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張敬懷在煉獄中
作為一位分管文教的省委副書記,當一切工作走上正常軌道之後,就能擠出些時間讀書了。這真是過去沒有過的高級享受。
從政治層面來說,一九六二年,到一九六五年,在三年多一點的時間裏,經過“八字方針”的貫徹執行,各條戰線都上了軌道,他的工作也覺得更加順手。
可是他要寫的總結中國革命歷史反左經驗的文章,斷斷續續,總是完不成。後來,眼見建國后的“左傾”現像,逐漸得到克服,也就不想再寫。文章的草稿,壓在箱底下。他原來估計,經過“三年困難”,黨和國家受到那麼大的損失,全黨都覺悟到了它的危害,起碼二十年內不會重複。可是剛剛過了三年平靜生活,一場更大的風暴又要到來了。這場風暴的序幕,是從對《海瑞罷官》的批判開始的。
一九六五年十月中旬的一天,卜秘書拿着一羅文件來見張敬懷。那些文件像往常一樣,都分了類,每份文件前面,都貼有“內容提要”。有些不太重要又需要張敬懷批示的文件,卜奎都根據黨的方針政策,寫好了批示內容要點,供張敬懷參考。卜奎把文件放在張敬懷的辦公桌上,從一疊報紙中,抽出一份,說:“這是本月十號上海文匯報發表的一篇長文,題目是《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張書記不妨看一看,我看這篇文章很不簡單。”
張敬懷接過報紙,大略瀏覽了一下內容,抬頭問卜奎:“你講講,這’很不簡單‘在什麼地方?”
卜奎想了想說:“我不理解的是:按照黨規、黨法和一貫政策,像批判吳晗這樣一個北京市副市長,歷史學界權威,知識界名流,中央對這類批判,事前應該有文件通知,和各省市打個招呼。一九六一年以來,又強調貫徹’文藝八條‘,此時發表這樣的文章,很不尋常。如果是中央精神,都是人民日報先發表,可是這篇文件這麼違反常規,突如其來地由文匯報發表,很費解。”
張敬懷又瀏覽了一遍,問:“這個姚文元是幹什麼的?”
卜奎答:“原來是上海一個青年團幹部,後來搞文藝評論。我以前看過他幾篇文章……不怎麼的。省報總編打電話來,說這篇文章很重要,要我請示張書記,問我們省報是不是轉載?”
“讓我看一看再說。”又說“你坐下。”
卜奎坐在張敬懷旁邊的沙發上。
“我記得,”張敬懷回憶着“一九五九年,傳達中央上海會議精神時,毛主席有一段講話,大意是說:現在和他講真話的人越來越少了。他說,海瑞雖然批評嘉靖皇帝,可是他對皇帝是忠心耿耿的,嘉靖死的時候,海瑞哭得把吃的東西都吐出來了。他號召學習海瑞。於是全國文藝界響應號召,寫《海瑞罷官》的,《海瑞上疏》的,《海瑞罵皇帝》的,《海瑞背纖》的戲劇、文章興旺一時。沒有毛主席號召,誰能颳起這股”海瑞風“?因此,我找來明史一查看,果然有這麼一段內容……”
卜奎說:“如果毛主席有這個講話,肯定省委還存有文件,我去找一找。”
“好吧。”張敬懷說。
卜奎退出。張敬懷坐在沙發上又細看起來。卜奎已經在該文中,凡是重要的論點,都用紅園珠筆,圈圈點點地畫了好多記號。張敬懷讀了兩遍。又把卜奎叫來,說:“吳晗是個歷史學家,又是北京市的副市長。像你說的,按正常情況,點名批判這麼一個人物,中央事前是應該有通知的。最近沒有收到這類文件嗎?”
卜奎說:“沒有。最近幾天,我看人民日報,光明日報,解放軍報等中央一級報紙,都沒有轉載姚文元的文章。”
“既然中央各報都沒有轉載,說明中央不知道這事。我看是那些個別文人,為了自己出名,要打倒別人的越軌行為。……剛剛過了幾天平安日子,有人又要興風作浪了。”
“不過……”卜奎還是猶豫着“我看此文還是有點來頭的。上海也是在共產黨領導之下。沒有來頭,上海市委和文匯報能那麼無組織,無紀律?”
“上海的事,我們管不了那麼多。咱們省報不是問:我們是不是轉載嗎?你答覆報社,沒有中央的通知,我們不轉載。”
過了幾天,卜奎又拿來幾份外省的報紙,向張敬懷彙報:“我瀏覽了各省的報紙,有六個省的省報,轉載了姚文元的文章。省報總編又來電話請示,說是希望轉載,不然……我們會被動。”
張敬懷思慮良久,說:“再等幾天,看看中央是什麼態度。要不,你打個電話問問中央辦公廳。”
下午,卜奎回答說:“我打了電話,中央辦公廳說,他們也不知道此事。”
“那就是說,這件事是某些個人的無組織、無紀律行為。我們不要轉載。”張敬懷說。
又過了十多天,轉載“姚文”的省報多了起來。省報總編又來電話催問,是不是轉載“姚文”。張敬懷指示卜奎:“你答覆報社,如果我們轉載時,要加一個’按語‘,說明是作為學術問題讓大家討論爭鳴的。按語中,報社自己不要表什麼態。你先替報紙起草一個按語,我看一看再發。”
本省一直到四十多天之後,才轉載了“姚文”。這件事在“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就被揭發出來,成了張敬懷“阻礙中央聲音”,“保護大毒草”的第一條罪狀。
到了第二年五月,中央發表了“五一六通知”,五月二十五日,北京大學哲學系聶元梓發表了揭發北京市委的大字報。人民日報予以轉載,同時說這是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六月一日,人民日報發表了《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論,全國開始大亂了。
從六月中旬,根據上邊通知,全國各大學、中學、中專已經停課“鬧革命”,千百萬學生已經在全國“大串連”了。
張敬懷住的院子,離大街雖然隔着一條衚衕,但大街上的高音喇叭聲,震天的口號聲,仍然聽得清清楚楚。
這時,人們叫做“革命小將”的孩子們,開着穿梭般的大汽車,對着麥克高喊:
“革命的同志們!混進黨里、政府里、軍隊裏和文化界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是一批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一旦時機成熟,他們就要奪取政權,由無產階級專政,變為資產階級專政。這些人物,有的已被我們識破,有些正在受到我們的信用,被培養為我們的接班人,例如赫魯曉夫那樣的人物。他們正睡在我們的身旁,各級黨委必須充分注意這一點。我們必須識破赫魯曉夫式的人物,揭開他們的畫皮,把他們打倒在地,再踏上一萬隻腳,讓他們永遠不得翻身!否則,他們就要變天,就要千萬人頭落地!”
“堅決揭開省委階級鬥爭的蓋子!”
“堅決揪出省委一小撮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麼溫良恭儉讓……革命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行動!”
在大街小巷,還有另一番“景觀”,在“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社論精神的鼓動下,過去信過“一貫道”的,在舊社會當過兵的,唱過舊戲的演員,成分“高”的所謂“地富分子”,“生活作風”不正,或真或假的所謂“破鞋”,像項練似的掛着一拖到地的一圈鞋子,成群結隊遊行。載着“紅衛兵”袖標的孩子們,讓他們敲着銅鑼“自報家門”:“我叫XXX,是個反革命,我罪大惡極……我對人民犯下滔天罪行!”接着是自己敲響的鑼聲:“當,當,當!”
不久,省委大院門前一百多米長的牆壁上,便貼出來一張大字報:“揭開省委階級鬥爭的蓋子!”大字報開列現屆省委搞修正主義復辟資本主義的“十大罪狀”。圍觀大字報的群眾,萬頭攢動。有一批紅衛兵要衝進省委大院,飭令省委領導和他們對話。可是,他們被警衛擋在大門口,雙方相持着。紅衛兵們在院外唱着語錄歌:“馬列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到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接着又高喊:“造反有理!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這幾天,雖然省委書記楊同理主持開過幾次會,只是傳達毛主席的指示,說是“各地黨委對於文化大革命很不理解,很不認真,很不得力”楊書記說,自己也是屬於這三個’很不‘的人。他也說不清,這文化大革命應該怎麼搞。他要大家發表意見。但張敬懷卻悶着頭,什麼也不說,只是嘆氣。難道剛過了幾天好日子,又要瞎折騰嗎?
省委開會的內容,張敬懷不能告訴卜奎,卜奎也不便多問。
有一天,省委門前又貼出一份有十多張紙的大字報,題目是“堅決揪出彭德懷反黨集團漏網分子張敬懷!”
卜奎下班時,把此事告訴了張敬懷。張敬懷半天沒有言語。過了片刻,說:“你去把這張大字報給抄下來,我看一看。”
卜奎奉命到省委門前,在擁擁擠擠中,出了滿身大汗,才把這張大字報全文抄回來。同時,把揭發省委那張大字報也抄了回來,一起交給張敬懷。張敬懷看了看,無力的放在桌子上。半天才問:“這大字報是誰寫的呢?看來是很了解些內部情況的人呀。”
卜奎回答:“肯定是了解內情的人寫的,署名是’群言堂‘。我們幾個秘書在一起悄悄議論過,大家懷疑,可能是辦公廳秘書處劉吉有秘書寫的。”
張敬懷尋思半天,原來是劉吉有!前年他剛調來省委時,有人向他推薦過劉吉有,劉也極力表示願意給他當秘書,幸虧他沒有同意,這是個可怕的人物。
關於揭發張敬懷的那張大字報的內容,除了廬山會議之後軍區批判他的材料,還有他阻止省報轉載《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文章一事,說這是封鎖毛主席聲音。後來轉載時加的“按語”也是“以學術問題為名,掩護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毒草的真面目。”
外面不管怎麼鬧騰,省委的正常工作總得進行呀!就是為了貫徹“五一六通知”精神,省委也得開會呀!
次日,辦公廳通知:省委要開全委會,討論如何開展文化大革命問題。考慮到門前的紅衛兵們把大院圍得水泄不通,會議地址改在西陵賓館召開。
會議決定上午十點開。張敬懷的車子剛剛開到半路,有一輛車子攔在他們前面,一個秘書匆匆忙忙下了車,小聲告訴張敬懷:“紅衛兵們聽到了省委要開會的消息,已經把西陵賓館包圍了,一部分人衝進了賓館,把好幾位領導同志抓走了。現在臨時決定,會議地點改在近郊的順陽市一號院開。”
司機立即掉轉車子向順陽市開去。
順陽離省會城市只有四十公里。車子在十一時,開到該市的一號院。
省委領導們剛剛坐下,驚魂未定,楊同理書記就匆忙宣佈開會,說:“同志們!現在是非常時期,我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打電話給中央,問這場文化大革命到底怎麼搞法,上面的答覆是:不是有’五一六‘通知嗎?你們按’五一六‘通知精神辦就是了。我仍然摸不着頭腦。學生們要揪人,要抓’走資派‘,你們總是不斷請示省委怎麼辦?連我也不知道怎麼辦……”
剛說到這裏,一個秘書氣喘噓噓地跑進來,說:“有情況!海天市的紅衛兵,坐了十幾輛大車,已經往順陽市開過來了!估計二十分鐘就到,他們肯定要衝擊會場抓人。看來在這裏開會也不安全!”
楊同理書記愣了五六分鐘,其他省委委員都沒有說話。
又過了片刻,又一個秘書跑來告急,說是學生們的汽車已經向這裏開來了。
楊同理書記又遲疑了片刻說:“同志們,在我們四十三名委員中,有十七名同志已經被抓走了。現在即使開會,也不到三分之二的多數。……”
他又停了一刻,顯然心情很激動:“同志們,你們和我都是老共產黨員,有的在戰場上九死一生,有的做過地下工作。我實在是沒有主意了。咱們散會,按照黨性原則,人自為戰吧!”說著潸然淚下。
“散會吧!”
這時紅衛兵們已經把一號樓包圍,喊起了震天的口號。
張敬懷和卜奎是從後門溜出去的。卜奎對張敬懷說:“看情況我們是不能回家了。到什麼地方暫時躲一躲呢?”
張敬懷坐上汽車,用一隻手捂着脹得發痛的腦袋,沒有回答。
不多時,汽車開進海天市區,大街上的遊行隊伍。一群群,一隊隊,孩子們打着大字標語,敲着鑼鼓,喊着口號,舉着紅旗,像洪流一般。
他們第一個看見的是迎面一群小將,五花大綁地游斗一個人。那人載着三尺多高的白帽子,像是陰曹地府的“無常”。標語上寫着打了紅X的大字。“打倒反動分子吳光!”“吳光鼓吹’海瑞精神‘罪該萬死!”後邊還跟着被游斗的演員。
吳光是本省著名的京戲導演,前年在全國刮“海瑞風”的時候,他導演的《海瑞罷官》,影響很大。在排練這個戲之前,文化局曾經請示過張敬懷。那時他也覺得,鼓勵大家敢於對各項工作提批評,敢於提出不同意見,敢於犯顏直諫的精神是值得提倡的。既然毛主席提倡學海瑞,那麼是沒有錯的。他批准了演出計劃。此時張敬懷想:吳光只是一個導演,他按劇本導演而已。要說錯誤,首先是領導的錯誤,導演和演員們還輪得着挨斗?
進入市區后,迎面遊行的隊伍更多了,像趕集似的,連交通都被堵塞了。
“打倒劉少奇!”
“堅決揭露劉少奇走資派的反動嘴臉!”
“劉少奇派工作組鎮壓群眾決沒有好下場!”
張敬懷一驚:“怎麼?劉少奇是合法的國家主席,是黨的二把手,要打倒劉少奇的是什麼人?不是反革命是什麼?”但是看那些汗流滿面的天真、單純、熱情的臉,你怎麼也不相信他們會是反革命!是什麼人策動他們的?
又一支遊行隊伍過來了,被游斗的也不知道是什麼人。他們高喊着:“毛主席親自發動、親自領導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萬歲!萬萬歲!”
張敬懷內心又是一個震撼……難道是……毛主席是一貫正確的,我們無論如何也不能懷疑毛主席!張敬懷內心出現一陣扭心的負罪感。
再往前走,他們被擋在兩隊遊行隊伍之間,汽車無法前進一步。有幾個載着“紅衛兵”袖標的孩子,好奇的隔着玻璃窗,向車內探望,互相商量:“是什麼人呀!是不是走資派?”“把他們扣住吧!”“興許是無產階級司令部的人呢?”
卜奎搖下玻璃窗,說:“讓一讓,讓一讓,軍區首長有緊要任務,耽誤了軍事任務,誰負責任!”
兩隻遊行隊伍讓開一條小道,汽車趕緊開了過去。
卜奎陪張敬懷回到家裏,已經是晚上八點多鐘了。小保姆給張敬懷敘說了一幾件驚人的事件:說是她到街上去買菜,見各個學校已經開始斗他們的校長和老師了,逼迫他們承認執行了什麼“反動路線”。有一個校長不肯承認,被打得頭破血流。外地的學生們,已經到本市串連,他們衝進學校,把一個據說是在舊社會當過編輯的教師給活活打死了。
夫人艾榮也唉聲嘆氣,講了社會上的一些混亂消息之後說:“連我也挨了幾張大字報!”說著掏出一張抄件,扔給張敬懷:“看看吧,他們真會誣衊人!”
張敬懷拿過來看了看,說艾榮是資產階級的闊太太,小病大養,架子很大,官僚主義的工作作風等等。
“你等着吧,我看難過的日子還在後邊呢!”
勝美回來了,說:“我幼兒園的孩子們斗阿姨。真該!她管我們管得嚴,連誰吃飯時掉一粒飯粒,她都批評我們,她是個大壞蛋!我們斗得她直哭,比我們小朋友哭得都厲害,真好玩!”
“不許斗阿姨。”爸爸媽媽齊說。
吃過晚飯,先是卜奎建議:因為省委被紅衛兵沖癱瘓了,看來在家裏獃著也有危險。張書記是不是先到軍區,到那裏看看鄭政委,問問情況,也許他知道的情況多一些,有辦法。……說不定什麼時候紅衛兵們就到我們家來抓人的。“
這個建議正合張敬懷的心意。他也想找鄭政委談談,這文化大革命怎麼能這樣搞呀!也許這位老戰友能夠知道上邊的精神,給他出點主意。
“好吧!”張敬懷說。
卜奎又建議,脫下便衣,換上軍裝。現在紅衛兵們還不敢抓軍隊的幹部。張敬懷不僅不接受,還有些發火,說:“怕什麼,有什麼必要弄虛作假!”
司機把車子開出來,不多時,卜奎陪張敬懷到了軍區。在收發室給鄭政委通了電話,鄭政委馬上接見了他們。
對於這位鄭政委,張敬懷一直懷着感激之情,他雖然主持了對自己的批判,但在當時的情況下,不批判他,可能也沒有別的辦法。他之所以沒有載帽子,沒有定“右傾機會主義分子”,鄭政委起了很大作用。
見了這位同志和戰友,還沒有落座,張敬懷就問:“老鄭,這場文化大革命到底怎麼搞的?上邊有什麼精神?”
鄭政委說:“你問我,我問誰呀!我們幾次給中央軍委打電話請示,連幾個軍委副主席都說不曉得!要我們按’五一六‘通知精神處理。”
“哪有這麼搞革命的。不要說在反右派運動中,就是在正常情況下,把這些衝擊黨政的機關的人,定他個反革命也不冤枉!”
正在此時,張敬懷夫人從家裏打來電話,說是一群紅衛兵來抄家,拿走了不少文件。你暫時不要回家了。
張敬懷放下電話,半天沒有言語。鄭政委又說:“剛才步兵學校來電話,說是該校的學生們也造反了,斗他們的校長和政委,還要到軍區抓人,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
“唉!革命了大半輩子,倒成了’反革命‘!天底下哪有這個道理?”
鄭政委說:“我看你不如先躲一躲。現在真是到了無法無天的世界。我們不是常常讀語錄’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嗎?,搞什麼運動不得有個政策?我想,過一段,中央會下文件的,形勢也會明朗起來。”
張敬懷不語。
鄭政委想了想,又說:“我看,你先到萬山雷達站去躲幾天,雷達站是軍事要地,他們是不敢去沖的。我這就給他們打電話。”
兩個小時后,由卜奎陪着張敬懷到了雷達站山下。他們讓汽車開回家,步行爬了半個多小時的盤環山道,到了雷達站。因為事前他們接到了鄭政委的電話,這個站的站長,早在門口等着,並熱情的接待了他們,立即安排好食宿。不多時,一個管理員便端上了一桌熱熱乎乎的飯菜。
張敬懷百思不得一解:一個堂堂的老革命,大將軍,怎麼搞到這步天地,躲躲藏藏的呀!
對於兩人的到來,雷達站那個管理員感到好奇和神秘:這是軍事要地,在正常情況下,除了部隊首長視察,任何人不得進雷達站的,怎麼來了這麼兩個穿便衣的客人?看樣子,那個年長的是位領導,官還不會小。那個年輕的肯定是他的秘書。但他們到底是什麼人呢?
飯後,他藉著端盤碗的機會,問:“首長貴姓呀!”
卜奎把他推出門外,嚴肅地回答:“不該問的,你就不要問。”
管理員說:“我們這個地方,是軍事要地。現在階級鬥爭複雜,……”
卜奎又頂他:“我們是你們軍區首長的客人,我們來幹什麼,和你不相干!”
次日一早,張敬懷在山間小道漫步。陽光灑在山巒上,一片翠綠,加上啾啾鳥鳴,使人感到:這裏好安靜呀!這裏雖然離市區只有數公里,真是兩個世界。
藍天,白雲,人們在一片天下,怎麼那麼互不理解呢?這是世外桃園嗎?
張敬懷整天都在山坡上低着頭走來走去,想着,想着,怎麼也想不出一個頭緒。
那天傍晚,太陽已經落山。天已經很熱了。張敬懷在一片平坦的場地的大樹下乘涼,想着,總是這麼躲着也不是長久之策,我該怎麼辦呢?這“文化大革命”就是這麼“革”下去嗎?
只聽山下傳來一陣喊叫聲。這聲音愈來愈近。秘書卜奎氣喘吁吁地跑來,說:“張書記,你快躲一躲吧。有一幫紅衛兵上山了,他們要揪人!”
張敬懷有些發火兒:“怕什麼?難道我們是逃犯!”說完站起身子,一動不動。
卜奎不由分說,拉着張敬懷推進他們住的房子。隨即又到有衛兵守衛的大門看個究竟。
一群三四百個十八九歲的紅衛兵衝上山來。那個曾經打聽他們身份的管理員,笑嘻嘻地迎上去,喊着:“歡迎紅衛兵小將們的革命行動!”
那個管理員不知道從哪裏得知,來人就是紅衛兵小將們飭令“通揖”的省委內的“彭德懷反黨集團的漏網分子”,“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於是,他把消息透露出去,有幾百名紅衛兵衝上山來了。
可是,紅衛兵們在雷達站大門口被衛兵擋住了。衛兵高喊着:“這是軍事要地,不準進來!”
紅衛兵們高喊着:“你們這裏藏着走資派!”
這時,滿臉大鬍子的雷達站站長站在大門口,嚴厲地向他們說:“我們這裏是軍事要地,沒有什麼’走資派‘,你們衝擊軍事機關,要犯大錯誤的!”
紅衛兵們說:“不準把雷達站變成走資派的避難所!”接着唱起語錄歌:“什麼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革命派;什麼人站在反革命方面,他就是反革命派……”
大鬍子站長又喊:“我們這裏沒有你們說的走資派。”
“怎麼沒有?是你們站里的人告訴我們的,省里一個大走資派就藏在你們這裏!”
“你們誤會了,是軍區檢查組的首長!來我們這裏視察工作,沒有軍區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入內!”
紅衛兵們又唱語錄歌:“馬列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只有一句話,造反有理!……”接着又大喊:“造反有理!”“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這時一個孩子高喊:“革命的同志們,沖啊!沖啊!他們不敢開槍的!沖啊!”
於是紅衛兵們把衛兵推開,一部分孩子們衝進來了。他們正要在各屋搜查,張敬懷威嚴地站在他們面前,說:“你們要找張敬懷嗎?我就是!……”
紅衛兵們一愣,接著說:“我們要對你這個彭德懷集團的漏網分子採取革命行動!”
“你們小娃娃,知道什麼叫革命?你們知道長征嗎?知道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嗎?”張敬懷嚴厲地問他們這些孩子。
“我們不聽你講,你是老反革命!你跟我們走,向革命群眾交待你的反革命罪行!”幾個孩子不容分說,上來扭住張敬懷的胳膊。大鬍子站長和幾個衛兵怎麼也攔不住。孩子們擁擁簇簇地把張敬懷給帶走了。
原來卜奎去值班室給軍區鄭政委打電話,希望他下令制止。可是怎麼也找不到鄭政委,等他回來時,張敬懷已經被帶下山去了。卜奎覺得他沒有盡到保護領導安全的責任,流着淚和站長商量。站長也沒有辦法,說:“現在紅衛兵都瘋了,根本無法和他們講理。”
卜奎又把電話打到張敬懷家裏,電話鈴響了半天,沒有人接。卜奎連着打了半個小時,才有人接,是張敬懷家裏的炊事員,他說:“今天來了一幫紅衛兵,把張書記的家抄了,拿走不少文件。夫人艾榮也給抓走了,只剩下勝美,小孩子只會哭。你告訴張書記,千萬別回來呀!”
卜奎沒有把張敬懷在雷達站被抓的事告訴炊事員,他決定趕緊回海天市,看看情況再決定怎麼辦。
那天卜奎乘公共汽車回到家裏,已經是晚上九點多鐘了。一直和他格格不入的妻子閔青蓮一見面,就慌慌張張地問:“你上哪裏去了?這麼幾天不回家?不回家,也打個電話呀!”
他們結婚之後,閔青蓮對卜奎真是千般關心,萬般溫柔。可是卜奎像是鐵鑄的,石刻的,怎麼也暖不熱。每次他回到家裏,青蓮總是溫柔地問:“你餓了吧!”
“不餓。”
青蓮把飯端上桌,卜奎懶洋洋地一句也不言語,像吃苦藥似的慢慢下咽。青蓮問:“咸了?淡了?”
“可以。”
飯後,卜奎總是整理從張書記那裏帶回來的文件,一弄就是半夜。青蓮催他:“睡吧,你要愛惜自己的身體呀!”
“不累。”
青蓮走到他身後,用雙手環抱着他的脖子,輕輕地親他,卜奎這時就嚴肅地說:“別鬧!”
“鬧”?夫妻之間“別鬧”?青蓮便哭着自己去睡。
這次他陪張敬懷到雷達站“避難”的經歷,要是親愛的夫妻,他有多少話可講呀!可是他什麼也不願和她說。
“你到底去哪兒啦?”
“和張書記出去了幾天……。”
“你還跟他呀!他是彭德懷集團反黨分子,你還跟他!你站在什麼人的立場去了?”
“不許你誣衊張書記!”卜奎以大聲吼她。
“我告訴你吧!”青蓮說“你的首長家被抄了。抄出來不少反動文件……”
“什麼’反動文件‘!張書記家裏哪有什麼’反動文件‘!”
每當他一發火兒,青蓮就軟下來,說:“有的文件還是你的筆跡。劉司令最近要找你談話,希望你起義呢。”
“哪一個劉司令?”
“省委機關成立了’延安造反兵團‘。辦公廳的劉秘書是兵團司令呢!”
“瞎胡鬧!”
“你先別急。大門口還貼了揭發你的問題的一張大字報。我抄了一份。你看看吧!”
說著把抄滿了兩張紙的小字報交給卜奎。
卜奎看了,標題是《敦促卜奎起義書》,他簡單瀏覽了一下內容,是一九六二年張敬懷給黨中央毛主席的萬言“上書”草稿。
那“上書”大部分稿子,是張敬懷起草,由他抄寫的。一部分是他起草的。
這“上書”草稿,因為張敬懷一直不滿意,也就沒有發出去。沒有想到,“上書”稿子被造反派給抄走了。對這份“上書”,貼在省委大門口的大字報斷章取義,無限“上綱”,說這是張敬懷“復辟資本主義的總綱領”,是替“彭德懷鳴冤叫屈為其翻案的宣言書”!全是一派胡言。
卜奎憤怒地說:“說出這些屁話,想幹什麼?”
青蓮說:“你怎麼可以說這是’屁話‘呀!就在這一兩天,劉司令就要找你談話。你這種態度可要吃虧的!現在省委都癱瘓了。連一個書記也找不着,連辦公廳單主任都聽劉司令調遣。劉司令已經代替省委書記主持全面工作了。”
“我才不承認他這個非法組織呢。”
“你這個態度可不行。你聽我一次,光棍不吃眼前虧呀!”
卜奎不再理她。自己往床上一撲,睡著了。這些日子,他身心都無限疲勞!但是他躺了一忽兒,就起來向門外走去。他得去張書記家裏看看,他不知道被抄家之後,那裏是什麼樣子呢?
“你去哪兒?”青蓮在背後叫着。
卜奎不理她。
卜奎走到張敬懷家裏,門前的警衛已經沒有了。他叫開門,給他開門的是那個善良的大師傅。二人一起進了客廳。大師傅哭喪着臉,說:“前天來人抄家,也不知道是從哪裏來的,像土匪一樣。我說,你們不能這樣。張書記是黨的高級幹部,他的文件有黨的機密,你們不能亂抄呀!要犯錯誤的!”
“去你的張書記吧!他現在是反革命!”
卜奎看了各屋,一片狼藉。滿地碎紙,書藉、舊衣服,傢具也東倒西歪的,所有原來上鎖的箱箱櫃櫃,全被撬開了。
“艾榮同志也被抓走了?”
大師傅答:“來抄家的人說,艾榮只是一個醫院一個支部副書記,還是人民內部矛盾,讓她劃清界限,揭發張敬懷。可是,都三天了,還不見回來。”
“勝美呢?”
“勝美只知道哭,現在在西屋,我剛哄她睡着。”
卜奎來到西屋,見勝美正在睡覺。聽見腳步聲,馬上就驚醒了。一見是卜奎,沒有穿衣服,從床上跳下來就抱着卜奎:“卜叔叔,我害怕,害怕。”說著就在卜奎的懷裏哭。
卜奎說:“好孩子,別怕,有叔叔呢。”立即幫她穿好衣服“跟叔叔走,跟叔叔走。”抱起勝美回頭又囑咐大師傅說:“你哪裏也不要去,你當前的任務就是看家,等我回來。”
“造反派再來抄家怎麼辦?”大師傅問。
“能夠阻止他們,就阻擋一下,實在不行,由他們作吧!現在是無法無天的世界。”
卜奎回到家裏,青蓮一見他抱着勝美,就氣急敗坯地說:“你怎麼把她往家裏抱?你瘋了?”
卜奎說:“張書記和艾榮都被抓走了,我不把她抱在咱家你說怎麼辦?”
“現在人家劃清界限都來不及,你還往上貼!”
“那你說怎麼辦?”
“各人顧各人吧!哪管得了那麼多!讓她走!本來你和張敬懷就有說不清的關係,人家正要揪你呢。你真是不識時務。”
“如果你攆勝美走,咱們倆就散夥!”
青蓮一直和卜奎吵鬧不停,而勝美則抱着卜奎的脖子,嚷嚷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次日,卜奎只好託人把勝美送到三平地區自己的家裏,讓老母親照顧了。
就在第二天,卜奎見省委門口貼出一張“公告”:
革命的同志們,紅衛兵戰友們!
本月二十八日,我們“延安造反兵團”,聯合省、市各造反派組織,在體育場召開批鬥彭德懷死黨,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張敬懷。希望同志們踴躍參加,並徹底揭發他的反黨罪行。
延安造反兵團司令部
井崗山造反兵團司令部
大聯合造反派總部
全市紅衛兵總司令部
捍衛毛主席革命路線總部
大學生聯合總部
“反到底”兵團總部
毛澤東思想紅衛兵
毛澤東主義紅衛兵
八月二十六日
神使鬼差似的,也不知道是誰一下子變出來那麼多打着革命旗號的造反組織。
本來卜奎要去尋找張敬懷的下落,還沒有找到線索呢,這樣就不要尋找了。明天在批鬥大會上,肯定會在體育場見到張敬懷的。
次日一早,卜奎就提前到了體育場。只見一隊隊的年輕紅衛兵們,個個精神抖擻,鬥志昂揚,意氣風發,好像在一個夜晚他們一下變成了主宰世界的先鋒。
每支隊伍都是敲着鑼鼓,舉着紅旗,喊着口號,像潮湧一般,向體育場聚集。在紅衛兵的隊伍中,也有一隊隊的中年人,也載着“紅衛兵袖標”。很顯然是從各機關的幹部中“殺”出來的造反派們。
卜奎站在體育場的大門前等待着。不多時,開來了幾輛大汽車。車上押着約有十幾個胸前掛着大牌子的人。大牌子上寫着“大叛徒”,“大特務”,“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反黨野心家”等等“名分”。有好幾個人卜奎是認識的,原來他們都是省委和省政府的領導。只有張敬懷自己是單獨一輛車子。張敬懷胸前掛的牌子是“AB團歷史反革命分子”,“彭德懷死黨”“右傾機會主義分子”“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在“張敬懷”的名字上還打了個大紅X。卜奎心頭一震,跟着擁擠的人流走進會場,一時沒有注意,把鞋子給踩掉了。正要低頭找鞋,人群馬上把他擠出去很遠。他來不及再找鞋子,在擁擠中被迫往前走。這時,整個會場內,層層疊疊地坐滿了各個方隊。卜奎在一個角落,站好。見眾多被批鬥對像,每人都被,兩個人扭着雙背,一個人揪着頭髮按腦袋,成“噴氣式”狀,下了大汽車。其他被批鬥對像,紅衛兵都喝令他們“跪下!”,不聽令者,都挨了一陣拳腳。結果也都面向觀眾,跪在主席台前了。被押解的人中,只有一個人身份特別:他不是省級領導幹部。因為本省在寫海瑞、演海瑞的風潮中,導演過《海瑞罷官》,此人是胸前掛的牌子上寫的是“反動文人、大毒草《海瑞罷官》導演吳明”張敬懷一個人被架到主席台上。很顯然,今天的批鬥會的主要對像是張敬懷,其他人都是“陪斗”者。
會場內,此起彼伏的歌聲如潮,口號震天。在唱了“馬克思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造反有理!”幾個語錄歌后,主席台上的一個人對着麥克風,大聲說:“革命的同志們,紅衛兵戰友們!我們今天批鬥彭德懷死黨張敬懷!”隨即回頭喝道“把歷史反革命分子,彭德懷死黨,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張敬懷押上來!”台下同時喊出了震天的口號:
“張敬懷必須老實交待反黨罪行!”
“張敬懷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
卜奎一看,主持會議的就是辦公廳那個秘書劉吉有。
“你是什麼人?”劉吉有叫着,讓張敬懷“自報家門”又說“抬起頭,叫大家看看你醜惡的嘴臉!”
一個紅衛兵用力揪張敬懷的頭髮,張敬懷被迫仰起臉。毫不畏懼地說:“我是革命幹部。”
“你別他媽的裝革命幹部了,你是反革命兩面派!看來不揭露你的真實嘴臉,你也不會老實!”
“你到底是什麼人?”又有人喝問。
“我是革命幹部!”張敬懷仍然從容回答。
“你是什麼革命幹部,你是他媽的反革命!低頭!”
“我從長征時就參加革命,從來沒做過任何有損革命的事情!”
“你長征時就是特務分子!低頭!”
張敬懷不低頭,那揪着張敬懷頭髮的青年死命往下按,張敬懷拚命往起仰,這樣一按一仰地反覆多次。
這時,幾個紅衛兵走上台,拿着事先準備好的筆墨和顏料,兩個人揪着頭髮,又加兩個人按着背膀,一個人用黑墨在張敬懷右臉上畫了黑色,另一個人用白粉在張敬懷左臉畫成白色。“看看,這就是反革命兩面派的嘴臉。那拿筆墨和白粉的人把剩下的顏料,一下傾倒在張敬懷頭上。墨汁和白粉漿順着身子流下來。
“揭發!”劉吉有說。接着有人拿着準備好的稿子大聲念着。
卜奎隨拿出本子,迅速記錄了那些揭發的內容。
這次批鬥大會,揭發張敬懷的共有“十大罪狀”:
第一是歷史問題,說他在蘇區就參加了AB團,是國民黨特務分子。
第二是彭德懷死黨。
第三是去年批判“海瑞罷官”時,壓制對“海瑞罷官”的批判,下令我省的報紙不準轉載“文匯報”姚文元的文章。
第四是在他家裏抄出來一份萬言上書,攻擊黨的歷次政治運動,是全面復辟資本主義的綱領。
甚至在困難年月,張敬懷家裏養了兩隻雞,也是個人搞資本主義的“試點”。
總之,全是無中生有地胡亂上綱。
接着又有幾個人上台做批判揭發。
每一個發言前後,都是一陣口號“打倒大特務,反黨分子張敬懷!”“張敬懷不投降就叫他滅亡!”“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等等。
“揭發你的罪行是不是事實?”劉吉有在一個人揭發后問。
張敬懷堅決回答:“不是事實!”
“打倒張敬懷!”“打倒死不改悔的走資派!”“把反黨分子打倒在地,踏上千萬隻腳,叫他永遠不得翻身!”
又是口號震天“張敬懷反對毛主席,反對毛澤東思想罪該萬死!”
“死有餘辜!”
又有幾個造反派上來,把張敬懷按倒在地,踏上十來只腳,然後他們張開雙手亮相歡呼。
卜奎在整個批判大會的進程中,心裏堵得喘不過氣來。他在想:是什麼原因人們在一個夜晚變得這麼瘋狂?這麼無法無天?這麼沒有良知?誰有這麼大的能量?產生這種社會現像的社會基礎是什麼?……他百思不得一解,只有迅速走筆暗暗作着紀錄,“立此存照”吧。
批鬥大會進行了四個小時,張敬懷被兩個紅衛兵架着,上了汽車,開到臨時羈押他的地方。這裏是一所學校吧,好像他被關的這個地方,原來是一個教室。
要不裏邊怎麼放了幾十張課桌呢。那學生打開門,二人用力一推,張敬懷便倒在水泥地上。
張敬懷覺得全身都癱瘓了。
次日,又是一場批鬥會,他仍然被架着九十多度彎腰,又是四個多小時。這次批鬥會後,他的兩條腿完全麻木了。腰椎好像脫位了,全身沒有不痛的地方。
他想翻翻身,沒有力氣,動動胳臂,也不好使。胸部痛疼難忍,好像肋骨被踢斷了幾根。頭痛得像要炸烈。頭髮被揪掉了好幾綹兒。流出來一些血,在面部結成了干餅。手指好像是被踩腫的。叫人難忍的還有滿頭滿臉的顏料。但是,這一切都被幾天不得睡眠的疲勞壓倒了。他想躺着,睡,睡,睡!永遠不再起來。
天剛黑暗下來的時候,兩個紅衛兵端着一個飯盒進來,打開蓋,喝斥一聲:“吃吧,狗反革命!吃飽了好好交待問題!”
那個學生又給他幾張紙,吆喝着:“吃飯,吃飯,吃飽了,寫交待材料!”
兩個學生出去了。張敬懷什麼也沒有吃,就在水泥地上睡著了。
張敬懷的身體完全誇了。而且每天都發高燒。紅衛兵們告訴他:“明天還要開批鬥會,好好想想,再這樣頑固下去,和革命群眾頂牛,沒有你的好下場!”
張敬懷躺在那裏,覺得今天的頭腦卻分外地清醒。他得想一想“總不能這樣下去呀!我該怎麼辦呢?”
過去,雖然他也看見過批鬥會,在廬山會議后,他也遇有不講理的批判,但是從來沒有動過刑,最使他難忍的是人格污辱。我們對日本鬼子俘虜,對國民黨戰犯,還講不得搜身,不得污辱人格,還優待呢。就說我真的犯了錯誤,怎麼對自己的同志這麼殘酷呢?在黨內,在人民內部,不是講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嗎?自己不就是講了幾句話嗎?為什麼就犯了這樣的彌天大罪?
如果這麼批下去,肯定自己是活不成了。與其這麼活下去,還不如死了的好。
在過去幾十年的戰爭中,自己死過多次了。能夠活到今天,比起那些犧牲了的戰友,已經賺了好多年了,夠本了。這樣看來,還是死了的好。一死,就什麼都解脫了。現在有病不給治,很顯然,他們是要置我於死地。既然如此,不如自己去死。死有什麼可怕,一死,什麼罪名都化灰化煙了。……
他又想:我是不是太脆弱了?怎麼那麼經不起考驗呢?有多少革命烈士在敵人的監獄中,法庭上,堅貞不屈。我怎麼受了這點委屈就要死呢?可是,話說回來,過去的犧牲流血,那是敵人造成的呀。在敵人的監獄裏,法庭上,無所謂委屈不委屈。而受自己人的冤枉,是難於忍受的……不能,再不能這樣下去了!他下決心一死!
但是怎麼死法呢?不分晝夜,外面總有兩個看守着他的紅衛兵。他在一樓,跳樓沒有條件,最好是有一瓶安眠藥,安眠藥可沒有辦法弄到。往牆上碰腦袋,要是死不了呢?上吊,他們很快就要被發現,更麻煩。他忽然想起在“三反五反”時,一個人用割動脈血管自殺的例子,這倒是一個好辦法。可是哪裏有小刀呀!
他兩手支撐着身子,慢慢在地上移動,眼光在四處搜索着,地上是光的,什麼工具也沒有,他又向窗戶移動,見往裏開着的一扇窗子上因風刮,掉了半扇玻璃。他不覺一陣欣喜。探出半個身子,抬手輕輕一拿,就掉下來一塊玻璃。他拿着玻璃,躲在房間一角,喘了一會氣,用那尖銳的刃子,試驗着在手背一劃,居然產生了一點快感,好像能止痛似的,連這些日子受的傷就都不痛了。
“哪有這麼搞革命的?自己革了大半輩子的命,居然要坐在我們自己造的監獄裏尋求自殺,多麼可悲呀!”
他接着想自殺的後果:如果他今天晚上自殺,明天會是什麼樣呢?可以預見的是:明天他們發現自己死在這裏了,大街上馬上會貼出大字報“張敬懷畏罪自殺!”“張敬懷自殺叛黨,死有餘辜!”“堅決聲討彭德懷死黨張敬懷自殺叛黨的反動行為!”
“啊!作為一個共產黨員自殺是叛黨!”他身上忽然出了一陣冷汗。“只要我一自殺,我的反革命案子,就板上釘釘了!不行,不能死!我倒要看看這場’革命‘將怎麼收場!一死,就什麼也看不到了。不能死!凡是違反規律的東西,一定不會長久
,歷史是最無情的!我要活,我要活,我要活!“
他又想:“況且,我一死,’自殺叛黨‘是自己為自己的一生做的結論,永遠不得翻身。我活下去,總有一天會甄別平反。這種歷史例子太多了。這場違反一切黨規、黨法的所謂革命,能搞多久?咬着牙等吧……”
他進一步想下去:“可是還要批鬥多少次呀?肉體的痛苦該怎麼忍受下去呀!他想起來,在抗日戰爭中的百團大戰,他受了傷。一塊彈片嵌在盆骨中間,需要動手術。那時沒有麻藥,醫生問他,必須馬上動手術,不然你就不能再上戰場了。
他一咬牙:”醫生!你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我能忍受!關公不是還能’刮骨療毒‘嗎?“
於是醫生在沒有麻醉的情況下,開刀把彈片取出來了。感動得醫生和護士淚流滿面。他想,肉體再受痛苦,還能超過那次手術?我得活下去,得飽飽地吃飯,一定要看到文化大革命怎麼收場!
卜奎觀看批鬥張敬懷大會後的第三天,省委造反兵團的“劉司令”就找他談話了。談話地點是在原辦公廳接待來信來訪辦公室里進行的。這裏臨時改成了“司令部”的宣傳組。卜奎如約來到那裏。
作為省委最大造反領袖的劉吉有,一反批鬥會那天的虎狼面貌,對他相當客氣,熱情而友好地說:“卜奎同志,卜奎同志,請坐,坐。”
卜奎不卑不亢地落坐。
劉吉有說:“老早就想和卜奎秘書談一談。就是忙。如今,咱們省委的幹部,大體上可以分為三類人:一是絕大多數,他們都響應毛主席號召,積极參加了造反組織;二是,’鐵杆保皇‘,認為省委原來這個領導班子是好的,他們不當革命派,而當’保皇派‘死保省委一小撮走資派,這樣的幹部現在基本上已經沒有了;三是,靠邊站,當’逍遙派‘,現在也很少了。在這場捍衛毛澤東思想,毛主席革命路線和捍衛社會主義的偉大鬥爭中,人人都要受到檢驗,人人都要觸及靈魂。我們想請卜奎同志,參加我們的組織,讓我們團結在一起,共同戰鬥,共同勝利,共同分享勝利果實,你看怎麼樣?”
卜奎低頭不語,半天才說:“我的路線……覺悟不高,思想跟不上形勢。”
劉吉有說:“不能那樣說,不能那樣說呀!過去誰的路線覺悟高?我就不高嘛。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認為省委這幫老傢伙,都是革命的。誰能想到,他們執行的是一條修正主義路線呀!他們是假革命,反革命,蒙蔽了多少人呀。
如果說過去不覺悟,還情有可原。經過學習中央關於開展文化大革命的’五一六‘通知,又經過這一段鬥爭實踐,今後再不覺悟,就說不過去了。”
“你得讓我想一想……”卜奎仍然低着頭。
“大敵當前,還有什麼想的。”劉吉有不以為然地說“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你和張敬懷的關係,在他的影響下,出於感情原因也好,受蒙蔽太深也好,一時轉不過灣來,是很可以理解的,需要有一個過程。可是,這個過程不能太長呀。”
卜奎說:“前幾天,我看了咱們機關大門前,貼了我的一張大字報,我現在正在反省自己的問題呢。”
劉吉有哈哈笑着說:“卜奎同志,他們貼你那張大字報,沒有經過我同意。
我以為,你是受蒙蔽太深。你現在還是人民內部矛盾,還是同志,還是我們挽救的對像嘛!我們等待你揭發張敬懷的問題呢。你是他的秘書,總不能說你’不了解情況‘吧?”
卜奎又想了想:“我確實想不起來,有什麼可以揭發的材料。”
“那是你的路線覺悟還沒有提高。等你提高了路線覺悟,對你們那位張書記,能揭發的問題可太多了。你和他朝夕相處在一起,聽他髮指示,幫助他工作,和秘書總有談心的時候吧,他對你都說過什麼?哪能沒有可揭發的呢?”
卜奎仍然沉默不語。
劉吉有說:“你如果’想不起來‘,我可以提你個’醒‘:一九六二年張敬懷派你去老區,搞’調查‘是怎麼回事?他怎麼指示你的,你們怎麼策劃的。我告訴你,你也是有罪的。你如果不揭發張敬懷,不戴罪立功,後果可是要自己負責的!”話中帶有明顯威脅性質。
“那次調查,是張書記想總結點歷史經驗……”
“你別解釋了,那是表面現像,實際上是要否定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就談到這裏吧。我們給你時間,也就是說,革命的群眾允許你有個覺悟的過程,不能等得得太久。我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劉吉有笑着說,臉拉得很長。
卜奎出了造反派們的接待室,回到家裏。無力地坐在床頭深思。
閔青蓮問:“劉吉有找你談話了?”
“談了。”
“怎麼談的?”
“他要我’起義‘參加他們的造反組織,揭發張書記。”
“你答應了?”
“沒有……”
“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青蓮氣急敗壞的說“現在人家和你談話,是看得起你。”
“我不需要他們看得起。”
“我看你陷得夠深了。就說你們張敬懷那份’上書‘吧,問題說怎麼嚴重,就多麼嚴重。他們告訴我:你是’推一推‘就到了敵人那邊,拉一拉就是人民內部矛盾。人家拉你,你還往後縮……”
“我不需要他們拉。”
“你不需要拉!可是,你要知道:當了革命的敵人,意味着什麼嗎?好好想一想吧!”停了一刻又說:“我爹要你去一趟。”
卜奎想:去一趟,聽聽這位威嚴的岳父說些什麼也有好處,他也是個老革命,又是高幹,知道的事情多,看他說些什麼,起碼可以了解點情況。便跟青蓮到他家去了。結婚這三年多,他很少去看望這位“老泰山”。
他默默走到“老泰山”的客廳,那位不苟言笑的警備區政委,用嘴示意:“坐下吧!”
卜奎落坐,那位比較溫和的老岳母也在一旁聽着。
“他們找你談了?”
“談了。”
“談了些什麼?”
卜奎述說了一遍。
“你怎麼答覆的?”
卜奎又講了自己的態度。
政委岳父嚴厲地說:“這不是覺悟不覺悟的問題,在當前這場大革命中,是站在哪條路線上的立場問題!”
卜奎還是不語。
老岳父說:“對你那位張敬懷,你中毒太深了!你要迷途知返!”
“我確實轉不過彎來。”
老岳父說:“不是你轉不過彎來,是你自己站的立場不對!你不轉也得轉!最近,你檢沒檢討過自己的思想?”
“想過,想不通。”
老岳父提出了一個尖銳問題:“現在對於你,是要黨還是跟着彭德懷死黨張敬懷當殉葬品!問題就這麼嚴重,回去好好想吧!”
卜奎告退。青蓮也跟着出來。只聽政委岳父跟岳母說:“……青蓮這場婚姻,本身就是個歷史錯誤!”
第二天,省委造反兵團就來了兩個載紅袖標的幹部,提出了幾個問題讓卜奎寫揭發材料。他們把他帶到原來是食堂的一個儲藏室,規定了“紀律”:不準回家,不準和外界聯繫、通電話,更不準向外寫信,實際上已經是“軟禁”了(當時叫做“隔離反省”)。於是,一次表面上是“啟發”他的覺悟,實際上是“車輪戰術”的無止無休的“談話”開始了。
此時,省委所有“當權派”,按副部長級“劃線”,各部、委的部長、副部長,主任、副主任全都打成了“走資派”,處長以下則劃在“革命群眾”的行列,是可以參加造反組織的。對這些當權派,全都成立了“專案組”。卜奎掛在“張敬懷專案組”的名單下,暫時還沒有給他定性。
劉吉有對“張敬懷專案組”的工作人員作了動員,說:“一定要把卜奎這個頑固堡壘攻下來!他不僅知道張敬懷大量的反黨材料,而且他參與了張敬懷許多反動講話、報告的起草。這個人,我們爭取過來,張敬懷的反黨問題,就清楚了。
至於對這個人如何定性,要看他的表現。如果他勇敢站出來揭發,也可能當做內部矛盾處理,如果他再頑固下去,他本身就是個漏網大右派,可以抓他辮子的材料太多了。拿下來這個頑固堡壘的方法,要靠政治攻心和政策攻心。一定保持相當大的壓力,使其精神崩潰。對於攻破這個頑固堡壘,我們革命派,一定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打好這一仗……”
這天下午,“戰鬥”開始了。
按照劉吉有的佈置,專案組的工作人員,輪翻找他談話。首先用的是“政治攻心”。在這裏我們不想詳細描寫那些反來複去的談話,只摘錄其幾段談話就夠了。
“卜奎同志,這場文化大革命是一場觸及人們靈魂的大革命,我們每一個人都要在這場兩個階級、兩條路線的鬥爭中受到考驗。”
“能不能經得起考驗,標誌是你是不是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線上來,是不是忠於毛主席,忠於毛澤東思想,忠於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忠不忠,看行動。這就要看你能不能揭發張敬懷這個彭德懷的死黨,並參加到我們批判他反革命罪行的隊伍中來。”
“這場革命是一場防修、反修的大革命,是關係到我國革命前途的大革命。
你想一想,如果讓彭德懷這樣的人掌了權,我國就要回到舊社會,無產階級專政,就會變成資產階級專政,就要千萬人頭落地。這是多麼可怕的前景呀!”
“卜奎同志,我們當然也知道,要轉變立場是很不容易的事。我們可以等待。
但是等待也是有限度的呀!”
“現在我們學習一段主席語錄:’什麼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革命派;什麼人站在反革命方面,他就是反革命派‘……我們希望你能夠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你站過來,就是革命同志,就是我們自己人,可以參加我們的兵團,甚至可以參加領導班子。”
“……”
所謂的“政治攻心”大體上就是這類話。
接着是“政策攻心”:
“卜奎同志,我們知道你出身很苦,是貧下中農。沒有共產黨,沒有毛主席,能有你的今天?你僅僅是張敬懷的秘書,替張敬懷服務。你雖然替他抄抄寫寫,可是都是他的主意,他的思想呀!你是拉一拉,可以過來,推一推就可以’過去‘的對像。我們現在是拉你,不是推你。你不要辜負了廣大革命群眾的好心。”
“對於犯錯誤的同志,我們是’一看、二幫‘。什麼人不犯錯誤呀!犯了錯誤改了,就是好同志。否則,頑固不化,那是很危險的。是不是改正錯誤,就看你能不能揭發張敬懷,把他的反黨罪行連根端出來。”
“確實,我沒有看出他有什麼反黨行為。”
專案組的好話,說了一大筐,卜奎就說了這一句。
專案組的一個成員,拿出來一份材料,說:“我們本來不想擺材料,讓你自己爭取主動,做個坦白從寬的典型。可是,你總說,’想不起來‘了,’不記得‘了。現在,我們不得不拿出材料了。你看看,這份材料,是不是反對毛主席的鐵證?”
卜奎接過材料,看了看,是前年展覽館關於替換毛主席塑像的一個報告。
卜奎忽然記起來了:原來,展覽館門前有一尊毛主席塑像。有許多觀眾提意見,說是塑得不像,展覽館請示省委,要換一尊,新塑像由美術學院創作。報告送到張敬懷這裏,張敬懷同意,由卜奎起草了“批示”。後來新塑像落成。可是原來的塑像怎麼處理,展覽館不敢作主。原塑像有八米多高。實際情況是:如果存放起來,倉庫太小,立不起來,搬運又太重,於是工作人員就鋸為三段,讓塑像躺在倉庫里。文化大革命開始,就有造反派揭發展覽館館長“罪惡滔天”,居然“肢解毛主席”!這是階級敵人仇恨毛主席!是可忍,孰不可忍。就把展覽館長揪出來批鬥。展覽館長交待,他是請示了省委的。於是查檔案,翻出了張敬懷的批示。
“你看,這批示還是你的筆跡呢。”
卜奎就這個問題作了解釋。
“你現在還替他打掩護,不是極端仇恨毛主席,就作不出這麼惡毒的決定。”
“真的,我實在想不到問題會是這樣的。”卜奎又解釋。
“你再看看這份材料。”
專案組另一成員,拿出來第二份材料。卜奎一看是“揭穿一個大陰謀:新華書店銷毀六百萬冊毛主席著作,反對毛澤東思想的一大罪行!”
那成員又補充說:“這一反動事件,也是張敬懷批的,也是你的筆體。”
卜奎也記得此事:這幾年,全國掀起學習毛主席著作的高潮,全國各個出版社開動了印刷機器,印製毛主席著作。因數量很大,大印刷廠印不過來,任務分到小印刷廠。後來發現,有一個廠子印刷質量太差,紙張發黃,裝幀不好,有些頁印刷的字跡不清。省委宣傳部建議把這六百萬冊毛主席著作銷毀,報告送到張敬懷這裏,張敬懷同意,作了批示,簽字是張敬懷的,批語又是卜奎的筆跡。
“反對毛澤東思想,鐵證如山!你自己看看吧。”那個成員說著把揭發材料交給卜奎。
卜奎又根據當時情況作了解釋。
“你別替你的張書記開脫了!誰要反對毛澤東思想,還找不出來理由!張敬懷反澤東思想的罪行,也有你卜奎同志一份我們現在是挽救你,還稱你是’同志‘,你怎麼就不覺悟呀!你一定等到自己成為革命的敵人,讓我們按敵我矛盾處理你呀!同志!你已經走到了危險的萬丈深淵的邊緣,再往前走一步,就不堪設想了!”
現在,卜奎覺得說什麼都是多餘的了。他坐在那裏,雙手撫膝,一低頭,睡著了。這樣“車輪戰”式的談話,已經進行了兩天兩夜了。
“喂!喂!你醒醒,我們再給你看個東西。”
接着遞給他一張紙,卜奎勉強睜開眼睛,一看是青蓮給他的一封信,說:“如果你再不覺悟,不肯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上當來,我就和你離婚。”
卜奎看過,無力地說:“如果……她要離……離……婚,我同意……我要睡……覺……”說著又低頭睡去。
“喂!喂!別睡呀!你還沒有回答我們的問題呢。”有人拚命搖晃他。可是怎麼也晃不醒。
這樣,四組人連續作戰,持續了七十多個小時。中間,每天都有人按時送飯,造反派們輪流吃飯睡覺,卜奎不吃飯,只喝過幾口水。
現在我們的敘述,不必再重複那些車軲櫓話了。到了第四天下午,又換了一幫人上場,連續作戰,“保持壓力”的策略開始了。
這幫人一上場,就氣勢洶洶地叫:“卜奎!你揭發不揭發?我們看你是要頑固到底了!一定要頑固到’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嗎?”
“卜奎,你不揭發張敬懷,就是他的死黨,你就是革命人民不共載天的敵人!”這時,他們包圍着卜奎,開始對他動手動腳,推推搡搡了。
“交待!交待!”
“揭發!揭發!”
接着是一陣口號:“頑固到底,死路一條!”
“卜奎頑固保護張敬懷,沒有好下場!”
“你揭發不揭發?”
有人一推,卜奎一下躺倒,起不來了。
“起來,起來!不要耍死狗!”
“你裝死呀!不要來這一套!”這人同時用腳踢卜奎的腰部。他覺得一陣疼痛,好像肋骨斷了幾根。兩個人把他架起來,他沒有站穩,又撲倒在地。
“歇歇,不要弄死他。”一個人小聲說。“給他弄點吃的。”
“嗨嗨,吃飯了,吃飯了!”
卜奎躺着不動。
“怎麼?用絕食嚇呼我們呀!”
卜奎還是不動,半天才說:“你們讓我睡……睡一會兒……”
一個人示意,讓他睡。
過了幾十分鐘,卜奎要掙扎着站起來。兩人人順勢將他攙起。
卜奎朦朧地說:“你們給我一支煙抽。”原來卜奎是不抽煙的。不知道為什麼他現在想抽煙。
一個人替他點着一支煙,同時說:“你揭發不揭發?”
“我揭……發,揭……發。”
“那好,我們給你時間。”
卜奎抽了一口煙,嗆得咳嗽了半天,斷斷續續地說:“前年,批判’海瑞罷官‘時,我們省……省報,沒有轉載’文匯報‘的文章是,是張敬懷指,指,指示,由我起草的批示。”
“陳年老帳了,這事早已經記錄在案,還用你揭發,講新的,撈乾貨!”
“六零年批判張敬懷時,說他是彭德懷反黨集團成員,他一直不服……”
“又是陳年老賬,講新的,講他私下都和你說些什麼反黨的話。”
……
“我,我,想不起來了。”
“就看你是不是提高了路線覺悟,你提高了,自然有很多可以揭發的。”
“講乾貨,主要講他平常給你講的私房話,見不得人的!”
卜奎不語。
“你想一想,他和你談沒談論過毛主席?都說過什麼話?這是要害中的要害。”
“有……一,一次,他和我講過,’毛主席萬……萬歲‘的,的事。他說,人都要死,是不能’萬歲‘的。”
幾個造反派互相遞了一個臉色,一陣欣喜,覺得卜奎講出了張敬懷的新罪行。
“你這個態度好,算是你立了一功。乾脆,竹筒倒豆子,揭發徹底!”
卜奎又想了想,“前幾年,批判’合二而一‘,學習’一分為二‘。黨校一個學員,在討論會上,提出個問題,說:毛主席說,一切事物都是可以一分為二的。
毛澤東思想能不能,一,一分為……為二。黨校把這個問題作為’思想動態‘,上了,簡……簡報,報到省委,轉到張敬懷這裏,要求答覆。張敬懷說:按道……道理,既然’一切事物‘都可一分為二,’一切事物‘當然包括毛澤東思想……不過,這事張敬懷壓……壓下了,只是和我個人說的,沒有批示。”
專案組這幾個人,又是一陣欣喜。覺得卜奎交待了張敬懷反對毛澤東思想的要害,他們打了一個大勝仗,馬上去劉吉有那裏報捷。
又喊:“你的立場開始轉變,接着講!”
卜奎抽了一口煙,嗆得咳嗽了半天,又低頭睡去。拿着煙捲的右手垂下來,燃燒煙的卷頭,掉在左手腕上,發出微微的吱吱聲響。他沒有感到疼痛。身子一下出溜到地下。
卜奎交待了張敬懷關於“毛主席萬歲”和“對毛澤東思想”也可以“一分為二”的材料以後,劉吉有覺得,這可是打倒張敬懷的兩顆重型炮彈。誰要是反對毛主席和毛澤東思想,其罪行比殺人放火、土匪強盜還要嚴重,比青面獠牙的魔鬼還要兇惡。專案組整理的卜奎交待的“簡報”,一送到劉吉有那裏,這位“司令”興奮極了:有了這兩條,張敬懷是永遠不得翻身了。他立即決定開一次大型批判會。會議時間定在後天,地點設在廣場。專案組的人員彙報說:“張敬懷這老傢伙,已經不能走動了。”
劉司令有些不耐煩:“走不動就抬着!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人民的殘忍!你們還同情他呀!路線覺悟哪裏去了!?”
這位劉司令最近脾氣越來越大。省委的原領導全被打倒了。現在的造反派就代替省委執行工作。這位劉司令,小卧車也坐上了,秘書也配上了,出門也有幾個膀大腰粗的造反派當警衛,儼然是他的私人保標。
那天,一千多造反派們,舉着紅旗,敲着鑼鼓,唱着語錄歌,在會場集齊后。
劉司令威嚴地說:“把反革命分子張敬懷押上來!”
於是兩個造反派抬着坐在一個大羅筐上了主席台。張敬懷坐在羅筐中,經過這麼多天批鬥的折磨,顯然張敬懷的身體已經處於半癱瘓狀態。但他的神情泰然自若,眼光犀利,頭腦也十分清楚。
全會場一陣陣地宣讀了語錄和“萬歲”的口號之後,劉司令大聲叫着:“張敬懷!交待你反對’毛主席萬歲‘,反對毛澤東思想的罪行!”
張敬懷說:“我沒有反對過毛主席萬歲,沒有反對毛澤東思想。”
一陣激烈的口號。
劉司令說:“咱不和他磨時間,諒你也不能坦白交待,揭發!”
“劉司令”把卜奎寫的揭發材料讓一個造反派拿給他看,同時說:“這是你的秘書揭發的,有沒有這事。鐵證如山,你賴不掉的!”
張敬懷看了看,略作思索,他忽然想起來了。說:“是這樣:我只是從自然規律說的,人都是要死的。連毛主席也說過,一個人死了,是辯證法的勝利。我沒有別的意思!”
“劉司令”喊“你狡辯!”
又是一陣震天的口號。
張敬懷繼續解釋事情的前因後果。
接着會場響起了震天歌聲:
“天大地大不如毛主席的恩情大,
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
千好萬好不如毛澤東思想好,
河深海深不如和毛主席的感情深。
毛澤東思想是革命的寶,
誰要是反對他,誰就是我們的敵人!“
又是震天的“打倒”和“萬歲”的口號。
這時從台下跳上來幾個青年幹部,拿着一根包着膠皮的鋼絲繩,抬手要打,被一個人攔住了,小聲對他們說:“不要把他弄死了……”
劉司令又喝道:“張敬懷,你交待!別以為我們沒有掌握你的反黨材料,你反毛主席、反黨鐵證如山!”
“我沒有什麼可以交待的!”張敬懷說。
劉司令說:“你敢說沒有?”
“沒有!”
劉司令說:“要是有了怎麼辦?”
“你們查證落實加重處理好了!”一副不屈的神態。
這時已經是冬天了,寒風凄凄,吹着張敬懷蓬亂的頭髮。他的耳朵被凍得慘白。此時發生了一個突然事件,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台下不遠的地方,站着一個約有十來歲的戴着一頂紅線帽的女孩子,她是擠進來看熱鬧的。他一見台上被批鬥的人,第一個印像是:這個人也不過四十歲,很像她小學二年級的張老師。她總覺得張老師是個漂亮的男人,總想找機會和張老師接近說話。這個被批鬥的人,也很英俊,那不屈的神態,也叫她欽佩,敬仰。
況且,小學三年級時,這個人被請到學校,向她們作過長征報告,當時,她感動得淚流滿面。
女孩子也不知道看了多少小人書,知道很多革命故事。她佩服那些在戰場上,在監獄中,在敵人的法庭上的英雄。她並不知道什麼“文化大革命”和“走資派”是什麼,她感到現在站台上的是一個英雄。她想表示一下自己對英雄的崇敬,可是一時不知道如何表示。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向主席台上跑去,一面跑,一面摘下自己頭上的紅線帽子。她跑到台上,把那個紅線帽子,戴在那人頭上,這可以遮遮大風。這行動,女孩子自己完全是沒有準備,甚至是在下意識中做出的。在人們還沒有反應過來這是怎麼回事的時候,女孩子就跑下台,衝出了會場。
主持會議的劉吉有愣住了,主席台上的造反派頭頭們愣住了,全會場的人足足愣了有兩分鐘,鴉雀無聲。
還是劉吉有反應得快,他想了想說:“同志們!這個女孩子,年紀小,覺悟高。她是在揭露張敬懷這個反革命分子呀!別看張敬懷戴着紅帽子,他是一副反革命黑心腸呀!她揭露了張敬懷反革命兩面派的嘴臉!”
會場上這才又響起震天口號:“打倒反革命兩面派張敬懷!”
“徹底揭穿張敬懷反革命兩面派的醜惡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