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加賀屋
溫泉旅館的睡房裏,阿信和母親睡在一個被窩裏,把臉埋在母親的懷裏,滿懷幸福地說道:“娘,真暖和啊!”
阿藤撫摸着阿信的頭,說:“阿信是個堅強的孩子,一個人就能找到這裏來看娘。以後你一定還會遇到不少痛苦的和艱難的事情,也會有傷心的時候,不過,娘已經不擔心了。不管遇到什麼事,你都不會垂頭喪氣。因為你一個人,就能從那麼遠的地方找到這裏來……”
阿信偎依在母親的懷裏,靜靜地聽着。
“阿信……你要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要讓自己以後回想起來不後悔,不要仰仗別人的力量。你一定能做到這些的。不管你在什麼地方,都要依靠自己的努力生活……”
阿信認真地聽着,目不轉睛地看着母親。
第二天一早,阿信在睡房裏準備着出發去酒田,阿藤為她收拾包袱。這時候,老闆娘探進頭來,看到這副情景,問道:“哦,就要走了嗎?”
“哎,這孩子要去酒田,不早點動身的話……”
老闆娘奇怪地問:“她不回家嗎?”
“哎,她要去酒田做工……”
“啊?這麼小的孩子就去做工?”
阿信得意地說:“是啊,我去做兩年工,能掙五袋大米呢!”
老闆娘無言地看看阿藤,把手裏的一個小包遞過去,說道:“我給阿信帶了些點心來。你說已經給她準備好了飯糰子……這些讓她路上吃吧!”
阿藤感激地說:“真對不住。給您添了麻煩,還要您費心……”
“我也做不了什麼……”老闆娘又和藹地對阿信說,“路上小心啊!”
阿信默默地給老闆娘鞠了一個躬。老闆娘又說了一聲“多保重身體啊”,就走了出去。
阿藤趕緊說:“多謝您!”阿信對母親說:“這個大嬸真好啊!”
“啊……”阿藤微笑了,“阿信,你要是感激別人對你好,那麼你就要對別人好。要是只認為自己過得好就行了,這個人就不會有朋友,只能孤獨地生活……”
“嗯。”
“這是你去酒田的船錢,放在這兒,別丟了啊!”阿藤把錢放進阿信胸前的護身符的袋子裏。阿信卻說:“不用了,我走着去就行了。”
“又說傻話了,你不知道酒田有多遠!從這裏到坐船的地方,有馬車專門過去,我已經跟人家說好了。”
“娘……”
“你不要擔心……娘只能給你做這麼多。娘本想給你點零用錢,可是連那點錢也沒有。對不住,阿信……”
“我可不是為了這個才來的。我只要見了娘就行了。我和娘一塊兒睡了覺,我再也不想要別的了……”
“阿信……”
“我要在人家家裏干兩年活,這兩年我就見不到娘了,不過我能受得了。我不會像上回那樣逃跑了……”
阿藤心裏酸楚,努力地忍住,不讓自己落下淚來,“嗯,馬車快出發了……”
阿信點點頭:“娘,你多保重!”
阿藤勉強地笑道:“我送你上馬車。”
阿信高興地看着母親。阿藤帶着阿信走到外面。外面有一間小小的禮品店,擺了好多木製的小偶人。阿信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娘,那個小人兒真像你啊!它的臉跟娘的一樣……”阿信看看阿藤:“喏,就是那個……”
阿藤看了看那個小偶人,微笑着說:“那不像啊!”
“像啊!它的臉和娘的一樣溫和……”
阿藤看看阿信,突然走進店裏,和店裏的女人說了幾句什麼話,就捧着那個小偶人出來了。阿信驚訝地看着母親,阿藤把小偶人放進阿信的手裏,說:“帶着這個去吧!”
“……”
“娘想跟在你的身邊,卻做不到……你想娘的時候,就看看它吧……”
阿信的眼中噙着淚水,把頭埋在了阿藤的胸前。阿藤緊緊地抱着阿信,心中湧起無限的痛楚。
馬車啟動了,隨着車子搖搖晃晃,母親的身影漸漸地遠去了。阿信緊緊地抱着小偶人,使勁地盯着母親越來越小的身影。
馬車把阿信送到了最上河的岸邊,阿信在那裏換乘順流而下的客船,終於在傍晚時分到達酒田,完成了一個人的長途旅行。
天色已經昏暗下來,客船停在了酒田岸邊的泊位上。阿信混在乘客中間,從船上走了下來。
來到酒田的大街上,阿信東張西望,找尋着自己要去的加賀屋米行。看到一個男子路過,她連忙問道:“勞駕……”男子停下來,奇怪地看着這個小孩子。
“請問加賀屋米行在什麼地方?”看到男子疑惑地看着自己,阿信昂然地說道:“我是去那裏做工的。”
男子把阿信帶到了加賀屋米行的大門口。阿信看着米行的大門,驚訝地說:“是這裏呀?……好大的店啊!”
男子說了一句“好好乾吧!”就回頭走了。阿信嘴裏說著“多謝您了!”對着他的背影恭敬地鞠了一躬。
阿信抬起頭來望着宏大的米行,不禁讚嘆不已。店裏的年輕夥計們正忙着打烊,差點撞到阿信。夥計瞪了阿信一眼,嫌她站在這裏礙事。阿信滿不在乎,也照樣瞪了夥計一眼,這才走進店裏,對正在忙碌着的夥計們招呼道:“你們好!”
夥計們不由得吃了一驚。阿信說道:“我是來這裏做工的,我叫阿信。我,我剛到……”
夥計們面面相覷。
“以後就請多多關照!”阿信深深地低下頭去。坐在櫃枱那裏的掌柜的莫名其妙地看着阿信,問:“你說是到這裏做工的,誰帶你來的?”
“我一個人來的。”
掌柜的有些哭笑不得:“你是不是弄錯人家了?”
阿信問道:“這裏是不是加賀屋米行?”
“這倒是……”
“那麼,就是這裏了。”
“不過,這裏的傭人夠用的了,我不記得託人找過傭人啊!”
阿信有點着急了:“是人家叫我來的,說是給酒田的米行家裏帶小孩的……”
“是誰跟你說的?”
“阿力……”
“阿力?”掌柜的想了想,吩咐夥計:“你們到裏邊去,請少奶奶出來一下。”
夥計們答應一聲進去了。正在這時候,加賀屋的女主人邦子帶著兒子清太郎和學徒們回來了。掌柜的趕緊帶着夥計們一齊躬身迎接:“老太太回來啦!”
邦子雍容大方地點點頭,對掌柜的說:“我已經和澤田屋那邊談妥了。後天就能把船準備好。”
掌柜的高興地說:“那太好了!”
邦子又對清太郎說:“剩下的事你斟酌着去辦吧!什麼都是我不出面就辦不好,真拿你沒辦法!”
清太郎答應道:“哎。不過,母親和澤田屋那邊是老交情了,所以這麼快就談妥了。”
“你這樣老是依賴父母,我什麼時候才能放心把加賀屋交給你呢?我還想早點享享清福呢!”邦子又對着掌柜苦笑道:“繼承家業的孩子生得晚,當爹娘的就得多操心哪!”說著,邦子一轉眼,看見阿信躲在角落裏好奇地看着自己,不由得奇怪地問掌柜的:“那個小姑娘是……”
“啊,家裏可是要雇一個帶小孩的傭人?”
“帶小孩?嗯,不記得有這回事啊!”清太郎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掌柜的恭敬地說:“我也沒聽說有這件事。那麼,還是弄錯了吧!”說完,掌柜的對阿信說:“不是這裏,你還是回家去吧。”
阿信不知所措地說:“我就是要到加賀屋米行的。我沒有弄錯。”
邦子盯着阿信。這時候,清太郎的妻子美乃走了出來,美乃一見邦子也在,趕緊恭恭敬敬地跪坐好,問候道:“母親回來了!”
看到邦子盯着自己,美乃慌忙解釋道:“是掌柜的說有事找我,我才出來的……”
掌柜的趕緊說道:“勞動少奶奶了,正好老太太回來,我請了老太太的示下,事情已經弄清楚了……”
美乃不解地看着掌柜的。邦子說:“美乃,你是不是瞞着我,找了人過來帶小夜?”
美乃頓時手足無措,求救地看看清太郎。清太郎趕緊對母親說:“並沒有決定要找人。哪能不請得母親的允許,就自作主張呢?”
阿信忍不住說道:“可是我聽得很清楚,所以才來的。說是干兩年活兒,工錢是五袋大米……”
邦子沉着臉,瞥了阿信一眼。阿信急道:“是真的,我沒有瞎說……”
邦子沒有說話,沉着臉走進裏邊了。美乃和清太郎面面相覷,慌忙跟了進去。阿信急得叫道:“我沒有說謊,阿力就是這麼告訴我的!”
可是沒有人理睬阿信,阿信站在那裏,愣住了。
阿信從家裏走後的一天,阿力來到阿信家,問道:“小阿信還沒有回來,她是住在阿藤那裏了?該不會是去酒田了吧?”
作造說:“也許已經去酒田了吧。”
阿力為難地說:“要是那樣可怎麼好呢?還沒有跟人家說定呢!”
作造驚訝地說:“可是,阿力,你不是問阿信想不想去嗎?所以,阿信就去了。”
阿力說:“我只是問問阿信的意思。要是阿信說想去做工,我再去加賀屋把這話告訴人家。要是都說定了的話,一旦阿信不想去,我就沒法向加賀屋交代了。誰知道阿信領會錯了,自己就去了。”
阿仲歉疚地說:“真對不住。阿信趁着我們不留神,就跑出去了。我們也在擔心,不知道到底怎麼樣了……”
作造問道:“要是阿信去了加賀屋,人家會不收下她嗎?”
阿力說:“加賀屋確實在找人帶小孩,不過還沒決定下來。加賀屋也有人家自己的情況。”
作造又擔心地問:“那麼,你說的五袋米是怎麼回事?”
“人家是說可以出那麼多工錢。那要等我把阿信的意思跟人家說了,才能定下來。”
阿仲嘆道:“要是阿信去了酒田,人家又不要她,那就太可憐了。她去的時候是那麼歡天喜地的。”
阿力說道:“真是想不到,阿信居然一聲不吭就一個人走了……”
作造說道:“阿信還是個孩子,聽你說這個活兒不錯,她就決定去了。”
阿仲說:“所以我不讓她去。這件事聽起來好得有點離譜。”
阿力說:“反正我明天要去一次酒田……”
“麻煩你了……”
“沒事,反正我也有事要過去。”阿力又對作造說道:“要是我把阿信帶了回來,你可不要對她發火啊!”
作造不覺之中露出了父親對女兒的疼愛之情,“那就拜託你了!我本想自己去接她回來,可是去不了……”
加賀屋米行的廚房中,年輕的夥計們吃過了晚飯,一個個站起來走了。阿信縮在一邊。女佣人阿梅走過來,把一碗麵條放在阿信面前,說:“老太太說過了,讓你把這個吃了。”
“?”
“你要去哪裏?餓着肚子的話,也走不動路啊。”
阿信悲傷地低下了頭。
在客廳里,清太郎和美乃恭恭敬敬地坐在邦子的面前。邦子說道:“那麼說,托阿力去物色人這件事是有的吧?”
清太郎說:“母親大概覺得雇個人來帶小夜,有些太浪費了……”
邦子說道:“家裏已經有兩個女佣人了。光是照料一個小夜,美乃難道自己幹不了嗎?”
“不過,自從生了小夜之後,美乃的身體一直沒有恢復過來,她本來身體就弱……”
美乃趕緊對丈夫說:“不用再說了,都是我不好……”
清太郎說:“光靠你自己,照料不了小夜。雖說家裏有兩個女傭,可是加代去上學什麼的,就得一個人去照料。剩下的一個做家裏的事,結果還得你幫着她干。你要是再照料小夜,身體很快就會累壞的。”
邦子不以為然地對兒子說:“我當時就是一邊照料你的四個姐姐,一邊把你帶大的。我照顧五個小孩子,也一直就用兩個傭人。現在只有兩個孩子,卻說照料不過來。”
清太郎說:“母親和美乃不一樣啊!”
美乃對丈夫說:“都是我不中用。”又恭敬地對婆婆說道:“對不起,都是我自作主張。不過,我一直想着,一定先稟告母親,母親允許以後才能決定。沒想到竟然出了這樣的事情。我馬上讓那個孩子回去,還望母親原諒。”
清太郎不忍地說:“美乃……”
美乃默默地站起來向外走去。邦子吩咐道:“那個女娃兒,好好打發她回去吧!”
阿信心神不安地坐在廚房裏,眼前的麵條一動沒動。加賀屋的長女———八歲的加代好奇地偷偷看着阿信。阿信看到了加代,友好地沖她一笑。加代卻一下子移開目光,逃也似的跑開了。阿信凄然地低下了頭。
這時候,美乃走了進來,阿信緊張地看着她。美乃溫和地說:“對不住,讓你等了這麼久。”
“……”
“找你來做工的那些話,你就權當沒有聽過吧!”
阿信又是吃驚,又是傷心,默默地看着美乃。
“今天已經晚了,今晚你到這附近的旅館裏住一夜,明天一早就坐船回家吧。這是住宿的錢和船錢。你到這兒來的船錢也在裏邊了。可能還有點剩餘,是我的一點心意……”
“……”
“讓你跑這麼遠的路來一趟,對不住。回去的路上要小心點。把麵條吃了吧。別著急,慢慢吃吧。”
阿信突然說:“我……我不回去。我不能回去了啊。因為說是能掙到五袋米,無論多麼苦,我都能忍耐。求求您了,讓我留在這裏吧!我一定拚命幹活……”
看到阿信這個樣子,美乃為難地不知該怎麼辦好。
“我不能回去,不能回去了啊!”阿信傷心地哭了起來。邦子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默默地看着阿信。
阿信坐在泥地上,拚命地低下頭,懇求美乃留下自己:“求求您了!我們家裏今年米的收成不好,我娘只好去銀山溫泉的旅館裏當女傭了。我的兩個姐姐一個去了制絲廠,一個在別人家做工。我爹和哥哥拚命地乾地里的活兒。可是,家裏還有生病的奶奶和弟弟妹妹,連蘿蔔飯也吃不飽。我想,怎麼也不能讓奶奶挨餓。我出來做工,要是能掙到五袋米,奶奶就能吃得飽一點。爹也不會再罵我是白吃飯的廢物了。求求您讓我留在這裏吧!我什麼都能幹……”
美乃為難地說:“我不知道阿力跟你是怎麼說的,不過我們確實並沒有定下來。雇個帶小孩的,怎麼能出五袋米的工錢呢?對不起啊……”
這時,一直冷眼旁觀的邦子說話了:“美乃,我可不是捨不得五袋米,才非得說小夜不需要找人照看的。”
美乃不知道邦子在一邊,不由得嚇了一跳。邦子又說:“就算是不花錢,也沒必要找人來帶小孩啊!”
美乃趕緊說:“是,我明白母親的意思。我也沒想到阿力竟然找了這麼小的一個孩子來。我是聽她說有個能幹的孩子,才讓她幫着留心一下的。像這樣的小女孩幹不了什麼活兒,我也覺得讓她回去為好……”
邦子說:“我不想聽你說這些借口,你過來一下。”說著逕自向內宅走去。美乃慌忙對阿信說:“知道了吧?帶着這些錢回家去吧!啊,把麵條吃了吧!”說完,急急忙忙跟着進了內宅。阿信悲傷地叫道:“太太!”
可是美乃頭也不回地走進去了。阿信大失所望。
美乃慌慌張張地來到客廳里,邦子已經端坐在那裏,清太郎也坐在旁邊。美乃對邦子說道:“都是因為我沒做好,給您老人家添麻煩了!”
清太郎對美乃說:“找人帶小夜的事,等我再請求母親一次。那個小女孩,你就讓她回去吧!”
美乃答道:“哎,母親反對留下那個孩子,我看倒是好事。那孩子根本幹不了這個活兒……”
邦子叫道:“美乃……”
美乃慌忙說道:“我明白母親的意思,我自己來帶小夜。”又對丈夫說:“就別再提找人帶小孩的話了。”
邦子卻不動聲色地說:“讓那個孩子留下來吧!”
美乃大吃一驚,不知道婆婆為什麼突然改變了主意。邦子說:“現在再讓她回去,未免太可憐了……”
“可是……”
“做佃農的收不下米來,那孩子家裏的日子不知道有多麼艱難。那孩子小小的年紀,就知道想讓生病的奶奶和弟弟妹妹別挨餓,居然一個人跑到這裏來了。咱們不能不體諒她這份心啊……”
美乃默默地聽着。邦子又說:“可能這孩子也派不上什麼用場,權當做善事吧!我們開米行的,都是靠佃農們流着汗水種出米來,我們的店才能開得下去。遇到困難的時候,應該互相幫助啊。”
“哎……”
邦子又吩咐清太郎:“派人給她送五袋米過去。那孩子雖然小,在這兒干兩年活兒,怎麼著也能有些回報……”
美乃如釋重負地說:“哎,母親能夠原諒,我真是高興極了……”
邦子卻不肯假以辭色:“不用說這些多餘的話了。就說是你決定留下她的吧,這樣的話,那孩子就會感激你的恩情。她是要跟着你做工的,這樣你使喚她也得力些。”
“哎……”
“你快去告訴她吧!怪可憐的,肯定嚇壞了……”說著,邦子笑了。
“哎。”美乃急忙走了出去。
清太郎對母親說:“不過,那麼小的孩子,給她五袋米的工錢也太多了吧?”
邦子卻說:“我不是為了雇她照看小夜才給她五袋米的,我是喜歡她的那份心思,才願意給她的。這一點,你也要跟美乃說明白。”
清太郎不做聲了。
廚房裏,阿信黯然地吸溜着麵條吃。阿梅和阿菊忙忙碌碌地收拾着。阿信看到她們忙碌的樣子,站起來說道:“我來幫你們干。”
阿梅和阿菊卻像是沒聽見似的,並不理睬阿信。阿信又說:“我去汲水吧?”
阿梅說:“你快點吃了飯回去吧!不然就太晚了!”
阿信無奈,只好坐回去,獃獃地繼續吸溜着麵條。這時候美乃走了進來,阿信慌忙放下筷子:“我吃了這個,馬上就回去。”
美乃溫和地問:“你叫什麼名字?”
“阿信……”
“阿信,你就留在這裏吧。”
阿信大吃一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美乃又說:“從今天起,你就在這裏做工了。你不用再擔心了。”
“太太……”
“你只要盡心儘力地幹活就行了。”
阿信滿懷感激地連連道謝:“謝謝您!謝謝您!”
美乃說:“等你吃了飯,我帶你去見見大家。”
“哎。”話剛一出口,阿信又趕緊改口說道:“是!”說完,阿信連忙把剩下的麵條狼吞虎咽地往嘴裏塞,一不小心卡在嗓子裏,噎住了。美乃自然地過去幫阿信捶着背,微笑着說:“也用不着慌成這樣啊……”
美乃慈愛的舉動,深深地感動了阿信。
吃完后,阿信來到客廳里,邦子、清太郎、加代,還有抱着小夜的美乃都端坐在那裏。阿信縮着身子坐在門口。美乃首先介紹邦子:“這是老太太。”
阿信趕緊說:“我是阿信,請您多關照。”
邦子面色嚴厲地看了阿信一眼。阿信慌忙又低下頭去。美乃又看着清太郎,給阿信介紹道:“這是老爺。”
“我是阿信,請您多關照。”
清太郎看了看阿信,沒有做聲。美乃繼續介紹:“這是加代。”
“我是阿信,請您多關照。”
加代也只是看着阿信,沒有做聲。美乃說:“阿信和你同歲。你和阿信要友好地相處啊!”
一聽這話,加代板起了臉,對阿信不屑一顧。美乃看着懷裏的嬰兒,說道:“這就是小夜。你就是要照顧這個孩子。你可要多疼愛她,好好照料啊!”
“哎……”說著,阿信又連忙改口:“是!我一定拚命地幹活!”說完匍匐在地,給主人們行着禮。
帶阿信見過家裏的主人們之後,美乃又把阿信帶到廚房裏,給她介紹家裏的兩個女佣人———十八歲的阿菊和十六歲的阿梅:“這是阿菊,這是阿梅。她們兩個都是從十歲左右就到這裏做工了,有什麼不明白的,問她們就行了。”又囑咐阿菊和阿梅:“這個孩子年紀還小,做不了難的活兒,你們倆慢慢教她吧!”
“哎。”
阿信趕緊對兩個人說:“請多多關照!”
美乃說道:“今天你走了這麼遠的路,肯定累了吧。阿菊,阿梅,你們帶她去好好休息一下吧!”說完,美乃到內宅去了。
阿信趕緊說:“多謝您!”目送着美乃離去,她鬆了一口氣。
阿梅對阿信說:“這下可好了!”
“是,多虧了老闆娘。她真是個和氣的人啊,像菩薩似的。”
阿菊糾正道:“不要說老闆娘,要稱少奶奶。”
“是!”
阿梅笑了:“你答應起來可真怪啊!”
阿信答道:“我在學校的時候,老師教給我說,答應的時候要說‘是’,所以……”
阿菊驚奇地說:“你上過學啊?”
阿信害羞地說:“只上過幾天。我來干點什麼?要是要收拾晚飯的鍋碗瓢盆什麼的,我來幫忙。你們只管說好了……”
阿菊笑了:“都收拾好了。我帶你去睡房吧。阿梅,你看着點洗澡水,別讓火熄了。”
阿信連忙說:“我來燒洗澡水。”
阿梅說:“今晚就算了吧。”
“那麼,我來打掃澡盆。”
“那個活兒太累了,你幹不了。”
“可是,我以前做工的時候,都是最後洗澡、打掃澡盆的。”
阿梅驚訝地說:“咦,你這不是第一回出來做工啊?”
“我七歲的時候,出去做過一年……”
阿菊也睜大了眼睛:“七歲?你可真能幹啊!”她很佩服地看着阿信。
阿信的眼中閃過一絲黯淡:“所以,我習慣吃苦了啊!”轉眼,她又笑着問道:“晚上沒有什麼活兒要幹嗎?”
阿菊苦笑着說:“從明天再開始干吧,來,咱們過去吧!”說完,阿菊向內宅走去,阿信連忙跟上。
阿菊把阿信帶到下人的房間,“這就是咱們住的屋子了。”
阿信環顧了一下房間,驚訝地說:“咱們睡在這裏啊?”
“屋子當然很小了,誰讓咱們是傭人呢?只能忍耐一下了。”
“這屋子還小啊?真是太可惜了啊,睡在這麼好的屋子裏,要遭報應的。”
阿菊撥亮了煤油燈的燈芯。阿信讚歎道:“真亮啊!這樣的東西,咱們也能用嗎?”
阿菊不解地看着阿信。
“點燈的話,煤油是很貴的啊!我只在以前做工的店裏,還有銀山溫泉的旅館裏見過煤油燈。我們那裏都是用地爐里的火來照亮兒……”
阿菊不禁笑了:“煤油燈已經是老古董啦。酒田已經通了電燈了。”
“電燈?”阿信聞所未聞,迷惑不已。
“電燈不用費油,也不用費事地去擦洗燈罩。只要一擰開,有個叫做燈泡的東西就啪地亮了,比煤油燈要亮好幾倍呢!鎮上的公所已經裝上了電燈,咱們這裏很快也要裝啦!”
阿信沒有聽懂是怎麼回事,愣愣地看着阿菊。阿菊笑道:“沒見過的人就聽不懂是怎麼回事,真像是變戲法一樣。這個煤油燈馬上就該扔掉啦!”
“……”
阿菊問道:“你的行李要過一陣子才能到吧?”
“行李?我就這麼多行李啊。”阿信把小包袱拿給阿菊看。阿菊哭笑不得,說道:“那好吧,等明天請示過少奶奶,給你從倉庫里拿條被子出來吧。今天晚上你就蓋着阿梅和我的被子,咱們三個湊合一宿吧!”說著,阿菊從壁櫥里拿出被子。阿信看到被子,又驚訝地叫了起來:“咱們做傭人的,竟然蓋這麼好的被子啊?天哪,棉花比我們家裏的被子要多一倍!”
阿菊只能苦笑,這時候,美乃走了進來,叫道:“阿信!”
“是!”阿信一下子緊張起來,趕緊坐好。
美乃說:“這些是加代的舊衣服,還沒怎麼穿壞,給你穿吧!”說著放下三件衣服,阿信不由得吃了一驚。美乃又說:“你們倆同歲,個子又一樣高,應該正好合身。”
“這,這……給我的?”
阿菊說:“這可太好了。阿信只帶了這麼個小包袱來,我正擔心她連件換洗的衣服都沒有呢。有了這些衣服,阿信也能打扮得乾淨利落了。是吧,阿信?”
阿信展開衣服,看得入了迷,喃喃地說:“這麼好的衣服,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呢!”
美乃溫和地說:“你穿上看看。”
“給我穿太可惜了……”
“這是你的了。”美乃幫阿信換上衣服,笑道:“阿信穿正合適啊,你長得真是很討人喜歡呢!”
阿信又吃了一驚。阿菊在一邊看着,也說道:“這樣子才像是加賀屋的傭人啊!”
阿信十分激動。
第二天一大早,天剛有點蒙蒙亮,阿信一下子睜開了眼睛,看到阿菊和阿梅還熟睡着,她悄悄地爬了起來,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
阿信走到廚房,環顧了一下,又輕輕走了出去,來到灶間,那裏一字排開四個大灶,上面架着大飯鍋和湯鍋。阿信看着這麼多灶,不禁遲疑着不知該怎麼辦好。這時候阿梅走了進來。看到阿信在這裏,阿梅責備地說:“一大早的,你在這裏幹什麼?”
“我想給灶上生上火……”
阿梅仍然懷疑地說:“你怎麼會煮飯呢?”
“在我們家裏,還有以前做工的地方,煮飯都是我的活兒。我能煮好的。先把柴火燒得旺旺的,把飯燒開,再把火減小,慢慢地燜飯。燜飯的時候挺難把握火候大小的,不過我能燜好。”
阿梅哭笑不得,不知該說什麼好。阿信又說:“不過,這家有好幾個灶,不知道該在那個鍋里煮……”
阿梅教給阿信:“要在兩個鍋里煮飯。大的那個煮的是店裏的夥計們和咱們吃的麥飯,小的那個是給裏面東家煮的白米飯。”阿梅把兩個鍋的蓋子揭開給阿信看。阿信驚叫道:“哎,裏面每天都吃白米飯啊!我們也不用吃蘿蔔飯,能吃麥飯啊,天哪!”
阿梅利索地生上火。阿信說道:“我來干吧。”
“你是來帶小孩的,多餘的事情不用你來管。”
“你讓我干吧。要是我能幹好,從明天開始我就一直起來煮飯。阿梅你就好好地多睡一會兒吧。”
“……”
“我要是光管帶小孩,心裏過意不去。我得了人家五袋米呢!我要是不拚命多干,是要遭報應的。”
阿梅獃獃地看着阿信,像是在看一個不可思議的傢伙似的。
廚房裏,阿菊和阿梅正在切着腌菜和做大醬湯的蔬菜。阿菊說道:“是阿信一個人在煮飯嗎?”
“嗯,她幹得很好,讓她去煮飯,一點也用不着擔心。”
阿菊微嘆道:“她那麼小的年紀,就吃了不少苦啊!”
這時候,阿信提着一桶水進來,把水倒進缸里,說道:“要是有什麼要洗的東西,我在早飯前去洗好。”
阿梅說道:“等過一會兒,我來洗吧!”
“那麼,我來打掃房間吧!”
阿菊說道:“等老太太和老爺去了店裏以後,才能打掃房間。”
“那麼,在帶小孩以前,我干點什麼好呢?”
阿菊和阿梅面面相覷。
“只要你們教我,我什麼都能幹。我這麼閑着,太浪費時間了。啊,我去掃一下大門口吧!”
“那是夥計們的事。”
“那麼,我可以洗洗臟尿布,拿給我吧!”
阿菊和阿梅互相看着,都被阿信弄得哭笑不得,不知該說她什麼好。這時候,美乃抱着小夜走了過來,阿信頓時緊張起來:“少奶奶,早上好!”
“早上好。睡得好嗎?”
“是,被子真暖和,睡得舒服極了!”
美乃笑了:“不好意思,在我吃完早飯以前,你幫我照看小夜吧!”
“是!”阿信趕緊由美乃幫着,把小夜背在背上,又對美乃說:“我來洗弄髒的尿布,您把它拿出來吧!”
“你不用做那些事。你只要把小夜照看好了,那就夠了。”
“洗尿布也是帶小孩分內的事啊!我會仔細洗的……”
美乃不由得苦笑了。
阿信提着洗好的尿布回到加賀屋的後院,阿菊迎面沖了過來,急急地問道:“你跑到哪兒去了?”
“我去河邊洗尿布了……”
“你這個蠢東西!你背着小夜小姐,就到河邊洗去了?”
看到阿菊發這麼大的火,阿信又驚又怕,不知所措。
“要是讓少奶奶知道了,恐怕就不止說你一頓就算了。要是你掉到河裏,小夜小姐萬一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的,可怎麼得了?”
“沒有什麼危險的啊!我習慣這樣了,我總是背着小娃娃去河邊洗尿布……”
“不行!帶小孩子的時候,你帶好小孩就行了。要洗尿布的話,等你沒帶着孩子的時候再去洗。”
“……”
阿菊看着阿信,說道:“這些尿布,我拿去重洗。”
阿信驚訝地看着阿菊。
“用河水洗尿布,怎麼可能洗乾淨呢?我再用井水重洗一遍。”
“可是……”
“小夜小姐可跟你們家的小孩不一樣啊!”說著,阿菊提起尿布走了進去。阿信站在那裏發獃。
在加賀屋米行做工,在阿信看來,許多事情都是那麼難以理解。對於一直生長在不知富足為何物的環境中的阿信來說,這是一個無法想像的世界。一切都顯得那麼陌生,那麼難以把握,阿信不禁隱隱地感到不安。
早晨,阿信背着小夜,在加賀屋米行的大門口走來走去。
米行的夥計們氣勢宏大地打開米行的大門。阿信好奇地看着,佩服地小聲讚歎道:“真是一家大店啊!和以前做工的木材店太不一樣了!”
這時候,阿信看到加代穿得漂漂亮亮的,由阿梅陪着走了出來。她向加代打招呼:“早上好!”加代面無表情,瞟了阿信一眼。阿信問阿梅:“這是要去哪裏呀?”
“去上學。”
“上學?加代去上學呀?”
阿梅趕緊小聲對阿信說:“你怎麼能叫她加代呢?要稱小姐才行。”
“是。”阿信驚訝地說:“阿梅你也要去上學嗎?”
“我是陪小姐去的。”
“去上學還要阿梅陪着嗎?一個人不能去嗎?”
加代嚴厲地瞪了阿信一眼。阿梅連忙說:“我是送小姐去,免得路上有個什麼差池。”
阿信無可奈何地看着加代,加代又瞪了阿信一眼。阿梅說道:“你快點去吃飯吧,阿菊還得收拾呢。”
“是!”
阿梅陪着加代離去了。阿信獃獃地目送着她們。
在阿信看來,只要能去上學就夠幸福的了。穿着漂亮的衣服,還有傭人陪着去上學的加代,簡直像是另外一個世界中的人物。和自己同歲的加代,境況卻和自己天差地別。阿信看到加代的生活,才終於明白了,原來,世上還有這麼一種生活,和自己這些人過的日子截然不同。
阿信默默地想着心事,獃獃地來到廚房裏。大家已經吃過了早飯,阿菊正在收拾碗筷,看到阿信回來,美乃迎了上去:“辛苦你了。來,把小夜放下,快吃飯吧。聽說你一大早就起來了,肚子一定餓了吧?慢慢吃,啊。”美乃伸手去抱小夜:“喲,睡得真香啊。看來在阿信背上睡覺很舒服啊!”
阿信說:“我背着她吃飯就行了。她睡得那麼香,要是弄醒她,怪可憐的。”
美乃笑了:“你吃飯的時候,還是我來看着她吧。”說著,就把小夜抱下來了。
阿菊拿過來兩個裝飯碗的匣子,把一個放在阿信面前,說:“這一個是你的。”然後將另外一個放在自己面前,坐了下去。
美乃說道:“不過是麥飯,不過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只要你努力幹活就行了。”
“多謝少奶奶!”
美乃微笑着走進內宅去了。阿菊把鍋端了過來,對阿信說:“這裏是飯和大醬湯,你自己盛吧!”
“是!”阿信端起飯碗,揭開飯鍋的蓋子一看,“還有這麼多啊!”
“你不用不好意思吃。東家的每一代老爺都是讓傭人們吃飽的。要是傭人挨餓的話,就不能儘力幹活。那樣也會給店裏帶來麻煩,因為開店靠的就是傭人們嘛。”
阿信認真地聽着,滿心欽佩。阿菊吃起飯來,催着阿信:“快點吃吧,還要幹活呢!”
阿信慌忙吃了起來,又讚歎着:“大醬湯里也有這麼多菜。嗯,麥飯真好吃啊!”
阿菊有些奇怪:“嗯?”
“我們每天都吃這麼香的飯嗎,這裏總是吃麥飯嗎?”
“……”
“我們家裏總是吃蘿蔔飯。我以前做工的地方,是一個很大的木材店,可是他們也吃蘿蔔飯……”
“那樣的話,就沒辦法儘力幹活啊!東家的每一代老爺都覺得,如果傭人們拿出十分的力氣來幹活,那麼即使天天給他們吃麥飯,也是很便宜的。你也要努力吃飯,努力幹活,好吧?”
“是!”阿信狼吞虎咽地吃着麥飯。
白天,阿信背着小夜,在酒田的街上走來走去,一切都是那麼新鮮,她不由得好奇地東張西望。
走到一處地方,那裏矗立着一排大倉庫。阿信看着倉庫,自言自語地說:“是什麼人住在這裏呢?這麼大的屋子……”
這時候,邦子和清太郎帶着學徒們從這裏經過。清太郎一眼看到阿信,吃了一驚:“阿信?”
阿信見是邦子和清太郎,嚇了一跳,慌忙低頭行禮。清太郎問:“你到這種地方幹什麼?”
“哎……是,我在想這麼大的房子,是幹什麼用的?”
“你帶着小孩子,不要到處亂跑,太危險了。”
“是。”
“快回去吧!”
“是……”阿信有些沮喪地答應着。
邦子笑了:“覺得酒田很新鮮吧?”
“是,這裏有這麼多房子,我還從來沒見過呢!這麼大的屋子,我也是第一回見到……”
“這個是儲藏米的地方,叫做倉庫。”
阿信不解地看着巨大的倉庫。邦子解釋道:“許多像阿信的父親那樣的佃農流着汗水種出米來,交給地主年租,地主們從各個地方把年租米運到這裏來了。”
阿信認真地聽着,靜靜地看着邦子。
“我們這些米行買下他們的米,再把米賣到全日本各個地方。在把米賣出之前,就放在這裏保存着。”
清太郎說道:“母親,你跟阿信說這些,她不會明白的。”
“她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我都得跟她說說。阿信雖然還是個孩子,可是對什麼東西都好奇,這種好奇心很寶貴,要好好引導她。”
清太郎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阿信說:“這麼說,這些倉庫里裝滿了大米呀?”
“嗯,因為有了這些運到這裏來的大米,那麼不種米的人,也能吃上大米了。”
“原來是這樣的啊!”
清太郎心焦地說:“母親,快點走吧……”又吩咐阿信:“你快點回去吧!”說著,清太郎催着邦子走了。阿信恭敬地低頭行禮,一邊思考一邊往回走着,突然,她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叫的正是自己的名字:“小阿信!”
阿信吃了一驚,回頭望去。原來是阿力向著自己跑來。
“阿力嬸嬸?”
阿力氣喘吁吁地說:“我剛剛下船,正要去加賀屋呢……”說著,阿力看到阿信背上的嬰兒,驚訝地問:“這是小夜小姐?”
“是啊。”
“這麼說,加賀屋要你留在這裏做工了?”
“是啊。”
阿力不禁又驚又喜:“太好了!可把我急死了,心想還不知道怎樣了呢,就趕緊跑了過來!這下可好了!”
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阿力一下子沒了力氣,在旁邊的石頭上坐了下去。阿信歉疚地說:“那麼,阿力嬸嬸是專門為了我才跑過來的?”
“哦,是我跟你說的做工的事,我不能扔下不管啊!不過,這下子可放心了。我還以為得把你帶回去呢!”
“真對不起。剛開始,老太太確實是說沒有找過人來帶小孩,不肯要我。是少奶奶說要留下我的……”
阿力不禁十分驚訝:“哎,老太太不同意留下你,倒是少奶奶留下了你?”
“嗯,少奶奶真是個好人啊!”
“竟然有這麼稀奇的事?少奶奶雖然為人很好,可是在老太太面前做不了主啊!”
“……”
“加賀屋的老太太,先是生了四個小姐,才好不容易生下了一個男孩,就是現在的年輕老爺。老爺生得太晚,簡直像是老太太的孫子,所以現在加賀屋還是由老太太當家,什麼事都是老太太來決定。可是少奶奶居然違抗老太太的意思,把你留下來,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啦!”
阿信還是不能明白阿力的話。阿力笑了:“看來少奶奶非常喜歡阿信啊!這下子,我肩上的擔子可落了地。我在你爹和你奶奶面前,也有了面子啊!”
阿信關切地問:“他們都還好吧?”
“啊,不過,阿信隨隨便便就從家裏跑出去了,可把大家都急壞了!”
“……”
“你爹很心疼你啊,要是知道你在這裏好好地做工,一定放心了!”
“他們說派店裏的夥計們把那五袋米送過去……”
“是嗎?我真服了你這個孩子。”阿力笑了起來,又問:“在加賀屋做工,累不累?”
“不累,比家裏的日子舒服多了,挺輕鬆的。”
“加賀屋在酒田也是數一數二的大財主,而且寬待下人是出名的。阿信這回可找到好人家了。”
阿信驚訝地問:“開米行就會這麼有錢嗎?”
“是啊。加賀屋和大阪、江戶的大商人們都有往來,做着大買賣。”
“自己不種米,只憑把米買來賣去,就能掙大錢啊?”
聽了阿信這句話,阿力吃了一驚。阿信又說:“我爹娘和奶奶種米,可是只能吃蘿蔔飯,還總是吃不飽。可是加賀屋自己不種米,卻能吃白米飯,連傭人們都能飽飽地吃麥飯。”
“小阿信?”
“做買賣真好啊,做種米的佃農就沒什麼意思了!”
“小阿信,這些話你跟我說說還沒什麼,可是千萬不要對別人說啊!要是傳到加賀屋的人們的耳朵里,那就了不得了!”
阿信不解地看着阿力。
“要是沒有米行的話,就算你爹爹種出了米,把米交給了地主,那些米也變不成錢啊。有了米行在中間買進來和賣出去,地主就會讓佃農們種米了。世上的事情就是要互相合作啊!”
阿信沒有做聲。阿力苦笑道:“一個小孩子家,卻想這麼多,你這是怎麼回事啊?”
阿信突然說:“我要做商人,不去種什麼米了。”
“阿信?”阿力格格地笑了起來,“你想做什麼都行。不過現在你可要讓加賀屋的主人們喜歡你,知道吧?”
“……”
“我告訴你,少奶奶是個好脾氣的人,可是老太太卻很難伺候。你可千萬不能惹老太太生氣啊!知道了吧?”
阿信認真地點點頭。阿力笑着說:“總是跟着你擔驚受怕的。在這裏做工的兩年,你可要好好地做完啊!”
阿信說:“我再也不會逃跑了。無論發生什麼樣的事情,我都能忍受。我會拚命幹活,不比大人幹得差。”
“要是你被人家解僱的話,我的臉可就丟盡了。不要說多餘的話,安分守己地照看小孩就行了。”
阿信笑着點點頭。
加賀屋內宅的院子裏,阿信蹲在井邊,用木板攪動着裝在木桶里的山芋洗着。美乃走了出來,看到阿信幹活,說道:“趁着小夜睡著了,你也歇一會兒吧!你只要幫我照看好小夜就行了!”
阿信說:“這點事我還能做。阿菊和阿梅都那麼忙……”
“你和加代不是同歲嗎?還是愛玩的年紀啊……”
“可我和加代小姐不一樣,我從小就干慣了,干點體力活一點也不覺得什麼。”
美乃讚歎地看着阿信。這時阿梅過來說道:“加代小姐回來了!”
“啊,我就過去!”美乃說。
加代走了過來,撒着嬌:“娘,我餓了!”
“啊,有好吃的糕餅,我給你拿。”美乃一邊向屋裏走去,一邊問道:“有作業嗎?要快點做完啊!今天可是跟師父學琴的日子……”
阿信默默地看着這母女倆。
阿力回到村子裏,立刻來到阿信家裏,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作造和阿仲。
“聽說加賀屋把米送過來了?”
阿仲說:“是啊,真讓人高興。這全虧了阿力你啊!你真是幫了我們一個大忙啊!”
作造也說:“我們也應該向阿力表表心意。”
阿力笑道:“我可不是為了讓你們給我什麼東西做謝禮,才介紹阿信去的。阿信能去做工,加賀屋也非常高興,對阿信自己也是好事。”
“不過……”
“而且加賀屋已經給過我謝禮了。”
“那真不好意思……”
阿仲說:“阿信看起來還能幹下去吧?”作造也有些擔心地說:“但願她別做出什麼讓阿力沒面子的事來。”
阿力笑了:“別擔心,比起在家裏乾的活兒來,阿信在那邊輕鬆多了。不過……”
作造和阿仲不安地看着阿力。
“小阿信非常能幹,人家肯定喜歡她。不過這孩子小小年紀,聰明得有點過分了。”
阿仲擔心地問:“出什麼事了嗎?”
阿力又笑了:“也許是我瞎擔心。”
作造說:“我們家裏別的孩子都很老實,不知道阿信怎麼會是那麼個倔脾氣。從上回的東家那裏逃出來,偏偏和個逃兵在一起過了半年。”
“也許這正是小阿信比別人強的地方呢。現在她好像很得加賀屋的少奶奶的喜歡。那家有一個小姐,和阿信同歲,那個小姐穿過的衣服都給了阿信,哎喲,阿信看上去跟換了一個人似的,又乾淨又漂亮,而且頓頓能吃上麥飯,肚子飽飽的……”
阿仲關心地問:“有一個跟阿信同歲的小姐啊?”
“嗯,這回剛生的孩子也是個女兒,所以以後就得讓那個大小姐招個女婿,來繼承加賀屋的家業。這麼一個要繼承家業的寶貝女兒,老太太和老爺、少奶奶當然都寵得了不得,真是捧在手裏怕摔着,含在嘴裏怕化了。”
阿仲聽了這番話,不由得黯然說道:“唉,阿信真可憐啊……”
作造不解地看着阿仲。
“都是一般大的孩子,卻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上,阿信還得天天看着那個小姐過日子。”
作造說道:“說什麼傻話呢!阿信是佃農的女兒,她也該知道這是沒辦法的事。”
阿仲不做聲了。阿力安慰道:“正因為有了那個小姐,阿信也能撿些好衣服穿什麼的,能有不少好處呢!”
作造說:“能到這麼好的地方做工,阿信也算有福氣了。要是在加賀屋還干不下去,那去哪兒也不行了。就算她說想要回來,我也不會讓她跨進這個門檻!”
阿仲不安地沉默了。
加賀屋的院子裏,阿信背着小夜坐在角落裏的一塊石頭上,用小木棒在地上划著字:
俊作大哥哥:
我又出來做工了。這裏有一個和我同歲的加代小姐……
寫到這裏,阿信一下子停住了手,驚訝地抬起頭來。從一個房間裏傳來琴聲。阿信好奇地站起來,悄悄地循聲湊了過去。原來是教琴的老師來了,加代正在溫習琴曲。阿信覺得稀罕極了,不知不覺被吸引了進去,就在房間外面靜靜地看着。
加代發現阿信在看自己,立刻停止彈琴走了過來,在阿信的眼前“嘭”地一聲關上了拉門。阿信被深深地刺傷了,但她呆了一下,就又回到原來的地方繼續寫字了:
雖然加代小姐和我都是小孩子,但她和我不一樣。加代小姐是加賀屋的繼承人,而我是佃農的女兒,是傭人。我是來這裏幹活兒的,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耳邊又傳來陣陣琴聲,加代傲慢的神情浮現在阿信的眼前,阿信一下子緊緊地咬住了嘴唇。
在加賀屋,阿信自己尋找活兒來干,拚命地做工。她雖然年紀幼小,但已經明白這是傭人應盡的本分。
這天早晨,阿信仍然早早地來到灶間,生起火準備早飯。飯鍋燒開了,阿信靈巧地把柴火抽出來,讓火減弱。突然,她感覺到了什麼,向後一看。邦子不知什麼時候進來了,正在身後看着自己。阿信吃了一驚,趕緊站了起來,“早上好,老太太!”
邦子臉上卻絲毫沒有笑容:“阿信……”
“是……”
“每天早上都是你煮飯嗎?”
阿信有些不知所措。
“是誰叫你乾的?”
阿信趕緊解釋道:“是我自己隨隨便便就……少奶奶和阿菊、阿梅她們都說,你是來帶小孩的,用不着干這些事。可是我習慣做飯了。”
“……”
“不是阿菊和阿梅不好,我要是連飯也不做,那我更對不起您給我的五袋米了。”
邦子說:“你小小的年紀,還是愛睡覺的時候,這麼一大早就起來……”
“我在家裏的時候,也是天不亮就起來。我在原來的那個東家那裏,做早飯也是我的事。這沒有什麼。”
邦子問道:“你這不是第一次出來做工?”
“……”
“那麼,你沒有上過學了?”
“沒辦法啊,因為我是佃農的孩子。不過,就算不能去上學,我也能夠學習。”
邦子凝視着阿信:“嗯,幹活雖然不是壞事,但不能太拚命,別把身體弄壞了。要是生了病,要看大夫,要吃藥,那可是很貴的!”
冷冷地說完這些話,邦子走了出去。阿信朝着邦子的背影恭敬地深鞠一躬,無可奈何地小聲嘟囔道:“做傭人的,連生病也不行啊。”說著,阿信又利索地干起活來。
早上,阿信在院子裏照看着小夜。夥計們和阿梅在鋪着地板的座位上吃着早飯。阿菊把飯菜送到起居室中,邦子和清太郎坐在了自己的早飯前。加代正在向美乃撒嬌:“我不想去嘛!人家最討厭上學了!”
“為什麼?”
“有男孩子欺負我。”
美乃着急地問:“是哪家的孩子?我去跟老師說一說……”
邦子對美乃說:“你別理她。她是不愛學習,才說這些的。”
加代叫道:“人家沒有說謊嘛!”
邦子說:“要是有人欺負你,你不要認輸,就和他們打嘛!為了這麼點事,就不肯去上學,這麼沒出息,以後怎麼來繼承加賀屋?”
美乃說:“母親,您這麼說……”
清太郎也說:“是啊,加代是個女孩兒,怎麼能打架呢?真是豈有此理,母親這樣說……”
邦子說:“我說的是她的性子。都是你們把她嬌慣的,這樣下去,她豈不是成了一個不知道忍耐的人?”
清太郎還是不以為然:“可是……”
邦子對加代說:“你知不知道,這個世上還有那麼多孩子想去上學卻上不了學?你為了一丁點事,就吵着不肯去上學,可是要遭報應的!”
加代生氣地嘟起了嘴。美乃勸道:“好啦,別生氣了,快吃飯吧!”
加代不理母親。邦子說:“哦,要是不想吃飯,那就別吃了!”說著,吩咐在一邊伺候的阿菊:“把加代的那份撤下去!”
清太郎叫道:“母親!”邦子繼續教訓加代:“你知道有多少人因為米的收成不好而挨餓嗎?你看看阿信,和加代歲數一般大,為了讓奶奶和弟弟妹妹們吃飽肚子,就出來做工了,一大早就起來煮飯……你也向阿信學着點!”
清太郎說:“加代和阿信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不都是孩子嗎?阿信就知道什麼是忍耐。加代被你們寵壞了,長到這麼大,竟然不知道做人最重要的就是要會忍耐!不管她怎麼哭鬧,都得讓她去上學,就算給別的孩子欺負也得去。不然,她越發會成為一個懦弱的人!”
清太郎和美乃面面相覷。邦子繼續刺激加代說:“沒辦法,你比不上阿信啊……”
加代不甘心地看了邦子一眼,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的早飯前。美乃驚訝地叫道:“加代?”加代吩咐阿菊:“快點給我盛飯!”阿菊連忙答應。加代又對美乃說:“母親,從今天開始我一個人去上學。不用阿梅陪我去了。”
美乃吃了一驚。清太郎說道:“那可不行,要是路上遇到什麼事……”
“我說不要,就是不要嘛!”
美乃叫道:“加代……”
清太郎不滿地對邦子說:“都是母親說了那些多餘的話。”邦子卻若無其事地舉箸用飯。
阿信背着小夜,在院子裏走動着。看到加代出來,阿信打招呼道:“早上好!”
加代卻瞧也不瞧阿信一眼,對跟着自己出來的阿梅說:“你不用跟我去了。我一個人去就行。”說著,加代示威似的看了阿信一眼,一個人快步走了出去。阿梅慌忙跟了出去。
阿信獃獃地目送着她們。阿菊走了出來,叫道:“阿信,吃飯了!”
“是!加代小姐怎麼了?說要一個人去學校……”
阿菊沒有理會阿信的問題,說道:“阿信你再不注意用詞可不行。以後說加代小姐怎麼樣的時候要用敬語。對尊貴的人說話,就得用恭敬的措辭。”
“……是。”
“啊,外面已經很冷了。以後帶小孩子的時候不要到外面來了。萬一小夜小姐受了風寒身體不適,可就不得了了!”
“原來要說成‘萬一小夜小姐受了風寒身體不適’啊……”阿信嘟嘟囔囔地說著,跟着阿菊進了廚房。
阿菊和阿梅正在麻利地用裝了豆腐渣的袋子擦拭着廊子,阿信背着小夜走了過來,讚歎道:“這麼長的廊子啊!”
阿梅說:“不要在這裏晃來晃去的!”
阿信說:“不是說我不能到外面去嗎?”
阿菊說:“沒辦法。那你不要進房間裏去啊!”
“是。”阿信看着裝豆腐渣的袋子問:“這個袋子裏裝的什麼啊?”
阿梅道:“是水晶花。”
阿信沒聽明白,不解地看着阿梅。阿梅又說:“是豆腐渣啊。如果說成是豆腐渣,讓人覺得錢包啊倉庫啊都空了①,怪討厭的。豆腐渣和水晶花都是白的,所以把它叫做水晶花。”
聽了阿梅的解釋,阿信不禁十分佩服:“原來是這樣,所以就叫做水晶花啊。不過,這太浪費了,在我們家,豆腐渣可是難得吃到的好東西呢。”
阿菊說:“要是不用這個擦,木板就顯不出光澤來。”
阿信讚歎道:“哎,大財主就是不一樣啊!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麼長的廊子。房間一定也很多吧。”
阿菊說:“可不能偷看啊!”
“以後我也來打掃。等我不背着小夜小姐的時候就能幹這些。”
阿菊說:“裏面的這些事是我們乾的,你用不着干多餘的活兒。”說著,阿菊一邊擦拭着廊子一邊走遠了,叮囑阿信道:“你只能在廊子裏走一走啊!”
“是!”
可是,當只剩下阿信一個人的時候,她實在忍不住好奇,悄悄地一間間屋子偷看過去。有好幾間大屋子,裏面傢具精緻,陳設考究。阿信又不禁讚歎起來:“哎,都是沒有見過的東西啊!”
看着看着,阿信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這間看上去是加代的屋子,擺着琴,書架上整齊地放着繪圖書和教科書。阿信像是被吸住了,身不由己地走了進去,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教科書翻看起來,心裏高興極了,然後,她又拿起繪圖書看了起來。
“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書啊!”阿信入迷地看着看着。突然,背上的小夜哭鬧起來,阿信一下子回過神來,趕緊把翻開的書放回原處,快步走出了加代的房間。
阿信來到廊子上,鬆了一口氣。美乃走了過來,看到阿信,說:“原來你在這裏啊?我聽見小夜在哭,是不是把尿布弄髒了?我來給她換。阿信,你歇一會兒吧。”說著,美乃把小夜從阿信背上抱下來,走進裏面去了。阿信待了一會兒,又悄悄地回到加代的房間裏。
阿信走到書架旁邊,又把那本書拿出來,讀了起來。這時候傳來美乃的叫聲:“阿信!阿信!”
阿信躊躇了一下,輕輕說了句:“先借給我一會兒吧!”說著把書藏進懷裏,走了出去。
美乃正在起居室里給小夜餵奶,阿信走到門口坐了下來,美乃看到阿信,說:“這是點心,只有你和加代的,就在這兒吃吧。”
阿信吃驚地看着美乃。
“不要對別人說啊。”
“……是。”
“有沒有什麼為難的事?”
阿信慌忙搖搖頭。
“你和加代一般大,看着你就覺得怪可憐的。你要是想要什麼東西,別不好意思,跟我說就行了。老太太雖然嚴厲,可是我想把你當做女兒看待……”
阿信看着美乃,不知該說什麼好。
“快點吃點心吧!”
面對美乃的關懷,阿信有點不知所措了。
吃完點心,阿信背着小夜,來到加賀屋的後院,躲在一個角落裏入迷地讀着書。突然,廊子上傳來了加代的聲音,好像是從學校回來了。阿信不由得大吃一驚。只聽加代說:“我說過不要人去接嘛!我一個人能回來。”
美乃跟着加代進了房間裏。阿信看着手裏的書,一時間沒了主意。
過了一會兒,加代驚訝地看着書架,對美乃說:“我的書不見了!就是前一陣爹爹去東京的時候給我買的那本書。”
美乃說:“不會沒有了。是你把它放在哪兒忘記了吧?”
“那是我最珍惜的書,我明明把它放在這裏嘛!”
“既然你把它放在這裏,那就不會沒有了啊。你的屋子,只有阿菊和阿梅打掃的時候進來過,再沒有別人來了啊。”
加代想了想,突然說:“是阿信,是阿信偷了我的書。”
“加代?”
“以前從來沒有這樣的事。阿信來了以後……”
“不能無緣無故地懷疑別人。阿信不是那種會偷東西的孩子……”
可是,加代已經衝出了房間。
“加代……”美乃趕緊追了出去。
加代急急地衝進了廚房裏,和阿信的視線碰到一起,阿信輕輕地把書遞了過去:“對不起,我本來想立刻還回去的……”
加代跑了出去,得意洋洋地對美乃說:“娘,到底還是阿信乾的!”說著,把書給美乃看。
美乃驚詫地看着阿信:“阿信,你?”
加代衝著阿信叫道:“一聲不吭地把別人的東西拿走,就是小偷!”
阿信大吃一驚:“我……我不是偷,我只是想要借一小會兒……”
加代毫不理會:“要是想借的話,就不會瞞着我拿走了吧!”
阿菊和阿梅也聞聲趕來了。美乃說道:“阿信,要是你想借的話,為什麼不跟我說一聲呢?我和阿菊、阿梅不都在家嗎?”
加代得理不饒人地說:“偷偷地進我的房間,就是想要偷東西。”
阿菊問道:“阿信,你進了加代小姐的房間了?”阿信無言以對。阿菊生氣地說:“我囑咐你多少遍了,不是說不能進房間裏去的嗎?”
“我……我……”
阿菊冷冷地說:“我不聽你找借口。”又對美乃和加代賠禮道:“實在對不起,是我沒有留心。”
加代說:“這不能怪阿菊。誰也沒有想到阿信會是個小偷。”
阿信委屈地說:“我沒有偷,我只是借一下。”
美乃說:“不用再說了,加代,你進來。阿信,你把小夜放在這裏吧。”
阿信還想辯解:“我,真的……”
阿菊重手重腳地把小夜從阿信背上抱下來,遞給美乃。美乃抱起嬰兒,默默地走進房間裏去了。阿信叫道:“少奶奶!”
可是美乃頭也沒有回,阿信傷心地低下了頭。阿菊冷言冷語地說:“我真沒有想到,你竟然能做出那麼不知羞恥的事情,是我看錯人了。”
阿信一言不發,臉色蒼白。
起居室里,邦子、清太郎、美乃和加代都坐在一起。加代的臉上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氣。美乃說道:“我本來想像母親一樣來照看阿信。太讓人遺憾了,發生了這樣的事,還是……”
清太郎說:“雖說這件事可能是阿信一時糊塗,不過窮人的孩子畢竟是窮人的孩子。這不能怪阿信。從小沒見過什麼好東西,就容易有這種心思。偷一本書還不算什麼罪過,可是這種根性很難糾正過來。要是不久再出現更大的事,就不是一本書的問題了,那對加賀屋和阿信來說,都是沒法挽回的。索性趁着現在讓她回去算了……”
邦子一直面無表情地聽着。加代得意地說道:“奶奶總是誇獎阿信,這回她竟然做出偷東西這樣的事來,再也不能說她是好孩子了吧?”
邦子依然沒有做聲。清太郎又說:“就算讓阿信回去,給她的那些米也不必讓他們還回來了。那樣的話,就不會損害了母親留下阿信,想要幫助她家的善心……”
“……”
“雖然損失五袋米怪可惜的,可是如果就這麼把阿信留下來,恐怕以後會發生比五袋米更大的損失……”
邦子卻一直一言不發。清太郎又氣又急地說:“母親,家裏總不能養着個小偷吧?”
邦子終於開口道:“去把阿信叫來。”
阿信獃獃地站在內宅的院子裏。阿梅出來汲水,阿信慌忙說:“我來提吧。”
可是阿梅卻像沒看見阿信似的,逕自向井邊走去,阿信不禁十分尷尬,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
阿信已經徹底死心了。自己因為實在太想看那本書了,以為看過後再悄悄放回原處就行了,並沒有覺得有多麼嚴重,就做了這件事。阿信很想把這個解釋清楚,可是她雖然還是個孩子,卻已經明白了人們是不允許傭人辯解的。而且,偷偷地溜進加代的房間這件事,是怎麼也說不過去的。“我就要被趕回家了……”阿信含着眼淚,喃喃自語。
這時,阿菊探出頭來,叫道:“阿信,老太太叫你!”
阿信嚇了一跳。
“阿信!”
“……是。”阿信想要進去,又對阿菊說:“我會被趕回家嗎?”
阿菊冷着臉,沒有搭理阿信。阿信幾乎哭了出來,沮喪地向起居室走去。
起居室里,清太郎正在對邦子說:“那麼,母親你跟阿信說吧。我去店裏了。”說著,清太郎站起身來:“要找人來帶小孩,還是得找像阿菊和阿梅家那樣,為了讓孩子來學習禮儀的人家的才行。那種為了掙到米,就讓七八歲的孩子出來做工的人家,是不會有什麼像樣的孩子的。”
美乃也贊同地說:“是啊。幸好她才偷了一本書就被發現,不然,以後不知道會出什麼樣的事呢!”
這時,阿信走到了門口,怯怯地說:“阿信到了。”
清太郎默默地走了出去。阿信面現懼色。邦子說道:“你進來!”
阿信提心弔膽地走了進去。加代冷若冰霜地看着阿信。美乃責備地對阿信說:“阿信,你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我滿心要像你的母親一樣疼愛你,我不是跟你說過嗎,要是你想要什麼東西,不用客氣,跟我說就行了?”
“……”
“你要是想要書,跟我說不就行了嗎?”
“對不起……”
邦子叫道:“阿信!”阿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邦子問道:“你真的想偷加代的書嗎?”
阿信搖搖頭:“我是想藉著看一會兒。我以為馬上還回去就不會被發現……”
“那你為什麼對誰也不說一聲?”
“因為阿菊告訴我好幾遍了,說不許進房間裏去。要是我跟她們說‘借給我看看吧’,那麼她們就會知道我進了加代小姐的房間,才看到了書。所以,我就沒有告訴她們……”
加代叫道:“誰也不告訴,就進別人的房間,就是小偷乾的事!”
邦子對加代說:“你閉上嘴。”加代不高興地綳起了臉。
阿信說:“是我的錯。不過,我並沒有想要偷書,我真的只是想借一會兒……”
邦子問道:“你識字嗎?”
這個問題過於突然,阿信一時間愣住了。邦子說道:“你既然不識字,借這種東西幹什麼呢?”
加代趕緊接上說道:“就是,那本書是爹爹去東京的時候買給我的禮物。在酒田,這可是很貴的書,所以你才想要的吧!”
邦子又對加代說道:“你閉上嘴。”加代生氣地不吱聲了。
阿信昂然說道:“我識字。那本書我能看得懂。”
加代冷冷地看着阿信,邦子說:“加代,把那本書遞給阿信。”
加代不解地看着祖母。邦子從加代手裏拿過書來,遞給阿信,命令道:“你念一念。”
阿信看了邦子一眼,打開書念了起來。阿信念得又準確又流暢,美乃和加代的臉上都浮現出驚訝的神情。
邦子說:“好了,不用念了……”阿信停了下來,邦子說道:“我明白了!你說的都是真的。”
加代急道:“奶奶!”
“要是不識字就把書拿走了,那被人認為是偷竊也是沒辦法的。可是念得這麼流利,我相信阿信只是想要藉著看一會兒。”
阿信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驚詫地看着老太太。邦子又對阿信說:“以後不要再做這種事了,多容易讓人起疑心啊!”
“……”
“傭人本來就容易被人戴着有色眼鏡去看,所以,必須得比別人多加幾倍小心。明白了嗎?”
“……是。”
“你喜歡看書?”
阿信點點頭。邦子對加代說:“加代,把你的書借給阿信。你反正也不怎麼看書,只是擺在那裏也太浪費了。”
美乃勸道:“也不用那樣……”
邦子又對加代說:“要是你覺得不服氣,就努力學習,不要輸給阿信。因為我誇獎了阿信,你就說阿信是小偷,這種品性,可做不了加賀屋的繼承人!”
美乃擔心地叫道:“母親!”加代委屈不平,憤然離開了。美乃慌忙追着加代出去了。
“剛好趁着這個機會說說她……”邦子自言自語地說著,不由得笑了起來,“阿信,你既然沒有上學,那麼是在哪裏學會寫字的呢?”
阿信不知該如何回答。邦子又說:“你一定受了很多苦才學會的吧。”
突然之間,阿信一直緊繃著的心鬆弛下來,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她劇烈地抽噎着,邦子溫和地看着她。
加代氣鼓鼓地來到書桌前坐下,美乃安慰她說:“奶奶不該那麼說……而且還特意在阿信面前說……”
加代默默地翻開教科書。美乃又勸道:“回頭讓你爹爹和奶奶好好說一說……”
加代說:“我要學習了,你出去吧。”
美乃不知所措地看着加代。加代又說:“我不會把書借給她的。這些書我要全部看懂,我要全部讀完,這是我的書,等我看完了以後才能借給她。”
“?”
“我不會輸給阿信的。”
“加代?”
“娘,你到那邊去吧。”
美乃無可奈何地看着加代。
晚上,阿信最後一個進洗澡間,洗完澡之後,就手腳麻利地開始打掃洗澡間。
阿菊和阿梅在下人房間裏做着針線活。阿信走了進來。阿梅說:“不好意思,讓你打掃澡盆……”
阿信說:“我把灶下的柴火也潑上水了,火已經熄了。”
“你這個孩子比我們還細心呢。”阿菊不由得笑了起來:“太好了,如果阿信被趕回家,我們又會忙個不停了。”
阿梅也說:“就是,有阿信在,可幫了我們不少忙呢。不過阿信能識字,真讓人吃驚啊。你在哪兒學的呢?”
阿信沒有回答,說:“我也來縫衣服,把衣服給我吧。”
阿菊驚訝地說:“縫衣服?不用了,你哪能幹那個呢,快睡吧。”
阿信說:“阿菊和阿梅都在幹活,我要是先睡了就太不好意思了。”
阿梅笑了:“你說什麼呢,你還是個孩子呀。”
“可是,我也會縫衣服啊。在我們家,因為我娘太忙了,奶奶又得了風濕病,不能幹針線活,所以縫縫補補都是我的活。我能幹得很好……”
阿菊說:“你不用這麼操心,像你這麼拚命幹活,干兩年給你五袋米的工錢,主人家還賺了呢!”
阿信說:“我想早一點像阿菊和阿梅這樣,能把內宅里的家務活都擔起來,成為一個稱職的傭人。我真想像阿菊和阿梅這樣,把衣服縫得這麼好。哎,我會好好學的,你們教給我怎麼縫吧。”
阿梅說:“真佩服阿信的毅力呀!阿信這麼有毅力,所以雖然沒有上學,也能學會認字。”阿菊也說:“老太太那麼誇獎阿信,加代小姐也不會甘心啊。”說著,不禁笑了起來。
“加代小姐是個不服輸的脾氣,她到底一個人去上學了,而且突然拚命地學習起來了。真有意思啊!”想到這些,阿梅也不禁格格地笑了起來。
“這是老太太有意讓加代小姐和阿信互相比賽啊,這倒真像是老太太一貫的做法……”
阿菊和阿梅都在笑個不停,阿信的臉色卻突然黯淡下來。
阿梅說:“哎,這是少奶奶的長襯衣,有些地方開線了,你要試着縫縫嗎?”
阿信一愣,連忙答應道:“是。”但是看了看那件衣服,她不禁為難地說:“咦,是綢子的啊,真軟和啊。我還從來沒縫過綢子衣服呢,我試一試吧。”
“要是不會用絲線,就沒法縫東家的衣服啊。”阿菊拿過絲線來,指點阿信說:“使用絲線之前,先要把它這樣抻一抻,不然的話,絲線就會纏成一團。”
阿菊把絲線的兩端纏在手上,“嘭、嘭”地抻着線,又對阿信說:“你試試看。”
阿信照着阿菊的樣子抻着絲線,可是總抻不好。阿梅笑了:“阿信雖然聰明,可是現在做這個還是太難了點。先讓她縫一縫抹布殊么的吧!”
可是阿信仍然認真地一遍遍練習着抻絲線,阿菊和阿梅不由得面面相覷。
美乃在起居室里和邦子說:“沒有按照母親的吩咐去做,實在對不起,可是加代這孩子怎麼也不肯把書借給阿信……”
“這麼固執。她自己又不看書。”
“不過,從那天以後加代一直在拚命地看書……”
邦子有些驚訝。美乃語帶揶揄地說:“母親拿她和傭人相比較,加代心裏有多麼委屈啊!做父母的看到了真是心疼呢!”
“那不是很好嗎?加代就像是個獨生女兒似的,從小一直惟我獨尊。要是有個人跟她比賽,倒是能稍微煞一煞她的嬌氣。”
“不過,比賽的對象是一個傭人啊!加賀屋的繼承人和一個傭人比賽,這樣的事……”
“加代自己也有毅力,用不着父母多插嘴。你不要管她。店裏的事情那麼忙,你就不要拿這些無聊的小事來煩我了。”邦子冷冷地說完這番話,自顧走了出去。美乃生氣地看着婆婆的背影。
傍晚,阿菊和阿梅在廚房裏準備晚飯,阿信背着小夜站在一邊看。阿菊正在切魚,阿信說道:“真是好吃的東西啊!我還從來沒有碰過魚,是這樣把魚刺和魚肉分開的啊……”
阿菊說:“把皮弄下來,做成生魚片。裏面的主人們都喜歡吃生魚片。”
“我要是也會做這個就好了……”
阿梅一邊切着蔬菜,一邊說道:“要學會做這個,還早着呢!我十歲的時候就來做工,開始的三年只是照料加代小姐,直到十三四歲的時候,才到廚房幹活。可是直到現在,做裏頭的飯菜還是阿菊的事,我只能做夥計們的飯。要做出真正像樣的飯菜,可是難得很啊!”
“那麼,我在這裏干兩年活,也只能帶小孩子嗎?”
“要是老太太和少奶奶喜歡你,也許會把你留下來。”
阿菊說:“你如果想長期留在這裏做工,那就先要努力把小夜小姐照看好。”
阿信沉默了。這時候美乃走了過來,看到阿信在這裏,就說:“阿信,帶小孩子的時候,不要在廚房裏晃來晃去。”
阿菊慌忙說:“對不起,我沒有注意到……”趕緊吩咐阿信:“別待在這裏了!”
阿信慌忙要走出去,美乃叫住她:“阿信,我要給小夜餵奶,你把她放下。”
美乃從阿信背上抱下小夜,又說:“我這會兒有空,讓小夜到裏邊睡一會兒。你也歇歇吧!”說著,美乃抱着小夜進里宅去了。阿信目送美乃離去,對阿菊道歉道:“對不起,都是因為我待在這裏……”
阿菊說:“東家的規矩也太多了。廚房裏做出來的東西,是要吃進嘴裏的,所以不願意讓不相干的人進來。”
阿梅小聲說:“少奶奶好像心裏有氣,莫非裏頭又出了什麼事?”阿菊責備地看了阿梅一眼:“阿梅!”
阿信無奈地說:“我老是惹少奶奶不高興,看來我不可能在這裏待長久了。”說著笑了一笑:“我趁着這會兒去燒洗澡水吧!”
阿菊說:“哦,我倒忘了洗澡水的事了。”阿梅也說:“阿信,辛苦你了。我們現在還抽不開身。”
阿信笑着點點頭,飛快地跑了出去。阿菊目送着阿信離開,苦笑着說:“這孩子,還是和一般的孩子不一樣啊!”
店裏,邦子正在看掌柜的呈給自己的賬簿文書,清太郎回來了,夥計們趕緊問候:“老爺回來了!”清太郎走到邦子身邊,說:“母親,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嗯?”
“你到裏邊來一下。”清太郎快步走進內宅。邦子有些心煩,嘟囔着站了起來:“又是什麼無聊的事……”
邦子來到起居室,清太郎和美乃已經坐在那裏了。邦子說:“要是你又把生意搞砸了,要找什麼借口,我可不會聽的!”
“母親……”清太郎一想到那件事,頓時怒氣沖沖,“我剛才見了一個地主,是從阿信家附近的村子來的,我是聽他說的,真讓我大吃一驚。”
“嗯?”
“阿信竟然是個經歷複雜的小孩。她上回出去做工的時候,沒等做工期滿就逃跑了,居然在山裏和一個逃兵一塊兒過了半年。更嚴重的是,那個逃兵被抓住了,就在阿信眼前被開槍打死。連阿信也被憲兵帶去審問……”
美乃驚嘆道:“竟有這麼可怕的事……”
清太郎又說:“她瞞着這些經歷,又到咱們這裏來做工。怪不得阿信對什麼都滿不在乎,我就覺得她跟一般的孩子不一樣,到底是有來歷的……”
邦子卻不動聲色:“那又怎麼了?”
“母親?”
“提那些過去的事情有什麼意義嗎?我看大驚小怪地說那些事才無聊呢!”
美乃擔心地說:“可是……”
邦子說:“只要阿信現在好好乾活,那些事跟我們就沒有什麼關係。”說完站起身,快步地往外走。
“母親!”
邦子教訓清太郎道:“為了一個帶小孩的,還要浪費這麼多時間!快到店裏去!”
清太郎滿臉不悅。
燒洗澡水的灶下,柴火旺旺地燃燒着,阿信滿意地看看,從懷裏取出口琴,輕輕地吹了起來。真懷念俊作大哥哥啊!阿信試着吹起俊作最喜歡的那支曲子,俊作的音容笑貌又歷歷浮現在她的眼前。
突然,阿信感覺到有人在看着自己,慌忙回頭一看,原來加代不知什麼時候過來了,正站在自己的身後。
加代問道:“那是什麼?”
阿信微笑着說:“這叫做口琴。”
“聲音很好聽啊。”
“是很好聽啊。”阿信高興地說。
“你吹給我聽聽吧。”
阿信點點頭,努力吹了起來。加代問道:“是你買的嗎?”
“是人家送給我的。”
“誰送給你的?”
阿信沉默了。加代又問:“哪裏有賣的?”
“我不知道。”
“你讓我吹吹吧。”
阿信把口琴遞給加代。加代貪心似的使勁兒吹着,突然說:“把這個給我吧!”
阿信大吃一驚。加代又說:“我讓我娘給你錢。”
“不行,誰也不能給,這是我最珍貴的口琴,請你還給我吧!”
“我會給你錢的!”加代拿着口琴就要走。阿信急道:“不行,給我多少錢我都不賣!還給我!”說著就想從加代手裏搶回口琴來,加代不由得發火了:“什麼?你竟敢這樣對我!”
加代狠狠地把口琴摔了出去。口琴“噹啷”一聲撞在石頭上,滾了出去。阿信一見不由得大怒,喝道:“你要幹什麼!”說著,用力向加代撞去,加代被撞得向後倒去,摔了個屁股蹲兒,她頓時勃然大怒:“你敢打我!”
加代爬起來,朝阿信猛撲過去,緊緊地抓住她。阿信吃了一驚,想要逃走,卻被加代摁倒在地,阿信拚命地向外推着她。加代見自己扭不過阿信,氣急敗壞地抬腳踩着地上的口琴,嘴裏還叫着:“爛東西!破玩意!”
“你住手!住手!”阿信氣急之下,用盡全身的力氣朝加代撞去。加代猛地被撞飛出去,重重地撞在了石頭上,頓時昏了過去。
阿信驚得目瞪口呆,慌忙抱起加代,“加代小姐!加代小姐!”
阿信驚慌地搖着加代,可是加代昏迷不醒,胳膊肘還流着血。阿信臉色變得煞白,拚命地叫着:“來人啊……快來人啊!”
阿菊和阿梅聞聲跑了過來。“怎麼回事?”
阿菊看到倒在地上的加代,驚詫地看了看阿信,慌忙把加代抱起來,朝內宅跑去。阿梅也慌忙跟在後面。阿信跌坐在原地,獃獃地不知如何是好。
邦子和清太郎正在店裏整理賬目,突然看到阿梅驚惶失措地跑了進來,不由得大吃一驚。阿梅趕緊告訴主人:“不得了了……加代小姐她……快去請大夫吧!”
清太郎大驚:“加代怎麼了?”
阿梅只是站在那裏發抖,驚慌得說不出話來。清太郎慌忙向裏面飛奔而去。邦子也驚慌地問:“阿梅?”阿梅放聲大哭起來。
邦子來到起居室,加代躺在那裏,美乃和清太郎緊張地圍在加代身邊。清太郎俯身叫道:“加代,要堅持住!加代……”美乃不禁泣不成聲。
邦子坐到加代的身邊,飛快地診視了一番,吩咐阿菊:“去提一壺水來。”
“?”
“快去!”
阿菊慌忙飛跑出去,從廚房裏提來一壺水。邦子接過水壺,將水“嘩”地一聲全都倒在了加代臉上。清太郎大叫:“母親,你要幹什麼?”
邦子說:“她只是跌倒了,撞了一下頭,用不着這麼大驚小怪。”
加代被水一淋,蘇醒了過來。美乃驚喜地叫道:“加代……”清太郎也又驚又喜:“你醒了……”
邦子說:“快點給她換衣服,傷口也要處理一下。”
清太郎問道:“怎麼會這樣?你幹什麼了?”
加代哇地哭了起來:“是阿信把我撞倒的……”
“阿信?”大人們都大吃一驚。
“痛……好痛啊……”加代嗚咽不已。
清太郎大怒,吩咐阿菊:“阿信在哪裏?馬上把她帶過來!別讓她逃了!”
美乃安慰着加代:“大夫馬上就來了,你要堅持住啊。”
邦子一臉疲憊地說:“你們磨磨蹭蹭地幹什麼?快給她換衣服!”清太郎抱起加代,慌慌張張地往裏頭去了。
阿信仍然待在灶下,她拾起地上的口琴,小心翼翼地擦去口琴上沾的土,珍重地放進懷裏。阿菊走了過來,阿信驚慌地看着她。
“你……你竟然干出這麼不知好歹的事。這回你再說什麼都沒有用了。”
阿信戰戰兢兢地問道:“加代小姐她……”
“你趕緊過來!”
阿信不由得渾身發抖。
“快點!”
阿信聽天由命地跟了過去。
清太郎怒氣沖沖地在起居室里走來走去,恨恨地對邦子說:“我要把那個小崽子交給警察!這回我不會再放過她了!”
邦子喝道:“說什麼蠢話!還沒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不過是小孩子打架罷了,又沒有受什麼重傷,只是跌了一跤撞了一下頭而已……”
清太郎不以為然地說:“就算只是擦破點皮,也是她把加代打傷了。品質這麼惡劣的小崽子,要是還縱容她,以後不知道會出什麼樣的事。”
這時候阿菊進來稟告:“我把阿信帶來了。”
清太郎看到坐在門口的阿信,頓時怒火中燒,揪住阿信後腦勺上的頭髮,狠狠地打了她一拳,“你這個不知好歹的小崽子!”
邦子連忙制止道:“清太郎,不要下這種狠手!她只是個孩子!”
阿信被打得跌倒在地,但是立刻努力地坐正身子,“您怎麼打我都行。是我的錯……請您使勁打吧!”
清太郎瞅了阿信一眼,恨恨地住了手。邦子看着阿信,問道:“是你把加代撞倒的嗎?”
“……是。”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是我的錯。”
“我是問你理由。無緣無故的,不會發生這樣的事吧?”
阿信沉默了。邦子看看阿信的手,說:“你不是也受傷了嗎?”
阿信吃了一驚,趕緊把手藏到身後。邦子說:“不光是你撞加代,加代也打你了吧?”
阿信依然沒有做聲。清太郎說:“身為傭人,卻把主人的女兒打成那樣,真是豈有此理!”又對母親說:“我早就擔心會發生這樣的事。不管怎麼說,這個小丫頭畢竟和逃兵一塊兒混過,品性和一般的孩子不一樣。就算她幹活很勤快,可是不一定在哪件事上就會露出她的本性。所以我一直想把阿信解僱。可終於晚了一步。”
阿信一下子變了臉色。邦子問道:“阿信,那是你村子裏的人傳的謠言吧?”
阿信低頭不語。清太郎看了看阿信的神情,對邦子說:“看來並不只是謠言啊。她居然隱瞞了這麼嚴重的事情,還到這裏來做工。”
阿信抬起頭,正色說道:“我對加代小姐做了那麼過分的事情,是我的錯。可是,我被俊作大哥哥搭救,和他一起生活,這並不是什麼錯事。”
清太郎不禁愕然。
“俊作大哥哥不是因為膽小怕死才從軍隊上逃走的。因為戰爭就要殺人,不管是敵人還是自己人都會被殺死,大哥哥是不願意做這種事才……他不想打仗,才不肯繼續做軍人的。我也覺得戰爭不好。”
清太郎喝道:“阿信,你一個小孩子,居然說出這麼大逆不道的話來!可見你從本性上就已經變壞了。”
阿信並不畏懼,繼續說道:“大家都罵俊作大哥哥是逃兵,好像他做了什麼大壞事,可是他對我來說,永遠是善良的大哥哥。我能讀書寫字,會做算術,全都是俊作大哥哥教給我的……”
邦子留心地聽着,沉吟不語。
“他還把自己心愛的口琴給了我。加代小姐說要出錢買下那支口琴,就要把它拿走。可是,那支口琴是俊作大哥哥留給我的紀念品,是我最珍貴最珍貴的東西。就算給我錢,我也絕對不會把口琴讓出的。所以……”
清太郎總算明白了事情的大致原委,說道:“你就為了這麼無聊的小事,要把加代往死里打嗎?”
“對不起,我……是我的錯……不管怎麼處罰我,就算殺了我,這件事也沒法挽回了……”阿信哭了起來。
“大夫請來了!”阿梅進來稟告。
阿信吃了一驚。清太郎趕緊迎了出去,邦子也跟着出去了。剩下阿信默默地坐在那裏,心裏忐忑不安。
眾人把大夫迎到加代躺的房間裏,大夫給加代做着診療,大人們緊張地圍在一邊。
“後腦勺上起了一個包。”大夫說。
“好痛!”加代叫道。
“冷敷一下,很快就會好了。並沒有碰壞什麼,沒關係的。”
清太郎和美乃這才鬆了一口氣。邦子趕緊對大夫說:“為了這麼點事,讓先生百忙之中特意跑過來,真是過意不去……”
大夫微微一笑:“這附近的孩子們,經常從樹上摔下來啦,跌跤啦,打架什麼的,一年到頭身上跌的包不斷。可是父母和孩子自己都不當回事。不過小姐是加賀屋的繼承人,和那些孩子們不同,興師動眾也是難怪的。手上是擦傷,不用管它,自然就會好的。請不要擔心。那麼就這樣……”大夫站了起來,說了一聲“請多多保重”,就走了出去。清太郎和邦子連忙跟着送了出去。
美乃欣慰地看着加代:“這下可好了,加代……”
加代卻問:“阿信呢?”
美乃說:“阿信的事,你父親自會妥當地處理的。你好好躺着吧,啊……”
加代卻默默地想着心事。
送走了大夫,邦子和清太郎來到店裏。邦子說道:“你可真行啊!為了這麼大一點兒事,又請大夫又吃藥……”
“母親,沒出什麼大事,當然最好不過了。還是把阿信打發回家吧!還是那樣為好。”
邦子沉吟不語。
“從小家教不好的孩子,是難以改正的。她和加代同歲,容易爭吵打架。阿信既然是那種品性,不知道以後還會鬧出什麼事來。要是出了什麼不可挽回的大事,那可就悔之晚矣。”
邦子依然沒有做聲。
“母親要是說不出口,我去打發她回家,好吧?”清太郎快步走進了內宅。邦子卻一直在思考着什麼。
清太郎走進起居室,坐在那裏的阿信驚慌地抬起頭,問道:“加代小姐怎麼樣了……”
清太郎沒有理會,命令道:“你馬上收拾東西,回家去吧!你自己知道為什麼要趕你走。”
阿信悲傷地垂下了頭。清太郎又說:“沒有把你送到警察那裏,你就該感激不盡了!”說完拂袖而去。
阿信呆了一陣,不再抱什麼希望,緩緩地站了起來,回到下人的房間,取出自己的包袱皮,開始收拾隨身東西。她從懷裏拿出口琴,靜靜地凝視着,小心地擦了擦,放入包袱里。
邦子不知何時出現在房門口。阿信驚訝地抬起頭。邦子看着她說:“沒有辦法啊。”
“……是。老太太對我這麼好……對不起。”
“……”
“加代小姐還好嗎?”
“她沒什麼事。你不用擔心,她很快就會好的。”
阿信鬆了一口氣。邦子問道:“你不願意回家吧?”
阿信默然。
“我也沒辦法留你在這裏,縱然我很想留下你,可是難處太多。有了這回事,清太郎和美乃再不會給你好臉色看,就算你留下來,也只是受罪罷了。”
“……”
“加代也是個脾氣倔強的孩子,難以和你相處。這樣對你也不好。”
“……”
“看來你還是離開這裏為好……”
“……”
“不過,你要是不想回家,我可以介紹你去別人家做工……”
阿信終於說道:“我不想回去,我不能回去啊!可是,我有過這麼多事……”
“阿信,酒田這個城鎮自古就是貿易興盛的地方,很多人都懷有新思想。也有人厭惡戰爭。”
阿信默默地看着邦子,認真地聽着。邦子沉靜地說:“我也反對戰爭。人們當然不應該做那種自相殘殺的事情。不光是這樣,發生戰爭的時候,物價上漲,我們也被沉重的稅收壓得喘不過氣來。”邦子苦笑了,“只不過,大家都害怕政府,不敢把這些話說出來。”
“……”
“我有合適的人家可以介紹你去,你先在這裏等一等吧!”
“老太太……”
“你並不是胡亂撒野的孩子。這個,我心裏很清楚……”
淚水溢滿了阿信的眼眶,順着臉頰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聽了母親的意見,清太郎激烈地反對道:“這太過分了吧!母親要幫阿信介紹做工的地方也就是了,可是在沒定下來之前還要把她留在咱們家!”
邦子說:“這也只是兩三天的事。況且,也許馬上就能夠定下來。”
“既然母親這麼說,那麼留她在這裏住兩三天也沒什麼。可是,品性這麼惡劣的小孩,母親幹嗎還要幫她介紹做工的人家呢?要是她在人家那裏再鬧出什麼事來,那可就是咱們加賀屋的責任了!”
邦子淡然地說:“我不會麻煩你的。”
“可是,母親要是替她介紹的話……”
“不用你來指教我!”邦子站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阿菊和阿梅正在廚房裏忙忙碌碌地準備晚飯。阿信悄悄地走了過去,怯怯地說:“我來幫忙……”
阿菊說:“你已經被解僱了啊!”
“可是老太太說,在我找到下一個做工的人家之前,我可以待在這裏……”
阿菊說:“那麼,你不要在這裏晃來晃去。趕緊去裏邊待着吧!”
阿信悵悵地走了出去,信步走到了河邊,折下一些幹了的芒草穗子。
晚上,阿信在下人的房間裏用干芒草穗子編着貓頭鷹。阿梅端了晚飯進來,說:“是老太太吩咐我端過來的。”
阿信看着阿梅,沒有吱聲。阿梅溫和地說:“肚子餓了吧……”說著,她一眼看到了阿信正在編的貓頭鷹,問道:“你在做什麼?”
“這是貓頭鷹啊。我小時候,奶奶經常編了給我玩。”
“哎,你做得很好看啊!”
阿信遞給阿梅兩個編好的貓頭鷹,說:“你幫我送給加代小姐吧!”
阿梅不解地看着阿信。阿信解釋道:“我想對加代小姐說聲對不起,可是我見不到她。這個送給她,算是道歉吧……”
阿梅默默地看看貓頭鷹,溫和地笑着點點頭,來到加代的房間,輕輕地把貓頭鷹放在加代的枕邊。
這時,加代睜開了眼睛。阿梅連忙問道:“加代小姐,你覺得怎麼樣?”
“……”
“老爺和少奶奶現在都在用飯。我馬上把加代小姐的飯端來。”阿梅站起來,看着貓頭鷹,說道:“啊,這個是阿信送給加代小姐的……”
“……”
“她讓我替她好好道個歉呢!這是阿信自己采來芒草穗,親手編成的。”
加代不由得讚歎道:“好可愛的貓頭鷹啊!阿信真是什麼都會做。”說著,她滿心佩服地看着貓頭鷹。
“阿信終於被解僱了,不過她要是知道加代小姐這麼喜歡她的貓頭鷹,她就能放心地離開這裏了。”
加代吃驚地說:“阿信要回家了嗎?”
“那是當然的啊!她對加代小姐做了這麼無禮的事,肯定不能再留在加賀屋了。”
加代獃獃地盯着芒草穗子編成的貓頭鷹。
吃晚飯時,美乃抱怨地說:“母親的做法真讓人頭疼。她也不仔細考慮一下前前後後……”
清太郎也不滿地說:“我說的話,她根本聽都不要聽。”
邦子突然走了進來。美乃慌忙說:“母親,您回來了。您剛才出去的時候,吩咐我們先吃飯,我們就先吃了。”
邦子說:“清太郎,阿信去做工的人家已經定下來了。是運輸船行川田屋,他們一口答應收下阿信,關於阿信的一切,他們都能夠理解。”
清太郎不知該說什麼好。
邦子又說:“明白事理的人自然會理解這些的。比起在全都是不懂道理的人身邊生活,阿信在那邊也會過得舒心多了。”
美乃愣愣地聽着,想不出合適的話來。邦子說:“我明天早晨帶阿信過去,你們放心吧!”
這時候,加代跑了進來。美乃一見,連忙說:“加代?我不是跟你說不能起來嗎?”
加代卻對邦子說:“奶奶,你要把阿信帶到哪裏去?”
“已經定下她去做工的新東家了。”
“什麼呀!不要把阿信帶走,哪兒也不要讓她去嘛。”
出乎意料的話使大家吃了一驚。加代又說:“把阿信留在這裏吧!”
“加代?”清太郎奇怪地看着女兒。
“這不能怪阿信。我受傷,是因為我先逼阿信的,阿信生氣了……是我不好。”
邦子驚喜地叫道:“加代!”
“我喜歡阿信。以前我還從來沒有打過架,可是阿信沖我撲過來,我也拚命地打她。我雖然輸了,可是並沒有覺得不服氣。不打不相識嘛。”
加代的一番話聽得美乃和清太郎張口結舌。加代把手裏的貓頭鷹給大人們看,說:“你們看,這是阿信自己做的。阿信會的東西可真多啊!”
看着毛茸茸的貓頭鷹,加代的眼睛閃閃發亮。邦子欣慰地看着孫女。加代對祖母說道:“奶奶,我本來以為只要有錢,什麼都能買到。可是其實有的東西是買不到的。阿信就不肯把口琴賣給我,雖然我那麼想要。”
邦子不由得緊緊地抱住了加代。加代說:“求求你們了,不要讓阿信到別的地方去。”
邦子的眼中閃着淚光,使勁地點了點頭。
這時,阿信正待在下人的房間裏,想到下一個做工的地方不知道會是什麼樣,她心中充滿了不安。阿信並不知道,因為加代的一句話,自己的人生將會發生巨大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