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無情人終成眷屬
夫人艾榮小病大養。常常不上班。但她總得找點事情消磨時間。現任警備區政委的夫人楊旭,在家養病,也需要有個說話的伴兒。楊旭和艾榮在抗美援朝戰場上,是衛生隊的戰友,可是楊旭已經是某個醫院的副政委了。艾榮和她有共同語言,可以和她發牢騷。這天,艾榮又去她家談天。談了一會兒,楊旭說:“我有一塊心病,老是堵得難受。”
“你有什麼心病?”艾榮問。
“就是我那寶貝女兒閔青蓮的婚姻。她都二十四歲了,還沒有結婚。你知道,這孩子心性高,一般人還看不上。處了幾個對像,都黃了。再過二三年,不結婚,可要’老‘在家裏了。你說愁人不愁人!”
艾榮說:“現在都為兒女操心。”
楊旭問:“你周圍有沒有合適的對像,給介紹一個?”
艾榮想了想,一拍巴掌:“你怎麼不早說呀。我們老頭子,新調來一個秘書,名叫卜奎。二十三歲。論才華,論模樣,論人品,真是沒有挑的。我們家裏,無論老爺子和我們娘倆,都離不開他了,好像是我們的兒子,和你們青蓮是天生的一對!”
“那我得拜託了。”楊旭說。
“咱倆,誰和誰呀。什麼’拜託‘不’拜託‘的,你的事不就是我的事嗎?”
“不知道人家相中相不中我們青蓮?”
“卜奎不就是一個秘書嗎?青蓮,警備區閔政委的女兒,他還要什麼樣子的!青蓮還算’下嫁‘,他還是高攀呢。”
“那我可等着好消息了。”楊旭說,又叮囑“你得抓緊點呀!”
“保證的,一說一個準!”
卜奎秘書越來越像張敬懷的兒子了。儘管張敬懷和夫人沒有夫妻感情,說不了三句話就吵嘴,可是兩個人喜歡卜奎是共同的。現在夫人要給卜奎操辦婚事了。
此前,有人給卜奎物色了兩個對像,一個是育才小學的音樂教員。一個是陸軍總院的護士。因為卜奎目前不急於解決婚姻問題,根本沒有和這這兩個女孩子見面。這天晚上,吃過飯,夫人把卜奎留下,要和他談談終身大事。
張敬懷也進來了。三人坐定,泡上茶,首先是夫人說:“小卜,外邊人都叫你’卜秘書‘,我還是叫你小卜。其實,你也不小了二十三歲了吧。”
“虛歲二十三,我生日小,周歲二十二。”卜奎說。
夫人說:“你看看,都二十三歲了,你該考慮考慮婚姻大事了。”
“不着忙。不着忙。”卜奎有些臉紅地說。
“什麼不着忙?我還等着抱孫子呢你別怪我倚老賣老,我當你的乾媽,夠資格吧?在興早婚的農村,你早就做爸爸了。”
卜奎不語。
夫人繼續說:“我給你介紹的這個對像,名叫閔青蓮,她父親是市警備區的政委,高幹。家庭條件沒有比的。人家青蓮呢?工作積極,要求進步,剛十八歲就入黨了。你也許認識,她在宣傳部當打字員,聽說很快要提秘書。我對她再沒有那麼知根知底了。如今談對像,要把政治放在第一位,我看很合適。”
卜奎還是不語。
夫人又說:“你不要覺得自己給老張當秘書,提拔的快,前途光明!要找個天仙。”
“我沒有那麼想,家庭、地位、模樣都不重要。”卜奎說。
夫人繼續介紹着:“人家閔青蓮,論人品,模樣,沒有說的。今年才二十三歲。”夫人把閔青蓮減了一歲“俗話說,女大一歲,終身富貴;女大兩歲,高官高位,
女大三,抱金磚。……“
張敬懷看了夫人一眼,覺得她的話有些粗俗離譜。但他沒有說話。和她爭論什麼問題,還不都是以吵架結束。況且這是卜奎的事,他不想多插嘴。
“您的好心我領了。”卜奎說。
“你這個首長有什麼意見?不關心關心你的秘書呀?”夫人問丈夫。
張敬懷停了一刻略作思考,慢騰騰地一字一句的斟酌着:“找愛人這件事,是一件很嚴肅的事。一定要慎之又慎。否則,後悔一輩子。如果論條件,按我的想法,且不可只看臉蛋漂亮。漂亮的人,不一定可愛;可愛的人不一定漂亮。有的女人,很漂亮,但性格不好,你和她一起生活,就很難得到幸福。……”
此時,張敬懷下意識地看了夫人一眼,夫人並沒有注意。卜奎感到,夫人年輕時候是個大美人。皮膚白嫩得好像一指甲能掐出奶水來。如今雖然因病臉色顯得慘白,又十分瘦弱,但當年的風韻猶存。
張敬懷繼續說“我以為,在考慮對方條件時,一定要想想‘可變條件’和‘不變條件‘。”
張敬懷又思慮了一刻:“什麼是’可變條件‘呢?比如,無論本人或對方的至愛親朋,現在當官的,將來可能下台;現在是老百姓的,將來也可能當官。過去沒有錢的,將來可以有;現在有錢的,也會變成窮光蛋。過去沒有知識的,通過學習,可以變得有學問;過去有知識的,如果怠惰,也會落後。……這都是’可變條件‘。’不變條件‘是什麼呢?’不變條件‘主要看一點,即本人的品質,性格。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本性就是品質和性格。一個開朗的性格,不會變得狹隘;一個內向的人,也很難變得開朗。一個自私的人,很難變得大公無私。一個熱心腸的人,對同志,朋友,親人,不會冷漠……我不是說,一點不能變,而是’難移‘難而已。”
卜奎認真聽着,張敬懷繼續說:“這’不變條件‘,主要考慮這個人是不是自私,是不是搞個人主義,是不是關心別人,是不是通情達理,在一起生活能不能達到和睦,和諧。”
“要我說,”夫人插話:“這政治條件最重要。我說的閔青蓮,政治條件最好。黨員,要求進步,聽組織的話,組織觀念強。現在雖然是打字員,很快要提拔秘書科當副科長了。”
張敬懷又覺得夫人的話有些離譜,問:“你怎麼知道?這是組織上的事。”
“我怎麼不能知道?不知道,我還不能打聽!”
“你打聽這幹什麼?小卜是找愛人?是找科長?”張敬懷有些生氣,一想此事不宜和她爭論。說:“這事,讓小卜自己拿主意吧。”又轉身對卜奎說:“這是你自己的事,我們的意見,誰的意見,你都不要聽,只能作參考。”說著走回自己的房間。
夫人又勸了半天,說:“你們可以先見見面,處一處嘛。就是買東西,不是也得看看貨嗎?行就行,你相不中她,或者她相不中你,各走各的路,拉倒。我只是叫你和她見見面,又不是向你要東西,你能損失什麼呀?”
話說到這裏,卜奎只得答應見見面。
過了幾天,卜奎尊重了夫人的意見,安排和閔青蓮見面。
艾榮補充說:“閔青蓮和你都在省委工作,將來結了婚,解決房子問題容易。”
卜奎答應后,艾榮立即和楊旭通電話,報告了好消息。
他們第一次是在張敬懷家裏見的面。見面前,已經對雙方都挑明了,說是互相看看。談得好,可以“處一處”,如果彼此都覺得不合適,就作罷。這天張敬懷不在家,是由艾榮從楊旭家裏把閔青蓮接來的。夫人對二人互相作了介紹,就回自己房間中去了,讓兩個青年談吧。她希望兩人能談成功,方對得起楊旭這個朝鮮戰場上的老戰友的委託。
艾榮退出去后,兩個青年人在和異性接近方面,都是個“雛兒”,顯得很拘謹。
當夫人給二人介紹時,卜奎只是匆忙看了閔青蓮一眼。這個女孩子身高有一米六的樣子,身材適中,面容白凈,如果把五官分割開來看,都說不上美麗:眼睛不大,眉毛也不濃,鼻樑也不高,嘴唇薄薄的,抿着。把這些搭配在一起,倒使人覺得很和諧,也可以說是一種質樸美。
從夫人走出去后,閔青蓮再也沒有抬頭。卜奎覺得,今天只是見見面,她的工作表現,先進工作者,出身貧農,父親是警備區政委,母親是什麼醫院的領導之類,他都不在意。卜奎覺得,他沒有可以問的問題,只等着對方先說話。
兩人,一對沉默,閔青蓮只是低頭扭着手中一塊手帕。
又是一段沉默。
“你家是什麼成分?”閔青蓮忽然冒出了這麼一句。
卜奎走神了,好像沒有聽到“啊?”地抬起頭。
“你家是什麼成分?”
卜奎回答:“土改時划的是下中農……”
“父親母親都在農村?”
“嗯,父親去世了。母親沒有工作,姐姐在縣裏一個廠子,當工人……”
“艾榮阿姨……給我看了你寫的一篇文章,我看你很有學問,你讀的書很多?”
“念到高一,家裏供不起了,就參加了工作。”
經過這麼幾問,她好像放鬆些,不再那麼拘謹了。
“你什麼時候入黨?”
“前年……”
“我是大前年……”這時她臉上微微露出自然的笑容。
整個談話,都是她在問,好像她不是來談戀愛,倒是在審干。這使卜奎覺得不太舒服。但一想,她要了解這些,也無可厚非。
第一次“會談”,持續了有四五十分鐘。卜奎忽然想起,張敬懷女兒勝美前天要他給買像皮泥,而且今天就要。他有了借口,忙說:“就談到這裏吧!我有件急事要做。”
閔青蓮似乎有些意外,說:“我們科長給了我半天假呢……”好像還想談下去。
“就談到這裏吧!”
“下次什麼時候見面?”
“再說吧……”卜奎好像漫不經心。
閔青蓮剛走出去,夫人進來問:“怎麼樣?”
“還……還可以……”卜奎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覺得不是’還可以‘,而是百里挑一。”夫人說。
就在這個星期六,閔青蓮沒有和卜奎約會,沒有等到下班,就提前來到了張敬懷家裏。她已經沒有第一次那麼拘謹了,一見卜奎,很開朗主動地說:“我們出去走走吧!”
夫人也在旁邊促進:“出去走走嘛。對面就是西山公園……”
卜奎只得跟着她走。剛出院兒,閔青蓮說:“我忘了,要回辦公室拿件東西……”
“你去拿,我在這兒等着。”
閔青蓮說:“咱們一起走。”說著要拉他的臂膀。
卜奎覺得在大門口拉拉扯扯地不好,便跟着她進了辦公大樓。到底不知道她拿什麼東西,走了幾個辦公室,也沒有見她要拿的東西。每到一個辦公室,她都向同志們介紹:“這是卜奎同志。”其實,用不着她介紹,在省委機關,誰不認識卜奎?在介紹卜奎時,總是笑咪咪的。好像是有意讓卜奎作為她的朋友來“亮相”的,這使卜奎感到很不舒服。
到底她找到了她要拿的東西,好像是拿了一份文件。二人出了大樓,進了西山公園。閔青蓮找了一個石凳,“坐,坐!”她主動地說。
卜奎順從地坐下,有意拉開點距離。她直接了當地問:“你對我有意見嗎?”
在當時,青年們談戀愛,並不問:“你愛我嗎?”常常用“你對我有意見嗎”來代替。如果回答是“我對你沒有意見”,就等於說是“我同意愛你。”
卜奎一怔:才見了一面,我們又不在一起工作,我對你能有什麼意見?說:“沒有,沒有意見。”
閔青蓮一笑:“我覺得,你對我也不會有意見。”
卜奎又一怔,原來她說的“意見”是同意和她繼續“處一處”的意思。
卜奎不知道怎麼回答。
閔青蓮又說:“我給我爸爸媽媽說好了,今天請你到我們家裏。他們要和你談談呢。”
卜奎這才反應過來:“不行,我還有事。”
“我已經和家裏說好了,你不去,我怎麼向他們說呀!”
卜奎有些為難:“要我到你家裏去,是一件大事,你應該先徵求我的意見!”
“這有什麼呀!”她不以為然地說:“不就是串個門嘛,誰還不串門呀!我父親是警備區政治委員,母親也是處級幹部,吃不了你的。走吧!”
卜奎又不想在公園和她拉拉扯扯,只好跟着她走。卜奎沒有想到,他和閔青蓮的“處一處”,居然在一起,怎麼也扯不斷,不能不“處”下去了。
那天,閔青蓮把卜奎領到自己家裏。她們家住的也是一座獨立的小院。很顯然,這是閔青蓮有意讓父母相看未來女婿的。但閔青蓮向父母介紹卜奎時,只說卜奎是她的同志,她父母自然是明白的。作為警備區的政治委員,這位高級幹部和卜奎談話時,一派居高臨下的樣子。卜奎感到,這個首長,不如他為之服務的張書記那麼平易近人。
他對卜奎問這問那的,問了許多,先是問卜奎的父親,接着是問她母親,好像“審干”似的,把卜奎的家庭出身,個人成分,學歷和工作問了又問。卜奎如實一一回答。問的結果,好像是這位首長對他的印像還不錯。卜奎早想告辭,可是沒有機會說話,等這位首長囑咐他要好好工作並要求進步更快等等,口氣略一停頓。卜奎覺得再也耐煩不下去,忙說:“首長沒有別的事,我就告辭了。”逃跑似的離開那裏。閔青蓮追着要送他,卜奎一面跑,一面回頭說:“我還有急事,再見吧!”
從此,每隔三兩天,閔青蓮就約他見面,談話,徵求什麼“對我的意見”。
卜奎想了好多次,覺得這個對像,無論她的思想、品格、性格、氣質,他都不喜歡,實在不能再“處”下去了。他認真想過,給幹部做鑒定,可以這麼寫:什麼“工作一貫積極”呀,“能完成任務”呀,“要求進步靠近組織”呀,“善於團結同志”呀……從這些抽像的空話中,你很難看出一個“人”來。空話寫一大篇,遠不如舉一件小事,能說明一個人的思想品格。而真正能表現一個“人”的真實的,卻又常常是文字表達不出來的。像他對閔青蓮的印像,就沒辦法說得出來。
能說得出來的(如工作積極,要求進步等等)並不都真實;說不出來的卻是真實的。唉,我該怎麼辦呢?
可是,閔青蓮卻對他卻格外“積極”,經常去找他,在省委大食堂吃飯,只要她見到卜奎去了,總是買兩個人的份,而且在一起吃。見了生人,就主動向人介紹卜奎。她要給人們一種印像:他們的愛情關係已經板上釘釘了。有好多次,鬧得卜奎不得不找個借口躲開她。
卜奎感到不能再“處”下去,必須和她談一談了。
有一天,卜奎約她到一個僻靜的地方。說了幾句閑話后,卜奎說:“青蓮同志,我想,我們應該認真談一次。”
“是的。”閔青蓮說“我對你也有點意見,最近你怎麼老是躲着我呀!”
卜奎說:“我們處了這麼幾個月,我覺得不能再處下去了。”
閔青蓮一驚:“為什麼?”
“我們……不合適。”
“什麼地方不適合?”說著眼淚立即流了下來。
卜奎耐心給她解釋:“你是一個好同志,可是,我們不合適……”
“我好幾次問你,對我有什麼意見,你,你都說’沒有意見‘呀……”說著飲泣起來。
“沒有意見,不等於就可以談戀愛,我什麼時候都會說,你是一個好同志,我今天這麼說,以後還會說你是好同志,可是好同志,不等於可以結為夫妻呀!”
青蓮悄聲哭了一陣,說:“現在,誰不知道我和你處了對像呢?我丟不起這個人,你叫我怎麼見人呀!”
卜奎安慰着她:“這有什麼?處對像,和辦其他事情一樣,可能成功,也可能不成功,這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哪!”
閔青蓮停了一刻,忽然說:“不對,肯定有人從中破壞,你又有對像了。”
卜奎一驚,接着笑了:“這怎麼可能呢?沒有,絕對沒有。”
“有,有,絕對有!”說著一面哭一面往回跑。卜奎想叫住她,再解釋幾句,可是她怎麼也不肯回頭。
這天晚上,閔青蓮回到家裏,先是躺在床上什麼也不說,媽媽發現她的情緒不對,一問她,她就哭個不停。
“你到底怎麼了,孩子?”
青蓮又哭了一會兒,才說:“他,卜奎不和我好了……”
“嗯?他為什麼不和你好了?你不是對我說過,你徵求過他的’意見‘,他答應你,沒有’意見‘嗎?現在怎麼又有’意見‘了?”
女兒繼續哭着:“我問他……他還說,說,我是好同志……可是,他說,不和我’處‘了……”
“他是什麼東西!說和人家’處‘,’處‘了一段,又不’處‘了,出爾反爾的。難道我們家的女兒是那麼’好玩兒‘的嗎!”母親的聲音很大,簡直是在吼叫。
政委父親走進來:“吵吵什麼?吵吵什麼?”
女兒不語,媽媽大聲說:“你的寶貝女兒被那小子給’甩‘了!”
父親停了一刻,問:“你們的感情發展到什麼’程度‘了?”
女兒還是不語。
父親又問:“是不是他和你發生了……?”
女兒不回答。
政委也吼起來:“哼!我們的女兒是好’玩‘的嗎?”說著拿起了電話,一下拔到張敬懷家裏:“喂!你是張敬懷……老張嗎,你那個小秘書,怎麼回事?和我們青蓮’談‘得好好的,怎麼說甩,就把青蓮甩了?”
好像在電話中他又問了點什麼,張書記回答了,他對着電話說:“你得管,他是你的秘書,你得為他的行為負責!……什麼你不’干涉‘?你得干涉,這不是一般問題,這是品德問題!哪有’玩‘了人家,說’甩‘就’甩‘的道理!我女兒又不是一塊手帕,擦擦鼻涕就丟!……”
兩位首長在電話中又嗆嗆了半天,這位政委說:“你得管,你們省委機關黨委得管,他不回頭就給他處分!”把電話摔在桌上出去了。
次日,閔青蓮報告了組織,首先是宣傳部長找卜奎談話。
“卜奎同志,你和閔青蓮同志是怎麼回事,你怎麼忽然要和她斷絕關係?”
“我們處了這一段,覺得不合適。”
“什麼不合適?有什麼地方不合適?你對她有什麼意見?”
“我……”卜奎語塞了“我說不出對她有什麼意見……”
“你說不出有什麼意見,就是沒有意見。……是不是有人在中間插’杠子‘了?”
卜奎笑了:“沒有,沒有。我向組織保證!”
“你可不能’朝秦暮楚‘呀。那是很,很不好,很錯誤的!”
“不能。我以黨性保證。”
“你們處了這麼長的時間,青蓮說你們快結婚,她家都佈置結婚房子了。這麼突然要斷關係,群眾影響很不好呢。你再想一想,這是嚴肅的婚姻大事,豈同兒戲!”
接着是機關黨委書記找卜奎談話,說得更嚴重:“在機關,誰不知道你和閔青蓮同志談戀愛?閔青蓮同志早就說,要操辦結婚了。你突然宣佈結束關係,這不僅是為無產階級道德所不允許,也是黨的紀律所不允許的。……閔青蓮同志和我談時,眼睛都哭腫了。你們的關係到底發展到什麼’程度‘了,你很受組織器重,也是很有前途的年輕幹部,可不能玩弄女性呀!那是很危險的!”
卜奎為談話所震動了,覺得這件事情不像他想得那麼簡單。
機關黨委書記又說:“你回去考慮考慮,我覺得,不能這麼了結。就談到這裏吧!”又囑咐說:“你要認真,嚴肅!”
卜奎暫時覺得和他再沒有可說的了,只好告辭出來。
張敬懷夫人艾榮是介紹人,她是對自己的戰友楊旭打了保票的,她怎麼也想不出來卜奎變卦的原因,無論從地位,家庭,人品,她都想不出卜奎要斷絕關係的理由。她認真和卜奎談了半天。
“怎麼回事,小卜?前天青蓮和我談,哭得像淚人似的。她早就和我說過,你們不是都計劃結婚了嗎?”
“沒有的事。”卜奎說“那是她一個人的想法。”
“那……怎麼你突然要中斷關係?”
“我們處了這一段,覺得不合適……”
“什麼地方不合適,你總得有個說法呀!”
卜奎想了想,也實在想不出來,說:“談戀愛的事,我還是頭一次。我也說不出來怎麼不合適。也許是性格吧?”
“一對共產黨員,都為共產主義奮鬥,性格會有什麼不合適?有什麼事不可以拿到桌面上說的?”
“艾阿姨,”卜奎第一次叫艾榮為“阿姨”,“有關性格,氣質方面的事,是說不出來的。”
……
艾榮和卜奎談了很久,覺得她沒有能“既挽狂瀾”。
此後一個星期之內,青蓮有五六次約卜奎見面,卜奎就是一個“不見”。他想,閔青蓮確實愛他,但他覺得這個女孩子不可愛。他想用“不見”的辦法拖下去,他認為時間久了,也許她慢慢就淡忘了。
可是卜奎這“不見”的策略,沒有奏效。一件使他震驚的事發生了。
那天,他正在瀏覽上面發來的文件,突然機關黨委打來電話,說是閔青蓮割動脈血管自殺了,正在醫院搶救。
卜奎的心狂跳了半天,覺得自己惹下了天塌大禍。無論從哪個角度說,他不得不到醫院去探望了。
閔青蓮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有氣無力,見了卜奎,拉着他的手大哭。
“青蓮,你,你怎麼了?”一臉抱愧神情。
“我不能沒有你呀!沒有你我還活着幹什麼呀!”又是大哭。
在旁邊的政委父親對他惡狠狠地說:“你這個小伙兒,怎麼回事?我姑娘是個茶杯呀?喝口水就摔碎!你得用黨性保證,向我講真話!”
“不是,政委,不是那樣的……”
“不是那樣的,是怎樣的?”政委吼着“你走吧。我女兒有個好歹,這事不算完!”
可是女兒不讓他走:“卜……卜!我是真的愛你呀。”
在這種情況下,卜奎是無法離開的,說:“青蓮,我,我,我實在不知道,對你說什麼好……”
青蓮緊緊拉着卜奎的手說:“我愛你,我愛你,我真的愛你!我一生都忠實於你,行不行?我可以做一個家庭主婦,伺候你。給你做飯,洗衣服。讓你在外面好好工作,安心工作。爭取事業成就,前途光明。我早就想,我們結婚之後,把你母親接來,我要做一個賢良媳婦兒,你有什麼不滿意的,我都可以改正……”
“去吧,好好想一想。”青蓮的母親說。
卜奎本來不想為自己的婚事麻煩張書記,可是閔青蓮為他自殺的事,是不能也不可能瞞住這位直接領導的。那天卜奎從醫院回來,就到了張敬懷的客廳。夫人艾榮也跟着進來了。
卜奎向張敬懷如實地彙報了事情的經過,至於他對閔青蓮到底有什麼“意見”,他和閔青蓮什麼地方“不合適”,他仍然不能向張敬懷說明白。
艾榮說:“怎麼不合適,我看很合適呀!真是天設的一對,地造的一雙。只憑人家對那一片痴情,就十分難得。”
張敬懷沉思良久,緩緩地說:“這事……我也難提出什麼意見。婚姻大事,要十分慎重是對的。不然,一錯鑄成終生恨。……反正,可不要造成一個悲劇呀!”
“你好自為之吧!”停了一刻,張敬懷又面無表情地說。
看來,張敬懷是理解卜奎的。
見張敬懷不再說什麼,卜奎只好告退。
這天晚上,卜奎半夜也沒有睡,他想了很多:閔青蓮對他的一片痴情,確實少有。母親有這麼一個賢良媳婦,實在難得。如今,有幾個家庭是十分美滿的呀!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家庭?連張書記的家庭也不美滿呀!只要青蓮一生忠實於自己,做一個賢妻良母和好媳婦,也就夠了。母親身體不好,早就來信,要他快些結婚。如果她老人家看不見小孫孫,死也不能瞑目。自己對所謂的愛情,不能太理想化了……
這樣,卜奎就下了決心,雖然有些不得已,但古往今來,在各種情況、形勢、原因的作用下,有幾個人能躲過這“不得已”三字呢?可是,這順從了“不得已”的事,卻為以後釀成大悲劇,埋下了伏線。
次日,他提着一包水果、點心,到醫院去看望閔青蓮了。青蓮仍然躺在病床上,看樣子身體好多了。
“你好些了嗎?”卜奎憐惜地問。
閔青蓮見卜奎的面容,肯定是回心轉意了,勉強地苦笑着,說:“只要你不變心,我……會好的。”
卜奎打開點心包,拿出一塊遞給她。她張開口,讓卜奎往她嘴裏放。卜奎只好順從地給她放在口中,她苦澀地笑了。
閔青蓮很快出院了。她對卜奎說:“我們還像過去一樣,以前的事,我全都忘了。就當它根本沒有發生過,你說好嗎?”
他點了點頭。
又過了不到一個月,他們結婚登記了。結婚所需的一切,都是閔青蓮和她父母操辦的。卜奎沒有提出任何要求,辦成個啥樣,他都沒有意見。老岳母,只心痛女兒,只要女兒高興,什麼都能夠滿足她。
卜奎呢?別的他都可以忍受。只是那位政委岳父,一直記着他女兒為卜奎自殺的事,連個好臉也不給他。
省委在後院宿舍,給卜奎騰出兩間房子,算是破例照顧。舉行結婚典禮那天,在至愛親朋中,張敬懷不願為他預料中的悲劇捧場,沒有去祝賀。張敬懷雖然沒有出席典禮,送的禮物最貴重:一條雙人床單。這條雙人床單,是張敬懷在開某次會議時,在一個軍隊賓館買的免票高價商品,當時要十尺布票才能買到呢。
那時舉行婚禮,不像現在這樣大操大辦。青蓮一家,卜奎在省委秘書圈子裏的朋友,只坐了兩桌。作為介紹人的艾榮帶着勝美參加了。還有省委辦公廳的幾個同志。
舉行婚禮時,夫人帶着女兒勝美參加。勝美問媽媽:“今天來這麼多叔叔阿姨幹什麼呀?
媽媽說:“你卜叔叔和閔阿姨結婚。”
“他們為什麼結婚呀?”
“不許亂問!”
勝美便問別的叔叔:“他們為什麼結婚呀!”
那位叔叔大笑:“你長大就知道了!”
“不!我現在就要知道!”
“為了生個娃娃。”
“不結婚就不能生娃娃呀!”
“不結婚就不能生娃娃!”
“我才不結婚呢,一個女孩子和一個男孩子,住一起,多彆扭扭呀!”
參加婚禮的叔叔阿姨們無不哈哈大笑。
所謂的“典禮”,也很簡單。由辦公廳單主任作主持人,又給發了二斤葵花籽,三斤花生,五斤蘋果。有的同志送了一個暖壺,有的送只塑料洗臉盆,還有的同志送了一二斤肉票或雞蛋票。把這些東西送到食堂,做了七八個菜。
單主任致詞后,又有介紹人艾榮,老岳母講話。當時都是講些勉勵性、政治性語言,不足為記。
之後,卜奎秘書圈裏的朋友們,小鬧了一通:無非是讓新郎新娘站在凳子上,一起啃吊著的蘋果,或者談談戀愛經過等等。但是,卜奎給老岳父敬酒時,出了個事故:可能是卜奎心情緊張,也可能踩上了塊蘋果皮,當他走到老岳丈面前時,突然滑倒了。玻璃杯被摔碎,卜奎的手又按在碎玻璃楂上,站起來一看,手出血了。還是艾榮有辦法:“紅紅紅,喜喜喜!大吉大利!”忙把卜奎流血的手,讓青蓮握着“從此你們的感情,就像血肉一樣,連在一起了!”才把一場事故沖淡。
席散客走,一對新人入洞房,又讓卜奎大吃一驚。
二人進了洞房,青蓮笑嘻嘻地說:“我累了,咱們早點睡吧。”同時揭開半面被子,露出雙人新枕頭,新枕巾。卜奎一看,嚇了一跳。原來枕頭上放了一把明晃晃的斧頭和一把樹枝。
“這是怎麼的了?”卜奎的話語有點顫抖。
青蓮說:“我媽媽說,她們家鄉的風俗,新婚在枕頭上放把斧子,’斧‘’福‘同音,以後我們會有福。這樹枝呢?是柴火,’柴‘’財‘同音,以後會發財呢……”
卜奎沒有想到,這個經過血和火考驗的老革命,居然還那麼迷信!他感到濃烈的悲哀。
整個婚禮進行時,卜奎都一直都在朦朦朧朧之中,好像做夢似的。他一直在問自己,難道是我在結婚,是我在辦終身大事嗎?儘管同志們向他們祝賀時,他也強裝笑臉,但整個“過程”,他都覺得自己在演戲,他要演好自己應該扮演的角色,他老是想:“快完吧,快完吧!”
過了很長時間,卜奎才從那把明晃晃的斧頭上,鎮定下來。但是什麼興緻也沒有了。
卜奎坐在那裏,只是不說話。閔青蓮催他:“都累了好多天了。快睡吧!快睡吧!”
卜奎躺下了。青蓮緊緊抱着他,可是無論怎麼親他,也不能燃燒起他的熱情。
閔青蓮問:“你有病呀?”
卜奎說:“我有病,我有病。”
青蓮便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