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走出煉獄
在“文化大革命”運動發展到:一九六七年夏天,也就是所說的“形勢大好,越來越好”的時候,正是“文攻武衛”和“全面內戰”最激烈的時候。從南方的天涯海角,到北方黑龍江邊陲的漠河,從東海的明珠上海,到西方的帕米爾高原,在中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土地上,各省、市、地、縣,為了奪權,全都分為誓不兩立的兩大派。各派都為自己起了正常的(如“延安”“井崗山”、“大聯合總部”)或者奇怪的(“如”屁派“、”好派“、”轟派“等)名字。在”全面內戰“高潮時,也正是”打(內戰)、砸(砸監獄、黨政和政法機關)搶(搶軍隊的武器)“的時候。雙方都說自己是真正的造反派,是捍衛毛主席革命路線的,也都攻擊對方是”保皇小丑“等等。所以”毛澤東思想紅衛兵“和”毛澤東主義紅衛兵“,打得你死我活;”延安造反兵團“和”井崗山造反兵團“拚個不共戴天。他們喊着同樣的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誓死捍衛毛主席革命路線!“,”堅決和保皇派血戰到底!“因為雙方都搶了軍隊的武器庫,連大炮、坦克都用上了。……這種怪現像,無論在中國或世界歷史上,都是”前無古人“──恐怕也不會”後有來者“了。
到了一九六七年六月,以劉吉有為首的省委造反派,聯合各省直機關,成立了一個名為“革命到底”造反兵團。其對立面是號稱二十萬大軍、由各中專技校組成的“長征紅衛兵”。這幫“紅衛兵小將”,在武鬥中最為兇狠。有一次攻擊省委辦公大樓,死傷了數十人,仍然不肯停止進攻。和解放戰爭中四平的攻堅戰十分相似。
經過十多天的攻擊,劉吉有眼看守不住了,和“兵團”的頭頭們商量,要把“部隊”轉移到某個和自己有同一“觀點”大學校園內死守。那裏築有堅固堡壘,易守難攻。大家取得一致意見后,隨即商量對他們掌握的省委走資派的頭頭們應如何處理?當時因為忙着“內戰”,很長時間沒有批鬥他們了。但是他們認為,手中握有這批“走資派”,是一筆“財富”,現在由他們批鬥,將來建立“革委會”的時候,再由他們“解放”、“結合”。劉吉有提議:暫時把他們送到監獄裏關起來,將來建立“革委會”時再說。
那時,公、檢、法機關,都被“砸爛”了,公安局長、法院院長、檢察院長、法庭庭長,個個被批鬥、關押,他們的“罪狀”都是“資產階級”專了無產階級的“政”,想揪誰就揪誰,想斗誰就斗誰,真正是無法無天的日子。劉吉有給屬於“一個觀點”的市郊某監獄的造反派頭頭,寫了個條子:(按照當時寫任何文件、信件的“格式”先引了一段語錄):
最高指示:什麼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就是革命派,什麼人站在
反革命方面,就是反革命派。
宋高潮革命戰友:
現將省委大走資派、彭德懷死黨、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張敬懷暫時寄押你處,
等待以後批判處理。
謹致
文化大革命敬禮!
革命戰友劉吉有年月日
沒有任何法律文件,就這麼一個紙條,張敬懷進了監獄。因為監獄只管關押犯人,不管別的。這樣,張敬懷在監獄裏,一直關着。當時全國農村公社書記以上的,工廠車間主任以上的幹部,百分之八九十,都打成“走資派”,當時的“敵人”也真多,有一句順口溜可以說明:地(主)、富(農)、反(革命)、壞(分子)、右(派分子、)叛(徒)、特(務)、走(資派),外加一個“臭老九”(知識分子),一共九種敵人。成立的專案組,千千萬萬,張敬懷的案子,只是千千萬萬之一罷了。從一九六七年的“全面內戰”,“你方唱罷他登場”的奪權,後來號召全國造反派大聯合,建立革委會,誰還記得“張敬懷”這個案子呢?
這樣,他在監獄裏一關就是九年。沒有人開他的批鬥會,沒有人要他寫“交待材料”,也沒有人審問過他,他周身是傷,也沒有醫生給他看病。每天“放風”時見見太陽是最幸福的時刻。
為了看到文化大革命到底怎麼收場,張敬懷決心活下去。他每天堅持鍛煉身體。人的生命有時候很脆弱,有時也很頑強。幾個月後,他居然能站起來走動,慢慢恢復健康了。但是,最使他難於忍耐的是時間太難熬煎了。他住的房間,窗戶全用報紙糊死了。他向看管人員要求看書看報,得到的是一頓訓斥。他熬過時間的方法,一是在室內做操,二是面壁默默數數:“一,二,三,四,五……”一直數下去。有時數到一百或二百,忽然發現數亂了,再從頭數,按一秒鐘數一個數,一小時數三千六百下,有一次居然數到一萬二千五百三十四個數,都沒有亂。為創造了這項“新紀錄”,他高興了大半天。他常常追求創造更高的紀錄。
他不知道外面在發生什麼事,文化大革命發展到了什麼地步,也不知道哪天是幾月幾號,更不知道星期幾。他和外界完全隔絕。可是每過一天,他早晨就在牆壁上畫一個道道……時間就這樣流淌過去了。
他也經常問問:“什麼時候審判我?”
看管人員只是狠狠地訓斥他兩句話:
“你老實點!”
“不準亂說亂動!”
因為沒有任何關於他的“罪行”的法律文件,監獄什麼情況也不了解,只負看押他的責任,連一次談話要他交待問題也沒有過。原來住的監獄,他已經記不得住了多少天。據說是因為武鬥,後來他又轉移到了另外一個監獄。他仍然每過一天在牆壁上畫一道。可惜他不記得在以前的監獄中,畫了多少道道了。好像“斷代史”似的,這真是一大遺憾。
令他想不到的是:形勢急轉直下了。
有一天,兩個軍官模樣的人突然向他宣佈:“張敬懷,你可以回家了!”
事情來得太突然,他一時反應不過來,問:“怎麼回事?”
“我們也不知道,叫你回家,你回家就是了。還問什麼?”順手遞給他一個釋放證。
張敬懷遲疑的問:“我到哪裏去呀!”
“你從哪裏來,就回到哪裏去!”
張敬懷不再多問。他來監獄的時候,兩手空空,現在出監獄,仍然兩手空空。
那床破被褥,還是監獄借給他的,從來沒有拆洗過。他沒有可以向誰告別的,他惟一的一件事是要再數一數牆上畫的道道。他數了好幾遍,才清楚:啊!二千九百二十一道杠!是八年,八年抗戰呀!八年,我們打敗了日本帝國主義,我在這裏數了八年數!這八年,他好像被世界忘記了。他這個“大案”,“要案”,就這樣不了了之?
張敬懷出了牢房,向門外走去,他這才知道這是一個很大的院子。院內有幾十座平房。一圈很高的大牆上,繞了電網。他走出大院時,把釋放證給警衛看,警衛一點頭,表示認可。他通過狹窄的小門,走出院子。他回頭。又看了一眼那院子,忽然想起,憑印像,這是座早年他也帶領部隊參加修建過的監獄,那時哪裏會想到,自己要在這裏住八年呀!
他走了一段路,站定腳步,往上一看,天怎麼這麼藍呀!難道天是藍色的嗎?不,天並不總是藍色的。他有時會陰雲密佈,有時會電閃雷鳴,暴雨瓢潑。但現在天上飄着幾片白雲,分外美麗。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美麗的白雲。空氣怎麼這麼新鮮呢?他深深呼吸了幾口。怎麼也呼吸不夠。
“總會過去的。”這是八年中鼓勵他活下去的默念的口號。
監獄的大門外是一條小街。他見牆上貼着許多標語:“沉痛悼念毛主席!”
“慶祝粉碎四人幫!”
“打倒王、張、江、姚反黨集團!”
“哦!形勢已經大變了!”他想。那些標語,經風吹雨淋,已經斑駁不清,可見這些形勢的大變化已經發生好久了!
他不知道在這八年,外面世界發生的這些天翻地覆的變化,是怎樣一個過程。
中國政壇演出了怎樣的悲劇,喜劇或鬧劇。
他問了過路行人,才知道自己是在順陽市和省會海天市之間的郊區。這裏距省會不到五十公里。過去是有長途汽車的,可是他從來沒有坐過。他又問過路行人,打聽到汽車站,他身上還裝有以前每月發的幾十元生活費,買票上了公共汽車。汽車向省會海天市馳去。
汽車進入海天市區,他在長途車站下了車,看着那縱橫交錯的街道,穿梭般的車流,張敬懷像進入迷宮那樣,連方向都辯認不清了。從他參加解放這個城市起,在這裏已經住了三十多年,他從來沒有坐過公共汽車,甚至不知道怎麼買票,也不知道回家的路怎麼走法。他問了過路行人,才明白回到他家要換兩次車,到一座大商店往右拐,走一段衚衕,然後就是他的家了。
他按照人們的指點,果然看見了他住過的四合院。然而卻面貌全非了。
院牆已經破敗不堪。隔着不高的院牆往裏看,四合院已經一分為二,在正當中,砌了一道牆,門也分成兩個。房子好像已經很久沒有修繕過了,房頂的瓦楞上長滿了草。他敲了敲門,裏面沒有回應。原來過去為了保衛張敬懷的安全,附近五十米內沒有蓋房子,也就沒有鄰居。他回頭走到五十米開外的一座平房門前,敲開一家老百姓的門。他忽然想起來了:他剛搬進小院的時候,有兩三次吧,在春節時,他去向鄰居拜年。有秘書,警衛員陪着。他沒進屋時,人家熱熱鬧鬧的,他一進屋,人們都知道他是一個大官,便十分拘謹,大家都忽地站起來,像一群塑像似的,紋絲不動,他覺得尷尬,以後也就不去拜年了。
隨着輕輕的敲門聲,那個他曾經拜望過的近鄰的門打開了。是一位和善的老太太,一見他就認出來了:“呵,……是你,你回來了?進屋坐,坐!”
這老太太沒有像造反派那樣對他“怒目金剛”,令他十分感動。他沒有進屋,急切地說:“我們家裏的人呢?”
老太太說:“都下鄉了,聽說是走’武器(五七)道路‘。你那房子,在奪權時候,兩派頭頭,還發生過武鬥。嚇得我們不敢出門。你喝水,喝水。”試着很麻利地為他倒了一碗水。
他覺得這位老人家不會知道很多情況,喝了碗水,便告辭出來。他想,既然監獄釋放我時,讓我從哪裏來,還回到哪裏去,我當然是應當先到省委機關報個到。問問確切情況再說。
他走了有三十分鐘的路,到了省委機關,門外掛着“革命委員會”的大牌子。
兩個衛兵分立兩旁。他向衛兵詢問,衛兵示意他到收發室。
收發室老頭認識他,也很熱情:“你回來了,請稍等,我給單主任掛電話。”
不多時,單主任出來迎接了。好像十年中一切都不曾發生過一樣,他熱情地說:“啊,你回來了。張主任知道你今天回來,叫我在這裏等你呢。跟我來。”
“張主任?哪個張主任?”他問。
單主任說:“就是以前的張環友書記,建立革委會時,結合’進革‘的。現在是省革委會的副主任。”
張敬懷明白了。這位張環友同志,是原來一位副書記。因為對一把手有意見,“文革”前,長期不上班,基本上是處於“靠邊站”的狀態。“建革”時,原來主持工作的省委領導人凡是有水平有能力的,都被打倒了。按照“建革”的“三結合”原則(造反派、解放軍、老幹部),總要有一個老幹部參加。對於原來的當權派,到底結合誰,各派難於達成協議。張環友這些年沒有工作,當然也沒有錯誤。有人還說:張環友是受舊黨委迫害的好乾部。他在“文革”中又沒有參加任何派別,有人一提出他作為結合對像,各方很快達成了協議。張環友便撿了個“新生紅色政權”省革委會的副主任。
單主任領着他往大樓里走,有許多認識他的幹部,有人感到驚奇,有人走到對面,卻轉過臉躲着他,也有人問:“你出……回來了。”
單主任把他領到一個大辦公室。原來的張副書記,現在的張副主任,正在批閱文件,一見他就問:“你回來了?好!”很熱情的樣子。又接着問:“身體怎麼樣?”
“還可以,還可以。”他隨便答。
單主任馬上給他倒了一杯茶。
張主任告訴他:“敬懷同志”
這位現任革委會的領導,居然稱他為“同志”(自從“文化大革命”開始,就沒有人這麼稱呼他了)這使他甚為感動。
張環友誠懇地說:“你的問題不歸咱們省里管。上邊叫放人,我們就放人。
至於以後的事,只好等上邊下了文件再說。你先住在招待所等吧!你到財務處把工資領出來。我這就給你開個條子。還有,最近要開’三種人‘的批鬥會,你可以參加。”張主任回頭,向單主任交待,“給敬懷同志一張門票。”
張敬懷沉吟了一刻:“我的問題,……怎麼個說法?”
張主任說:“現在問題一大堆,你的專案材料也不在省里。耐心等着,看上邊是怎麼個說法吧!”
“我愛人和孩子呢?”
“艾榮同志和孩子走’五七道路‘了,現在都在鄉下。我們已經做了安排,先讓她們回來。我估計,一個星期就到。”
辦公廳單主任說:“走吧!咱們先到財務處把工資領出來。先解決吃飯要緊。”
張敬懷便和單主任一起到了財務處。現在的財務處長,是原來的一個老會計師,姓孫。張敬懷過去從來沒有和財務處的人打過交道。但孫處長認識他,一見面也問:“你回來了?”
張敬懷點了點頭。
他又想,在“文化大革命”中,無論開什麼會,每次都要讀語錄“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可是十年過去了,到底什麼是“走資派”,也沒有定個政策界限。他糊裏糊塗被“打倒”,糊裏糊塗被關押,又糊裏糊塗被“釋放”,現在對自己是什麼問題,仍然沒有個說法……不要想了,正如張主任說的“回來就好”。
這是最主要的。
孫處長說:“我們補發你的工資。過去每月只發給你三十元的生活費。這麼多年,扣除每月的生活費,你存有三四萬元呢。按政策得給你補發。”
孫處長想了想又說:“你現在連個家也沒有,這麼多錢,怎麼存放呀!我們的意見,你先領一萬元。原來的家也沒有了。總得置買一些生活需要的東西吧!其餘的錢,我們先給你存着,你什麼時候需要,再來領,好不好?”
張敬懷首先感到親切,一聽那個錢數嚇了一跳。張敬懷沒有想到,他被打倒這麼多年,還能補發工資,說:“可以。”
於是他從孫處長那裏領了一萬元,分別裝在內外衣兩個口袋裏。單主任把他送出大門。他拿着住宿證,按照單主任指示的方向,向招待所走去。
張敬懷等來一趟公共汽車,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擠上車。買了票。只聽售票員在報了站名之後說:“革命的同志們,請注意,下車時,不要把東西互相拿錯。”
張敬懷一時不明白,問:“什麼’互相拿錯‘?”
售票員說:“你這個老同志,現在經過文化大革命,廣大群眾提高了覺悟,形勢一片大好,社會道德空前提高,如果說還會有小溜小偷什麼的,不是否定’文化大革命‘成果嗎?”
“哦,哦。”張敬懷說。
“擠,擠,往裏擠。別自己一上車就不管後邊的人了!”
人們在車上擁擠着。
坐了三站,張敬懷下車,一摸兜兒,外衣口袋裏的一打票子沒有了。過去張敬懷從來沒有關心過錢的事,一切都由夫人和秘書管理。他又掏裏邊口袋,還有。
原來外面口袋裝了三千元,裏邊裝了七千元。這就是說,大頭還有,也算是萬幸。
到了招待所,被安排住進一個單人房間。一躺下來,他覺得這一天的經歷很有意思,對於他這個“罪該萬死”的反革命,現在居然已經沒有人歧視他,可見世界的變化太大了。他兩眼一閉,就睡著了。
他一直睡到次日早起,第一件事是趕忙找那隻鉛筆,要在牆上畫道道。可是牆壁雪白雪白,原來我畫那兩千多道呢?
揉揉眼睛想了半天,哦,我住的是招待所!
這天下午,他忽然想起明天要去體育館開什麼批鬥大會。一聽“批鬥大會”,他從心底就反感,他掏出張主任給他的那張入場卷,上面印的是“批鬥三種人大會”。這時一個服務員進來倒開水。他問:“什麼是’三種人‘?”
服務員笑着說:“你這位老同志,怎麼還不知道呀!一定是在真空裏生活太久了……我明天還要去呢。據說早晨八點準時開會,要開一天呢,中午也不休息。
你得買點吃的帶着呀!”
“哦,哦。”張敬懷說,隨即出了招待所,到了大街上。
他在大街上轉了好久,他想,買幾根黃瓜,買兩個麵包,也就夠吃一頓的了。
他來到一個菜攤,見有個賣黃瓜的副食店,但人排的長龍有一百多米。他在排尾站下,很快人們又在他後面排了很長。前面有幾個年輕人要“加塞”,後面同時有幾個人高喊:“遵守秩序,遵守秩序!”“不準加塞!”“文化大革命的覺悟提高到哪裏啦?連這位老爺子都站排呢。”
前面的人不聽,繼續加塞。最前面的人一下買了十斤。又有人喊:“每人一斤,你們買那麼多,我們後面的人還吃不吃了?”
他看小攤上那黃瓜,剩下的不多了,即使排到他這裏,也買不到。便主動退出了長龍。
他又到一個副食店買麵包,也排了隊,但不像買黃瓜的人那麼多。他參加排隊,二三十分后,排到他買了。他掏出兩元錢,服務員問:“糧票呢?”
“還要糧票?”
那售貨員蠻橫的說:“你這個人!真是,什麼也不懂。沒有糧票排什麼隊!一邊去,一邊去!”不容分說,後面的人便把他擠在外面了。他懊喪地回到招待所。
粉碎“四人幫”之後,在全國範圍內展開了一場清查“三種人”的轟轟烈烈的運動。凡是在文化大革命中,靠造反和奪權起家,挑動武鬥有血債民憤,衝擊國家黨、政、軍和公、檢、法部門,搶財物,砸檔案等等罪行的,紛紛被清查出來。在每一個省、市、縣,都有成百上千的“三種人”被清查出來。當然,也還有在台上的“三種人”掌着權,這種犬牙交錯的情況,持續了很長時間。
為了進一步推動清查運動,製造聲勢,把這些人批倒批臭,這天在體育館召開了批鬥大會。從全省說,這還是第一次。
那天,張敬懷一早就到了體育館。他與世相隔十年,他想通過這次大會,看看世界發生了怎樣天翻地覆的變化。
還不到八點鐘,各機關、學校、人民團體的隊伍,打着紅旗,敲着鑼鼓,就浩浩蕩蕩地向體育館集聚。人們有秩序地從各個大門,走進中間能容納一萬多人的體育館。張敬懷忽然想起,十年前,第一次批鬥他的大會,也是這樣的陣勢。
他拿着門票,隨着人流進入場。原來門票分東、南、西、北四個入口。他幾乎轉了一圈,才進得會場。到了場內,門票又分為甲、乙、丙、丁等若干區。他又轉了好久,在工作人員的指導下,才找到自己的坐位。他仔細一看,原來是在主席台的邊上。又一看,台上他認識的人還真不少。他把帽子往下拉了拉,故意誰也不看,免得打招呼。他現在的問題還沒有個說法,見了熟人有什麼話講呢?。
會議開始了。主持會議的人大聲喝道:“把四人幫幫派分子,挑動武鬥和打砸搶分子押上會場!”
於是事先準備好的數十名這樣的人,各個都戴着大牌子,被兩個人架着背膀作噴氣式狀,走到台下,站成一排。
“低頭!”主持人喝令。
那些人便低下了頭。
“把劉吉有拉出來!”主持人喝令。
張敬懷沒有想到的是,第一個拉出來被挨斗的居然是劉吉有!
主持人說:“這個劉吉有,是個大大的野心家。靠造反奪取了省委的大權。
挑動’四。二三‘大規模武鬥,造成死九人,傷二十四人的慘劇。他還挑動紅衛兵,衝擊軍事機關,搶奪武器,並對所謂的”走資派“搞逼供信,給十二個老革命造成殘廢……真是罪惡滔天,民憤極大!……劉吉有,我問你,有沒有?”
因為劉吉有面前沒有麥克,只見他點頭,向四周彎腰,聽不清他回答些什麼。
當工作人員把一隻麥克拿到他面前時,才聽他說“……我,有罪,有罪!”
“交待你的罪行!”下面一陣呼喊。接着是口號:“打倒劉吉有!”
“劉吉有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把劉吉有批倒批臭!”
一個人說:“諒你也不會坦白!我揭發!”於是他拿着事先準備好的稿子,跳到主席台上開始揭發。
這會場的這氣氛,這陣勢,這方式,怎麼和自己被批鬥時那麼像似呢?是不是我又在接受批鬥呀!他想。不是,我現在在主席台上啊。座上賓,階下囚,整整調換了一個位置。歷史怎麼這麼無情,這樣富有戲劇性呢?使他覺得不舒服的是:為什麼還要採取這種方式?也許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種方式,是中華民族的“偉大發明”,還要繼續下去嗎?……也許是歷史的一種貫性──歷史總要重複以前的一些東西嗎?
聯想到自己,他不想再聽那些揭發了。這時,有一個人碰了碰他的胳膊。他一看身旁坐的是京劇院姓吳的那位導演。因為張敬懷在主持工作時分工管文教。
每當排演什麼重要劇目,這位吳導演常常去他家徵求意見。這位吳導演有着藝術家性格和氣質。別人見了像張敬懷這樣的大官,總是拘拘謹謹,張敬懷講什麼都點頭稱是。吳導演不怕官,見了他總是很隨便。有不同意見,也敢和他爭論。所以,張敬懷很喜歡和他聊天。張敬懷有一種觀念,官越大,越難聽到不同意見,越沒有談心的人,身邊全是唯唯諾諾的人,這使他感到寂寞。以前他曾經多次和吳導演暢談,從中得到不少的樂趣和愉悅。何況吳導演很幽默,一講話,就讓你發笑。張敬懷記得,他上次和吳導演見面,也是在一次批鬥會上。因為吳導演導過《海瑞罷官》,為他開過專場批鬥會。不過那次演“主角”的是吳導演,張敬懷演的是“陪斗角色”。此次見面難得。兩人便小聲攀談起來。
“怎麼樣?張書記!”先是吳導演問。
“還可以。你呢?”
吳導演說:“沒有死。”樂觀地一笑“這種日子,就得自己找樂子,自己安慰自己。得像阿Q那樣,用精神勝利法。”又是一笑。
張敬懷也向他敞開心扉:“我差一點沒有自走絕路。後來想通了,才看見今天。”
吳導演說:“我當時就感到,這哪裏是一場革命!完全違反一切規律的鬧劇。”
“違反規律的東西也能長久。”張敬懷說。
吳導演說:“這是有歷史先例的。你想想,女人裹小腳的事,它不僅違反人身體的生長規律,也違反勞動生產力的規律。可是靠某種力量不是流行了一千多年嗎?”
“這種現像,值得我們哲學家去研究。”張敬懷說。
“這’某種力量‘是什麼我還沒有想清楚。”
台上台下一陣陣口號,一個個“三種人”輪番坦白交待。“打倒”和“批臭”之聲震耳欲聾。他們不去聽,會場上也沒有人注意他們的竊竊私語。這時,吳導演掏出小本,快速寫了點什麼,隨即拿給他,問:“你記得有一齣戲叫《人面桃花》嗎?”
“記得,記得。”張敬懷答。
吳導演說:“其中有四句:’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互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現在面對此情此景。我即興胡謅了幾句。”
張敬懷接過條子,見寫的是:
十年今日此門中,
“文化革命”大鬥爭。
造反英雄何處去,
老吳依舊笑春風。
張敬懷看了甚覺有趣。吳導演要回來字條,馬上撕碎了。
張敬懷說:“你現在可以’笑春風‘,我可笑不出來。我雖然被釋放出來了,但問題還沒有個說法呢。”
吳導演安慰說:“你不用急,等着吧,好飯不怕晚。”
開過批判大會,兩人在回去的路上又談了很多。張敬懷回到招待所,躺在床上想。吳導演是對的,難得聽他說的這一席“沒遮沒攔”的話。自己當初沒有自殺,就是要看到文化大革命怎麼收場!現在看到了你方唱罷他登場。座上賓,階下囚。人際關係是這樣,人民生活呢?昨天他排隊買東西,已經體驗過了。自己雖然又成了“座上賓”。可是總該有個說法呀!張主任要他等着,要等到什麼時候呀!我得找找人,甚至到北京上訪。據說,為了平反冤假錯案,到北京上訪的人,成千上萬。過去,衙門口都有一面鼓,你一敲,大老爺就得升堂。可是到北京找誰呢?反正現在用不着擊鼓。那裏有好多老戰友,找找他們,哪怕問點情況、形勢、動向,也是好的。
在艾榮和女兒從鄉下回來之前,對於他們的夫妻關係,張敬懷曾經認真反思過很長時間。二十多年來,他們夫妻間的矛盾,到底怨誰?他覺得,認為自己太理想化了,太不關心這個在戰場上救過他的生命的妻子了。她一直對於她的提拔、任用和級別待遇問題,他沒有為她說話而不滿。和她有同樣資歷的同志,只要是嫁給首長的,大多已經是副廳、局級幹部了。可是,她還是一個副科級。這很傷她的自尊心。可是,話又說回來:憑他對妻子的了解,她太要強,太注重官、名、利,事事愛拔尖,和誰也搞不好團結,且不管她的能力和水平,把她放到任何一個領導崗位,不鬧得四分五裂才怪呢!況且,自己明知她不勝任,怎麼好違背黨性原則,去為她“說話”呢?不要說“說話”了,自己一想,就覺得臉紅。正因如此,當有些組織部門領導主動提出:“艾榮是個老同志了,在朝鮮戰場又立過功,是不是……安排?”
他一聽這話就說:“得啦,她不行。我聽人反映,她連一個支部副書記都當不好……”
艾榮曾經主動去向組織部門問過,她因為什麼只能當個小小的支部副書記?逼得組織部長只得對她說:“你去問你的老頭子吧!”
想來想去,自己不違心為她“說話”是對的。……不管怎樣吧,經過“文化大革命”這場風暴,批判什麼修正主義啦,天天讀語錄“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啦,要樹立“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思想”啦,她總該有點改變吧?經過這九死一生的磨鍊,她怎麼會沒點改變呢?只要她回來,他一定主動和妻子和好。小女兒一向聽媽媽的,從來不和爸爸親近。這一方面都怨自己,因為工作忙,沒有時間抱抱她,親親她,給她一點父愛。現在自己應當給她一點作為父親的關愛。
張敬懷還想到,在“文化大革命”高潮中,的一次批鬥會上,造反派為了讓張敬懷交待“罪行”,曾經拿出夫人寫給她的的“最後通牒”,說你如果再不交待問題,我就和你離婚。但這終究沒有成為事實。他相信,那是造反派逼迫的結果,在那種人人自危的形勢下,情有可原。這次她母女回來,改善家庭關係要緊,這些事已經過去,不能再怪她了。
過了一個星期,辦公廳單主任派人把妻子和女兒從“走五七道路”的農村接回來了。據單主任說,他家原來的房子,被兩個造反派佔着,且一分為二(在中間修了一條牆),正攆他們搬家,院內那堵牆要拆掉,房子還要打掃修繕一番。
因此先讓他們一家在招待所住些日子,還給他調了個套間。
夫人和女兒是省革委會用大汽車接回來的。當時是“凈身出戶”,除了日常生活用品,沒有帶走什麼東西,自然也沒有拿回來什麼。
張敬懷見了母女,原來就瘦弱的夫人更瘦了,臉色黑黃,有氣無力的樣子,不免生出憐憫之情。見女兒長那麼高,使他感到驚異,細細一想,她應該有這麼高,因為她已經是個十九歲的大姑娘了。
張敬懷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和顏閱色地問:“還好嗎?”
使張敬懷沒有想到的是,夫人沒有好聲氣地說:“有什麼好的?你看看,我這手,我這臉,能好嗎?差一點沒有死在鄉下!”
張敬懷一時無言以對。
艾榮又說:“人家沒有從部隊轉業的首長,在文化大革命中,都’支左‘了。
在地方各單位當領導。人家是什麼樣子?我們是什麼樣子?不就是因為你愛多嘴多舌,講你的’原則‘嗎?”
張敬懷說:“過去了,該過去的東西,就不要再說了!”
“我就是不能忘,我永遠記得,永遠記得!”
張敬懷不想和她一見面就吵。經過這場九死一生的浩劫,她也應該冷靜下來,現實一些了。但是他實在不能和她說清楚,便轉身對女兒和善地說:“勝美,來,讓爸爸看看,你長高了多少?”說著把女兒拉在身旁。他抓着女兒的手,扣在自己手上:“哦,和爸爸一樣高,是大人了。”
又使他沒有想到的是,女兒像被火燒了一下,麻利地從他手中抽出來。
張敬懷也知道,在文化大革命高潮中,當滿街貼着“打倒”和“聲討”他的大字報時,艾榮也被開了幾次批鬥會,要她揭發丈夫。接着是他被關押九年。在九死一生之後,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夫人也應該問問他身體怎樣,受了些什麼苦。這麼多年,他被關押着,彼此不通消息。現在團聚了,總有好多話要問吧!
可是夫人連一句話也沒有問。又過了半天,卻說:“平常沒有借你的光,這次可是借光了。我們是反黨集團分子的家屬,等於半個反革命!我們娘倆被流放到鄉下,你不覺得對我們有愧嗎?”
張敬懷聽了這話,幾乎哭出來,隨即大聲說:“我有什麼愧?我有什麼錯誤?這怎麼怨得着我?”
“沒有錯誤,人們怎麼斗你?”
“現在不是……回來了嗎!”
“回來了怎麼樣?你的問題解決了嗎?還沒有平反啊。說不定在哪一天,你又來個’二進宮‘──我當時怎麼了?怎麼鬼迷心竊,嫁給你!好事攤不着,壞事老是跟你吃瓜落!”
想不到夫妻生死離別這麼久,一見面就把關係搞僵了。張敬懷再想不出來要說什麼。他從身上掏出一羅人民幣,說:“這是補發的工資,我沒有全領。你看需要什麼,和孩子到商店買點東西吧!”
夫人遲慢地接過錢幣,對女兒說:“勝美,咱們上街吧。”女兒一直和媽媽好,事事都信媽媽的。
兩人便上街去了。
夫人說得也對:他雖然從監獄裏釋放出來了,可是他的問題並沒有解決。他到底是不是“彭德懷死黨”?是不是“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是不是還有其他種種罪名,這可是有關他的政治生命問題,不可不弄清楚。但是,現在正在清查“三種人”,從北京到各地,有不少造反派還掌着權。他所尊敬的彭總已經與世長辭了。
有一天,單主任來看他,並建議:現在揭批“四人幫”,將來會怎麼發展呢?誰也說不清楚。可是按照過去的經驗,有時會風雲突變。你現在的問題,上邊還沒有一個“說法”,也就是說還沒有結論。所以現在還是“戴罪之身”。你的問題由北京管,連檔案也都調到北京了。北京對你沒有個說法,省里也不能給你定什麼性質。可是,通過組織解決,會有一個很長的過程,要解決問題快一些,你在北京有很多老戰友,不如到北京去找找老戰友,請他們說句話,那真是一言九鼎,問題很快就會解決。即使一時解決不了,能了解當前一些情況和政策的走向也好。
這個建議有理。於是,張敬懷在心中扒着手指數着,從總參、總後、總政到地方各機關、團體,有七八個人可以找,即使他們不管自己的問題,了解些情況,決定自己下一步採取什麼措施,總是有易處的吧!
他下了這個決心,想了又想,找了又找。忽然想起來一個叫侯卓夫的老戰友。
在抗美援朝前線,他們肩並肩作戰,結下了深厚友誼。回國之後,有一段時間,他們還是鄰居,彼此經常來往。他的那個小兒子,小名叫“大聖”,還是他給取的。從“文化大革命”的大字報上得知:侯卓夫在什麼“文革領導小組”當過幾天領導,大字報常常見他傳達“最新最高指示”。去找找侯卓夫,不失為一個好主意。
張敬懷就這麼決定了。他還讓單主任找了侯卓夫和另外一些老同志、戰友、領導的地址和電話號碼。怎麼走法,到北京的住處是一個問題。他想十年監獄生活,自己脫離社會太久了,坐坐硬板車,住在小店裏,了解點社情民情也是好事。
便自己到車站買了車票,次日就乘硬板火車到北京去了。
到了北京,他才知道海天市之小。他記得,他最後一次到北京,是在1958年夏天。他和秘書一出車站,汽車就把他接到了京西賓館。現在他孤身一人到了北京,一下車,好像掉到汪洋大海里,在人群的浪花中擁來擁去,不知道怎麼走,往哪裏走。他在車站附近找到一個叫做“太陽升”的小旅店住下,向服務員問了許多事,覺得長了不少知識。
稍事休息,就按照服務員的指點,碰運氣去了。
張敬懷先是打電話問他事先開列的名單上的老戰友、老領導、老部下。使他失望的是,有的在“文化大革命”中“仙逝”了,有的調動了工作,有的搬家了,有的下鄉還沒有回來。他按照原來的一個舊地址去找抗戰時一個老同志。公共汽車路過新華門前,他知道這是國務院的所在地。汽車被堵了一個多小時,原來是有一百多河南省的“上訪”者,要求平反他們的冤案,交通警察費了一個多小時,才把他們疏散。好容易找到那位老同志的住址,那位同志卻調到雲南去了。但他夫人很熱情地接待了他。這位夫人,為他打了十來個電話,才打聽到侯卓夫的地址和電話。
得到了侯卓夫的新住址,他又重新回到“太陽升”旅社。他打電話到侯卓夫家裏。接電話的是一個女人。他不好意思問是侯卓夫的夫人、女兒還是保姆。張敬懷便自報“家門”,說自己是侯首長的老戰友,那女人才告訴他:首長到大西北公出了。她說,你要是有事,可以找找侯貴卿,他目前在國務院工作,“負很大責任”的。還告訴了侯貴卿辦公室的電話。
張敬懷覺得:這不是“小聖子”嗎?找到他,也許會有些用處的。這個侯貴卿小名叫“大聖”。
侯貴卿,好像有當官的遺傳基因。從小學到高中,每一個年級,都當班長。
文化大革命後期,也響應號召,下鄉插隊,接受了貧下中農一段“再教育”,從鄉下參軍,然後提干,接着是科長、處長、到局長,芝麻開花節節高,如今已經成為副部級的什麼主任了。
這天晚上,張敬懷居然打通了侯貴卿家裏的電話。
“你是誰呀?”張敬懷問。
“我是侯貴卿。”
“你爸爸在嗎?”
“不在。你是誰?”
“我是張敬懷,你爸爸的老戰友。你是’小聖子‘吧?”
“什麼’小聖子‘?我是侯貴卿。你住在哪裏?”
“我住在’太陽升‘旅社。”
“哦,’太陽升‘旅社……”對方稍加停頓,“你有事嗎?”
“我沒有什麼事。”張敬懷略作思索,說“也算有事,我的問題,我想,你可能知道一些情況。你爸爸到什麼地方去了?”
“他到大西北視察……。”
“什麼時候回來?”
“這是我爸的事,我不知道。”
“那麼……我和你談談也可。明天晚上,到你家裏好嗎?”張敬懷對自己的低三下四有些臉紅,我怎麼向一個小孩子求情似的講話呢?但是,找他談一次也許能聽到點什麼有關落實幹部政策方面的情況。
對方又略作停頓:“有事……咱們明天──明天不行,明天我有外事活動。
後天吧,到我的辦公室談。”
張敬懷覺得,按他目前的情況,在家裏像聊天似的談話比較輕鬆,便說:“在家裏談話好。”
“還是在辦公室談吧。我辦公室的地址是……”他講了地址,就把電話放下了。
張敬懷覺得十分不快,在辦公室談話,有“公事公辦”的意思。如果他住在京西賓館,這位“小聖子”一定主動去看他,可是他住在一個小旅社,對方就猜到他目前的處境了……世態炎涼,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既然已經來了,人家又答應見面,那就見見吧。即使解決不了什麼問題,問問當前的情況和形勢也好嘛。
第三天,張敬懷就如約到了侯貴卿所在的單位。
這個單位大門很寬,有四根對稱的柱子。兩面的牆壁上,刷了八個大字:一面是“團結緊張”,一面是“嚴肅活潑”,進門不遠,有一座大影壁,刷了五個大字,是毛體的“為人民服務”。門口站着兩個神色嚴肅塑像一般的衛兵。他走近一個衛兵,說:“我找你們侯主任。”
衛兵看了看他,並往四面瞥了一眼,見沒有汽車停着,是個普通百姓,問:“你找侯主任有什麼事?”
張敬懷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說:“沒有什麼事。”
“沒有事,你來幹什麼?”
張敬懷說:“我是他父親的老戰友……想看看他……”
衛兵說:“你到收發室問問吧。”
收發員又盤問了他一番,張敬懷有些不快,似乎是命令着說:“你把電話接到侯主任辦公室,我和他直接通電話。”
收發員見來者不善,便把電話接到侯主任的辦公室。電話中說:“你讓他進來吧。”
張敬懷這才進了大門,在辦公大樓三層,走進侯貴卿的辦公室。
張敬懷一見侯貴卿,這哪裏是什麼當年的“小聖子”呀!一個標準的將領風度的軍官。侯貴卿見了當年的“張叔叔”,以不熱不冷的態度,輕輕地摸了摸他的手:“請坐吧。”
這時和他年齡相仿的一個軍人,端上一杯茶,可能是他的秘書吧。
張敬懷落座。
“你找我……爸,有事嗎?”侯貴卿主動問。這一下切入“主題”的問話,使張敬懷語塞了。半天才說:“關於我的問題,你可能也知道,我想……”
侯貴卿仍然不冷不熱地說:“你的……問題,我早就知道一些。現在中央撥亂反正的任務都很重,要落實政策的人很多。我們落實幹部政策小組,是按地區分工的。河山省不歸我管,不了解情況,我沒有發言權。但是,解決什麼問題不得有個過程啊。”
“是要有一個過程,可是十多年了……”
侯貴卿又打斷了他:“我們要相信群眾,我們要相信黨。這是兩條基本原理。”
“基本原理……政策界限是什麼……”張敬懷的語氣有些難耐。
侯貴卿又打斷了他:“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你總該相信黨的政策吧?”
張敬懷再也忍耐不下去了,心想,講這些絕對正確空話、套話、官話,絕對不會犯什麼錯誤的話,難道我來見你,是要聽你這些空話、套話的教訓嗎?稍作沉默,即說:“那好了。”站起來告辭。
“司秘書,送一送……”
“不用了。”張敬懷以命令的口吻說。
張敬懷揚長而去。面對這種官腔、官氣、冷漠,他感到受了羞辱。比他挨一次批鬥都難受。
“一闊臉就變!純粹是個少年得志的新貴!這是文化大革命培育出來的品種。”張敬懷想。
張敬懷來到大街上,覺得肚子有點餓了。便走進一家叫“南來順”的小飯館。
一個身穿白大衫的服務員,上下打量了他好半天,然後驚叫道:“唉呀!這不是老首長嗎!你怎麼在這裏?”
張敬懷也打量了對方半天:“你是……?”
“我是你的警衛員小周呀……可不是嘛,都十多年了……首長可瘦多了。這麼多年,首長受了不少苦吧?”一派河南鄉音,又是熱情地握手。
“就那麼回事吧。”張敬懷含乎地說。
小周說:“我複員以後,一直想念首長,可是,總也打聽不到你的下落。你還好嗎?”
“也算好吧。”張敬懷說。
“你怎麼在這裏?”小周問。
“為個人私事。”
“是落實政策的事吧?”一想,這裏不是談這類事的地方,隨即問:“首長吃點什麼?涮羊肉,芝麻燒餅,不錯的。”
“隨便吃點什麼都行。”張敬懷說,又問:“你怎麼在這裏?”
小周答:“我有一個叔叔,在北京工作。借他的光,在這裏開個小飯館。又當服務員,又當掌柜的,還得當採買……有一個本家叔叔當廚師。”
“生意不錯吧?”
“過得去。能混碗飯吃就行。你稍等。”說著到廚房去了。不多時,端上來五六個菜,有葷有素,還拿上來一瓶“杜康酒”和兩個杯子。倒滿了,一杯遞給張敬懷,一杯放在自己面前:“喝吧,見了首長,怪高興的,乾杯!”
張敬懷隨即端起酒杯,兩人一起幹了杯。小周說:“這裏也不是說長話的地方。我給你個地址,找個時間,我有好多話要和您說呢。”隨即在飯桌上寫了地址。
“我覺得對不起你……”張敬懷動情的說。
“別說了。這個年月……難說誰對不起誰……有話留着,到我家裏再說吧。”
小周陪張敬懷吃過了飯,告辭時,張敬懷掏出二十塊錢給他。小周推推搡搡地說:“多年不見,你這是為啥?你要是給我錢,就是看不起我。”
張敬懷看小周是真誠的,只好把錢收回來。
張敬懷一面往回走,一面想:天底下壞人不少,歸根到底還是好人多。
張敬懷從北京回來,仍然覺得心中空空空蕩蕩的。可是令他高興的一件事是,他被沒收的幾千冊書籍,原來放在省委的倉庫里,現在全都發還給他了。他想,過去因為工作忙,沒有時間認真讀這些書。何不藉此機會讀些書呢?他想,“文化大革命”把人的一切“惡”的本質,都撓混出來了。是“人之初,性本善”,還是“性本惡”呢?他想研究一下這個爭論了兩千多年的問題。於是,他把有關這方面問題的書籍都找出來,細細地閱讀品嘗起來。
這一段時間,關於張敬懷的問題,上邊一直沒有來什麼文件。但是,辦公廳單主任對張敬懷作為老領導,仍然十分關心、尊重。經常來看望他,問他有什麼困難,他將儘力幫助。這使他得到了某些安慰。可是,他在家裏好像是二等公民,夫人還是經常埋怨他:說都是因為他,鬧得幾乎家破人亡。張敬懷用什麼道理也給她解釋不清楚,女兒和媽媽一致,也不理他。這又使他經常處於焦躁,煩悶之中。他想出去走走。
這時單主任提出了一個很好的建議:原來省委在順陽市郊水庫,建有一所幹部休養的療養院,叫“翠谷山莊”。單主任建議他到那裏療養一段時間。這十年中,他受到那麼多的肉體折磨,也該對身體全面檢查一下,看看落沒落下後遺症。
張敬懷覺得這真一個好主意。在那裏一面療養,一面讀書,比在家裏舒暢。他同意了,選了好多書帶着。單主任便派車把他送到翠谷山莊。
這翠谷山莊建在水庫邊上,除了醫療機構是一座三層大樓,療養室都是一座座獨立的小樓。小樓建在山坳林蔭碧草之中,面對碧綠的萬頃波光,蒼松翠柏遮天蔽日,環境甚是幽靜。此時還不到療養季節,況且各機關團體學校,正忙完成清查任務。剛被“解放”重新上台的幹部沒有時間,那些被清查的“三種人”,自身難保,對翠谷山莊,他們自然也不能像以前一樣,說來就來,把這個“安樂窩”當成自己的來家住。因此,現在來翠谷山莊療養的幹部很少。
張敬懷在翠谷山莊住下后,先是全面檢查了身體。也許他的身體是戰爭的血和火鑄造的,五臟六腑居然沒有落下什麼殘疾,一切正常。這使張敬懷十分高興:人的生命力真是頑強,受了那麼多的酷刑,他居然還是一個全面健康的人,這也不失為一個奇迹!
張敬懷住在這裏,只是護士每天給他吃些營養調理藥物,再就是每天爬爬山,游游水明如鏡的水庫了。他這大半生,從來沒有這麼悠閑自在過。
翠谷山莊的醫護人員們,自然知道張敬懷以前的身份和地位。因此,對他格外照顧。他們建議張敬懷:爬山、游泳是鍛煉身體,釣魚是修鍊心靈,建議他釣釣魚,並且給他準備好了釣桿。
這天,張敬懷由他們陪着,便到一個僻靜的水灣垂釣。
張敬懷正注視着魚漂,從遠處游過來一個人。這人游得很快,身後分開一道八字波浪。奮起的兩隻臂膀和兩腿,發出噗通噗通的響聲。游到張敬懷釣魚的地方,就在周圍噗通起來。
陪同張敬懷釣魚的醫護人員們喊:“喂!同志!你游遠些,別干擾首長釣魚!”
那人童聲童氣,一面踩水,大聲說:“喂!你們走開,別干擾我游泳!”
一個護士說:“是我們先在這裏釣魚的,先來後到,你得走!”
那人答:“是我先在這裏游泳,先來後到,你們得走!”
“你怎麼不講理呀?”
“你們才不講理呢!你們釣鉤,掛住我要負責任的!”
這時一個醫生說:“是小馮,一個調皮的姑娘。”
張敬懷覺得有趣,招呼游泳人:“你上來,你上來。”
一個身段勻稱有着曲線美的姑娘,游向岸邊。姑娘一面摟頭髮上的水,一面格格笑着說:“是你們不講理,還是我不講理?我早晨八點就在這裏游泳了。”
張敬懷說:“咱們談談好不好?”
“隨便,有什麼不好的。”姑娘說話很痛快。
張敬懷又打量她,姑娘身裁勻稱,面容紅中透白,兩眉正中有一顆小米粒大小的黑痣,很像印度電影《流浪者》裏的麗達。
“你叫什麼名字?”張敬懷問。
姑娘答:“我叫馮怡。”
“在這裏療養?”
“是的。”接着自我介紹說“我是個’知青‘,在農村修理了幾年地球,在’大返城‘高潮時,從鄉下回來。沒有分配工作,在新華書店當一名臨時工。事情不多,讀書很方便。”
“你的父母呢?”
馮怡低頭沉默了一刻:“我不希望談讓我傷心的事。”
“你是來遊玩,還是來療養?”
“這是高幹的療養院。按正常情況,我是進不來的。可是,我在’文化大革命‘中學到的本領,各人有各人的辦法。來住幾天,玩玩。”說著詭秘地一笑。
“你猜猜我是幹什麼的?”張敬懷饒有興趣地問。
“我會看手相,”馮怡故作姿態地說:“讓我看看你的手。男左女右……伸出來。”
張敬懷笑着說:“經過文化大革命,你還搞迷信活動。”但還是把左手伸給了她:“我不信,你看不準,可得受處分!”
馮怡拉過他的手,裝模做樣的看了一會掌上的紋路,邊看邊說:“你嘛……是個當官的。哎呀,你的官還不小呢。你看,你這’事業線‘,又粗又長……”她繼續看下去,接著說:“可是,四十歲以後,’事業線‘突然斷了,你就事事不順,在’文化大革命‘中,挨整了,整得還不輕。以後嘛……你的’事業線‘,又延長下去了,興旺發達……對不對?”
張敬懷說:“也算對吧。你不怕當官的?”
馮怡說:“我不怕當官的。當官的,不也是人嗎?”
“對,當官的也是人。你這個觀點很對。你這個小鬼真有意思。”
馮怡哈哈大笑:“你不能叫我’小鬼‘,那是你們紅軍對小孩子的稱呼。我已經二十歲了。”
張敬懷笑了:“我檢討,不叫你’小鬼‘,叫小馮吧。……你說,你不怕當官的,這很好。可是當官的很厲害呀,他掌握着生殺與奪的大權……”張敬懷又笑了笑。
“可是,有時候老百姓也很厲害。像你挨斗的時候,老百姓就很厲害。”馮怡說。
除了在“文化大革命”中,還沒有人敢反駁過他,張敬懷覺得更有意思,說:“是的,當官的首先是人。他也吃喝拉撒睡,他也有七情六慾。他有權的時候,一說話就是’指示‘,就是命令。一講話,不管講什麼,都很’重要‘,沒有人敢和他開玩笑,沒有人找他談天說地。”
“可是,他不當官的時候呢?”馮怡問“還有人把他當成人?……”馮怡說著打住了。再說下去,就要揭張敬懷的瘡疤了。
張敬懷說:“你既然不怕當官的,我們交個朋友如何?”
“我?”姑娘看了看他,自己搖着頭“我不夠資格。”
張敬懷說:“你可知道,交朋友沒有高低貴賤差別,沒有貧窮富裕的差別,甚至沒有年齡的差別的。只要談得來,就可以成為朋友。如果講這些差別,就是酒肉朋友了!一起打過仗的叫戰友;一起打過牌的,叫牌友;一起養病的叫病友。
病友,即養病中的朋友。咱們在療養院一起養病,豈不是朋友?”張敬懷暢快的大笑了。此時,張敬懷自己也不明白,他和這個女孩子怎麼會有這麼多話。
停了一刻,馮怡說:“我告訴你吧,我認識你。”
“哦?你認識我?”張敬懷好奇地問。
“我起碼見過你兩次。”
“在什麼地方?”
“第一次,是我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學校請你做過’紅軍長征‘的報告。”
“這事很多,我早就忘了。”張敬懷說。“第二次呢?”
“第二次又更稀巧了:是在你挨批鬥的大會上。”
“哦?”
“我這個人,小人書看多了,我崇拜英雄。那天在廣場開批鬥大會。我混進去看熱鬧。一看被批鬥的是你”
“怎麼樣?”
“他們那麼樣的打你,踢你,揪着頭髮折磨你,你居然不低頭,不認罪。我覺得你很了不起。那時我才十來歲,並不懂得什麼’路線‘。當時,我想表示一下對你尊敬的態度,可是一時又找不出好辦法。我摘下來頭上的紅線帽子,衝上台,便把帽子戴在你頭上,就跑出了會場──你還記得那個小姑娘嗎?”
張敬懷也笑了:“記得,記得,沒齒不忘。後來呢?”
“當時我們小學也停課’鬧革命‘。第二年雖然複課了,仍然是斗校長,斗老師。第三年,我們都被趕到鄉下,’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了。”
“你在鄉下呆了幾年,有什麼感受?”
“感受太多了,生活在這個時代,這個社會,很不容易,活得太累。所以,最近走了個後門,來這裏游游泳,輕鬆一下。”又問“你喜歡游泳嗎?我陪你。”
“喜歡的,不過我只會’狗刨‘。”
“首長不會,沒有關係的。我教你。”
“我已經不是什麼首長了。你就叫我張敬懷吧!叫老張,張叔,張伯都行。”
“好的!”馮怡快樂地說。
這樣,他們每天穿樹林,爬青山。肩並肩,手挽手。從背後看,像情侶;從正面看,像父女。
張敬懷說:“咱們倆個,扶老攜幼。你扶老,我攜幼。”
“別那麼說。我也沒有覺得你老,我也不’幼‘了。二十歲,還幼嗎?”
過去張敬懷和人談話時,從來沒有說過這麼多話,也沒有這麼隨便。現在他覺得,能夠和人無所顧忌地談天說地,是人生最大的快樂,是最大的享受。他從來沒有享受過無拘無束的談天的樂趣。
有一次,馮怡問:“咱們的老祖宗在《三字經》中說:人之初,性本善。可是在文化大革命中,人怎麼那樣惡呢?到底人的本性是’善‘呢?是’惡‘呢?”
張敬懷想了想,說:“我最近也想研究研究這個問題。人性善和人性惡,爭論了一兩千年了。我看,人一下生,呱呱墜地,他的本性,應該是善的。惡是後學的。”
馮怡說:“我和你的觀點相反,人一下生,呱呱墜地,人的本性是惡的!”
“哦?”張敬懷看着馮怡“說說你的道理,我洗耳恭聽。”
“這首先要給’惡‘下一個定義:什麼是惡?人是什麼?人是動物,不可否認吧?動物要生存,就要吃食物;要安全,就要保護自己;自己要有更多的佔有,就要排斥別個,甚至撂奪;要傳種接代,把生命延續下去,就要尋求配偶,這和一切動物都沒有差別,對吧?”
張敬懷沒有回答,卻說:“說下去,你說下去。”
馮怡繼續自己的議論:“人是動物,所以人性,首先表現為’動物性‘。所有人性中的’惡‘,小的如自私,佔有欲,偷偷摸摸,大的諸如戰爭、陰謀、宮延政變,就是這種’惡‘的延續和發展。所以,應該是’人之初,性本惡‘。這就是我的觀點。”
張敬懷笑了:“你這小鬼……還真愛想問題呢。”
馮怡馬上說:“你怎麼又叫我’小鬼‘?咱們有君子協定呢。”
“好,我錯了。”張敬懷說“如果說,人的本性是惡的,那麼怎麼解釋革命家的流血犧牲?怎麼理解’殺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怎麼理解為了革命,在敵人的監獄中’要把牢底坐穿‘呢?怎麼理解許多善心善意的行為呢?如果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人一生下來都是’惡‘的,豈不是要滅亡嗎?所以人的本性,還是善的。”
“我還是不能同意你的’高見‘。”馮怡說。
“說說看。”
“人和動物的最大區別,第一,人是生活在群體中,所以人有’社會性‘。人們為了自己的群體的生存、發展、強大,生活得更好,就慢慢形成許多生活的行為規範。對個人,用道德約束自己;大者,難於自己約束的,就制定了法律等等手段。所以,我以為,’惡‘是先天的,是本性,’善‘是後天的,是教育,是社會道德和法律制約的結果。所以還是’人之初,性本惡‘。”
張敬懷哈哈大笑:“你這個小……馮,真能詭辯!如果,人性都是’惡‘的,就沒有革命,沒有理想,沒有道德了。”
“現在談你的道德,善良,真誠,不講謊話,助人為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能做到這些,就是一個有道德的人了?”
“當然!”
馮怡說:“可是這道德是有自己的群體性的。比如,你在監獄中,敵人審問你,要你講出地下工作者的名單,你能講真話嗎?不能,你就違反了自己’真誠‘的道德準則。你之所以不講真話,是為了你所在的群體能夠不被打敗,還要發展,強大,勝利。再比如這’忠‘吧,向來是我國最高的道德標準。這個’忠‘字的群體性最強:當了’張皇帝‘的臣子,對’張皇帝‘必須忠;當了’李皇帝‘的臣子,必須對’李皇帝‘忠;’張皇帝‘的臣子,如果對’李皇帝‘忠,就構成對’張皇帝‘的不忠……你講講,怎麼衡量這’忠‘字的道德標準?”
張敬懷說:“你還真想了些問題哪。這’忠‘是有階級性的……”
“您老人家得了吧!”馮怡笑着打斷了他“在文化大革命講’忠‘,是創了世界紀錄的。’忠‘字舞,’忠‘字歌,’忠‘字操。林彪最講忠’最最最‘……歸根結底,結果,我就不說了。你,作為我們政權中的’臣‘,也是講’忠‘的,你講’忠‘,還是為了你的群體更好,群體更好了,你也才能更好!從你的經歷中,不是可以看出這一點嗎?”
“這,你說我講’忠‘是為了自己,本人就不能苟同了。”
馮怡馬上問他:“在文化大革命中,你講沒講過’忠‘?”
“講過。”
“你忠於誰?”
“忠於國家,民族……”
“講沒講過忠於毛主席?”
“也講過。”
“錯沒錯?”
“現在我也沒認為有什麼錯。”
“那麼批你,斗你,把你關進監獄也都對了?”
“那不見得是毛主席……”張敬懷覺得,不能和馮怡討論這個問題了……話鋒一轉,你總是為你的’人之初,性本惡‘辯護。文化大革命是特定的歷史環境和歷史條件把人那’惡‘的一面’釋放‘出來了。歸根結底,還是’善‘勝利了呀!如果沒有人性善,你怎麼會給我戴頂紅帽子呢?不談了吧。留着下次爭論。
“好的。”馮怡說,攙扶着張敬懷的手臂,下了山坡。
一老一少,都對他們之間能談天說地,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這天晚上,他們爬過一條小山樑,來到水庫旁邊,在一片柔軟的草地上坐下。這次他們談的是人生。
馮怡問:“我總覺得,你們這些人活得很累。可是你是為什麼活着呀?”
張敬懷說:“是的,累是累。因為我們這一代人,為了中國革命,為了創造人民的幸福,把什麼都交給革命和黨的事業了。能不累嗎?”
“我知道。”小馮說“你們這一代人,為黨,為國家,為人民,為道德,為黨性,為輿論活着。”
“那麼,如果不為這些活着,為什麼活着?”
“在這方面,我們是兩代人,我們有’代溝‘。經過文化大革命,上山下鄉,我現在只為自己,為自己的快樂活着,怎麼快樂,就怎麼活。”
“你光為快樂,就不為自己的前途想一想?”
馮怡說:“我所說的快樂,並不是醉生夢死。比如我對’社會學‘有興趣,就看很多書,能夠解決了自己思索的問題,在這個過程中,我就享受到最大的快樂。”
“你將來可以當博士。”
“也可能。但當不當博士並不重要。人生總得做點事情,否則,活着有什麼意思?做事情就可能有成就,可是當自己有了成就的時候,你不可當真,為了你有了成就,要什麼官呀,名呀,職位呀。那樣你就很累,很不快樂了。幹事情是一種追求,追求的過程中就有快樂,你就把’成就‘當成’活動‘的’副產品‘吧。副產品,是有沒有都可以的。”
“對的,對的。這樣就少些煩惱。”
馮怡忽然問:“我總覺得,在你們那個’圈子‘里生活,一定很累。你不能為自己活幾天?活得輕鬆,自在一些?活得不像個’首長‘,而是像普通老百姓那樣?”
“難道咱在一起談話,我不像個普通老百姓?”
“在我面前,你像!我們是’病友‘嘛。可是一回到你那個生活圈子,你肯定是講話、報告、批指示、下命令。你不能隨便講話,一講話,即使是要人們把大門修高一些,也是’重要講話‘。你得擺着架子,否則人們就不尊敬你。你也不能隨便行動,到哪裏都前呼後擁,怕有人打你的黑槍。天天的日程排得滿滿的,沒有一分鐘是屬於你自己的。這是對下面。對上面呢,你得按照報紙和文件講,不敢越雷池一步。”
“難哪……如果歷史把你放到那個位置,你也沒有辦法。”--------
兩人都不說話了。月亮慢慢從東方升起,沒有風。水庫廣闊的水面,近處灑着月光,隨着輕波的蕩漾,一閃一閃。遠望,水面是油黑色的。山巒和水面之間,有一條柔和的高高低低的曲線,非常優美。有幾顆明亮的星星,映照在水面。也不知道是星星親吻波光,還是波光親吻星星。附近有一個兩三米高的礁石柱子。
水波輕拍打着石柱,發出柔和的“嘩,嘩……”,好像是低聲的情語。
“啪!”有一隻不識趣的蚊子,在張敬懷的背上叮咬。張敬懷沒有打到它。
用手在背後撓,可是總也夠不到那個地方。馮怡說:“我給你撓撓吧。”
張敬懷說:“那就謝謝了。”
於是馮怡在蚊子叮咬的地方輕輕撓起來。
“左邊,往左,右,再往右一點……”他從來沒有過這麼高級的享受。他的女兒、夫人都沒有給他撓過背。
蚊子慢慢多起來,在周圍輕聲地嗡嗡着,好像要參加他們的談話。
“討厭!”馮怡說“怪熱的,咱們下去游游吧。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小沙灘,我以前在那兒游過。”
馮怡和張敬懷各自在附近的樹叢中換了游泳衣褲。馮怡說:“我攙着你,這個地方你不熟悉。”於是她架着張敬懷的臂膀,慢慢向前走。
馮怡穿着一件淡藍色的游泳衣,在月光下顯得幽暗。那勻稱的身材,豐滿的肌膚,優美的線條,令張敬懷生畏。張敬懷只穿着一件醬紫色的褲頭,這麼赤身露體的站在一個姑娘面前,覺得很不好意思。猶豫再三,不敢下水。馮怡玩笑地將他一推,張敬懷便跌入細軟沙灘的水中。隨後,格格笑着,又雙手把他拉起來。
他嗆了一口水。
“你真壞!”
“我教你游泳。”
“學什麼姿勢的?”
“學仰泳吧。仰泳省力氣。”
“好的。怎麼學法。”
“你把身子躺在水面上,放平,仰臉……”
張敬懷聽話地躺下來。
馮怡說:“不要怕沉水,我在下面用兩手托着你呢。不要怕,往後仰,仰,再仰,對了。”然後教他用手和腿划水。剛剛劃了幾下,馮怡稍一鬆手,張敬懷覺得他的身體下沉了,又要嗆水。當人感到要溺水的時候,總是亂抓亂撓亂撲騰,企圖抓住一個救命物。“不行了,不行了。”他喊叫着。馮怡那柔軟的手背立即托住了他的腰。這時,張敬懷要站起來,雙手無意抱住了馮怡的腰。他覺得周身戰慄了一下,當他剛站穩時,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竟然十分羞愧,半天才說:“對不起,對不起了!”
馮怡一時不明白,後來一想才知道是張敬懷在水中掙扎時,抱了她的腰。
“不遊了。”張敬懷為自己的失態感到生氣,說:“我們回去吧!”
“為什麼?”馮怡問。
“不為什麼。我感到對不起你!是我不好……”
馮怡大笑起來:“你,你這個人呀!真是,這有什麼不好的。”
又過了一些日子,辦公廳單主任來電話告訴他:關於他的問題,中央下了一份文件。在電話中先把文件內容大體上講了一下。文件中說:張敬懷同志是黨的好乾部,是久經考驗的真正革命家。過去無論是一九五九年“反右傾”運動或者在“文化大革命”中對他的批判,完全是錯誤的,是冤假錯案。所有加在他身上的罪名,和一切誣衊不實的之詞,一律推翻。恢復張敬懷同志的工作和職務。
單主任還告訴他:原來從部隊來“支左”,在建立革委會時,當了主任的石司令員,已經調回部隊。原省委書記楊同理同志,也從下鄉插隊的農村調回來了,官復原職,仍然作為一把手,主持省委工作。楊書記希望他馬上回來,參加最近要召開的省委會議。他明天就帶一部車子來接他……
張敬懷放下電話,並沒有那麼高興。因為他預計會有這麼一天,一切違反規律的東西都不會長久的。但使他慶幸的是,在他挨批鬥最難熬的時候,在他要切斷動脈血管要自殺那一剎那,居然回心轉意,沒有死成,這才有了今天的呀!十年,十年呀。我們八年抗戰,打倒了日本帝國主義,三年解放戰爭,推翻了蔣家王朝,可是這十年中,我們搞了一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這是為什麼呢?想到這裏,他不覺流淚了。
現在要辦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小馮告別。
應該說,張敬懷在翠谷山莊,度過了大半生最難忘的日子,也可以說是最讓他快樂的日子。他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他就沒有體會到友情的快樂了。他總是下指示,發號令,下級總是唯唯諾諾。而在翠谷山莊,他居然結交了一個算是忘年之交的朋友,也許是對他以前這種損失的補償。所以,這裏好像是他重生的地方。總之,怎麼形容翠谷山莊對於他的意義,也不過分。
這天,馮怡又來約他上山。剛剛走到他門前,張敬懷招呼說:“小馮,你進來。我有件事告訴你。”
“什麼事呀?”
“你進屋再說。”
馮怡進了他的房子,在一張藤椅上坐定:“說吧。”
張敬懷又想了想才說:“剛才省委來了電話,說是中央下了文件,平反了我的冤案,恢復我的職務。明天就讓我回去。”
小馮並沒有為他高興,也是沉默了很久,才面無表情地說:“那……我得祝賀你了!”
“這有什麼值得祝賀的?”
“受了那麼多苦難,官復原職,還不值得祝賀?”
“你給我說這些……就……沒有意思了。”
馮怡說:“是沒有意思。回到你那個工作和生活圈子,整天忙,忙,忙!髮指示,下命令,做決議,寫報告……沒有一時一刻是屬於自己的。”
“你的意見都對。可是一個人在社會上,無論處於什麼地位,都是諸多社會因素和歷史條件造成的。歷史把我推到了這個崗位,我也沒有別的選擇。況且,社會也需要有人干這些事情呀!”
馮怡傷感地說:“那麼,咱們就此告別吧,──永別吧。”
張敬懷一驚:“怎麼是永別?這是什麼話?”
馮怡解釋說:“你想一想,我們在這裏是’病友‘。你恢復了工作,我們之間相距就是天上地下了。我一個小小的臨時工,可能連你們的大門都進不去的。”
“不對的!不對的!你絕對是錯誤的。我的地址,你知道。你在海天市的地址給我寫下來吧。”
小馮俯在桌上給張敬懷寫了她的住址,交給張敬懷。張敬懷說:“如果可能的話,你需要幫助,我會儘力的。”
馮怡不以為然地說:“我不希望有權力的人對我施捨。我可以自己奮鬥。況且我們交朋友時,也沒有想到以後讓你幫助我。”
張敬懷說:“你不能否認,人總會有需要幫助的時候吧?無論是朋友的,團體的,個人的,組織的。”
“我不否認。”
“有你這句話,就行了。我還要囑咐你幾句:你讀了很多書,也可以說很有才能,很有前途。你不能老是當那個臨時工,荒廢歲月。”
“我現在不是在猛學習嘛。現在已經恢復高考。我還得圓圓大學夢呢。”
張敬懷又想了想:“這麼談話多沒有意思。我們還是像’病友‘那麼談話好不好。我這一恢復工作,好像我們之間一下拉大距離了。……我這個人,你的總印像如何?”
這時馮怡才有了笑容:“你嘛……你讓我說真話,還是說假話?”
“這還成問題嗎?”
馮怡笑了:“你地位一變,也許就不喜歡聽真話了。”
“胡扯!說真話。”
“你這個人嘛……”馮怡一面想一面斟酌詞句。
“不用想,講直感。”
“你這個人嘛……首先,作為一個男人,滿成熟,滿可愛的。成熟的男人,比那些’奶油小生‘之類可愛。”
“哈哈哈!”張敬懷大笑“我這個人,哎,還有人說我’可愛‘!連我的老婆、孩子都沒有說過。我不僅可愛,還’滿可愛‘!不可思議,不可思議。假話,假話。”
“你看看,人家給你講真話,你又說是假話。不給你說了。”她耍起小孩子脾氣。
“好好好,真話,你說下去……”
“作為一個領導幹部嘛,對我……對別人我不知道,對我還算平易近人,沒有架子。哎,哎!我告訴你,我衡量一個領導幹部的第一標準,是看他是不是平易近人,是真的沒有架子,不是裝模做樣的對下級拍肩膀那種……”
“說得好,說得好!”
“做一個朋友嘛,也還真誠。就這些。你從來還沒有說過對我的印像呢。你也講一講。”
張敬懷也想了想:“你作為一個女孩子……”
馮怡馬上糾正張敬懷:“不許你叫我’女孩子‘,我已經不是孩子了。”
“好好好。不管你叫什麼吧。你性格開朗,渴求知識,善於獨立思考……”
“我不要那些’鑒定‘語言,要講直感。”
“你也是滿滿可愛的咧。”
“感謝你說我’可愛‘,可是在很多地方,讓人討厭……我不說了,你說吧,我有沒有不可愛的地方?”
“我已經猜到了:有人討厭你。可能認為你獨立思考,不隨波逐流,有時太露鋒芒,對領導不會唯唯諾諾,也就是’不聽話‘。如果真的有人為此說你討厭。
這正是你的優點。”
“我沒有缺點了?”
“等我想起來再告訴你吧。”
次日,單主任帶着車來接他。療養院的醫生、護士們都出來站在大門口給張敬懷送行,唯獨不見了馮怡。她出了什麼事呀?張敬懷叫護士去找,過了半天馮怡才從她住的房間出來。眼睛紅紅的,一面強裝笑容,一面笑着說:“我害眼病了。”
張敬懷不覺心中一陣顫抖:“這個女孩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