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外來客
吉海岩給張敬懷當秘書,又有三年多了。張敬懷感到,這個秘書無論人格品質,工作水平,思想作風,執行方針政策,文字能力,在秘書中都是一流的。特別是派他在林鋼這一段工作,面對侯貴卿這樣的上級,有時年輕人氣盛,有些毛楞,總體上說,問題處理得都比較準確、得當。雖然重大問題,都請示過他,但處理意見卻是吉海岩提出來的。他不能像對卜奎一樣,再在自己身邊“窩”十多年了。只要有適合的人選作他的新秘書,他就像放飛鴿子一樣,讓吉海岩在藍天翱翔。可是再找到吉海岩這樣的秘書談何容易!
可是,發生了兩個突然事件,使他不得不放走吉海岩了。
第一件是,有一天張敬懷夫人艾榮不知道為什麼事,回家來了。夫人已經有半年多沒有回過家了。她住在女兒勝美開的“盤古公司”里。據說這個公司辦得興旺發達,最近還蓋了一座大樓。大樓底層是商場,中間幾層是寫字樓,上面幾層是賓館。夫人就住在賓館的大套房裏。這些情況吉海岩也只是聽說,並沒有去參觀過。因為沒有人給張敬懷彙報,他也不知情。
這天張敬懷去開一個重要會議。他在家裏為張敬懷起草一份工作小結。只聽院外汽車喇叭一響,夫人風風火火地進來了。吉海岩不像卜奎那樣,除了當秘書,還要為夫人做“家政服務”,比如夫人讓他去商店買點什麼東西,他總是借口有這樣那樣的事加以拒絕。所以,吉海岩和夫人的關係,不如卜奎那麼融洽。
張敬懷這個四合院,正房是五間:中間算是客廳,一般來人彙報工作,和誰個別談話,就在中間客廳;東邊第二間,是張敬懷的辦公室,看文件,讀書,寫什麼東西就在這屋;頂頭一間是張敬懷的卧室。客廳往西的兩間,原來是夫人和女兒的住室。
張敬懷在家庭與工作之間,嚴格按照規定辦事,一絲不苟。比如,黨內文件,按夫人的級別,即使是她可以看的,也讓她到本單位聽傳達去。張敬懷決不在家裏給她看。無論省委或中央有什麼大事,他從來也不給夫人透露一分。他的辦公桌上或者抽屜里放有重要文件,夫人即使進了屋,也不得隨便翻這翻那的。這幾乎成了他們的家庭紀律。
這天,夫人忽然回家了。因為她對吉海岩有意見,見了面像路人似的,什麼也不說,進了張敬懷的辦公室就亂翻一氣。不準別人進他的辦公室看文件,翻東西,張敬懷對吉海岩是有紀律的。她進了屋,就拉張敬懷的抽屜,吉海岩忙說:“艾阿姨,你要什麼東西,我給你找。”
艾榮一翻眼:“我要什麼東西,還要向你彙報呀!”
“不是不是,”吉海岩忙解釋“張書記是不讓翻他的抽屜的。”
“別人不能翻,我還不能翻嗎?”
“不行的,不行的!張書記說過……”
“你才來幾天?你就管我!”
吉海岩仍然擋着艾榮要拉抽屜的手,嚴肅地說:“我就是頭一天入伍的新兵,領導派我站崗,我也得負責把門呀!”
這話把夫人惹火了,睜着大眼問:“呵?你是站崗的,我是敵人,是偷情報的密探呀!”
“不是,不是!”可是吉海岩硬是用手擋着,不讓夫人拉抽屜。
“你是什麼東西,你不過是個小秘書,是他的一條狗!”
夫人一用力,把吉海岩推在一旁。對於一個女同志,吉海岩不能再動手了。
只好任她翻去。
翻了老半天,好像什麼也沒有找到,又拉其他幾個抽屜,見有一羅信封,上面是英文,她不認識,下面是中文,是從美國來的。她估計可能是那位“馮小姐”來的,拿出來裝在衣袋裏,氣哼哼地出了門,只聽“嘟嘟”一響,汽車開走了。
說他是“一條狗”,太傷吉海岩的自尊心了。他從來沒有流過淚,這次可哭了。一面擦淚一面整理被夫人弄亂了的文件。
夫人剛走,張敬懷回來了,見吉海岩流沮,問:“怎麼回事?你哭什麼?”
吉海岩如實向張敬懷作了彙報。
“她都拿走了什麼東西?”
“她到底要找什麼,也不說,就是亂翻!後來拿走了一羅信,可能是那幾封美國的來信。”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張敬懷也只是干發脾氣,沒有任何辦法。
吉海岩說:“張書記,她罵我,罵我是……”
“你和她一般見識!”
“張書記,我向您提出請求,我不能再給您當秘書了。夫人的離家,可能和看我不順眼有關係。也怨我,沒有服好務……我不能忍受這樣的辱罵!”
“別胡扯了。你還不了解她!”
吉海岩不語。矛盾就這樣暫時解決了。可是接着又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使張敬懷不得不“放飛”吉海岩了。
吉海岩有一個舅舅,抗日戰爭期間,在國民黨部隊當兵。從那時開始,這位舅舅就和家裏失去了聯繫。舅舅從小是個孤兒,是吉海岩的母親養大的,那時吉海岩還沒有下生,因為家庭貧窮,出去一個人家裏就少一張吃飯的嘴,舅舅就當兵去了,那年才十五歲。在那兵荒馬亂的年月,舅舅一出去,就杳無音信。所有的街坊鄰居,都認為這位舅舅早已不在人世了。現在已經過了三十多年,母親一提起舅舅,還止不住老淚橫流。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吉海岩忽然接到一封母親來信。這封來信,在吉海岩人生道路上擺出個岔路口,何去何從,使他難於選擇。……
母親來信是這麼寫的:
海岩我兒:
我現在告訴你一件事情,這件事情無論如何我是想不到的。這就是你舅舅的事。我以前給你講過,你外公外婆去世得早,你舅舅是在咱家由我帶大的。雖然他是我的弟弟,可是我對他和對你感情是一樣一樣的。你舅舅十五歲那年,因為在家挨不起餓,當兵去了。
當時並不知道他當的是什麼兵,只是為了家裏少一張吃飯的嘴。解放后,才知道他當的是國民黨兵。他當兵時,還沒有你。你也沒有見過這個舅舅。他這一去就是四十多年,在兵荒馬亂的年月,人人都說他死了。可是我一直覺着他沒有死,我不相信他會死,覺得有一天,他會回來。也真是上天有眼,就在我覺得自己要離開人世的時候,有一天郵遞員給咱家送來一封信,說是從美國來的。我有點納悶,我家在美國一無親二無故,怎麼會有來信呀。拆開一看,真的是你舅舅的來信。至於他怎麼去的美國,你看他的來信就會知道。我還是不敢相信,讓人寫信到美國,問他少年時的許多事情讓他回答,並且讓他寄幾張年輕時的照片。
他接着又回信了,把我問的他小時候在咱家的事,說得一點不錯。同時也寄來了他年輕時的照片,我這才相信這是真事。你舅舅說,他在美國早已成家了。你舅母是咱們國家的人。他不僅成了家,還立了業。他在信上說,他開了兩家什麼工廠。你舅母生過兩個女兒,一個夭折,一個有殘疾。你舅舅知道我們家和你的情況后,要我和你到美國去。如果你願意,將來是他的繼承人。就是你不想長住美國,舅舅的意見是,讓咱娘倆去,即使短時間住一段也好。不管你去不去,我想在我能走得動的時候,和弟弟見上一面的。如果我生前不能見見你這個舅舅,死了就不能閉目。
現在把你舅舅的先後幾封來信,和他年輕時的照片和他現在國外的“全家福”寄你看看。
你是公家人,有工作,你不比我。你怎麼決定,快給母親一封回信。
母親月日
就母親這封來信,吉海岩想了很久,還是拿不定主意。自從改革開放以來,像他遇到的這種“天下掉下餡餅”的事,已經多有所聞了。陪着母親去一趟美國,也是他的願望。但是要他繼承舅舅的遺產,那不是要自己去當資本家嗎?目前自己在張敬懷身邊工作,學習了許多東西。他這個位置,是許多人求之不得的。有的好朋友,向他講:“卜奎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他的前途是“無量”的。
但是自己是一個共產黨員,自己要為共產主義奮鬥終生,這是他宣了誓的。如果真的到外國去當資本家,在那麼競爭激烈的社會,自己是不能適應那種環境的。
一旦破產,那就什麼也沒有了。在金錢第一的社會,他當叫花子,都沒有資格。
如果請個假,去探一次親,這是可行的。他決定先向張書記彙報,聽聽他所尊敬的領導的意見……
於是他拿着母親和舅舅的來信,去見張敬懷,他只說:“張書記,你看看這幾封信……”
張敬懷大體看了來信,尋思了半天,問:“你是徵求我的意見嗎?”
“是……”吉海岩答,低着頭,顯然在猶豫。
張敬懷又尋思了一刻,如果是在過去,張敬懷會這麼答覆他:“你是一個共產黨員,你要為共產主義事業奮鬥終生,你到外國去繼承遺產,就是一種對事業和理想的背叛。你請假去探親,我准假,但是我不同意你去繼承什麼遺產。”
可是如今的青年人,改革開放給他們創造了多種機遇,不能用過去的眼光,來處理這類問題。人各有志,讓他自己去闖吧。
“你請假探親,我准你的假。如果你想繼承舅舅的遺產,不回來了。我也尊重你的選擇。”張敬懷誠懇地說。
“我只是和母親去看看舅舅,我捨不得張書記。在您身邊。我學習了許多東西,無論在工作上,或者做人的準則上……”
張敬懷又尋思了片刻:“你在我身邊已經工作三年了吧。作為一個秘書,我是很滿意的。但是有時候你還是天真和單純了一些。放你出去獨擋一面工作,你可能一時適應不了很複雜的局面。”
吉海岩又猶豫了一會兒,“我先請三個月假吧。我想,我會回來的。也請張書記相信,一顆愛國之心,我還是有的。”
張敬懷微微笑了一下:“三個月不夠吧。你先去半年。一方面探親,一方面可以仔細觀察一下資本主義社會。這也是一種學習。至於你半年之後回不回來,我尊重你的選擇呀!”
“謝謝張書記……”吉海岩沒有想到張敬懷這麼開明,感動得幾乎要落淚了。
在吉海岩辦理出國護照和簽證期間,為張敬懷物色新秘書的事又開始了。這次物色新秘書,沒有像卜奎和吉海岩那樣費事。最近單秘書長和張敬懷說過:有一個很合適的人選,就是原省委書記楊同理的秘書厲順為。先是楊書記到中央黨校學習,後來楊書記留在了國務院當部長,因為厲秘書的父母親,孩子都在海天市,考慮到照顧老人和正在上學的孩子,楊書記沒有帶厲秘書去北京。給厲秘書為分配新的工作時,找了幾個單位,都不合適,他還願意給領導當秘書。可是當時省委各位領導沒有秘書的空缺,所以目前厲順為暫時在辦公廳上班,還沒有正式分配工作。單秘書長說:厲順為給楊書記當了幾年秘書,無論業務能力,人品性格,工作態度,工作作風,對上對下,文筆水平,綜合能力,都很強,楊書記的許多重要講話,省委的重要文件都是他起草的。單秘書長建議,讓厲順為做張敬懷的秘書,是最佳的人選。
對厲順為,張敬懷在省委開常委會的時候,經常和他見面,沒有特別的印像。
這個同志,好像有四十來歲吧,頭頂已經半禿,亮亮的,顯得很成熟的樣子。經單秘書長這麼一說,他既然是楊書記用過的老秘書,不要經過那麼複雜的考核了,立即表示同意。說:“和他談一談就定下來吧。”
其實,厲順為給楊同理當秘書,有一個問題沒有解決:原來他是處級待遇,一般說給首長當幾年秘書,提為廳局級,是順理成章的事。可是厲順為的待遇問題還沒有解決,楊書記調走了。如果就這麼按處級給他分配工作,他會覺得心理不平衡。他想再給領導當幾年秘書,也好解決廳局級待遇問題。巧就巧在吉海岩要出國,“空缺”有了,張敬懷同意后,單秘書長和他一談,他樂不得的就同意了。
張敬懷現在是省委一把手,還給他當秘書,對厲順為是不升不降。這樣,單秘書長就領着厲順為來見張敬懷了。
張敬懷和厲順為作了一次簡短談話。只從厲順為的風度看,就是一個秘書的材料:帶副淺度的近視鏡,風度文雅,說話不卑不亢,很有分寸。
張敬懷對厲順為說:“我這個人性子很急,做什麼事情,常常事不過夜,你給我當秘書,會很辛苦的。”
厲順為說:“這一點,請張書記放心。我們當秘書的,就是為領導服好務。
沒有什麼辛苦可言。”
張敬懷說:“你會知道,我在部隊工作多年,也許是戰爭年代養成的習慣,脾氣不好,有時會罵人的。”
厲順為說:“過去我們這些秘書們都說,張書記的脾氣在省委領導中,是最好的。我和卜奎、吉海岩同志談過,他們從來沒有說過張書記有什麼脾氣,倒是他們常常說,張書記沒有架子,平等待人……可是,我這個人缺點很多,原來的楊書記就多次批評過我。我正是從這些批評中,得到了提高。張書記的工作作風,思想水平,是我們學習的榜樣。我想,如果多在張書記身邊工作幾年,會學到很多東西。”
張敬懷有意給厲秘書介紹一下自己家裏的情況,使厲順為思想有所準備:“我的家庭情況,不用我說,你可能聽到了一些,我們家裏有點’內部矛盾‘。在以後的工作中,如果我們家裏的成員,對你有什麼不妥當或不尊重的地方,就要請你多擔待一些了。”
厲順為笑了:“家家如此吧。我在張書記家裏,也就是服務員。除了本職工作,您夫人和女兒有什麼要我做的,不管什麼事,我都不會拒絕的。”
“發生什麼矛盾,你不理就是了。”
“我明白。”
“那麼,你什麼時候到我這裏上班?”張敬懷問。
“辦公廳那裏還有一個調研報告,後天就可以交卷。我聽說吉海岩秘書出國的簽證已經辦妥了,下月初出國。明天我想和他細談一次,把應該交接的事交接清楚。我下星期一來上班,可以嗎?”
“好吧。”張敬懷答應他。
自從《林鋼部分職工座談會紀要》在《內參簡報》發表之後,各市、地、縣和各企業,紛紛來信問:“發表這個簡報是什麼意思?是代表省委領導意見,還是一部分同志的個人意見?還是政策研究室的意見?”有的來信質問:“林鋼經驗在國有企業改造中,是有成效的,也是中央肯定的。全國都來參觀學習,如今發表這樣的簡報,會造成思想混亂。”
署名“林鋼職工”的一封來信,提得更為尖銳:“否定了林鋼經驗,就否定了黨中央國有企業改革的實踐,同時也就否定了林鋼職工這幾年探索改革的道路。
如果不是別有用心,是很難解釋的!”
因為《內參簡報》署名是“調研員”,紀錄中也沒有說明侯書記參加了會議,更沒有引用他的講話,編輯室對質問者的回信也以“政研室”名義,說明:這只是供領導參考的一部分群眾的意見,並不代表領導云云……
接着這些來信,就發生了林鋼部分職工鬧事的事。侯貴卿這才明白自己惹下麻煩了。
在這期間,省委還召開了一次常委會議。參加會議的除了張敬懷外還有幾位副書記,組織部長、宣傳部長,省長、副省長。會議本來是討論其他問題的,可是大家對侯貴卿在林鋼召開座談會,背着省委,發“紀要”,引起了林鋼職工鬧事。大家很有意見。藉此機會,向他提出了嚴厲批評。有的同志甚至說他有野心。
他在會議上進行了不痛不癢的檢討,說是自己把問題看得過於簡單,沒有從改革開放的大局出發,只是想解決改革中的遺留問題等等。會議也就轉了題目。
於是就發生了侯貴卿三進林鋼,平息事態的舉動。
侯貴卿感到:自己對形勢估計錯誤,不能像在文化大革命中那樣,一造反就出大名,時代不同了。
他和司馬仁曾經有過這麼一段談話:
司秘書說:“現在他在全省的威信高得很,權威大着哩。況且他目前的情況看好,據說有可能上調……”
“我看,經過我們三進林鋼,又推出了新經驗,不良影響已經消除,以後和他的關係得改變策略。”
司馬仁以朋友的身份建議:“你的脾氣也得改一改,群眾中有反映呢。”
“對的,對的。我的好’小四兒‘!”
只有他們這樣的上下級兼朋友,才會有這種無拘無束的談話。
……
從此,侯貴卿對下級也不再訓人罵人了,每在群眾場合,講話時總是說:“我是向大家學習來的。我講幾點意見,對與不對請大家批評。於是講:工作中要聯繫群眾呀,要注重調查研究呀,要發揚黨的優良傳統呀,要狠抓措施的落實呀!”等等。他講話時,坐在前面的聽眾,凡是侯貴卿能夠看到的,就拿着筆記本猛記,以表示虛心聽取書記的精闢指示;在後排坐着侯貴卿看不到地方的人,則迷眯着眼睛打盹。但從來沒有人提過這樣的意見,說:“你這話說了等於沒說!”主持會議的人,也總是這一套:“侯副書記的講話很重要,大家要認真學習,深刻領會,努力貫徹……”
侯貴卿為了緩解和張敬懷的關係,也採取了相應措施。
有一天,在一個星期日,他直接把電話打到張敬懷家裏。電話中的聲氣十分親密,說:“張書記嗎?我是小侯呀?您今天有什麼安排?”
張敬懷聽出了他的聲音和平常有所不同,說:“原來省里有個商貿展覽會,今天開幕,要我去剪綵。我對這種禮儀性的活動,沒有多大興趣,可去可不去的。”
“除了開會,我們很少交談。”侯副書記以甜蜜的口氣說:“有些問題,我早就想向張書記彙報,同時也談談心,徵求一下您對我的意見。”
張敬懷想了想:“那……也好!”
“我八點半到您府上可以嗎?”
“可以。”
就在這天的上午八點半,侯貴卿準時到了張敬懷的家裏。因為是兩位省領導談心,兩人的秘書都不在場。厲順為和司馬仁在另室聊天去了。
等保姆端上茶,退出去之後。首先是張敬懷說:“請品嘗一下吧,這是我家鄉今年產的新毛尖,很有味道的。”
侯貴卿端起茶杯,咂了一小口,嘆贊着:“好茶,好茶!我雖然不懂什麼茶道,可也算是品遍了天下名茶,從來沒有喝過這麼好的茶。”
張敬懷覺得侯貴卿主動來談天,是個難得的領導和領導交流感情的好機會,很隨便地說:“我給你講個笑話:有一天,我約請了幾位同志到我家開座談會。
我請他們喝茶。我介紹說,你們知道這是什麼茶嗎?他們都說不知道。我說,武夷山頂有一塊平地,不過二畝有餘。天然生的一種茶葉。因為山太高,茶農上不去。他們就訓練猴子上山採茶。所以,此茶名為’武夷猴碧‘。這種茶,過去只能當貢品。每到採茶季節,皇帝就派專差監督着採摘和炮製,地方上一兩不準留的。
我問參加座談會的同志,這茶的品位怎樣?這個說是’極品‘,那個說是從來沒有品嘗過這麼好的茶,又一個說應該組織開發出口,打入國際市場……其實,那茶葉就是普通的綠茶。”
侯貴卿笑着說:“可見他們品茶的水平不怎麼樣。”
張敬懷說:“我的意思是試一試,我先表態之後,看看他們的態度。結果呢?個個順着我說是’好茶‘!可見我們這些當領導的,對問題的表態要慎重。你先表了態,有人就會’順桿爬‘。”
“張書記沒有當場向他們指出來?”
張敬懷一笑:“我只是試試。當場戳破,多麼不好意思。不過今天你喝這種茶是真的。我一個侄子前些日子特地從家鄉寄來的。”
“你侄子在什麼地方工作?”
“還是在農村,乾的應該是中國當前最偉大的事業種地。”
侯貴卿忙說:“為什麼不參加工作呀?在農村不是太苦了嗎?”
“苦事總得有人干。”
“是這麼一個道理。……我知道,你向來不辦自己的私事。由我來辦怎麼樣?”
張敬懷搖了搖頭:“不可,千萬不可!他都三十好幾了,又有好幾個兒女,就他一個勞動力。出門在外,一個月掙個百二八十塊的,還不夠來往路費。農村豈不是又多了一個困難戶!”
停了片刻,侯貴卿虔誠地說:“我得向老書記檢討。我調來快三年了,和你這位老前輩除了會議上見面,討論什麼問題,從來沒有單獨向您彙報過工作。再別說你和我爸爸是老戰友,是看着我長大的。每想到這一點,我就很羞愧。”
“那也用不着,以後我們多交換意見就是了。你們雖然年輕,但朝氣蓬勃,敢想敢幹,較少保守。”
“也不盡然。”侯貴卿說“就以您在國有大企業改造方面,林鋼經驗就走在了全國的前列。上一次,他們政策研究室搞了一個什麼座談會,發了一個簡報。
因為是內部參考性質,我也沒有認真看,就發表了。影響很不好。辦公廳業務歸我管,我對下面的幹部要求不嚴,管理不夠,老早就想向張書記檢討呢。”
張敬懷想:他知道影響不好,也就算了。要說“我沒有認真看”,“對下面幹部管理不嚴”就不是真話了。侯貴卿不僅直接參加了這次座談會,而且是他責令發表的。怎麼都把別人當成瞎子、聾子、傻子呢。張敬懷一向有個觀點:把別人當成傻子,以為都是好欺騙的人,自己一定是傻子。但張敬懷沒有表露自己的心態。
張敬懷又沉思了一下說:“有的領導害怕反面意見和不同意見,這是很不好的作風。”
侯貴卿說:“張書記講這話的意義很深刻,您的肚量像大海一樣,吐納百川。”
張敬懷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
侯貴卿繼續說:“人們的思想是保守,是解放,可不和年齡成正比。我自思自問,我雖然比張書記小一輩兒,可是張書記思想的解放程度,對事物發展的超前意識,連我們晚輩都自愧不如呢。”
張敬懷說:“我只是領會鄧小平同志的精神,覺得中國不改革開放就沒有出路。原來的道路是走不通了。不是要’摸着石頭過河‘嗎?我在具體工作中也有很多失誤。他們發那份”簡報“也有好處。”
“可別那麼說了,就以這二、三年的工作而言,自從張書記主持全面工作之後,我省在農業上,工業上,交通、外貿……哪一條戰線不是突飛猛進!以前的楊書記主持全省工作十餘年,穩重有餘,開創不足,少有建樹!”
“不能那麼說,不能那麼說!楊書記有他的優點和長處。他主持工作那個時期,還沒有提出改革開放嘛!”
“那是,那是!”侯貴卿忙說“只這一點,您就夠我們學習大半輩子的了。
以後我得經常向張書記學習,多向張書記彙報。”
“多交換意見是可以的,說不上彙報。我們是同級呀!”
“那是形式上,實質上呢,我們是兩代人。小時候,我不是叫您’張叔叔‘嗎?我現在才明白,無論在哪方面,您不僅是我的叔叔,還是我的老師!”
張敬懷總感覺侯貴卿此行,不同尋常。談話的興緻慢慢淡下來。他們作為全省的一二把手,團結合作共事,是最重要的,談話一時沉默了一下。
侯貴卿端起茶杯,在房間四周尋了一眼,發現掛着幾個條幅,有一副寫的是“忘我為大,有欲難剛,知時識勢,樂天則康”還有一幅寫的是“向社會索取的不能帶走,留給社會的可能永存”,再一幅寫的是“巧言令色,鮮矣仁!”侯貴卿不知道這句文言是哪裏來的,也沒有明白其中的意思。但看過下邊一行小字他明白了。這小字寫的是“愛聽好話,為領導人之大忌,要謹防巧言的小人”。每幅字下面的題款都是“張敬懷學書”。
侯貴卿大聲說:“張書記呀,張書記,我今天可有個大發現,您是書法家呀。
看您這字寫得多麼蒼勁!多麼有陽剛之氣!您得送我一幅字,我裱起來,掛着,就寫你這幾幅的意思,可以讓我時常提醒自己!”
張敬懷遲疑一下說:“書法是一門藝術。需要大功夫鍛煉才能達到一定的水平。這一點,我有自知之明,所以從來不給別人寫字。”
侯貴卿死纏着:“我一定要您一幅字,我就是喜歡嘛!”
張敬懷仍然堅持說:“這是我給自己定的規矩,不能為你破例。”
侯貴卿好像哀求似地:“我還像小時候一樣叫你’張叔‘行嗎?張叔,請您賜給我一張您的字吧!”
張敬懷又遲疑了片刻:“后話,后話,暫時不提,不提。”
“你別’后話‘,我可先謝謝您啦!”
在兩位領導進行着“愉快而有成效”談話的時候。兩個秘書司馬仁和厲順為也談得正熱乎着呢。
因為厲順為給楊同理當秘書時,兩位就熟悉,而且也有某種友誼,他們的談話,也是在“無拘無束”的氣氛中進行的。
首先是司馬仁問:“怎麼樣?你在這位新書記領導下,工作還舒心吧,有什麼體會?”
厲順為說:“我們當秘書的,什麼時候都是領導的工具,叫幹什麼就幹什麼,沒有舒心不舒心的。”
“可別小看我們這個’工具‘。從表面看,我們和領導是上下級,實際上,我們是領導的一隻手,半個腦子。比如下面有什麼來信,反映什麼情況,有人求見領導,得先過我們這一關。我們像一個篩子,什麼問題端給領導,什麼東西給篩下去,作用還是很大的。”
厲順為說:“我和你可不一樣。誰不知道你和你那位領導,是同學,在青年點又睡一個炕頭兒,是’鐵哥們‘。表面上,你們是上下級,實際上,你當他一半的家。我和張書記的關係就大不一樣。”
“我們當這個’篩子‘都是一樣的。這個篩子,實際上是參謀和助手。我們提供什麼情況,是可以影響領導的決策的。”
按秘書的工作紀律,他們是不得議論領導之間的是非的。可是因為兩人是好朋友,談話內容也就不在此限了。
厲順為說:“我們張書記的工作,這幾年很有成績,受到了中央的重視,在全省的威望又很高。可是家庭生活很不幸。夫婦長期分居。一談論什麼事,沒有一次不以吵架結束的。女兒向著媽媽。單獨出去闖天下。母女倆還一起搬到她辦的’盤古公司‘去了。只剩下老爺子,孤苦零丁的。”
“為什麼吵呀?”
“事事沒有共同語言。主要是在女兒辦企業時,老爺子不為她說話,她沒有沾老爺子這個大幹部的光……可能是這樣。吉秘書臨出國時,給我交待過,對張敬懷那位夫人,可得謹慎從事。她的說道多。”
司馬仁笑了:“他這個女兒也太不知足了。她幹什麼事,還用老爺子自己去說話呀?只要這個’姑奶奶‘往那裏一站,誰不知道她是省委書記的女兒。到哪裏辦事不是一路綠燈。”
“人呀!知足太不容易了。這是張書記個人的不幸。不像你們侯書記,有個幸福家庭。”
司馬仁笑了:“一家人不知一家事。本來這話我不該說,我們侯書記和他美麗的妻子,表面上卿卿我我的,甚至他有點’妻管嚴‘,就是因為我們領導的老岳丈,管着他的命運呢。他一句話,就夠侯書記喝一壺的。實際上,我們領導就是不愛受她的管束。像他這麼年輕,擔任這麼高的職務,有不少姑娘向他獻媚呢。
他敢嗎?”
厲順為問:“勝美常常去找侯副書記?”
司馬仁說:“是的。最近常找我的’猴哥‘。”
“你可得提醒你的’猴哥‘。我們這位姑奶奶,可是不好招惹的。”
“我會的。”司馬仁說“有一件事情,你得幫忙。前幾天,我們侯書記接見了那個從美國來的叫蓋洪江的資本家蓋老闆。按我的觀察,這個人很講義氣。他想讓你們張書記也接見他一次。你可以給張書記吹吹風;說這是個愛國資本家。
在外省已經有許多投資,在我們省也將有大的投資項目。張書記接見他一次,蓋老闆是會感激你的。”
“你和那個蓋老闆熟悉到什麼程度?”厲順為問。
“你老兄有什麼事要我幫忙?你們張書記一接見他,你不就認識蓋老闆了嗎?”
厲順為說:“我的女兒要出國,托福考試過關了。但是需要國外經濟擔保。
如果蓋老闆能答應經濟擔保,那就謝謝你了!”
“這有何難?”司馬仁一笑,“小菜一碟!美國領事館有個叫麥克的秘書,我們關係不同一般。你不要以為外國人不吃葷腥。他們也聰明着呢。你女兒的簽證包在我身上。不就是打一個電話的事嗎?再說,只要你讓張書記接見了蓋老闆,他也會盡全力幫忙的。”
他們談到這裏,聽到兩位領導人在院子裏說話,知道他們談完了。從二人說說笑笑的表情,可能兩位領導談得很投契,已經解除了誤會。兩個秘書忙從房子裏走出來,互相握手告辭。
艾榮把從張敬懷抽屜翻出來的信拿回公司。她先看了看,有許多地方看不懂,便把女兒叫過來,說:“小美,你看看這些信,是不是從美國來的?”
勝美趕忙走過來,接過信一看說:“是,是那個姓馮的姑娘來的。”
“我一猜就是那個小狐狸精,”媽媽氣哼哼地說“裏面盡寫的什麼。我只是覺得味道不對,可是看不明白。你給我講講。”
勝美一封一封地仔細看了,說:“我看倆人互相有好感,寫信寫詩傳情唄。”
“傳什麼情?他都可以當她的爹了!”
女兒笑了:“那可說不定,感情這個東西複雜得很。”
媽媽說:“怪不呢,你看那小妖精一來,你爹見了她,談笑風生地,比對咱倆個都親。”
女兒笑媽媽:“誰讓你不能’團結‘人呀,連我爸都’團結‘不住。”
“這死丫頭!”氣哼哼地停了停,又說“把信交到組織上,臭一臭他!”一種報復心理湧上心頭。
女兒想了想:“不行,你想一想,你把我爸臭了,不是也臭了咱們自己呀!歸根到底他還是我的爸爸,你的丈夫嗎?就是組織上,單憑這些信,也定不下什麼性質的問題。”
媽媽沉默了一刻,自言自語:“也是……”
女兒接著說:“我看,就信中內容來看,確實看不出來有什麼嚴重的問題。
她叫我爸為’友父‘,我爸叫她為’友女‘,還沒有發展到什麼了不起的關係。”爸在家裏得不到溫暖,別人給他一點,可以理解。“
“你的思想可真夠’解放‘的呀!”媽媽諷刺着女兒,生氣了。拿起桌上的茶杯,’叭‘地在地上摔個粉碎“我喝過水的杯子,就是打碎了誰也別打算再用它喝水!”
女兒說:“媽媽,你用不着生氣。你看你摔這杯子,是我舅舅給我的,水晶的呢。”
媽媽有些後悔,半天不語。
女兒一面收拾地下的玻璃碎片,說:“我看這事就拉倒吧。說到底,他還是我爸呀。我看,你把那些信還是給爸送回去,別再傷他的心了。”
“你讓我想想。”老太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