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愛國的“叛國者”

第十六章 愛國的“叛國者”

星期日下午,在厲秘書給張敬懷排列下星期工作日程的時候,因為他事先把有關蓋老闆的材料給張敬懷看了,並且建議張敬懷接見他一次,今天,又向張敬懷請示:“那個叫蓋洪江的美籍華人資本家,張書記見不見他?他在賓館等着。

‘外辦’柳處長讓我請示張書記,他們希望能夠安排一次接見。”

“星期一安排了幾項議程?”

“一共安排了七項。周一上午,原來安排的是到北湖大廈,外貿出口商品展覽會開幕,請張書記剪綵,之後是宴會。……”

厲順為知道,張敬懷對於這類禮儀性的活動沒有興趣,故意排在前面。

“剪綵,吃飯,例行公事,沒意思。”張敬懷不經意地說。

“如果張書記不出席大廈剪綵,周一上午正好空着。是不是接見一下蓋老闆?‘外辦’催過三次了。他們說,這個人物對我省今後引進外資很重要,希望張書記宴請他一次。”

張敬懷沉默不語。在張敬懷的思想感情上,他一生革命的目的,一個重要對像就是“官僚資產階級”,是我國在民主革命階段,要推翻的“三座大山”之一;進城之後,我們在黨內黨外,一直反資產階級,反“糖衣炮彈”,反資本主義復辟,反修正主義,反了半個多世紀,反來反去,現在反而又把他們反回來了。當然,張敬懷無論從理論上,從實踐中,他完全擁護鄧小平同志和黨的改革開放路線。中國不搞改革開放,正如鄧小平同志說的,是“死路一條”!原來那套極左路線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可是在感情上,他常常轉不過彎來,心想:現在我們和不共戴天的敵人握手言和,共同乾杯了。而且有時是向他們‘打秋風’。作為一個老黨員,老革命,他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這個蓋洪江,在國內已經有多項投資了。即使在世界上,他的‘孔方集團公司’,也是名列前茅的大公司。”

“那好吧!”張敬懷終於下了決心。

到了周一上午,首先是外辦的一個幹部,把蓋老闆領到省委辦公大樓門前,厲順為秘書在那裏迎接,互相介紹認識后,厲秘書把蓋老闆帶領到張敬懷的辦公室,同時來的還有電視台的兩名記者。待張敬懷和蓋老闆握手,說了幾句話攝錄像后,外辦和電視台的記者退出,張敬懷和蓋老闆進入禮儀性的談話。

蓋老闆首先表示:他雖然現在是美藉華人,但是他無時無刻不惦念着生我養我的祖國。在這裏,他還引用了當時流行的《我的中國心》中的幾句歌詞。特別是改革開放之後,他希望能在祖國建設中,貢獻一份微薄的力量。接著說:張書記能夠在日理萬機中,抽出寶貴時間接見他,表示誠摯的感謝。同時介紹了他的“孔方公司”的業務發展情況,解釋了他為什麼叫“孔方公司”說:“我尊敬孔聖人,他是我國的‘至聖先師’。孔,是孔子的思想,方,是四面八方。‘孔方’,孔子的思想,要傳遍四面八方,傳遍全世界是也。”等等。

張敬懷在和蓋老闆的談話中則表示:我們國家有三千多萬華僑,他們都是愛國主義者,這些海外赤子,都有一顆中國心,都希望祖國繁榮昌盛。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他們回國投資,引進先進技術和管理經驗,對祖國的建設起了很重要的作用……等等。

在旁邊的秘書厲順為,一面作二人的談話紀錄,一面觀察着這位華人。他現在雖然是大老闆,有時也附庸風雅似的用一些時髦或者半文半白的語言,但是還是不能掩蓋他文化素質不高的本質。蓋老闆的面容,顯然經過了精心保養,但仍然有些油黑,臉上的的皺紋很深,好像是長年修理地球時,風吹日晒留下的永遠難於抹掉的印記。厲秘書對這個老闆的出身歷史有興趣了。特別是蓋老闆在和張敬懷談話時,總是細細觀察着張敬懷的面容。張敬懷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好像引起了什麼往事。

也就在和張敬懷談話告一段落的時候,蓋老闆盯着張敬懷,忽然說:“張書記,我早就認識您!”

張敬懷一愣:“哦?怎麼認識?”

蓋老闆說:“你是我的老首長,老上級呀!”

“怎麼回事?”張敬懷有些驚愕。

蓋老闆情不自禁地拉着沙發往張敬懷身邊湊了半尺:“在抗美援朝戰爭中,你是我們的張政委呀!我就是咱們師的‘硬骨頭連’的蓋連長呀!在二次戰役結束后的慶功會上,你還給我戴過獎章呢!也許你不記得我,可是我聽過你多次報告呢!”

張敬懷一時不明白,這個志願軍連長,怎麼成了美國老闆,問:“那麼,你怎麼到了美國?”

蓋老闆說:“首長還記得吧,在韓戰的第五戰役中,咱們師負責穿插任務,我們連是尖刀連,……”

接着蓋老闆敘述了下面的故事:

在他們尖刀連穿插敵人後方,趟過一條河流時,突然和一股李成晚偽軍遭遇,經過一場慘烈戰鬥,部隊傷亡過半,他們連和上級領導,和主力部隊也失去了聯繫。他自己也因負重傷昏迷過去。當他蘇醒過來睜開眼時,才知道做了敵人的俘虜。敵人把他們送到南韓的濟州島戰俘營。他們在戰俘營和敵人進行了堅決鬥爭。這樣,他一直被關到停戰協定簽字……

關於在韓戰中的第五戰役中,我軍受到巨大損失的事,張敬懷是終生難忘的。在我軍的戰史上,從來沒有這麼多人被俘過。當戰爭進行到第三個年頭的時候,以中朝為一方,以美國為首的所謂“聯合國軍”為一方,開始進行停戰談判。談判始終達不成協議的一個重要障礙,就是“聯合國軍”提出了對戰俘的所謂“自願遣返”原則。因為國民黨把特務派到了戰俘營,進行了大量的反共宣傳。

所謂的“自願遣返”也就是說,在遣返戰俘時,尊重戰俘們自己的意願:中、朝方面的戰俘,願意去南韓、台灣,或者美國者,要尊重他們自己的意願,我方不得阻攔;而美國和南韓在我方的戰俘,願意到朝鮮民主主義共和國或者到中國者,對方也不阻攔。大概這位連長,就是在那個時候去了美國的。一估計到這一點,張敬懷就沒有和他談話的任何興趣了。但是蓋老闆談興正濃,他接着敘述以後的故事:

蓋老闆飽含眼淚說:“我受傷昏迷被俘之後,蘇醒過來時,已經是在美國鬼子的一個野戰醫院了。後來身體逐漸康復,被押解到濟州島戰俘營。那裏關着很多我方戰俘,有五戰役被俘的志願軍戰俘,也有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的戰俘。

……

“我們雖然在敵人的銅牆鐵壁的關押之下,可是我們還是進行了堅決的鬥爭。

在戰俘營,我們還建立了地下黨組織,領導戰俘和敵人鬥爭。我在那裏過了兩個國慶節。每次都在鐵絲網內,開會慶祝,遊行示威,為了改善戰俘們的生活,有一次我們把戰俘營總管杜德,扣為人質,迫使敵人接受了我們的條件……”

蓋老闆講着他的故事,張敬懷眯縫着眼睛,似乎在聽,但沒有任何錶情。

蓋老闆接著說:“後來,美國勾結國民黨,派了一些特務進了戰俘營,對我們進行反共宣傳。我們也進行過堅決抵制。有一次,他們把我和其他一批難友,押解到一個地方,給我們注射了迷幻藥。當我們醒過來時,發現我們的左臂上,已經被刺上了‘反共抗俄’四個大字。我們提出嚴重抗議,那些國民黨特務說,這是聯合國軍賜給你們的,你們如果不想要,就用刀子割下來。

“接着是‘志願遣返’。我們許多難友回到了祖國,可是我們這些人,被刺上了字。我們覺得太丟人,沒有臉面回來見我們的戰友和同胞。況且,我們回來后,又怕說不清楚……我們當初並不知道,敵人要把我們怎麼處理,無非是去當苦力,給敵人幹活兒。我們沒有想到的是,他們把我們當成了反共工具。我們被押送到台灣,當做‘反共義士’,受到‘歡迎’。現在想來,如果當時明白一些,一頭碰死就好了。可是,當時沒有這麼做,老想着能有個機會,殺死幾個敵人,逃回祖國。後來,在一個好心人的幫助下,我去了美國,說是從那裏到蘇聯比較容易,只要到了蘇聯,就能回國了。誰知到了美國,並沒有這個機會。為了生活,我不得不去做工。美國的華人可真多。他們中間,也有不少愛國之士。這樣,為了生活,我就擺小攤,做小買賣。靠我們中國人吃苦耐勞的本性,買賣越做越大,……”

蓋老闆說在這裏停了一下,又接著說:“唉,不說了。我一直覺得自己對祖國,對人民有罪。現在有了些錢,我國又實行了改革開放政策,我想回國投點資金,希望以這點微薄的貢獻,贖回一點愧心……今天遇到了老首長,真是天意……”

在蓋老闆講述他的故事的時候,張敬懷一直聽着,沒有制止他講下去。他知道,在停戰協定簽字后,在“志願遣返”中,確實有這種事。面對蓋老闆這麼一個對像,他的感情是複雜的。他既不能肯定他,也無法否定他。當蓋老闆敘說時,他的腦海里,幾次湧現出抗美援朝戰爭中的鏡頭。後來他甚至想到文化大革命。

按照文化大革命的邏輯:你只要是做過地下工作,或者被捕過,一定被打成“叛徒”或“特務”。在文革中,凡是被俘后,自願遣返回來的志願軍戰士,幾乎全都被整得死去活來。前些日子,他還批過一個申訴要求平反的案子:也是志願遣返回來的戰士。那個同志在文化大革命時,一條腿在逼供信中被打斷了。張敬懷看了這封申訴信,把這個戰士叫來,當面和他談了。他一見這個戰士,拄着雙拐,面容黑瘦,衣服濫縷,像個叫花子。當時張敬懷就流下了眼淚。立即指示:對這個冤案平反昭雪,恢復榮譽軍人待遇。此時,張敬懷把蓋老闆和那個戰士相比,“反差”有多麼大呀!這是極左路線製造的悲喜劇!

對於張敬懷來說,一提到朝鮮那場殘酷的戰爭,他就想到彭總,想到這位偉大的元帥。因為他的興衰榮辱,甚至他的生命,都是和彭總聯繫在一起的。現在,他的思想情感,回到了三十八年前的朝鮮戰場了。那是一九五三年的春天,他們這支部隊,被調到開城前線,進行戰略防禦作戰。這裏正是當時吸引全世界注目的一塊土地:以中、朝為一方,以美國為首的所謂“聯合國軍”為一方,是在停戰談判的板門店附近。在這裏,在停戰協議簽字前,美方在大炮、坦克的掩護下,向我方陣地進行了二十多次進攻,我軍也進行了數十次的反擊,雙方的陣地,幾乎是一寸土地,一寸土地反覆爭奪着。戰鬥之慘烈,是他從來沒有經歷過的。那時,他是一個師的師政委。到了一九五三年七月下旬,為了迫使敵方在談判協定上簽字,我們的頑強進攻,把戰線向前推進了五平方公里。

停戰協定在一九五三年七月二十七日上午九時簽字了。也就是這天的凌晨,我軍進行了馬踏里東南山的進攻戰,這是抗美援朝戰爭中的最後一次戰鬥。

代表中國人民志願軍簽字的是彭德懷元帥,經過兩年零九個月的殘酷戰鬥,敵人終於在停戰協議上籤了字。我們是勝利者;代表“聯合國軍”簽字的是美國的上將克拉克。這位將軍後來說過:朝鮮半島戰爭是美國在一個錯誤的時間,一個錯誤的地點,和一個錯誤的對手,打了一場錯誤的戰爭。他並且說:“我是美國歷史上第一個在沒有取得勝利的停戰協定上簽字的司令官。”

使張敬懷沒有想到的是,在停戰協定簽字的第二天,彭總到他們守備的大德山前線視察了。他作為前沿師一個師政委,有幸和軍首長一起陪同彭總進行了這次有特殊意義的陣地視察。

他記得,彭總攀登到大德山主峰,我軍防禦的前沿陣地,看得清清楚楚。軍首長向彭總彙報了我軍執行志願軍司令部作戰方針的情況,中午時分下了山。沒有走多遠,彭總見一個擔架隊,抬着幾位烈士也正在下山。彭總走過去,讓擔架停下來,他要看看這幾位烈士的面容。剛才軍首長已經向彭總彙報了抗美援朝最後一次馬踏里東南山之戰的情況:從七月二十四日黃昏,一直打到七月二十七日黎明。戰鬥是在他們接到停火命令時,才停止的。這幾名烈士就是在清理戰場時在陣地上發現后,抬運下來的。彭總囑咐負責抬運烈士的負責人,一定要妥善掩埋,記下他們的姓名,及早通知他們的親屬。

這時彭總把臉轉向青山,沉默地望着,以掩飾他的悲痛。過了一刻,彭總轉過身來,說:“我要到這個前沿陣地看一看。”

軍首長和彭總身邊的工作人員都不同意。因為停戰協定昨天才簽字,在這裏,兩軍陣地相距不過三百米,萬一發生意外,敵人向我方挑釁,大家都擔心彭總的安全,幾經勸阻,彭總發火了:“我們的戰士在這片陣地上拚命流血,我連上去看一看的膽量都沒有嗎?”

大家見勸阻不成,只好同意他上去。大家前後一起登上這塊前沿陣地,陣地上的同志指着地上的幾片血漬,說:“這就是剛才烈士犧牲的地方。”

彭總默默站了一刻。這位元帥,在幾十年為革命的征戰中,也不知道經歷過多少次血和火的慘烈戰鬥。可是這時,他非常沉痛地說:“昨天早晨他們還在這裏英勇戰鬥,是他們付出了年輕的生命!現在停戰了,他們卻沒有看到和平……”他的聲音哽咽了,隨後拿起望遠鏡向遠處觀察。

當蓋老闆向張敬懷講述自己的故事的時候,他的思緒卻回到了停戰協定簽字的那兩天。蓋老闆的話,他好像聽到了,又好像沒有聽到,他沒有心緒再談下去了,等蓋老闆的話語一停頓,張敬懷說:“就談到這裏吧!”

回頭對厲秘書說:“送客!”

在蓋老闆敘述自己的故事時,厲秘書一直在旁邊坐着,並做了詳細紀錄。厲秘書喜歡文藝創作,已經發表過多篇文藝作品,此時他覺得蓋老闆的經歷,是一篇很好的報告文學素材。他送蓋老闆出了大門,返回來請示張敬懷說:“我想把蓋老闆的事迹,寫一篇文章。”

張敬懷說:“你寫文藝作品,我不管。”想了想又補充一句,“他的事,你要調查清楚。不要把我寫進去喲!”

“是!”厲秘書答。

當天晚上在黃金時間,省電視台在時政頻道作為重要新聞,播發了“張敬懷書記接見愛國華僑蓋洪江”的消息。

次日,厲順為打電話給蓋老闆,約定時間,讓他再談談昨天講的故事,如果可能,想寫篇文章。這對於蓋老闆,當然是宣傳自己的萬金難買的機會,滿口答應。他還求之不得呢。

次日,蓋老闆如約在賓館等着。當厲秘書進入他的房間時,蓋老闆早已在茶桌上擺好了多種時鮮水果。並且熱情地問:“厲先生是喝茶還是喝咔啡?”

“隨便。”厲順為從容不迫的說。

於是蓋老闆一面為厲秘書沏茶,一面解釋說:“這是我在國內買的福建產的‘大紅袍‘。這類極品,在國外花多少美金也買不到。”

厲順為說:“昨天我聽了蓋先生的經歷,十分感動。我想寫篇文章,為此,得再和蓋先生細談一次。這就要耽誤你的時間了。”

蓋老闆當然知道,厲秘書在張敬懷面前說話的分量是一語千斤的。忙說:“哪裏,哪裏!我們在國內求發展,得仰仗先生的幫助呀。我現在不知道用什麼方式感謝,先生才能接受呀。”

“這是我們的本職工作,說不上感謝。”厲秘書說。

蓋老闆沏好茶,恭恭敬敬地雙手捧到厲秘書面前。厲順為品了一小口,果然異香滿口。說:“咱們就談吧。我想請蓋先生談詳細一些,越細越好。特別是有關細節、情節和你當時的心情,要更細緻地談。”

“好的,好的!”蓋老闆滿口答應。“從哪裏談起呢?”

“就從您的家庭和少年生活談起吧。”

蓋老闆便從從容容地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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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談話實際上是厲順為對蓋老闆的採訪,整整進行了一個上午。談話中間,蓋老闆把服務員叫進來,到房間外面吩咐了一些什麼話。厲順為知道是蓋老闆安排午飯。在談得已經差不多時,蓋老闆說:“咱們吃飯去吧。有什麼談得不夠或不詳細的地方,請厲先生儘管問。咱們一面吃一面談。談一天都可以。”

“好的。”厲順為知道,此時是蓋老闆對他表示謝意,用不着客氣的。於是二人在服務員的引導下,一起走進一個裝飾精雅的小餐廳。當服務員為他們斟上酒後,蓋老闆揮手示意服務員:“你出去吧。我們自己為自己服務。”

服務員退了出去。

席間,厲秘書說了些蓋老闆如何愛國,希望對祖國的建設事業多做貢獻等等,蓋老闆對厲秘書則千恩萬謝。飯後蓋老闆建議,再回房間稍坐,喝杯茶。厲秘書同意。二人又進了房間。

一杯茶過後,蓋老闆從提包中拿出一個包裝精美的有一尺見方大小的一個盒子,說:“厲先生,得到您這麼大的幫助,我實在不知道怎麼感謝為好。這個小玩意兒,一定請先生收下。不然,就是看不起你這個老哥了。以後仰仗您的地方,還多着呢。”

厲順為說:“不可,不可!”把盒子推給蓋老闆。蓋老闆按着盒子說:“咱們中國人的習慣,不當著客人的面打開禮品。請您回家再打開。不過我可以告訴您,不是什麼貴重東西,是只值幾美元的一件小工藝品。”

那盒子就放在茶桌中間,厲秘書不再往回推,蓋老闆理所當然的認為厲秘書把禮物收下了。停了一刻,蓋老闆又問:“厲先生夫人在哪裏工作?孩子都長大成人了?”

厲順為說:“我愛人原來在紡織局,是一個普通幹部。這幾年因為身體不好,停薪留職,長年在家養病。只有一個女兒,讀大學三年級,很是聰明好學的……”

蓋老闆忙說:“應該讓她出國深造呀!”

厲順為說:“想是這麼想過,可是要辦成這事,困難太大……”

蓋老闆哈哈一笑:“這有什麼難的!讓我說,事情容易得是’舉手之勞‘。可是像小姐要出國留學這樣的事,對於我來說經濟擔保,連手都不用舉,只用一句話。你就說小姐想什麼時候出去吧?學習費用等,你什麼也不用問了,你告訴我一聲就得!”

厲順為想了想:“等我回去和家人商量一下。”

蓋老闆又回裏間,拿出一個稍微大一些的同樣裝飾精美的盒子,試探地問:“可不可以請厲先生將這個紀念品,轉贈給張書記?”

這次厲順為反應很快,說:“不可,絕對不可!”

蓋老闆問:“為什麼?他是我的老首長,在戰場上同生共死,又多年未見,我作為他的老部下,送給他一個紀念品有什麼不可的?”

厲秘書說:“他不會收的。誰要找他辦什麼事,凡是該辦的,他一定會辦,你一送什麼東西給他,反而辦不成了。作為他的秘書,這事我遇到過多次……”

蓋老闆遲疑了一下又問:“張書記的夫人和兒女都在身邊嗎?”

厲秘書答:“他女兒可不是尋常人。風華正茂,自己開了一個大公司。我想你可能知道’盤古集團公司‘吧,她是董事長兼總經理。張敬懷夫人停薪留職,幫助女兒辦公司,生意做得紅火着呢!”

蓋老闆又試探地問:“可不可以請厲先生轉送給張小姐?”

“不便,不便。”厲順為說。

“明白了。”蓋老闆說。想了想,又問:“可不可以把張小姐的聯繫地址和電話告訴我?”

厲秘書說:“小姐因為業務繁忙,她另有一套房子,不常回家。她的地址和電話,我給你,你可以隨時直接和她聯繫的。”隨即在茶桌上寫了個紙條,交給蓋老闆。

蓋老闆收好。

厲秘書說:“咱們就談到這裏吧。”站起來告辭。

蓋老闆又拿出來一個大硬紙提包,趁厲順為沒注意,將兩個盒子一起裝好,一直將厲秘書送到大門外,等到厲秘書上了汽車,才擺手說“再見!”

厲順為回到家裏,打開那隻“只值幾美元的小工藝品”,一看,嚇了一跳。

過了幾天,作者署名厲順為的一篇通訊《愛國的“叛國者”》“在省報上發表了。蓋老闆一時名聲大震。關於這位”愛國華僑“的題材,吸引了許多記者採訪,在那段時間,大報,晚報,幾乎每天都有關於蓋老闆的報道。他要投資的項目,無論到了哪個部門,都是一路綠燈。

厲秘書像卜奎和吉海岩一樣,每天都送一摞文件給張敬懷閱批。有中央文件,省委文件,涉及各種問題的請示報告,人民來信。張敬懷俯案正要閱讀、批示,他的女兒進來了。

她們母女搬出家裏已經三四個月了,不要說來看他,連個電話也不打。好像沒有她們這個家,沒有他這個父親。勝美進來后,張敬懷本來想問問,她們在外面怎麼樣?一想,不用問,她們住在大公司里,一百多米的房子,肯定錯不了;即使問,她也沒有好聲氣回答。又想問她的企業辦得如何?他主要想囑咐她,可不敢違法經營等等。又一想,女兒回答的肯定是:“過去你從來沒有管過我的事,現在也別干涉我!”問她什麼事,除了惹氣,不會有別的結果。

女兒一進屋,什麼也不說,就在翻箱倒櫃。張敬懷以為該換季了,她可能找些什麼衣物,地上也確實放着一些她翻出來的一些這類東西。可是當她搬着個凳子,爬到一個書架頂上,拿下來兩個畫軸時,張敬懷不得不問了:“你拿它幹什麼?”

“我媽要!”女兒簡單地回答他三個字。

這兩個軸,一軸是一幅字,一軸是一幅畫。“八一五”日本投降之後,我軍進軍東北。當時蘇聯軍隊尚未撤出。辛亥革命之後,清朝遺老羅振玉,是一個考古學家,對於金、石,書畫,不僅有著作,所藏古文物書畫也很多。他先是逃到日本;在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之後不久,偽滿州國建立,羅振玉回到了東北,在偽滿州國,任了偽職,人們稱他為“文化漢奸”。羅振玉在旅順有一所院子,十幾間房子藏的全是價值連城的文物。蘇聯紅軍進駐旅順后,羅振玉這所院子住進了一隊騎兵。那年冬天奇冷,戰爭剛剛結束,不要說沒有煤炭,連劈柴都買不到。這些蘇聯大兵哪裏懂個這些中國古文物的價值,竟一捆一捆地填在爐子裏當柴燒取暖。附近的居民,用樹枝子,劈柴瓣子,換出來不少。張敬懷的一位老戰友,從民間買了多幅字畫。這位老戰友知道他喜歡字畫,便送給他兩幅。後來博物館一位館長,來向張敬懷彙報建設新館問題。張敬懷便想起他這兩幅字畫,拿出來讓這位專家看。這位館長一看大吃一驚:“唉呀,這個是價值連城的國寶呀!”經他一解釋,張敬懷才知道:原來一幅是北宋米芾的字,一幅是清初大畫家石濤的一幅山水。張敬懷當時就說,這樣的寶貝留在我家何用,不如送給博物館算了。這位館長說:“不敢,不敢,國家現在還沒有政策,收你的東西,該怎麼報酬呀!”

因為送張敬懷這兩幅字畫的戰友,在朝鮮戰場上犧牲了,戰友送他的紀念品,他也不想再提出上交的事,一直放在那裏。這時他見女兒要拿走,說:“什麼東西你都可以拿,惟獨這兩樣你不能拿。”

女兒說:“我媽說,這是她的,怎麼不能拿?”一面說,一面連其他東西一起,抱起來就走。

“奇怪!怎麼這兩幅字畫成了她的!”

作為爸爸,這時怎麼也不能和女兒奪來奪去。只好聽着外面汽車’嘟嘟‘開走了。

張敬懷沒有任何辦法對付這位驕傲的公主,只有生悶氣的份兒。要這麼一個女兒何用?

張敬懷有氣無處發,只有自己解脫:天底下什麼樣的人沒有呢?不過是讓我攤上她們母女兩人就是了。好歹張敬懷是身經百戰又是在“文革”中坐過牢的人:用不着為她生氣!她氣你,你生氣了,她是勝利者;她氣你,你不生氣,她就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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