼看到了石板上的字,驚訝地問道:“阿信,這是你寫的字?”
“……是。”
“你會寫這麼多字了?”
“石板和石筆是春姐姐給了我三毛錢買的,說讓我學習。不過,因為不能對爹爹說……”
阿藤不禁滴下淚來:“家裏供不起你們上學,你一定想去上學吧!當爹娘的沒有用啊……對不住,阿信……”說著,阿藤心酸地哭了。
阿信安慰着母親:“沒事,現在我一個人也能學習了……”
“阿信,娘真想讓你想念多少書,就能念多少書。可是……”
“娘,今年收不到米了,是真的嗎?”
“這個不用你操心。”
“可是……”
“總會有辦法的。”阿藤溫柔地對阿信笑笑。
阿信雖然還是個孩子,但她也知道要是收不到米,一家人就沒辦法生活了。家裏還有幼小的弟弟妹妹,還有年邁的祖母,沒有米的話,只能一家人一起餓死,更談不上什麼學習了。阿信深深地感到了不安。不久,果然發生了一件讓她震驚的事情。
這一天,阿信背着嬰兒,正在地里拔草。阿藤走了過來,叫道:“阿信,回家吧!爹爹要說要緊話……”
阿信十分驚訝。阿藤抱着嬰兒,急匆匆地走着。阿信拚命地快步跟上,問母親:“爹要說的要緊話,是什麼呀?”
阿藤沒有做聲。
“爹又要教訓我了嗎?”
“你幫着娘照料小孩子,又幹家務活,爹爹沒有什麼好教訓你的啊。”
“那麼是怎麼回事呢?”
阿藤只是默默地走着。回到家裏,父母、奶奶和庄治都坐到了一起,阿信卻縮在一個角落裏。作造看看一家人,開口說道:“大家都知道,今年春天第一批移民已經去了巴西,一共有將近八百人吧。咱們村也去了兩隊人。
“待在這裏,不管多麼拼死拼活地干,地里的土質太差了,老天爺又旱澇不均,這個地方不適合種稻子。加上咱們只是七畝半地的佃農,根本吃不飽肚皮。我知道那些走了的人的心情,在這個村裡待着根本沒有指望啊!
“今年稻子又受了災,米是收不着了。這樣的話,阿春去制絲廠辛辛苦苦掙的那點錢,拿過來一家人過活,根本連個影兒都不見。又得去跟老爺借米,不然就揭不開鍋了。
“今年借了米,就得把明年打下的米加上高利貸還給人家。這樣的話,一輩子都在為了能不能吃上飯發愁,永遠背着一屁股的債。這種日子,我實在是過夠了!”
阿藤擔心地看着丈夫:“他爹……”
“我們也移民去巴西吧!”
阿藤大吃一驚:“什麼?要去巴西!”
作造說道:“不去那裏,我們根本擺脫不了現在的日子。”
阿藤說道:“他爹,你和我都生在這裏、長在這裏,孩子們的爺爺奶奶也是,一輩子流着汗水守着這片土地。你說要把這些都扔下嗎?”
“拼死拼活地守在這裏,到底有什麼好處呢?連蘿蔔飯都吃不飽,在地里爬來滾去,一直干到動彈不了,一輩子就算完了……”
聽了作造的這番話,阿仲的臉上滿是凄苦之色。
阿藤說道:“不過,就算去了巴西,也不一定就輕鬆。那個地方咱們見都沒見過,更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要是在那裏不順利,那可就沒有退路了……”
作造說:“巴西那個地方,一年到頭都有大太陽照着,地里的泥土也肥沃。咱們這裏每年冬天都為著大雪發愁,但巴西那裏根本沒有冬天。光憑這一點,生活就好多了。而且到了那裏,政府還會分給咱們土地。那可是咱們自己的土地啊!那樣咱們就不再是佃農了。勞動所得的收成,全都是自己的。比起在這種地方吃苦受累,到那裏幹活可值得多了!到了那邊,要是像現在這麼勤快地幹活,甘蔗啦、玉蜀黍什麼的會大豐收。人家說要是再種些一種叫咖啡的東西,能賣很多錢呢!這些作物的苗都是國家發給咱們。只要咱們捨得出力氣,使勁幹活,肯定會有衣錦還鄉的那一天。”
儘管作造把去巴西的前景說得十分誘人,但阿藤還是心有疑慮,說道:“那都是當官的說的,當不得真的。”
作造卻不以為然:“政府是為了咱們窮苦農民着想,說是讓咱們開闢一片新天地。政府還發給安置費,那麼貴的船票,也都是政府替咱們出。”
“可是……”
“你就不心疼孩子們嗎?難道你還想讓他們也和咱們一樣受苦?”
一聽作造談到孩子們,阿藤不做聲了。作造看阿藤有些心動,繼續說道:“我可不願意讓孩子們以後也過這種日子啊!”
“……”
“最近還會有第二次移民巴西的機會。我今天已經去了一趟村公所,托他們一定要把咱們算進去。”
阿藤大吃一驚:“他爹?”
作造又說:“從現在開始,大伙兒心裏也要有個準備。”
阿信問道:“我……我也要去嗎?”
“啊,要是去了巴西,就再也沒人說你的閑話了,什麼跟被殺的逃兵混在一塊兒之類無聊的話,沒有人會知道……”
“可是,我……”
作造說道:“這件事就這麼定了。你要是不聽爹爹的話,那就一個人愛上哪兒去就上哪兒去。房子和土地都要還給老爺,那時候就都是人家的東西了。”
阿信不吭聲了。阿藤又問道:“那阿春和阿密怎麼辦?”
作造說道:“一起都帶過去。大家要齊心合力一塊兒幹才行。土地大得很啊。”
阿藤又擔心地說:“可是,娘能去得了嗎?那麼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作造卻像是早就考慮好了:“娘嘛,就先到平造或者耕造他們家吧。”
聽了作造這麼說,阿仲大驚失色,說不出話來。作造又說:“娘的身體這個樣子,光是坐那麼長時間的船就受不了啊。”
阿藤吃驚地問:“你是說要把娘送到兄弟們那裏去?”
作造說道:“既然不能把娘也帶過去,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
“怎麼能這樣,照顧爹娘,是大兒子的責任啊。到了現在,怎麼能再給平造和耕造他們添麻煩呢……”
“娘也是平造和耕造的娘啊!沒有非得我一個人照料的道理。說我是長子,可是我這個長子又得到過什麼呢?只是讓我繼承了佃農的家業,讓我一輩子吃苦受累罷了!”
“他爹!”
作造突然溫和地說:“娘能聽明白這個道理吧。為了我們和孫兒們,你就忍耐一下吧!”
阿藤毅然地說:“我反對。要是娘不能去的話,咱們就不去什麼巴西。”
作造有些生氣地說:“不去的話,你想一輩子待在這種地方,像只螞蟻那樣過活嗎?”
“可是,要是把娘扔在這裏,咱們就算能在巴西過上好日子,心裏也不會快活,更不會覺得有什麼慶幸的。”
“你難道要違抗我嗎?”
阿藤也生氣地說:“這不是別人的娘,而是你的親娘啊!”
作造和阿藤爭辯的時候,阿仲一直在一邊忍耐着一言不發,這時終於說話了:“阿藤,你不用管我。我已經過慣了這裏的日子。我明白作造想去巴西的心意。為了你們和孩子們,我什麼都能忍耐。你不要擔心我,去巴西吧!”
“娘!”
阿仲又說:“光憑那兒不下雪,就知道巴西肯定就是個好地方……”
阿藤仍然堅持道:“我不去。除非娘也和我們一起去。”
“我去的話,只會給你們多添個累贅。而且我都這把年紀了,也不想去人生地不熟的外國。”
“那麼,我也不去了,我不能去啊。”
“阿藤,有你這份心,娘就知足了。娘有你這麼個好媳婦,真是有福氣啊!”
“娘……”阿藤忍不住哭了起來。
“只要你們能過上好日子就行了,娘心裏也就歡喜了。”
阿藤更加傷心地哭起來。阿信也嗚咽着。
作造對母親說:“平造和耕造那裏,我會和他們好好說的。”阿仲默然了。作造感到了結了一樁大事,心情很好,安慰阿仲道:“別這樣,我們在那邊過得好了,一定會給你多寄錢回來的。到了那裏,很快就能掙到錢,足夠娘舒舒服服地過日子的!”
阿仲拚命地做出歡喜的樣子,使勁點着頭。阿藤還是不停地哭着。阿仲勸道:“阿藤,這不是好事嗎?哭哭啼啼的,可不吉利啊!”這麼說著,阿仲的眼中也溢出了淚水。
第二天,阿信仍然躲在柴房裏,哄着嬰兒睡着之後,阿信在石板上寫道:
俊作大哥哥:
我們要去那個叫做‘巴西’的地方了,離這裏很遠很遠,要坐一個月的船才能到。我不想去,可是沒有辦法。奶奶不能去,真可憐,我難過極了。
突然,院子裏傳來弟弟妹妹的哭聲,阿信大吃一驚,趕緊跑了出去,問道:“奶奶呢?”
弟弟妹妹只是一個勁兒地哇哇大哭。阿信急了,叫道:“奶奶!奶奶!”
可是絲毫沒有阿仲的動靜。阿信驚訝地朝屋裏望去,發現奶奶的被子還鋪在那裏,但是被窩裏卻空空如也。阿信又問弟弟妹妹:“奶奶呢?”
妹妹一邊抽噎着,一邊用小手指着外面的道路:“去那邊了,奶奶去那邊……”
一股不祥之感襲上了阿信的心頭。阿信吩咐弟弟妹妹:“我去找奶奶,你們乖乖地等着啊。小娃娃在柴房裏睡覺,要是醒了,你們看着她。我馬上回來。知道了嗎?”說完就飛奔了出去,一邊跑着,一邊四處張望,尋找阿仲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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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橋書吧——>小說書庫——>阿信(第三部分)
“奶奶!奶奶……”阿信拚命地跑着,心頭的不祥之感越來越濃重。
在一條小路上,村子裏的一個大嬸見到阿信在找奶奶,告訴阿信:“我看見你奶奶往河邊去了。看上去腿腳很不方便啊,一個人出去太危險了。要是不小心……”
阿信來不及聽完這個大嬸的話,匆匆地向河邊跑去。
跑到滿是岩石的河岸邊,阿信拚命地尋找着奶奶。突然,她驚恐地站住了。奶奶阿仲正站在很遠的一塊岩石上,獃獃地望着河水,一動不動。
阿信拚命地朝奶奶奔過去:“奶奶!你在這裏幹什麼?太危險了……”
阿仲看到阿信,大吃一驚,叫道:“別過來,別過來!”
阿信驚訝地看着奶奶,但是奶奶的神情使她感覺到這件事情非同小可,就又向奶奶飛奔過去。阿仲驚慌地叫道:“危險,別跑了!掉下去可怎麼辦?”
阿信雖然腳下跌跌撞撞的,卻轉眼跑到了奶奶的面前。阿仲見阿信已經過來了,冷不防地就要向河裏跳去。阿信一把緊緊地抓住了奶奶:“奶奶,你不要……”
阿仲仍然要跳下河去,祖孫倆扭成了一團。阿信大叫道:“危險,奶奶不要……”
阿仲頹然癱坐在地上。阿信也驚魂未定地跌坐下去,“為什麼?奶奶為什麼要做傻事……”
阿仲黯然不語。
“奶奶,你是想要從這裏跳下去吧!”
阿仲喃喃地說:“你為什麼要攔住我?”
“奶奶……”
“我還是死了的好……我一點兒用處也沒有……去平造家也好,去耕造家也好,去哪兒我都是個累贅啊!”
“奶奶?”
“我活着,阿藤就放心不下。好不容易說要去巴西,我還讓她牽腸掛肚的。反正奶奶是個累贅……”
阿信緊緊地抱住奶奶,放聲哭了起來:“奶奶傻,奶奶真傻……”
阿仲也緊緊地把阿信抱在懷裏。阿信嗚咽着說:“我哪裏也不去,我就待在奶奶身邊。我會好好照顧奶奶。我長大了,要拚命地幹活,讓奶奶過上好日子,奶奶一定要好好活着啊,求求你,好好活着啊……”阿仲不禁淚流滿面。
阿信攙扶着奶奶回到家裏,扶奶奶躺下,自己輕輕地幫她按摩着疼痛的腿。
作造和阿藤也得知了這一消息,在外屋爭論着。阿藤說道:“我不會去了。你要是那麼想去巴西,你一個人去好了。”
作造生氣地說:“移民必須得全家都去。要不是一家人齊心合力,根本談不上什麼開闢新土地。”
阿藤壓住心中的怒火,說道:“你這樣還算是個人嗎?娘為了不拖累我們,竟然……你就不想想娘的心情?就算把娘逼死,你也一定要去巴西嗎?”
作造一聽,不由得勃然大怒,一拳把阿藤打了個踉蹌。阿仲痛苦地叫道:“作造……”
阿藤卻全無一點懼色:“你要想打我,隨便你打好了。不管你怎麼樣,我都不會扔下娘不管,我干不出來那種事。”
阿仲含淚說:“阿藤,不要為了我……”
阿藤說道:“娘是現在手腳才不方便的,你難道不知道娘的身體怎麼成了這樣?這還不都是為了你,為了你的弟弟妹妹!娘拼死拼活幹了一輩子,落下了這麼個身子。沒讓你們一個餓着,把你們一個個都拉扯大,把這麼多孩子都養大,當娘的要吃多少苦……我最明白當娘的苦處……”
阿仲心酸地叫道:“阿藤……”
“辛辛苦苦把你養大的親生母親,就因為身體壞了,干不動了,就被當成累贅。這是人干出來的事嗎?”
作造沉默了。
“他爹,就算今年米沒有收成,咱們總能熬過去。不要再說什麼移民巴西那樣的夢話了,好好想想怎麼在這裏把日子過下去,啊。”
作造嘆道:“你才在說夢話!收不着米,我們這樣的佃農,又能有什麼辦法?”
阿藤毅然說道:“我出去掙錢。”
“蠢話!一個女人出門,你以為能掙幾個錢?”
“雖然是女人,只要下了決心……”
“阿藤?”
阿藤看看兩個幼小的孩子,說道:“這兩個孩子,有阿信帶着就行了。娘也在家幫我們看着呢。”
“可還有個吃奶的孩子呢,她怎麼辦?”
阿藤沉默了。作造憤憤地說道:“你都在想些什麼呢……”又轉頭對庄治說:“去地里幹活吧!那些稻子總得想想辦法,能多收一點也好……”作造嘟嘟囔囔地說著,朝外走去。庄治沒有辦法,只好慢吞吞地跟在後面。
看到兩個人出去了,阿藤關切地問阿仲:“娘,你的腿還疼嗎?”
阿信搶着說道:“奶奶在坑坑窪窪的石頭上走了那麼久,還跟我一起摔了一跤,好像摔疼了腿……”
阿藤說道:“幸虧阿信發現了。要是娘有個三長兩短,我太對不住你了,那樣我也沒法活下去了啊!”
阿仲嘆道:“對不住你啊,對不住……”
阿藤含着淚說:“是我對不住娘啊!讓娘傷心了……”
阿仲一陣心酸,默然無語。
“娘,自從我嫁進這個門,你一直像對待親閨女一樣心疼我。你不知道我心裏有多感動。就算娘的腿腳不好使了,你也要好好活着。你可千萬別干那種傻事了!”
阿仲再也無法抑制自己的感情,把頭蒙進被子裏默默飲泣。阿信心酸地看着奶奶。
此時此刻,阿信痛切地感受到了貧窮的可悲與可怕。真想掙錢啊……只要有了錢,奶奶和娘就不用受這麼多的苦了。此時的這一幕深深地留在了阿信心中,牢牢地佔據了心靈的一角,使她終生難忘。
從那以後,作造再也沒有提移民去巴西的事情,可是,母親阿藤卻不得不出門掙錢去了。
這天傍晚,阿藤從地里回來,抱過嬰兒餵奶。阿信在一邊看着,問母親:“娘,你真的要出門嗎,你要去哪裏呢?”
阿藤只是默默地給嬰兒喂着奶。阿信看看母親懷裏的小妹妹,擔心地問道:“那小阿濟怎麼辦呢,你要把她也帶去嗎?”
“……”
“娘……”
阿藤出神地盯着嬰兒的小臉蛋,一言不發,眼中卻漸漸地湧出了淚水。
這一天,阿藤把嬰兒放在廊上,自己坐在旁邊,把嬰兒的尿布和一點隨身的東西收拾起來,打成一個小包裹。
阿仲躺在里側,心酸地看着阿藤收拾。阿信正在井邊洗衣服,奇怪地問道:“娘,你把那些東西包起來幹什麼?”
阿藤沒有做聲,收拾完了,她把嬰兒抱起來,解開衣襟露出乳房,柔聲哄着嬰兒:“吃得飽飽的,啊。”
阿信默默地盯着母親。這時,村裏的一個叫阿力的女人走了過來,阿力衣服整齊,顯然是要出門才特意打扮的。她招呼着阿藤:“今兒倒是個難得的好天氣,正好出門啊!”
阿藤說道:“今天真對不住你,要麻煩你了。”
“哪兒的話,只要我能幫上忙……”
“我馬上就給她喂完奶了……”
阿力連忙說:“你別著急,以後再不能喂這孩子了,慢慢讓她吃飽吧。”又俯身看看阿藤懷裏的嬰兒,哄着她:“吃得飽飽的啊!”
阿信疑惑地看着母親和阿力。看嬰兒不要再吃了,阿藤柔聲說著:“吃飽了?”她抬起頭看看阿力,勉強一笑:“剛才我也給她吃過了。”說著把嬰兒從胸前挪開,遞給阿力:“拜託你了……”
阿力接過孩子,笑着說:“噢,真是個可愛的娃娃啊!阿藤,我知道你心裏難受,不過那家可是個大戶人家,你一點兒也用不着擔心。到現在為止,我幫着那麼多人家抱養了孩子,哪一家都過得好好的。哎喲,你不知道,抱養過去的娃娃們可享了福了,到了七五三節的時候,人家都熱熱鬧鬧地過,那些孩子們可真叫錦衣玉食、嬌生慣養啊!”
聽了阿力這番話,阿藤不由得說道:“哎,阿力你真是能說會道,這樣我就放心了。”
阿力又說:“按說我告訴你那家人的名字也沒關係,可是就怕你反倒牽腸掛肚的。再說人家打算當做自己的親生女兒來撫養,他們擔心要是以後出了什麼麻煩事,對孩子也不好。人家囑咐我別說出他們的名字,最好不讓你們知道娃娃被什麼人抱養去了……”
阿藤悵然地說:“這個我明白。我要是知道了孩子在哪兒,肯定會想去看她。還是索性什麼都不知道的好。我就權當沒生過這個孩子。我早就想明白了。”說完,阿藤凄然苦笑了一下。
阿力同情地望着阿藤,阿藤把小包裹也遞給阿力,說:“這是孩子的一點破爛東西。人家肯定預備了更好的……”
“哦。”
“就拜託你了!”
阿信一直默默地在一邊看着,這時候突然問阿藤:“娘,你要把小阿濟送走嗎……”
阿藤不知如何回答。阿信又問阿力:“你要把她帶到哪兒去?”
阿力為難地看着阿藤。阿藤說道:“不用管她,人家還在等着呢,快去吧……”
阿力道:“啊,是啊,人家早就來接了。那麼我就……”說完,抱着嬰兒就要離去。阿信卻大叫道:“不行!不能把她帶走!阿濟是我的妹妹!”
阿信想要從阿力懷裏把嬰兒奪回來。阿藤趕緊拉住阿信:“阿信!有個人家沒有孩子,要把阿濟接過去當女兒。人家是大戶人家,會對阿濟好的。這也是為了阿濟好……”
阿信卻叫道:“娘,是因為你要出門掙錢,嫌阿濟是個累贅,所以才要把她送走的吧?”
“可是,等阿濟長大了再送過去,還不如現在把她送走,阿濟能過上好日子,而且人家也喜歡小娃娃。”
阿信突然說:“娘,你是不是把阿濟賣了?你把她換了幾袋米?”
阿藤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抬起手重重地打了阿信一個耳光。
“你把娘看成了那種女人嗎?”阿藤傷心地質問着,手也哆嗦起來。
阿信卻用厭惡的眼神看着母親:“娘,你就不可憐阿濟嗎?”
“阿信……”
阿力實在看不下去,溫和地對阿信說:“小阿信,你娘心裏也難受啊,可是家裏還有兩個小孩子,她實在顧不過來。所以,找一戶好人家,人家會疼愛小阿濟,這也是為了阿濟好。你怎麼能說換了幾袋米這樣的話呢?太讓你娘傷心了,你娘多可憐啊!”
阿信不說話了。阿力又說:“我找的人家,一定都是好的……”說著,阿力朝阿信一笑,又對阿藤點點頭,抱起嬰兒匆匆地走了。
“阿濟……”阿信叫着,還要追上去。阿藤一把將阿信抱住:“阿信,原諒娘吧!你一直幫娘照料阿濟……你心疼她,可是娘卻把她送走了……”說著,阿藤已經是泣不成聲。
“娘……”
“我不想讓阿濟也像你一樣,再過這樣的苦日子。生在咱們這種家裏的女孩子,阿春、阿密,還有你,都受了那麼多苦。娘想至少讓阿濟過上像樣的生活……”
“我不管吃多少苦,只要有娘和奶奶我就知足了。我不想變成別的孩子。”
“阿信,阿濟還是個吃奶的小娃娃,她現在還不記得爹娘的模樣,她會以為養她的父母就是自己的親生父母,這樣好啊!”
“……”
“阿濟和你很像,是個討人喜歡的娃娃。人家一定會疼愛她的,她不用出去做工,不用吃蘿蔔飯,也不用像你一樣背上背着小孩子,還得做飯、洗衣服、去地里拔草。她能穿着漂亮衣服,吃得飽飽的,人家還會送她去上學呢!”阿藤喃喃地說著,好像也是在說服自己,但說著說著,不由得淚流滿面。阿信靜靜地看着母親。祖母阿仲強忍住淚水,心酸地看着這母女倆。
這天傍晚,阿藤正在準備晚飯,阿信在一邊幫忙。作造和庄治走進來坐下了。阿藤對他們說:“阿濟挺好的。阿力幫咱們抱過去了……”
作造默然。阿藤看看正在玩耍的兩個小孩子,說道:“這樣我就能放心地去了。這兩個小孩子已經會自己玩了,娘和阿信在家裏照料他們,我也沒什麼擔心的。我明天一早就走。”
阿信難過地說:“娘這就要走了嗎?”
“人家催我早點去呢!因為阿濟的事,耽擱了不少工夫,現在去都有點晚了呢。”
“娘,你要去的是什麼地方?”
“是山裏的一個溫泉旅館,叫做銀山……”
“你去那裏幹什麼?”
聽阿信這麼一問,父親作造的臉上現出一股痛苦的神色,咬緊牙關,像是要拚命抑制住心中的苦楚。祖母阿仲也黯然地垂下了眼睛。阿藤卻若無其事地說:“娘是去做溫泉旅館的女傭。”
“溫泉旅館的女傭,那是要幹什麼呀?”
阿仲突然衝口而出:“阿信!”
阿信奇怪地看看奶奶。阿藤卻仍然若無其事,平靜地說:“要打掃房間啦,洗衣服啦,干廚房的活啦,要干好多事呢。”
“很苦的吧?”
阿藤笑了:“比起在地里乾的活來,那就不算什麼了。我不在家的時候,家裏的事就靠阿信了,拜託你了。”
阿信傷心地說:“要是我能出去做工,娘就哪兒都不用去了……”
阿藤笑着說:“就算你出去做工,也掙不夠幫家裏的錢啊!你別想這麼多,只要在家裏照料着就行了。”
阿信悵悵地點點頭,大家默默地吃起了晚飯。
夜裏,大家都睡下了。突然,阿信被什麼聲音驚醒,睜開眼睛一看,發現母親阿藤爬起來走進了廚房。阿信大惑不解地盯着母親,卻見她悄悄地擠着自己的乳房。阿信爬起來,輕輕走到阿藤身邊,問道:“娘,你怎麼了?哪兒不舒服嗎?”
阿藤吃了一驚,說道:“娘沒有生病,阿濟不來吃奶了,這裏脹得難受……”她竭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可是終於忍耐不住,蹲下去哭了起來。
“娘……”阿信緊緊地抱住母親,“娘,對不起……娘心裏也難受,我還說那麼讓你傷心的話……”
阿藤摟住阿信,母女倆相對着低聲痛哭起來。作造一直睜着眼睛,這時也忍耐不住,用被子蒙住頭,低聲啜泣着。阿仲也淚流滿面……
第二天一大早,阿藤就一個人上路了。
阿信領着兩個幼小的弟弟妹妹,站在村子的小路上送別母親。阿藤頻頻回頭,戀戀不捨地離開了孩子們。
阿信帶着弟妹們回到家裏,阿仲費力地爬到廊上,問道:“走了嗎?”
“哎。”
阿仲看看兩個小娃娃,又問:“他們沒哭嗎?”
“哎。”
阿仲嘆息道:“要是沒有我這把老骨頭拖累着,阿藤就不用這麼辛苦……”
“奶奶,你又說這種話了……不是奶奶的錯。爹、娘,還有大哥,大家都在拚命地幹活,奶奶你也拚命地幹了一輩子。可是咱們還是這麼窮。這怪不得任何人。咱們沒有玩,也沒有偷懶,這都是沒辦法的事啊。”
“……”
“等我長大了,我要掙很多錢。我要讓奶奶和爹娘都能輕輕鬆鬆地過日子,掙很多很多錢。”
“阿信……”
“奶奶,我給你再塗上點葯吧!”阿信來到奶奶的身邊,又說:“奶奶,你看娘雖然走了,小弟弟妹妹也不哭,這都是因為有奶奶在家啊。奶奶是最要緊最要緊的人。奶奶的腿可要早點好起來啊!”
給奶奶塗完葯,阿信在灶前煮飯,作造走過來,看看飯還沒有熟,說道:“怎麼還沒做好?早晨天不亮就得起來,不然就來不及了。真沒用!”
阿信沒有吱聲。作造又說:“今天你去種杉樹苗吧!”
阿信不解地看着父親。
“村裏的山上,杉樹砍倒以後,就得在原來的地方補種上杉樹苗。一家得出一個人去種樹,你娘現在不在家了,只好讓你去。爹和庄治都太忙了。”
“可是……”
“你現在不用照看小孩子了,連這點活都幹不了,你還想怎麼樣?”
阿信沉默了。
早飯後,阿信背着筐從柴房裏走出來。阿仲拖着身體挪動到廊下,看到阿信這副模樣,阿仲焦急地說:“你幹不了這個活兒。種杉樹苗連大人干都吃力,要把筐里裝滿樹苗,背着爬到山上去,光是上山就夠人受的。奶奶去跟你爹說,不讓你去。”
“不用說了,現在也不用我照料阿濟了。我不能出去做工,只會白吃飯。要是連這點活兒都不能幹……”
阿仲心酸地念叨着:“我要是身體好,我就替你去了,唉……”
阿信輕鬆地對奶奶笑一笑:“要是想起做工的時候,我就覺得什麼都能受得了。小弟弟妹妹就托奶奶照看啦!”說完,阿信走了出去。阿仲不安地望着她的背影。
山道上,瘦小的阿信夾在大人們中間,背上的筐中裝滿了杉樹苗,重重地壓在她單薄的肩膀上。阿信拚命地一步步向山上登去,實在是太吃力了。阿力也在種樹的人群之中,看到阿信的樣子,勸道:“要是太累就歇一會兒吧。慢慢上去就行了。”
阿信仍然默默地跟着大人們朝上走着。阿力無可奈何地說:“讓阿信這麼小的孩子出來種樹,當爹的也真有他的。不過阿信也真有韌勁,比咱們賣力多了!”說著,她笑了起來。
一個上了歲數的大爺說道:“那是啊,阿信這孩子可是跟着逃兵在山裏過了半年的。肯定有韌勁!她跟一般的孩子可不一樣啊!”
阿力瞪了那個人一眼:“大爺,瞧你說的……”
阿信只是咬着嘴唇,默默地攀登着山道。
爬到山上,大家開始種樹苗,阿信也不甘落後,努力地種着。過了一會兒,她問阿力:“這些樹苗,得到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啊?”
“嗯,要等到能砍的時候,得四十年或是五十年吧!我們那會兒都不在人世啦!”說著,阿力笑了起來,“那時候阿信有多大啊?”
“要四十年的話,我四十八了。五十年的話,我就五十八。”
阿力吃驚地叫起來:“哎,你會算數哪!嗯,那時候小阿信也成了老太太啦!”她又格格地笑了,逗着阿信:“那時候,阿信在幹什麼呢?”
“我會有很多錢,把我種的這些杉樹全都買下來。”
阿力不由得大吃一驚:“你要把大杉樹買下來?”
阿信正色道:“我這麼辛苦種下的杉樹,誰也不給,這是我的杉樹。”
阿力叫起來:“我的天哪!這孩子的想法真是不一般啊!”說著,阿力忍不住捧腹大笑。別的大人們也哈哈大笑。阿信沒有理會人們的大笑,仍然是一臉鄭重,默默地種着杉樹苗。
當數十年後,阿信回憶起當年的自己一邊辛苦地種着杉樹苗,一邊暗暗地下着決心,還是不禁為之動容。阿信要買下自己親手種植的杉樹的願望,並沒有實現。
因為種樹是村裡人一起進行的勞動,阿信拚命地幹着,不肯讓自己比大人們少干一點。沉重的勞動一直持續了好幾天,阿信默默地忍耐着,始終沒有抱怨一個字。
當時在東北的農村,像阿信這樣生長在佃農家庭中的女孩子,每個人都有着相似的艱辛童年。能夠出去做工還算好的出路,有的女孩子甚至被迫去賣身,但這在當時卻被看做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所以,阿信雖然要干沉重的莊稼活,還要兼管着家務,每天累得腰酸背疼,但是她知道,就算忙得連睡覺的時間也沒有,還是得慶幸自己可以在家裏幹活。
可是,那年初冬時分,大人們居然給阿信找到了做工的地方。對阿信一家人來說,這是個好消息。人家願意出五袋大米的工錢,讓阿信去做兩年工。
一天,阿力突然來到阿信家和作造談論起來,阿信和奶奶阿仲也在一旁聽着。
阿力高興地說:“我經常出入的人家裏,有一戶是酒田的米行,人家正在找人帶小孩呢。要是阿信去的話,去做兩年工,人家肯出五袋大米的工錢呢!”
阿信不禁吃了一驚。阿力又說:“阿信這孩子又勤快又能幹,人家肯定喜歡。”
阿仲卻放心不下:“不過……”
作造想的卻是另外一樁事:“阿信上回去做工的時候,沒幹完就跑了,人家知道這件事嗎?”
阿力說道:“那種事人家怎麼會知道呢?阿信的閑話可傳不到酒田去啊。阿信用不着有什麼難為情的。”
阿信對父親說:“我去。這一次我一定會堅持下去的。無論發生什麼事情,我都不會逃跑。我再也不會讓你把米還回去了……”
阿仲說道:“要是你不在家,家裏可怎麼辦呢?”
阿信沉默了。作造卻低聲地嘟囔:“五袋大米啊……”他的聲音聽上去像是在嘆息。
這天夜裏,作造和庄治熬夜打着稻草,阿信在一邊做着針線活兒。奶奶阿仲哄着孩子們睡覺,一邊對作造說:“我不同意讓阿信去。”
作造說:“做飯的事我和庄治都能幹……”他換了一種挖苦的語氣,又說:“娘,你的身子骨去山裏幹活都行,家裏這點事更沒有問題了!”
阿仲說:“我不是說這個。我不想再讓阿信去受出門做工的苦了。阿藤也是這個心思,所以她才寧可自己出去掙錢。”
作造沒有做聲。
“阿藤掙的錢,還不夠一家過活的嗎?”
作造不耐煩地說:“你以為那點錢就夠吃一年的嗎?一直到明年秋天才能收下米來啊!”
“可是你明白阿藤的心情嗎?她連阿濟都狠下心送人了,她就是不想讓阿信和這些孩子再去吃苦啊!”
“可我不是也在沒日沒夜地幹活嗎?白天去地里,晚上還得熬夜干……可是米價一個勁兒地往上漲,要買米吃怎麼買得起……”
一直在旁邊靜靜聽着的阿信,這時終於開口了:“別說了,我因為那件事一直被人瞧不起,我以為再也不會有人要我去做工了呢。只要能出去做工,什麼地方我都去。奶奶,有了五袋米,奶奶也能吃得飽一點了。奶奶就用不着不好意思吃飯了……”
“阿信……”
“爹,你要好好照顧奶奶啊……”
阿仲心酸地說:“我怎麼都行。你不在家,奶奶肯定會寂寞,可是奶奶並不是因為怕寂寞才不讓你去的。我雖然手腳不利落,可是家裏的活也幹得了。可是,奶奶放心不下你啊……”
“奶奶,你別擔心。我在家裏不管幹多少活兒,也掙不到錢。出去做工的話,我也能掙五袋大米了!”說著,阿信不禁面露得意之色:“奶奶,這可真了不起啊!我就能很得意地去了!”
阿仲傷心地看着天真無邪的阿信。阿信又說:“在去那個酒田之前,我想去看看娘。”
作造沒有做聲。
“我要去那裏干兩年活,那就兩年見不着娘了。我想告訴娘我掙了五袋米,讓她也吃一驚。”
作造說道:“又胡說八道了!那兒可不是光憑你用腿走就能走去的!”
阿信不安地問:“那個叫銀山的地方,有那麼遠啊?可是,娘就是一個人去的,那我也能去。”
阿仲突然說:“你不要去那種地方。”
“沒關係,我能走着呢!一點兒不比娘差。”
作造喝道:“告訴你不許去!”
“為什麼?”阿信不解地看着父親和奶奶。
作造的臉上現出痛苦的神色。阿信還是問:“為什麼不能去?”
阿仲哄着她:“你娘是去幹活的,你要是去找她,就會礙她的事……”
作造說:“你坐船去酒田吧。人家是酒田數一數二的大米行,下了船一打聽就知道了。爹把你送到船上……”
阿信沉默了。阿仲失望地問:“你還是要讓她去啊?”
作造只是狠狠地埋頭打着稻草。
這天早晨,阿信正在井邊洗碗,作造和庄治拿起農具要去地里幹活,作造對阿信說道:“今天去給蘿蔔和大蔥培上土,在你去酒田之前得把這些幹完,馬上就要下雪了。”
阿信大聲回答:“知道了!”
作造和庄治幹活去了。阿信麻利地洗完碗裝進笸籮里,就把笸籮放在井邊,悄悄地朝屋裏望去。奶奶正坐在佛龕前面,喃喃地閉目念佛。小弟弟妹妹們在奶奶身邊玩耍着。
看到這一切,阿信輕輕地走進柴房,從懷裏取出一個布口袋,張開口袋,從米袋裏捧出米來裝進去。然後,拿出自己藏好的包袱,打開看看,裏麵包了一件換洗的衣服、一件貼身內衣、石板、石筆、口琴和那本書。阿信把米口袋也放進去一起包起來,抱起包袱走了出去。
阿信走到院子裏,又朝着屋裏看了一下。阿仲還在佛龕前面認真地念佛,弟弟妹妹仍然在一邊玩耍。一瞬間,阿信凝望着這副景象,自言自語地說道:“奶奶……你可要好好地等着我回來啊!”然後,她悄悄地溜出了家門。
走出村子之後,阿信終於鬆了一口氣,向過路人打聽道:“勞駕……”
過路的男子驚訝地看着這個小孩子。“請問您,去銀山該走哪條路啊?”
“銀山?”
“就是溫泉……”
男子看看阿信,掩飾不住驚訝:“就你一個人,要去那個地方?”
“我娘在那裏。”阿信高高興興地大聲回答。男子一副哭笑不得的樣子。
阿信走啊走啊,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她來到一個岔路口,不知該往那個方向走,於是又向過路的人請教:“我想去銀山,請問該走哪條路?”
過路人告訴阿信:“去銀山的話,走這邊就行了。你一個人去嗎?”
阿信卻沒有回答,道了謝,匆匆地走了。過路人驚訝地看着這個小孩子的背影。
晚上,作造回到家裏,阿仲趕緊迎上去,說道:“天都黑了,這孩子還不回來,我看她還是去了……”
“……”
“她是去找阿藤了吧……”
“……”
“她不知道銀山有多麼遠,要是累倒在路上可怎麼辦?這個傻孩子,身上也沒有錢……”
作造說道:“她帶了米去了。”
阿仲吃了一驚,不解地看着作造。
“只要帶了米,總還有辦法。”作造像是鬆了一口氣,苦笑着說:“我本來不想讓她見到阿藤……”作造的臉上現出了一股悲哀,阿仲也久久沒有說話。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阿信已經走得筋疲力盡,看到路邊的一戶人家,她鼓起勇氣走上去,朝門裏望去:“打擾了!”
一個女人走了出來,阿信說道:“我要去銀山,天黑了……我帶了米,您能讓我住一晚上嗎?住柴房也行……”
女人吃了一驚:“就你一個人?”
“嗯,我也餓了,給我點山芋吃也行……我帶了米……”阿信用力把包袱放下來,取出米口袋。女人哭笑不得。
此時,阿信的家裏,孩子們都睡著了。阿仲坐在被子上,不安地對作造說:“阿信現在在幹什麼呢?晚上這麼冷,肚子肯定餓了……”
作造說:“擔心也沒有用。阿信就是這樣。她還知道帶着米出去,那就死不了。”
“她就這麼想見阿藤啊……”
“睡吧!”
阿仲還在自言自語:“還是不見面的好,可是又沒辦法告訴阿藤一聲。”
作造心煩地蒙上了被子。阿仲的臉上佈滿了凄楚。
第二天,阿信又上路了。她一邊咬着白薯干,一邊拚命地在山道上走着。天黑的時候,阿信終於來到了銀山溫泉旅館的大門口,對着裏面叫道:“打擾了!”
旅館的老闆娘走了出來。阿信問道:“您這裏是不是有一個叫阿藤的人?”
“阿藤?”
“那是我娘,我來看她了。”
老闆娘吃了一驚:“阿藤……是今年秋天來的那個阿藤嗎?”
阿信高興地說:“太好了!果然在這裏啊!麻煩您告訴她阿信來了。”
老闆娘忙說:“客人要從這兒過,你到裏邊來吧!”說著慌忙往裏邊去了。裏面傳來了醉酒的客人的歌聲和嘈雜聲,阿信感到十分稀罕,獃獃地站在那裏瞧着,只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陪酒女郎偎依在醉客們的身邊,嬌聲說著什麼,從阿信面前走了過去。這時,走出來一個男夥計,匆匆把阿信帶了進去。
老闆娘來到一個房間裏,五六個客人正在鬧哄哄地喝着酒,伺候他們喝酒的正是阿藤。阿藤穿着薄薄的和服,鬆鬆地掩着衣襟,後頸上塗著厚厚的白粉,正在和喝得醉醺醺的客人打情罵俏。老闆娘叫道:“阿藤!”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出來。
阿藤有些嫌煩,說:“我現在正忙着呢。”她轉過臉去,嬌媚地偎依在一個客人身上,撒嬌道:“我現在捨不得離開你了呢!”
客人哈哈大笑:“哎,這話我愛聽!”說著,抱住了阿藤。阿藤又說:“前幾天你送我的簪子,我可喜歡了!”
“好,下一回我給你買身衣服,你肯聽我的話嗎?”
“就買身衣服啊,好小氣!說這樣的話,一個大男人也不嫌羞得慌!”
“那麼你想要什麼?”
“這個嘛……”
老闆娘焦急地等着,又叫道:“阿藤!”阿藤對客人說道:“等着我呀!”又對客人嫣然一笑,轉過頭不耐煩地問老闆娘:“什麼事啊?”
老闆娘問:“你知道有個叫阿信的孩子嗎?”
“阿信?啊,我也有個孩子叫阿信啊!”
“那麼說,還真是你的孩子……”
“在這種地方,您還是別說孩子的事了。耽誤做生意啊!”阿藤把手中的酒一飲而盡。
“阿藤,那個叫阿信的孩子,到這兒來了!”
“阿信?”一瞬間,阿藤大吃一驚,但馬上說道:“瞎說!阿信怎麼能到這種地方?就算要開玩笑,也有該說的和不該說的話,嚇了我一大跳!”
老闆娘說:“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是那個孩子自己說的,你去見見她吧!她一個人走了很遠的路才到這兒的,看起來累壞了!”
阿藤不禁愣住了。老闆娘又說:“她說要來找娘……真可憐!”
阿藤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老闆娘說:“就算不是你的阿信,去見見她也沒關係吧!就見一面……”
阿藤突然飛跑了出去,老闆娘不禁哭笑不得。
阿信獃獃地站在旅館的後門口。突然,她抬頭一看,母親就站在自己面前。可是阿藤的和服和濃妝使得阿信一時間不敢相信這就是母親,愣怔怔地看着她。阿藤輕輕叫道:“阿信……”
“娘?”阿信高興地叫起來:“你真好看!我都認不出來了……”
阿藤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衣着打扮,慌忙整一整衣服,問道:“你……你一個人來的?”
“嗯。”
阿藤突然抬手打了阿信一個耳光,阿信大吃一驚,難以置信地看着母親。阿藤責備道:“你一個人跑到這種地方,路上要是出了什麼事,那可怎麼辦?”
阿信委屈地說:“可是,我,我實在想要見娘一面……”
“……”
阿信抬起頭,昂然地說道:“可我找到這裏了……就算是一個人,我也找到這裏來了。”
阿藤猛地把阿信抱進懷裏,連聲說道:“傻孩子……跑到這裏來了……你這個傻孩子……”說著,她已經是泣不成聲。
“娘,你身上真香啊!”阿信高興地說,沉浸在和母親相見的喜悅之中。
在女傭的房間裏,阿藤一邊抽泣着,一邊洗去臉上和脖頸上的白粉。老闆娘走了過來,對阿藤說:
“今晚讓小阿信留在這裏吧!按說你們娘兒倆自己睡一個屋子好,可這裏的睡房是大伙兒一塊兒用的……”
阿藤趕緊道謝:“真對不住……”
“沒什麼,我知道你的心情。我現在雖說是這裏的老闆娘,可是我親生的孩子也只能放在婆婆家。當娘的,都是一樣的心思。要多疼愛阿信啊!”
“多謝您了。今晚上,我想不去客房伺候了……”
“啊,我讓他們準備好了晚飯,你們慢慢吃吧!”
阿藤含着眼淚,深深地朝老闆娘低下頭去。
飯端上來了,阿信和阿藤分別坐在自己的晚飯前。阿信看着這裏的飯菜,讚歎道:“真豐盛啊!真想讓奶奶也能吃一點!”
“你把娘的這一份也吃了吧!”
阿信高興地說:“到這裏來真好!”
“你一個人跑了那麼遠的路……”
“我帶了米,跟人家換山芋吃。留我住下的那家的大嬸,給我做了個這麼大的飯糰子。大家對我都很好,我問路的時候,人家也都耐心地告訴我。”
“你是瞞着奶奶和爹爹來的吧?”
阿信露出為難的樣子:“嗯,他們不讓我來……”
阿藤的臉色黯淡下來。
“可是,我就要去酒田做工了,要去兩年呢,兩年都見不到娘了,所以我就……”
阿藤驚訝地問:“你要去做工了?”
“嗯,有五袋米的工錢呢!我原來只會白吃飯,沒有什麼用,這下子我能掙到五袋大米了!”
“阿信……”
“娘,你剛才真漂亮啊!我可是第一回見到呢!你穿那麼好的衣服,幹什麼活兒呢?”
“阿信……”
“嗯?”
“等你長大以後,也許就會明白了。你要記住,娘沒有做對不起奶奶、爹爹和你們的事情。”
阿信不解地望着母親。
“無論娘怎麼做工,娘都不會做那種沒臉見你們的事。這個你一定要記住。”
阿信靜靜地看着母親。阿藤緊緊地抱着阿信,流着淚說道:“我本來想,怎麼也不讓你再出去做工了,可是……”
阿藤低下頭,小聲地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