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將軍掛甲
張敬懷在政治上跌了大跤,家庭生活也不幸福。
夫人名叫艾榮,比他小八歲。在抗美援朝戰爭前線,他負了重傷。那時,艾榮在後勤部的戰場救護隊。是她以瘦弱的身驅,從戰場上把張敬懷背下來,走了十多里路,累得吐血。為此,她立了一等功。張敬懷傷愈回部隊時,經同志們說合,兩人便匆匆結婚了。張敬懷一直懷着感激之情,把她當做救命恩人。結婚之初,也有一段短暫的算是幸福的生活。在戰爭年代,只有在兩次戰爭的空隙中,有時是軍官們回到後方,大多是家屬們到前方,使得夫婦團圓。時間很短暫,沒有真正互相理解的時間。可是,結婚不久,朝鮮停戰協訂簽字,張敬懷就發現這位女同志個性太強,和同志們相處,事事愛拔尖,虛榮,計較地位,和誰也搞不好團結。當初,她見別的女同志嫁給首長,很快得到了提拔。可是,她參加革命七八年了,還是一個普通衛生員。為此,她常常埋怨張敬懷:“就是你不給我說話!”組織部們,也覺得艾榮應該提拔一下,可是,張敬懷還是不同意,說:“她不能團結人,如果她當了領導,會和單位所有的人都弄崩的!”
這話自然會傳到夫人的耳朵里,為此,夫婦關係一直不好。一直到一九五四年志願軍回國后的第二年,政治部沒有通過張敬懷,把艾榮提了個某軍隊醫院門診部的支部副書記。她嫌官小,上班是兩天打魚,三天曬網。因為她是張敬懷夫人,大家也就睜一眼,閉一眼,沒有計較她。張敬懷常常讓他注意勞動紀律和群眾影響,可是她自有說法:“你為了避嫌,就是壓着我。和我同樣資歷的,當了營、團級幹部的有多少?怎麼和你這個首長結婚,就該倒霉!”
他也不和妻子解釋,兩人沒有共同語言,說得越多,吵得越凶。
前年她生產女兒勝美的時候,難產,又大出血。幾乎要了命。現在她面色慘白,弱不禁風。從勝美下生,夫婦就分居,再沒有同過房。本來艾榮還想要一個男孩子的,可是她說:“我命中無兒呀!”
在軍區黨委開擴大會議的時候,會議內容對外是嚴格保密的。可是,從張敬懷每天回家時的表情,加上社會上已經開始“反右傾”運動,憑丈夫常常讚揚“彭總”,張敬懷挨批判的事,她也猜了個八八九九。
一次張敬懷回家,夫人看着他,帶着嘲笑的口氣說:“在你的眼裏,好像就是你革命!你的黨性比誰都強。總是亂說。看看!你吃到什麼好果子了?”
他在反彭德懷反黨集團運動中挨批判,以及現在調離部隊,自然無法瞞過夫人。但是,黨內高層的事,他不能向妻子透露半句。本來他已經夠難受的了。別人對他有什麼誤會,他都可以諒解,連夫人也奚落他,他不能忍受了,吼道:“我亂說什麼了?我什麼時候,亂說過什麼話?”
“你不亂說,怎麼會有今天?你在那個會上,沒有發言?沒有檢討?沒有揭發?別以為人人都是傻子。我消息靈通着呢。”
這又是在揭他的傷疤了。
張敬懷又繼續吼着:“我還得說,我得說!”
“你說呀,你說呀!你能把自己說得連軍區副政委都丟了!我算服兒你了!”
“總有一天我要說的!”他不想和夫人再吵下去。轉身回到卧室,躺在床上生悶氣。
對於一個南征北戰數十載的將軍來說,脫去軍裝,是改變個人歷史的重大事件,也是一件叫人痛苦的事件。可是張敬懷不能不脫去軍裝了。
一直拖到這年年底,張敬懷才到省委去報到。既然他已經離開了部隊,就不能再穿軍裝了。哪有穿軍裝的省委領導呀!這天,他把早先壓在箱底的一套中山服找出來,放在床上,身子斜歪在那裏,盯着那套便衣,久久不動。他想,難道自己就要離開幾十年的戎馬生涯了嗎?
這時他又想起了彭總。從中央文件中,他知道彭德懷老總被撤銷國防部部長職務后,已經被下放到京西一個叫做“掛甲屯”的村子住閑。歷史的偶然性也真會巧合:怎麼彭總偏偏被下放到叫“掛甲屯”的村子呢?連身經千戰的“彭大將軍”都“掛甲”了,何況自己呢?
如果是正常轉業,脫軍裝,換便衣,原是很自然的事。可是現在他是犯了錯誤被迫轉業到地方的。男兒有淚不輕彈,他流淚了。
他懶洋洋地,把那套中山裝穿在身上,走到大穿衣鏡前審視着自己。他感到吃驚:鏡子裏的這個人是誰呢?那是我嗎?平常他是很少照鏡子的。現在他看着鏡子裏的那個人,怎麼那麼老呢?他又走近些才發現,兩鬢頭髮好像突然斑白了許多。他不願再看,急忙走到客廳。
夫人去年生女兒時,因難產,大出血。因為那時,鄭政委為了排解他的煩悶,讓他到某師臨時搞調研,雖然接到了電話,可是並沒有回家。一提這事,夫人就埋怨他:“戰場上我救了你的命,可是我給你生孩子,要死要活的,你連回家看看我都不肯。就你的工作忙,就你的責任心強呀!”
平常他也很少過問一下她們母女的情況。夫人常常說他:“你除了工作,還關心過誰?我生產時,都快死了,你連個面也不見,作為一個丈夫、父親,你及格嗎?”
一提到這些事,張敬懷也常常感到自己不對,可是改不了。這時他總是抱歉着說:“現在你要我幹什麼吧?”
夫人說:“我的奶水不夠,你能不能想法給孩子搞一點奶粉或煉乳”。
“你不會到‘軍人服務社’去買嗎?”
夫人說:“你也太脫離實際,脫離群眾了。軍區的‘特供點’,過去買肉是不限量的,現在已經改成每月四斤了。而且只有你一個人的份兒。四斤肉,全家吃,夠塞牙縫的嗎?……至於買牛奶煉乳什麼的,你異想天開吧。”
“那就買代乳粉嘛。”
“買代乳粉也要糧票的。你只會當首長,連目前生活的普通常識都沒有!”說著氣哼哼地出去了。
從一九五九年“反右傾”運動之後,國民經濟的頻於崩潰,已經看出一些苗頭了。可是不管多麼困難,黨的高級幹部都有特殊供應點。軍隊則有“軍人服務社”,買食油、肉類,香煙等一般不受數量限制。可是隨着主副食品越來越匱乏,“特供”也不能不受影響。
張敬懷半天沒有言語。他是在軍區黨委擴大會議之後,從一個老戰友那裏借到彭德懷“上書”的全文的。在借這份“上書”時,老戰友一再囑咐他:我是違反紀律的,你千萬可不能給別人看呀!他答應了。
他細細閱讀着彭總的“上書”,越看越感到彭德懷老總的正確和勇敢,同時也越覺得自己的軟弱和卑微。那時,彭德懷老總就預見到,大鍊鋼鐵、人民公社、食堂化等,會給國家、人民、黨,帶來嚴重後果。現在的事實應驗了。另外,從“大參考”上反映出來的情況看,餓死人的事件已經發生,看來,它還要發展下去,後果是不堪設想呀!
這時,警衛員小周低着頭,腳步遲慢地進來了。
“首長,我,我犯了錯誤……”
對這個警衛員小周,張敬懷有着極其特殊的感情。那是一九五三年春天,抗美援朝進入了第三個年頭。為了戰俘遣反問題,停戰協定遲遲不能達成協議。在板門店一次會議上,以美國為首的所謂“聯合國軍”的代表說:“既然在會議桌上,我們達不成協議,那麼就讓大炮發言吧!”
中朝首席談判代表說:“好,就讓大炮發言吧!”
那時,張敬懷還在某師當政委,他們這個部隊的守備陣地是西線的大德山一帶。美軍進攻時,炮火之密集,後來人們用“炮彈一響,土松三尺”來形容。山上的樹木被轟沒了,草被燒成灰燼。每抓起一把土,就會同時抓起幾塊彈皮。連指南針放在地上都會失靈。在這樣密集的炮火中,不要說人的血肉之軀,就是一隻螞蟻,都難於存活下去。
那天,張敬懷到前沿陣地拿着望遠鏡正向敵方陣地觀察,忽然一聲刺耳的“啾……”傳來,有戰鬥經驗的人,從聲音可以判斷,這個炮彈的落點就在身邊。
守護在張敬懷身旁的一個戰士,沒容分說,就猛然把張敬懷推倒,並且俯在他身上。這個戰士犧牲了。另一個青年戰士叫着:“叔!叔!叔呀!”接着放聲大哭。
他把這個青年戰士帶回指揮所細問,原來在抗美援朝前夕,叔侄是一起自願報名參軍的。這個青年戰士的父輩有兄弟三人,就守着這根獨苗。張敬懷感動了,“給他們周家留一枝根苗吧!”於是便把小周在身邊當了他的警衛員。一直到如今,七八年了。
看着眼淚汪汪的小周,張敬懷不相信這個純樸的河南農村孩子會犯什麼錯誤。
親切地問:“你犯什麼錯誤?你能犯什麼錯誤?”
小周含着眼沮說:“我偷了首長家裏三斤雞飼料。”
原來因為主副食品極端缺乏,軍區特供點的雞蛋,也由原來的不限量改為每月三斤,而且只有張敬懷一個人的份兒。這樣,夫人就自己在院子裏搭了個雞窩,養了四隻生蛋雞,把剩菜剩飯當雞飼料。剩飯菜不夠養四隻雞的,又走後門從一個糧站買來些糠皮什麼的做飼料。
張敬懷聽了,嘆口氣,問:“你拿雞飼料幹什麼?”
小周眼淚汪汪地說:“在自由市場……託人……託人,三斤雞飼料可以換一斤糧票……家鄉來信,我爹,爹餓死了!……我娘也……”說著大哭起來。
張敬懷忍不住轉過身,哽咽半天說不出話。轉身把夫人叫過來:“把現有雞飼料給小周!讓他換成糧票寄回家,都餓死人了,還吃什麼雞蛋!”又從內衣口袋中掏出五十塊錢:“去,到郵局,給家裏寄去。”
小周哭着不肯接,張敬懷硬是給他塞進口袋裏。
小周回身又把五十元扔到桌子上,並且從身上掏出一個旱煙袋,說:“首長,我犯了這樣的錯誤,已經沒有資格當解放軍的戰士,更沒有資格當首長的警衛員了。我請求退伍。但無論到哪裏,我始終會想念首長。這是我叔叔犧牲時,我從他身上搜出來的一個旱煙袋。留給首長做紀念吧。”
這隻旱煙袋,短桿,有四五寸長,可以裝在軍衣的口袋中。裝煙末的皮袋,原來是黃色的,現在油黑油黑,可是角角楞楞已經磨白了。從這個煙袋,張敬懷又想起那個在炮彈將要落在他身旁,撲在他身上挽救了他一命的老班長。有什麼東西能比這個念物,更有價值呢?張敬懷含着眼淚,接過煙袋,幾乎是命令的說:“你沒有拿過我家的什麼雞飼料,你也不存在什麼退伍問題。以後不許再講這些話。聽到了沒有?”
小周沒有回答,轉身退出。已經走過西廂房了,張敬懷還聽到了他的哭聲。
張敬懷關起門來,實實在在的抽泣了一陣,內心呼叫着:“我們這個革命,怎麼走到了這個地步!”
過了一刻,把眼淚擦乾,向外邊喊了一聲:“畢秘書!”
只過了幾秒鐘:“到!”畢秘書站在他的面前。
這個畢秘書,是個標準軍人,跟他有四五年了。戴副淺度近視鏡,一臉知識分子氣質。他博覽群書,很有學問。他為張敬懷起草的講話稿,發言稿,工作總結、報告之類的文稿,幾乎不用修改。他為人又正派。作為張敬懷的秘書,從不亂說亂道。也從不向他講別的首長的這事那事,更不向張敬懷提出這樣那樣的個人要求。他從當軍政委時,就跟着他。首長就是首長,秘書就是秘書。他們一直保持着這種上下級關係。他們從來沒有談過心。現在他覺得,有點對不起畢秘書。
憑畢秘書的水平,起碼,應該放到團里當個政治部主任。如果當時他說句話,是很容易辦到的。可是,因為在他身邊工作,同時也覺得,作為一個領導幹部,畢秘書魄力差一些,所以,一直沒有安排,他覺得對不起畢秘書了。現在,即使他有心提拔他,自己已經沒有這個權力了。是他耽誤了畢秘書的前程。現在,他覺得應該和畢秘書談談心了。
他親切地說:“你坐下。”
畢秘書在他身旁的沙發上坐下。
他想了一刻,緩緩地說:“畢秘書,過去,我是上級,你是為我服務的秘書。
中央、軍隊的大事,我們不能隨便議論,雞毛蒜皮的小事,我們又沒有議論的時間。我現在感到遺憾的是,和你談心太少,我現在要走了。我們作為同志,談談心好不好?”
畢秘書說:“好。”
作為他這樣的高幹的秘書,除了不能參加他們這個階層的會議之外,從秘書整理的上報材料中,從中央、中央軍委、軍區黨委發來的文件中,什麼情況秘書不知道?像他受彭德懷問題的株連,他所受到的批判,連他的檢討的草稿,都是畢秘書替他起草的。有時他自己起草的稿子,也徵求過秘書的意見。對於畢秘書,他沒有什麼可以隱瞞的。
張敬懷想了想,說:“畢秘書,現在我要走了,我們要分別了。你有什麼話,無論是想說的,不想說的,該說的,不該說的,能說的,甚至不能說的。你都講給我聽好不好?不管你說什麼,我都會正確理解你的,你相信嗎?”
“相信……好。我說,我說。”畢秘書坦然說。
張敬懷又補充:“我首先覺得對不起你。我早就應該把你放下去,可是總是捨不得。我覺悟晚了,想糾正也來不及了。是我在你的問題上太自私,總是怕人們說閑話……”
畢秘書說:“首長,你不要這麼說。這一年多,你自己日子也不好過……”
他一直感到這位秘書是了解自己的,這話使他十分感動。
“那麼,你有什麼話,就說吧。特別是對我個人有什麼意見……”
畢秘書想了一刻,緩緩地說:“我和首長要說的話,其實也不多。首長比我的水平也不知道高多少倍。我只是想說:真理和權力,有時候並不在一個水平線上……”
只這一句話,張敬懷就被震動了,他沒有想到畢秘書會想得這麼深,這麼富於哲理性。
張敬懷微微點了點頭,不語。
畢秘書繼續說:“當真理被權力愚弄了的時候,遭殃的就是人民了!”
張敬懷又一次被震動。
畢秘書接著說:“所以,我勸首長,對問題想開一點,看遠一點。不要苦悶,不要和自己過不去。”
“是,是,你說的對。認識一個真理,大概需要歷史和時間的驗證,需要一個過程的……”
“歷史是最無情的。”畢秘書接著說“還有,首長到了地方上……地方,比軍隊要複雜得多。像你單槍匹馬的,到一個人生地疏的崗位,無論是工作作風,工作方法和首長熟悉的軍隊環境,都相差甚遠。地方上的人際關係,盤根錯節的,有許多事,都不能按部隊的習慣處理……”
“你說得很對,十分對!”他沒有想到畢秘書在這個時候能夠說出這些話來。
他感到原來對畢秘書的認識和估計還是太低了。
“至於……”畢秘書停了一下“我的工作,也不用首長再操心了。組織上已經決定讓我轉業到地方工作了。”
這句話使張敬懷吃驚不小。他提高了聲調:“為什麼?你還年輕嘛!什麼時候定的?”
“前天組織部找我談的話。只說是工作需要,讓我服從分配。”
“是不是你沒有揭發我?沒有和我劃清界限?是我株連了你?”
“我不能這麼想,首長也別這麼想……”
過了半天,張敬懷“唉”了一聲。他已經無能為力了。
張敬懷換上便衣的第三天,就到省委報到了。省委書記楊同理,還專門開了一次常委會。楊書記向常委們介紹了新來的省委副書記,稱他為“張敬懷書記”,並表示熱烈歡迎。
楊同理書記說:“張敬懷書記,是從部隊來的,部隊在革命化方面,是我們地方的榜樣。張書記來我們省委,會給我們這個領導班子,帶來革命化的思想作風。”
張敬懷絕對相信,省委領導層都會知道,他是因為“沾”了彭德懷問題的“邊”,被調到地方的。這是些客氣話而已。
在座的常委們熱烈鼓掌。
會上研究常委們的工作分工。
張敬懷說:“我剛剛到地方,什麼情況也不了解。目前想搞點調查研究,是不是暫時不要給我分配什麼具體工作了?”
楊同理書記說:“在工作中熟悉情況嘛。”
大家議論結果,讓張敬懷分管“文教”這一攤。張敬懷只好接受了。
經過一個短時間的體驗,他發現同志們對他還是很親切的,並沒有誰“歧視”他。他也知道,地方上在那次“反右傾”鬥爭中,也曾經定了一大批“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有人還從側面對他表示同情,這使他得到許多安慰。
會後,省委辦公廳單主任找他請示:他作為一位省委書記,沒有從部隊帶來秘書,單主任提出,由辦公廳物色幾個秘書人選,由張書記決定。
對配秘書的事,從張敬懷和畢秘書的關係,他越來越感到選擇一個秘書,需要十分慎重。他說:“不忙,不忙。我剛剛來,工作也不會太多,等有了合適的人選再說吧。”
張敬懷現在的首要任務,是調查研究,了解情況,開任何會議他幾乎都是一言不發。他每次下基層,辦公廳都是從政策研究室臨時給他抽調一個秘書。又是每一次換一個人,他觀察這些人中,沒有一個可以做他的秘書的。
張敬懷的思想、感情、性格以至作風、氣質,是他們這一代人在當時的特殊歷史、生活經歷鑄造成的:就是他對政治、對社會問題的特別敏感。
隨着時間的推移,“反右傾”的後遺症,很快便暴露出來了。從“大內參”不斷透露的情況看,那套極左路線在實踐中所造成的危害,越來越清楚了。餓死人的消息在內部刊物有越來越多的報道。河南省有的地方,由支部書記集體組織出外討飯,全國的浮腫病患者,據不完全統計,以億人的數目計算。這時,他想起了他換便衣那天,畢秘書的一句非常具有哲理性的語言:“當真理被權力愚弄了的時候,遭殃的就是人民了!”
到了一九六一年春夏之交,黨中央提出了“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八字方針。公共食堂被解散了,“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退回到“三級所有,隊為基礎”,在“大躍進”中盲目招工中,下放到農村兩千萬人,被“敢想敢幹”破壞了的各項制度,逐漸恢復。那種“革命浪漫主義”所宣傳的“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天上沒有玉皇,地上沒有龍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龍王!呔,我來了!”為求實作風所代替。
到了一九六一年六月中央工作會議之後,中央和國務院各部、委,和各條戰線紛紛制定“小憲法”式的工作條例:“農業六十條”,“工業七十條”,“手工業三十條”,“文藝八條”等等,陸續出台。張敬懷理所當然地想:是因為極左路線那一套在實際工作中碰了壁,吃了苦頭,“物極必反”的規律起作用了,雖然誰也不那麼說,實質上是糾正極左的錯誤。在各種會議上都提倡調查研究,政治空氣開始鬆動。在“反右傾”運動中定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也陸續“平反”,摘“帽子”。人們開始敢於講些真話,反映真實情況了。這時,張敬懷不斷深入到各市、地、縣、公社,了解情況。原來他覺得自己對地方情況不熟、不懂,不敢具體抓工作,現在開始進入他的副書記角色了。
可是,為他配秘書的事,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人選。雖然單主任為他找了好幾個,沒有一個是他中意的。他選擇秘書的條件主要有兩條:一是品質好,一是文筆有才氣。品質好的標誌是敢於講真話,反映真實情況,文筆好的主要標誌是,有文采,文字表達能力強,根據他的意圖起草各種稿子,不用自己再大改。
有一天,辦公廳秘書處送來一大堆文件,有一份省報剛剛出版的內部刊物,名叫《求實》,實際上是一份供省委領導看的“內參簡報”,他先瀏覽了目錄,有一篇標題《最常說的,最難做的》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饒有興趣的讀着。那文章一開頭的幾句,就頗具理論色彩。文章說:
“實事求是,是我們的工作方法,實事求是,是我們的工作作風,實事求是,是我們制訂一切政策、方針的基礎,實事求是,也是馬列主義的靈魂。……”
接着論述道:
“我相信,沒有一個群眾沒有聽說過‘實事求是’的,沒有一個幹部沒有講過工作中要”實事求是“的。我們說得最多的是”實事求是“,做起來最難的也是”實事求是“。
接着作者舉出了許多實際工作中的事例,來證明自己“最常說的,最難做的”的觀點:
“在大鍊鋼鐵的時候,我們沒有調查研究,也沒有論證,最起碼的要問一問,我們有沒有原料?有沒有技術力量?在當時,一個縣,一個公社都比着‘放衛星’,日產千噸鐵,萬噸鋼的”衛星“滿天飛。”放衛星“就是一切。於是,一窩風式的搞了許多‘一腳踢’式小高爐,連好好的鐵鍋,犁鏵,甚至門了吊,都煉了鐵。有的地方盲目追求‘大’,越‘大’越革命。某公社動員兩千農民中的強勞力,要建‘世界第一高爐’。幹了兩個月,爐基竣工時。兩千人開慶祝大會,連爐底都沒有坐滿。當時,為什麼不想一想,問一問:這樣大的高爐,煉一爐鐵需要多少礦石?多少焦炭?多少石灰石?用多麼大功率的鼓風機?在一片荒郊中,沒有鐵路,怎麼運輸?……可是當時沒有人去問,也許是不敢問……”
作者又舉出了前年秋冬之間的“深翻土地”運動。文中說:
“當時領導號召說,‘深翻’能增產,土地翻得越深越好。有的地方深翻三尺,有的深翻五尺。實際情況是:任何一個地方的農民都知道:各個地方土質不同,有的土質只有淺淺的一層薄熟土,往下翻一尺就是生土或者是沙子。這是一個連最普通農民都懂得的道理,可是,當時誰翻得深,誰就革命,抵制深翻,就是‘右傾’,就要被拔‘白旗’……
“再就是‘密植’,說是密植能增產,不管什麼土壤情況,越密越好。有的地方一畝地播三斗種子,出來的苗子,像毯子毛,如何能夠增產?可是當時誰不搞密植,就要挨批判……”
作者還舉出了其他各條戰線違反“實事求是”原則的一些例子。接着作者論述了我們實際工作中違反實事的原因:首先作者談到刮浮誇風、共產風、瞎指揮風、強迫命令風、幹部特殊化風等“五風”的問題。接着作者又提出了很有創見性的說是“四不正之風”:一是,搞什麼工作,不區分具體情況搞“一刀切”;二是,只能聽一種意見,聽不得不同意見造成的“一邊倒”;三是,用“大呼隆”“一窩風”式的“一陣風”;四是領導幹部中的“一言堂”。這是“實事求是”說得最多,做起來最難的根本原因……
文章結構嚴密,層次分明,邏輯性強,觀點犀利,沒有“黨八股”氣,特別是在“反右派”后,敢於講真話,這使張敬懷甚為讚賞,佩服。他很久沒有看到這樣的既聯繫實際,又上升為理論的並且敢講真話的好文章了。文章署名為“卜奎”,這個卜奎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張敬懷放下“內參簡報”,馬上給辦公廳打了電話,要他們派個人來見他。
十多分鐘后,一個臨時為他服務的名叫劉吉有的秘書就來了。這個辦公廳的秘書,才三十多歲,頭頂已經半禿了。好像是過分發達的腦細胞給頂掉的。
張敬懷讓劉秘書坐下,指着茶桌那本打開了的“內參簡報”問:“這篇文章你看了沒有?”
劉秘書看了張敬懷指着的標題回答:“還沒有。”
“這篇文章寫得相當不錯……”
張敬懷好像是下意識地說了一句,說后他立即感到有些後悔:對這麼一篇尖銳的文章,作為省委領導面對下級,先表態是很不適當的。
“是,是!”劉秘書回答。
張敬懷覺得不高興:你沒有看,怎麼我說好,你馬上就說“是是是”呢?
原來辦公廳想讓劉秘書當他的專職秘書,他一直覺得這樣的人,可能很聽話,但決沒有一個好秘書的品格,他不喜歡這種性格的人。
張敬懷說:“這個叫卜奎的作者,在哪裏?做什麼工作?”
劉秘書說:“我馬上去查一查。”說著走出張敬懷的客廳,到西廂房打了個電話給報社,不到五分鐘,回來向張敬懷報告:“這位卜奎同志是三平地區地委宣傳部的一個宣傳幹事。”
“你打個電話給三平地區宣傳部,讓卜奎同志來一趟,我想和他談一談。”
“好的。”劉秘書見張敬懷不再說什麼,轉身告辭。
“好吧!”張敬懷說。
次日上午,卜奎就到了張敬懷的客廳。使張敬懷驚異的是,原來他以為這個卜奎起碼應該是四十歲的人,沒有想到,竟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小青年。雖然戴着一副近視鏡,但一張娃娃臉,好像只是一個十七八歲的中學生。
劉吉有先給張敬懷作了介紹,“這是張書記,這是三平地區的卜奎同志。”
張敬懷和卜奎握了手,劉吉有說:“張書記沒有別的事,我就回去了。”
“好吧。”張敬懷說,他和小青年的談話,不希望這個人在場。
卜奎說:“我是三平地區的卜奎,昨天接到省里的電話,今天一早就來了。”
張敬懷說:“你坐下吧。”
卜奎環顧張敬懷的辦公室,周圍全是大書架,精裝的,線裝的,擺得滿滿的,地上的書也是成堆成羅,他想,張書記一定是什麼大學畢業的學問家。但他不知道這位書記要找他幹什麼,在等着發問。
一般像他這樣的青年,見到省委書記這樣的高級幹部,都會有些緊張和拘謹,可是卜奎卻坦然地坐在他身旁的沙發上,不卑不亢的樣子。
張敬懷指着那份“內參簡報”問:“這中間那篇《最常說的,最難做的》是你寫的嗎?”
“是。”卜奎回答。
“我們這些領導幹部。雖然也常常到基層了解情況,調查研究,有時開現場會,到底能看到多少真實的東西,我經常懷疑。你們在基層,比我們更接近實際,我想就實事求是問題,就你自己的感受,再講一些例子給我聽。”
過去和張敬懷這樣的高幹部談話,對方經常是“請領導指示”“請領導批評”“對對對”“是是是”等等。可是,這個卜奎卻沒有講那些似乎是謙虛或客氣的話。
卜奎略微停了一刻,說:“那例子就很多了。”
“你講講看。”
卜奎又稍加思索,說:“就以農業來說吧,一講‘密植能增產’,不管什麼土壤,什麼品種,越密越好。農民種高糧,過去一般是二尺五一株。可是在‘瞎指揮風’盛行的時候,幹部拿着尺棍,三寸一株。結果長出的高糧像大蔥,連籽粒都不結。誰不照辦,就拔誰的‘白旗’。所以,老農都說,我們種了一輩子的地,現在都不會種地了。有的地方,在稻子成熟之前,將幾十畝地的稻秧,移栽到一小片地里,密到什麼程度?坐上個孩子,稻子都不倒。是專門讓記者照像的。實際上,沒有陽光,拉電線用大燈泡照;不通風,用大功率吹風機吹。結果還是爛秧了。老百姓都說,這是‘共產黨胡弄共產黨’。……
張敬懷不表態,耐心地聽下去。
卜奎接着侃侃地說:“從去年夏天,農村就開始鬧飢荒。各地都餓死了一些人。我們宣傳說是‘天災’,天災固然有,其實,更多的是我們工作中失誤造成的。過去我們的報紙,習慣是‘報喜不報憂’。什麼地方,有大旱,大澇,都是不報導的。現在為了說明‘天災’,連幾個村子範圍內,下了一場冰雹,新聞單位都發消息。這麼大個中國,天災哪一年沒有呀?這種宣傳就不實事求是。”
張敬懷開始以不住點頭,鼓勵他說下去。
卜奎又說:“去年,地區為了救災,又沒有糧食。有的公社出現了新‘發明’:把地瓜秧子,苞米芯子,磨細了,經過發酵,做成發糕,說是營養豐富。為此,還開了多次現場會,讓來參觀的人品嘗。都說好吃。其實,是摻了大量的米面和糖精做成的。”
張敬懷仍然只是點頭。
卜奎繼續說:“就說大躍進中這‘衝天’幹勁吧,上面要求的是‘白天一片人,夜晚一片燈’‘上至九十九,下至剛會走,戶戶鎖頭看家’,這是‘五風’之一的‘命令風’造成的結果,也只是供人們參觀的。參觀團一來,農民喊着口號,脫光脊背,揮舞鐵鍬。參觀的人一走,就躺下睡覺……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是胡弄誰?”
“你為什麼寫這篇文章?”張敬懷問了一句。
卜奎說:“現在黨中央不是又強調實事求是嗎,國家、人民吃了這麼大的苦頭,不該總結點經驗教訓呀。別的我沒有多想。”
“你讀過幾年書?家境怎樣?”
“我家在農村,是貧農。勉強上了二年高中。沒有畢業,因為家裏再供不起,就退學種地了。我愛寫個稿子什麼的,在大躍進時,我頭腦也發過燒。也寫了一些有‘浮誇風’傾向的報導。成了省報的通訊員。後來被地區領導看上了,就把我調到地委宣傳部當新聞幹事。到處採訪,眼界寬了,見的多了,想的問題也多了。”
“你都讀過些什麼書?”
“讀的不多。眼面前的馬列和毛主席的著作,該讀的都讀了。我還愛看些雜書,歷史,文學,哲學等也讀了一點點……”
張敬懷感到他既沒有謙虛,也不是自吹。
這時,張敬懷忽然有了個想法:這個青年不失為一個秘書的好苗子。
沉思了一刻:“是的,在大的地方,大的範圍,你會看到更多的事情,眼界一寬,水平就會更快得到提高。”
“是的。”
“你想不想到省里?”張敬懷突然問了一句。
“恐怕不行。”卜奎想了想說“一是水平不行,再就是我家裏還有一個老母親,需要我照顧。三平地委離我們家近,我母親養我這麼大,不容易,我不能離開她。”
“是個孝子!”張敬懷想。一個人如果不孝順生自己養自己的父母,可以想見,他還能忠於國家、黨和人民嗎?張敬懷更喜歡這個卜奎了。但是他不能透露自己這個意思,像給他這樣級別的幹部配秘書,是一件很嚴肅的事。還必須經過組織部門一系列的調查和考核。
兩人都沉默了好久,青年補充說:“張書記,我感到今天對您說的話,有些冒昧和不知道深淺……”
“為什麼?”
“請張書記想一想,我才多大年紀?經過、見過多少世面?張書記不知道比我高明幾十倍,幾百倍,我竟然在張書記面前,說了這些話,實在太無自知之明了。”稍作停頓,又說“不過我講的都是真話。”
張敬懷說:“敢講真話的人,水平就高。”
停了一刻又說:“我之所以找你談,是因為我想聽聽各方面的各種情況,各種意見,各種看法和各種議論,我需要聽真話。”
青年又說:“從大躍進以來,大話,假話,套話,空話盛行。我想:一個人說一百句,一千句,一萬句那樣的廢話,只會壞事,一點用處也沒有。如果一個人說了一百句話,有九十句錯誤,只有十句話有用處。那就會推動我們的各項工作向前發展。可是,現在人們都愛聽那一百句大話,套話,假話,空話,而不愛聽十句甚至一句有用處的話。”
“你認為這種社會風氣,是怎麼形成的呢?”張敬懷看着青年,希望他講下去。
“這我可沒有想好。”青年說“可能是……”青年人停住了。
“是什麼?”
“什麼,什麼呢?是不是涉及到民主問題?……”
“什麼地方的民主?”
“上上下下內內外外吧……”
很顯然,這個問題卜奎是想過的,不過這話他故意說得模糊些罷了,可見這個青年儘管坦率,但還是有保留的。
張敬懷不說話了。卜奎覺得他該告辭了。可是他環顧房間周圍的書架,說:“張書記,我有一個問題,不知道該問不該問?”
張敬懷笑了一下:“有什麼不能問的,你說吧。”
“張書記一定是個大學問家,”卜奎問“在什麼大學畢業呢?”
張敬懷又笑了一下:“我是‘紅小鬼’,放牛娃出身,哪裏上過什麼大學?只是愛看書。在打土豪,分田地時候,見了書,我都收起來背着。長征時不得不丟棄。解放以後才真正讀了些書。……我聽你的談話,你也不像個中學生呀。”
兩人的談話,已經超過上下級的態度了。
……
張敬懷覺得,他和卜奎的談話,是又進行了一次社會調查,了解了一些民心、民意,有些情況他是非常需要了解的,有些話也是他自己想說的。他很久沒有聽到這樣的話了。對這次談話,他覺得十分愜意。
張敬懷覺得談話差不多了,打電話告訴劉秘書,把這個小青年領到省委大食堂,從身上掏出一斤糧票和一塊錢,招待他吃午飯。然後要組織部派一位幹部科長到三平地區,考核一下這個卜奎的出身,成分,一貫表現,並且暗示,他可能選這個青年當自己的秘書。
最近三平地區地委祈書記,心情一直很煩躁。省里的“內參簡報”發表了他們宣傳部幹事卜奎的文章《最常說的,最難做的》。儘管文中所舉例子,沒有指明是在三平地區發生的。可是誰都知道,這是指的他們的地區。如果在“反右派”那時候,揭露我們社會主義的陰暗面,打他十個右派也不冤枉。可是,省委的內部刊物居然給他發表了!編輯部還加了肯定的“按語”。當然,卜奎所反映的問題,所舉的事例,不單指三平地區,都是具有全國性的,當那股“五風”大吹大掃的時候,誰也擋不住。即使在他們地區所發生的,現在也都糾正了,誰也不會為此覺得丟臉:當初誰不是想革命呀!可是自己地區的事,上了報刊,儘管是內部刊物,祈書記總覺得不那麼光彩。前天,省委又調卜奎去談話,是什麼意圖呢?是批評他的“右傾言論”?還是讓他進一步揭發本地區所搞的極左路線那一套事實。
想了很久,祈書記讓宣傳部整理了一份“關於卜奎同志《最常說的,最難做的》一文的調查報告”。這份報告,首先給卜奎做了政治上的結論:說這個同志自高自大,自命不凡,無組織無紀律,他的文章中所舉許多事例,很不準確,有許多誇大其詞之處,觀點也失之偏頗。同時,這篇文章沒有經過地委領導審查,就拿去發表,是一種無組織無紀律行為。他的這種右傾觀點,是有階級根源的。
根據我們的調查,他叔父,原來是國民黨部隊一個中尉。一九四九年,跟國民黨逃到台灣去了……等等。
這份材料剛剛寫好,是不是上報省委,祈書記一直在猶豫。正在此時,省委組織部幹部科長就到了地區。
地委宣傳部時部長,馬上向祈書記彙報了省委來人要了解卜奎情況的消息。
為了卜奎寫的那篇文章,他們不知道省委此次派專人調查卜奎,是要查他什麼問題?時部長請示祈書記:“是不是按照我們原來準備的材料,向那個幹部科長彙報?”
祈書記問:“省委調查卜奎的意圖是什麼?是肯定卜奎的文章中的觀點呢?還是作為右傾的典型,組織批判?如果是后一種情況,我們先拿出材料,就顯得主動,如果是前一種情況,我們原來準備的材料就很不好了。”
“現在還不知道省里的意圖。”宣傳部長補充說“前天,省里把卜奎找去談話。”
“談了些什麼?這個情況我怎麼不知道?”
“卜奎是前天去的省委,昨天晚上才回來,他沒有向我彙報,我還沒有來得及問他,所以沒有向您彙報。不過……據《內參簡報》編者加的‘按語’,是肯定卜奎的文章的觀點的。但是,這是不是一定代表省委領導的觀點,我們不得而知。看卜奎回來時的表情,倒是很高興的樣子。”
祈書記沉思良久,說:“這就得具體分析了。”
“是,是。”
“這樣吧。你先和那位科長談談。摸摸省委意圖的底。”
中午,宣傳部長,請幹部科長吃一頓實際上是宴會的“便餐”,並做了熱情洋溢的友好談話,宣傳部長有底了。下午,他向祈書記反饋來的消息是:看幹部科長的意思,好像有意要調卜奎到省委工作,這次是專門考核他的社會關係和一貫表現而來的。
祈書記又沉思良久,忽然拍了一下大腿:“好事!好事!這是好事呀!”
宣傳部長一時沒有理解祈書記的意思。
祈書記說:“你想一想,如果我們肯定了卜奎的文章,而且能把他輸送到省委工作,這不是我們地區的光榮嗎?我們地區有一個幹部在省委,今後會有很多方便……”
“那是,那是……”
祈書記立即交待任務:“你馬上再準備一份材料:這材料首先要肯定卜奎這篇文章,說是在大躍進中,我們地區在工作上,確實有違反了客觀規律和違反實事求是原則的現像。全國都如此,這也沒有什麼不光彩的。我們完全同意卜奎同志文章中的觀點,目前已經並且繼續採取了一系列的措施,繼續糾正我們工作中的不良作風;第二,要說明卜奎同志,工作一貫積極肯干,能夠完成任務,有敢於講真話的優良品質。第三部分,要說明卜奎同志,家庭出身貧農,社會關係沒疤沒節,至於他叔父的國民黨軍隊中當中尉的問題,他叔父逃往台灣的時候,他才八九歲,根本沒有見過叔父。談不上什麼階級影響。其他,你看情況,再作些補充。”
有了這個底,宣傳部長該如何和幹部科長介紹卜奎的情況,就好辦多了。
晚飯又是宣傳部長陪着幹部科長吃“便餐”,又作了第二場熱情洋溢的談話。
更進一步了解了這位科長的此次來地區的意圖。飯後稍事休息,就拿出他匆忙準備的材料。幹部科長看后,甚為滿意。
宣傳部長立即爭取主動,提前和卜奎談話,說是:你的文章寫得很好。說出了大家都想說,而沒有說出的話。省委領導也很重視。你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為了讓你發揮更大的作用,我們打算把你推薦到省里工作。……“
卜奎猶豫了半天,說:“我有一個母親,如果我離開本地區。他老人家疾病纏身,沒有人照顧不行。”
部長說:“這一點,我們想到了,對你母親的生活,省里也希望我們好好安排。你在鄉下不是還有一個姐姐嗎?”
“是,現在在公社機械修配廠當工人。”
“我們想把你姐姐調到縣機修廠,你母親也把戶口轉到縣裏,吃商品糧。問題不就解決了嗎?”
卜奎沒有說的了,他首先感激地區領導,感謝省委領導。作為一個共產黨員,他必須接受分配了。
在卜奎到省里報到之前,以祈書記為首的地委常委們,還特別設宴送行。這是卜奎沒有想到的事。
祈書記舉杯說:“我們地區出了一位卜奎同志這樣的秀才式的好乾部,是我們地區的光榮。我們早就看出卜奎同志,前途會有大的發展。我們地區是個小盆,發不了大麵糰,是留不住這樣的有能力、有水平的好乾部的。我們極力向省里推薦。……”
卜奎覺得這些話不真,因為前幾天,宣傳部長還批評他擅自向省里投稿,是無組織無紀律行為呢。此時,他只是有禮貌地“嗯嗯”應答着。
祈書記又說:“卜奎同志到省委工作,我們還不知道具體做什麼。但是在省委工作,眼界寬,信息靈。希望卜奎同志,在適當時候,上級有什麼動向,政策有什麼變化,給我們透露一點信息。以便我們主動地及時地把握工作的大方向。
我們共產黨人,宗旨是為人民服務,不講什麼官不官的,但我還要說句舊話,為了卜奎同志的榮升,大家干一杯!”祈書記舉起酒杯,在座的領導,一齊站起來。
卜奎不能失禮,也站起來,幹了一杯。
祈書記又說:“卜奎同志,對我們地區的工作,特別是對我本人有什麼批評,可以不客氣地提出來,給我們留下些寶貴的意見。”
卜奎有點受寵若驚。好像因為這次調動,他的智慧細胞,他的水平,一剎那翻了幾倍。他實在沒有經過這種場面,不知如何應答才好。
“我們以後到省里開會、辦事什麼的,要麻煩卜奎同志了。”
儘管祈書記極力想活躍宴會氣氛,可是宴會一直很沉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