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海洋

第四章 海洋

我跑到花園末端的紅醋栗叢。從這裏有一條小徑可以通往海邊。一路上我還回頭看了好幾次,米加在我後面歪歪斜斜地跑着,還不停地翻筋斗,但是至少還跟在後頭。

然後他突然停下來,聞一聞路旁的紅醋栗。這時候我才發現他手裏還拿着放大鏡,並且把放大鏡湊近眼前,看着變成特大號的紅醋栗果咯咯大笑。

一等我們躲進了紅醋栗叢,我才轉過身問他:“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他站着聽了好一會兒。

“有人在打水。”他回答。

我驕傲地點點頭。

“那是大海,是大海自己在打水。”

我們一路往下走,到了小海灣上的一個斜坡,斜坡上有一塊平滑的大石頭。我自己一個人最遠只准走到這裏,不得越雷池一步。我在大石頭上的一個岩棚坐定,媽媽把這裏叫做“石席”。不久米加也趕上來,坐在我旁邊。

太陽已經高高掛在天上,白花花的陽光照在海面上,映得海水熠熠生輝。米加只好眯起眼睛,我想,或許他還不習慣這麼強烈的陽光吧?

他突然拿起放大鏡,對準太陽,想要看得更仔細,幸好我及時救了他一條小命。

“小心哪!”我大叫,“以後絕對不可以這樣做!”他又為了這個開始大哭大叫。我嚇了一跳擔心在屋子裏都會聽到他的聲音。但是這一次我知道該怎麼治他,於是把手指頭放到他的頸窩,開始撫摸他,搔他癢。

“好了,好了!”我說。

這一招立刻奏效。

我記得有一次,爸爸和我把望遠鏡的一塊鏡片拆下來,拿着對準太陽,就點着了火。我向米加解釋,放大鏡會把太陽光全部集中到某一點上,拿着放大鏡很可能就會把紙燒起來了。

他還是不斷地啜泣,但是我想,他只是希望我繼續搔他的脖子。

“海里有什麼動物嗎?”他一邊讓我搔癢,一邊問。

“有很多啊,”我回答,“海里的動物至少和陸地上的動物一樣多。”

他睜大了眼睛說:“但是沒有恐龍嗎?”

我搖搖頭,然後開始對他講述有關海洋的一切。

在那個時候,我就對自然史深深着迷。我收集了很多有關恐龍的書籍,而這些書也告訴我很多地球的歷史。我經常跟爸爸討論這些問題,現在則是告訴米加,地球上所有的生命都來自海洋。

“人類也是嗎?”他問。

為了這個問題,我深深地一鞠躬,然後說:“這個星球上的生命是在一瞬間形成的,那是三十億年前的事了。換句話說,地球上所有的動物和植物都彼此相關。”

“那恐龍呢?”他還是念念不忘。

“這就說來話長了。”我說,然後開始告訴他這個悠久的故事。

我說到第—個分子能夠分裂成兩半,兩邊應該都是—模一樣。但是,有時候分裂時會發生一點小變化。隨着時間增加,兩個分子之間的一點小變化會愈變愈大,於是產生了第一個有機體。

“有機體?”米加問。

我老實地點點頭:“或者說是生命。剛開始的時候,地球上只有單細胞的有機體……像是細菌。它們的體積很小,除非有幾百幾千個聚在一起,否則肉眼根本看不到。但是過了幾億年之後,多細胞的植物和動物就開始進化了。”

“多細胞的植物和動物?”米加複述了一遍。

我知道我用了太多太多複雜的字眼,但是我自己也才剛學會沒多久,所以忍不住要賣弄一下。我們坐在小海灣的大石頭上,俯看海洋,我說:“像海藻、海草、海星、海膽,這些生物體積都很大,我們甚至可以抓在手上。它們都是由成千亡萬個小單位組合而成的,我們稱這種小單位為細胞。在多細胞動物的體內,每個細胞都有些不一樣,因為它們都有不同的工作要做。”

我想,米加這輩子大概從來沒有抓過海星,當然也不會知道細胞究竟是什麼東西。然而我還是不顧一切地繼續說下去:“過了好幾億年之後,海里開始出現會游泳的魚,接着有些魚會進化成在海里和陸地上都可以呼吸的動物,這些就是兩棲類動物……”

他想知道:“現在還有兩棲類動物嗎?”

我能想到的只有青蛙和蠑螈,但是我告訴他,很多原始的生命形態到現在都還存在。

“但是沒有恐龍?”他又問。

我搖搖頭說:“恐龍也是一種爬蟲類,而爬蟲類是在幾百萬年前由兩棲類進化而來的。

目前在這個星球上,還有很多種爬蟲類動物,有些看起來很像恐龍。“

米加張開手指頭,似乎想用手指頭把我所說的一切都付諸實現。

“一切都是從一些可以分裂成兩半的分子開始,”他重複說,“然後出現單細胞的有機體,接着許多不同的動物和植物也逐漸出現。

“有些成了海里的魚,有些魚又進化成兩棲類,可以同時在水裏和陸地上生存,像青蛙和蠑螈這樣的兩棲類動物,到現在都還存活在地球上,但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些兩棲類進化成不同的動物,你們稱之為‘爬蟲類’。“

“沒錯,說得很好!”我說。

米加學習速度之快,讓我大開眼界,好像可以把我腦子裏知道的全部掏空。

“每一代和下一代之間,都只有非常細微的差異,”我繼續說,“儘管如此,大自然在時間的協助下一一例如十億年就會有很大的幫助一一讓這些小小的差異變成極大的改變。十億年就等於一千年的一千倍,再乘以一千倍。”

他很快地點點頭。

“但是,爬蟲類和兩棲類有什麼差別?”

這個問題,我也有答案。

“兩棲類動物在水中產卵,就像魚一樣;但是爬蟲類動物產的卵就有一層硬殼保護,生長也不需要水,所以幾乎在哪裏都能生存。”

“真聰明,”米加說,“它們進化到可以說話了嗎?”

我笑了笑,搖搖頭。

“只有人類會說話。”

但是米加還不滿足,他還想知道更多。

“你是從哪一種動物演化來的?”

“人類是一種哺乳類動物,”我解釋,“哺乳類動物是從爬蟲類演變而成的,不過哺乳類動物不會產卵,它們會生出活生生的幼兒。”

我們曾經討論過這個問題,然而米加還是露出疑惑的眼神。

“難道哺乳類動物在產下幼兒之前,不需要先下一兩個蛋嗎?”

我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因為米加對這個星球上生物的了解實在太少了;但是就某方面來說,他說的也沒有錯,所以我對這個問題並沒有考慮太久:哺乳類動物也會產卵,但是它們的卵不需要硬殼保護,因為它們的卵都在媽媽的肚子裏成長,直到完全成熟后,才會產下活生生的幼兒。

最後這個部分很難完全理解,所以我甚至不打算對米加解釋那麼多——事實上,連我自己都還不太了解。

米加坐着眺望海灣,彷彿凝視着這個星球上所有生命的泉源。

“蛋真是一個奇迹。”他終於說話了。

我覺得他的話隱含了不少智慧,但是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他對蛋和恐龍這麼感興趣。

我們一直談論着海洋和地球生命的演化,我也一直不停地搔着米加的脖子。

他似乎很喜歡別人搔他脖子,因為我一停手,他就立刻跳起來,朝着海邊跑去。平常大人都不准我跑到海邊,但是我不知道米加會不會游泳,也不能任由他到海里淹死,所以我也跟在他後面往海邊跑去。

我回想起剛才我們在談論海洋的時候,因為坐的地方很靠近海灣,所以他可能聽見海浪拍岸的聲音,至少應該知道大海是什麼樣子。

“在你的星球上有水嗎?”我問。

米加彎下腰去,兩隻手都在水裏攪動,撥弄出一些水花。接着他又撈起一大把海藻,揮向空中,把我們兩人都沖了個冷水澡似的。

“如果在一個沒有水的星球上還有生命,”米加說,“那麼這種生命形態一定和你我星球上的生命完全不同。”

既然我有機會遇見一位來自遙遠星球的人,我覺得應該好好把握住這個機會,因為米加對於外太空的了解比我多太多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對我們這個星球上的生命卻一無所知,畢竟他也才來幾個小時而已。

“你想很多星球上都有水嗎?”我問。

米加為了這個問題深深地—鞠躬,然後又搖搖頭。

“第—,有水的星球一定不能太接近太陽,否則水分都被蒸發掉了;但是又不能離太陽太遠,否則水會結冰。”

米加跑到停泊船隻的地方,手腳利落地爬上一艘船。他上了船就跳上跳下。弄得船身不停地左右搖晃。我很怕他會摔出來。

“你不可以在船上跳來跳去。”我對他說。

我不准他做這什事。難免會擔心他又開始哭鬧,不過這一次我想到了一個好主意——雖然我知道這是絕對禁止的事情。

“你要不要試試快速划船?”我問。

我向來不善於划船。然而還是教米加划—支槳,我划另一支漿。我和爸爸都是這樣一起划船的。等我們劃到了小海灣,就收起槳,任由小船在海上漂流。

在船尾有一根釣魚線,米加看到了,立刻彎腰下去拿。或許我應該事先警告他,因為釣魚線的末端有一個魚鉤,說時遲那時快,米加一不小心就被魚鉤鉤到了。

“哇!”他大叫一聲。

還好魚鉤沒有刺得太深,但是我把魚鉤拔出來的時候,卡蜜拉啊!我把魚鉤拔出米加的皮膚,發現有一滴血從他的手指頭流出來,但是那一滴血卻不是紅色的,而是深藍色——幾乎接近黑色。

所以他真的是從另一個星球來的生物!米加不是從海里生物演化而來的,至少不是從我們的海里生物演化而來的,因為海里生物的血也是紅色的。或許他根本就不是哺乳類!但是,如果他不是哺乳類,那又會是什麼呢?

我無法想這麼多,因為米加又開始哭號,騷動不安。我只好彎下腰替他搔癢。“喔,好了,好了!”我說著,然後他幾乎是立刻就安靜下來。

既然魚鉤惹來這麼多麻煩,我想不如乾脆解釋一下魚鉤是做什麼用的;而米加又是那種迫不及待的人,要不了多久,他就把釣魚線給甩出去了。

我和爸爸出海釣魚很多次,有時候會有魚兒上鉤,但是卻只有一次是靠自己把釣到的魚拉上船。米加第一次釣魚就有收穫,說起來實在有點不公平。

我看到他的魚線綳得死緊。

“有魚上鉤了,”我小聲地對他說,“現在你得卷線。”

不久之後,一條鯖魚就躺在船尾的甲板上掙扎,米加又哭又笑,好像以前從未見過活生生的魚似的。他不敢摸那條魚,所以我就示範如何扭掉魚的脖子,然後把那條鯖魚丟進一隻小魚桶內。

“我們在吃鬆餅之前,可以先吃這條魚。”

我說。

他眯着眼看太陽,問:“鬆餅?”

我只好跟他說,海倫阿姨正在家裏做鬆餅午餐。我答應他,會偷偷拿一兩塊鬆餅給他吃。

我心裏還是覺得應該追根究底,詢問米加到底有沒有釣過魚,不然第一次釣魚就能釣到鯖魚,難道真是初學者的運氣嗎?

“在你們的星球上,海里也有很多魚嗎?”

我問。

米加滿臉悲戚地抬頭看着我,好像就快要哭出來的樣子,然後他搖搖頭。

我很快地轉移話題。

“我想應該還有其他的動物吧?你們可不可以抓呢?”

米加還是搖頭。

“從前,”他說,“在海里還有很多植物和動物,但是幾百年前,海水污染得太嚴重,所有的生物都死了。”

這番話聽來既悲慘又駭人聽聞,連我都忍不住想哭了。為了掩飾自己的情感,於是我說應該把船划回去了。

等我們到了停泊船的地方,我還教米加如何把纜繩綁在船上。

好啦,卡蜜拉,這就是我們去釣魚的情況。在回家的路上,我抱着魚桶,裏面裝着米加釣到的鯖魚,他則拿着放大鏡,一路搜尋着平坦石塊上的每一樣東西。最先是一隻在草叢葉片間匆忙來去的蚜蟲,但是它顯然並不想被人看得太仔細,始終不肯安安靜靜地定下來。

“這隻小蟲比字母還小!”他大叫,“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嗎?這麼小的東西竟然也是活的!”

我完全同意他的看法,所以根本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向他深深地一鞠躬致意。

不久之後,我們在石頭上發現一隻正在爬行的蜥蜴,米加嚇了一跳,退避三舍。

“那是什麼?”他問。

“那是蜥蜴,”我說,“是一種爬蟲類,和恐龍是遠房親戚。不過還有體形更大的爬蟲類,有些國家有大形的爬蟲類動物,叫做鱷魚。”

他的眼睛睜得更大。

“它們會說話嗎?”

“不會,它們還沒有進化到那種程度。”我回答。

當我們快到紅醋栗樹叢的時候,一隻黑貓突然從小徑上朝着我們跑來。我彎下腰,把貓逗到腳邊,伸手撫摸它絲絨般的皮毛。

黑貓喵嗚喵嗚地叫了幾聲,然後從喉嚨里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我聽不懂它在說什麼。”米加說。

“那是因為貓根本就不會說話。”我解釋。

“但是我聽到它說‘喵嗚喵嗚’。”他說。

他還試着模仿貓咪咕嚕咕嚕的聲音。

“它會思考嗎?”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但是我很肯定,貓和牛都不會像我們一樣地思考問題。我知道很多動物都能學會一些把戲,但是貓絕對不知道自己是一隻貓,居住在太空中一個圍繞着恆星軌道運行的星球上。

“它是兩棲類還是爬蟲類?”米加問。

“都不是,”我說,“貓是哺乳類。”

“所以它不會下蛋嘍!”米加若有所思地說。

他把放大鏡湊到貓的鼻尖。

“我想它一定很會聞東西。”他說。

然後貓就跑掉了。這時候我滿腦子都在想,等我們回到家后,米加該怎麼辦。我能把他藏起來,不讓海倫阿姨看到嗎?

我問米加要不要拿着放大鏡,到腳踏車棚里去看看,因為有很多小動物都住在那裏。

等到海倫阿姨不注意的時候,我再偷溜出來。

我抱着魚桶走進大門,還來不及想好任何理由向海倫阿姨解釋,就看到她站在我的面前。

“你手裏拿着什麼?”她似乎嚇了一大跳,好像桶子裏的魚是什麼危險的怪物似的。

“一條魚啊,”我說,“這是一種只能在水裏存活的脊椎動物,因為它沒有肺,所以不能呼吸。儘管如此,它還是你我的原始祖先,因為你我都是爬蟲類的後代,而爬蟲類是兩棲類的後代,兩棲類則是海里魚類的後代。”

海倫阿姨無可奈何地笑一笑,還順手摸摸我的頭。

“我知道你是最有希望的自然學家,”她說,“但是這條魚是從哪裏來的呢?”

這正是我還沒有想出答案的問題,所以才信口開河,胡謅一番。

“抓到的人給我的。”我說。

事實上,這句話中的每個字都是真的。奇怪的是,海倫阿姨竟然沒有再追問下去,她只是接過魚桶,放在廚房的案台上。我想,在清理了整間廚房的麵粉之後,她應該沒有力氣再去處理一條鮮魚了吧!

不久之後,我們就開始吃鬆餅。吃飯的時候,我去了兩趟廁所,海倫阿姨當然很不以為然,但是每一次我都偷偷地帶了半塊鬆餅,藏到玄關的長筒靴里。

吃過午飯,海倫阿姨問我要不要陪她上街買東西,她一定看出我臉上露出欣喜的神情,所以我的答案也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我想,我還是留在家裏為小嬰兒畫一張畫好了。”我說。

她說,爸爸還會再打電話回來,因為不管是弟弟還是妹妹,小寶貝到現在都還沒有出生,不過應該就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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