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選舉風波
卜奎到省城多次,從來不回家。家──這本來應當使他感到安樂的小巢,只會給他增加痛苦。他和青蓮的這種沒有實際內容的婚姻關係,已經拖了多年了。
本來她早就口頭同意離婚的,但就是拖着不辦。這次回來,卜奎決心和她談一次,她不起訴,卜奎就要起訴了。
卜奎一進門,青蓮正好在家。她笑嘻嘻地強裝笑臉,以很親切地樣子說:“回來啦?”一轉身對旁邊的孩子說:“你爸爸回來啦,快,叫爸爸!”
已經滿地跑的孩子,像對路人一樣,怯生生的,直往後退。卜奎看這孩子越來越像那個男人了。一陣酸楚擁上心頭。孩子不叫爸爸,卜奎心中還好受一些。
孩子是沒有什麼過錯的。他勉強地摸了摸孩子的頭。
青蓮問:“你想吃點什麼?我給你做。”
“我什麼也不吃,馬上我這就回林鋼。我只問你一句,你到底想不想離婚。
你和你父親說過的,由你起訴,過這麼久了。如果你不起訴,我可要起訴了。”
“咱們還是好好過日子吧。你起訴離婚,有什麼理由呀?”
“什麼理由,你自己知道!如果你不同意離婚,我在法庭上什麼都可以說出來!”
“你敢!”閔青蓮露出兇狠面貌。
“我有什麼不敢的!”
“不管怎樣,反正我就是不同意離婚。你想甩掉我呀,沒門兒!”
“我們冷靜想一想好不好?咱們這麼煎烤着,有什麼意思?”
閔青蓮說:“你已經感到我在銬你呀?我就是要銬你!曬你的干。你不讓我幸福,你也別想幸福,你等到老死吧!”
“你這是什麼話?怎麼是我不讓你幸福?是你自己’作‘的。當初……”
卜奎覺得和她講理,爭論,都無用,說:“你相信,我會這樣讓你拖到死嗎?”
女人的心,怎麼那麼狠呀!
卜奎不作什麼幻想了,回去再想別的辦法吧,轉身走出家門,上了停在外面的汽車。
使卜奎沒有想到的是:他一回到林鋼,《內參簡報》在職工中迅速地傳播開來了。有不少職工私自複印傳播,那些在改革中下了崗的職工和丟了官的幹部,說,《內參簡報》之所以發表座談會“紀要”,是中央的新精神。林鋼改革的大方向是錯誤的,現在要往回收了。於是要求重新上崗的,請求官復原職的,要求和卜總經理當面談反映情況的,重新建立舊機構的等,紛紛到公司上訪,三個人一夥,五個人一幫,這批人還沒有走,第二幫人又來了。鬧得卜奎連正常工作就沒法進行了。
林鋼部分職工鬧得最凶的一天,有幾百名職工,在某幾個幹部的帶領下,到了林鋼公司大樓門前。他們牽着一頭驢,像在文化大革命中一樣,喊了一陣口號,當場把驢殺了。弄得血流滿地。圍觀者,人山人海。
於是卜奎立即又打電話給吉海岩,要求面見張書記,談談新近發生的情況。
徵得張敬懷同意后,卜奎立即驅車又到了海天市。張敬懷在家裏等着他。卜奎把那些職工的要求、意見書,請願信,還有許多謠傳,整理了一份材料交給張敬懷。張敬懷看了半天,沒有言語。
卜奎說:“這麼鬧下去,我擔心……”
吉海岩立即拿出來前天他給卜奎看過的稿子,交給張敬懷。張敬懷看了哈大笑着說:“年輕人火氣還真不小呢。”
“我有氣嘛!”吉海岩說。
張敬懷問:“你怎麼說人家是’想否定別人,樹立自己‘?”
“事實如此!”
張敬懷又是微微一笑:“這是文化大革命的’上綱‘方法。你擔心了,你怕了吧?你怕什麼?你怕,說明了什麼?說明你還不夠強大。”
吉海岩又說:“這個座談會是侯副書記召開的,《內參簡報》又是省委機關的刊物,造成了思想大混亂。”
張敬懷想了想,說:“我給你們講一個故事。在動物世界中是講’生態平衡‘的。老虎吃山羊,山羊吃草,各自都覺得合情合理。有一次,一群山羊群起反抗,逮捕了一隻老虎。山羊王國的臣民們,要替他們的同胞報仇雪恨,非處死老虎不可。可是山羊國王說:’老虎固然可恨,可是他總是吃我們同胞中的病弱者,這就保證了我們代代遺傳的優化。‘山羊國王尚且有此胸懷。難道我們還不知道保留一個對立面的重要性嗎?”
兩位秘書不語。
張敬懷繼續說:“國無內憂外患者,國恆亡。這說明,有內憂外患,可以使我們時刻保持警惕。否則,老是’太平無事喲‘,反而要出事。我們習慣輿論一律,聽不得不同聲音。俗話說,吵架的鄰居不分家。吵架,就是暴露矛盾。暴露了矛盾,便於解決矛盾。我看,侯書記這個座談會開得好,說明我們的改革還有許多弱點,還很不完善。……我看,再讓大家鬧騰一段再說吧。”
兩個秘書不語,他們在思索張敬懷講的辯證法。
“你和閔青蓮的問題還沒有解決?”張敬懷轉了話題,問卜奎。
“沒有,難呀!”卜奎痛苦地搖了搖頭。
卜奎的婚姻問題沒有解決,張敬懷的家庭矛盾卻激化了。
在一個星期日,張敬懷吃過早飯,在家門口等着吉秘書一起去出席一個會議。
張敬懷所住院子的大門外,有兩個汽車門洞。汽車門洞是整個院子建築的一部分,但門是向院外開的。張敬懷正在大門口來往散步等着汽車,左邊的車庫大門開着,見女兒勝美開着一輛嶄新的“奔馳”倒出車庫門洞。
張敬懷在省里,無論在任何眾場合,講任何一點意見,都是重要講話,都是必須執行的領導指示,可是他在家裏,對於夫人和女兒,無論他的態度如何嚴肅,嚴厲,都要受到她們娘倆的抵制。對這種關係,他毫無辦法。
他知道女兒常常換汽車。最初坐的是“桑塔那”,後來換成了“豐田”,過了不多日子又坐過一段“藍鳥”。這天,張敬懷看她又換了新型“奔馳”。他這個省委書記的坐車才剛剛換了“奧迪”,一個女孩子經常換車幹什麼?
女兒見了老爸,也不打招呼,把車子停好,關上門,又回頭進了院子。張敬懷便跟着她,進了夫人艾榮的卧室。
張敬懷問:“勝美,你怎麼又換了新車?”
女兒說:“爸呀,我們不是早有’君子協定‘嗎,我的事不用你管!”
夫人艾榮也說:“你這個老爺子,在我們受苦受難時,那怕是我住院生孩子,你啥也不管,我們一遇到點好事,你就該髮指示了!”
“這是什麼話!”張敬懷有點發火兒“她是我女兒,她出了什麼事,我要為她負責!”
“出什麼事?能出什麼事?”夫人質問他。
張敬懷一時不能說“出什麼事”。想了想說:“現在社會多麼複雜呀!我不反對她去創業,但一個女孩子,……她是省委書記的女兒呀!”
“一個普通人,就可以去創業,打天下,做了省委書記的女兒,就沒有這個權利了?”女兒也質問他。
張敬懷嚴厲起來,:“你們無論出了什麼事,我都要負責任的!”
夫人當然知道張敬懷的所指,說:“你要是怕負責任,乾脆,我倆離婚,勝美和你脫離父女關係!我們過去總是’沾‘你的’包‘;現在可別讓你沾我們娘倆的’包‘呀!”
這話頂得張敬懷一時哽咽得什麼也說不出來了。這十多年來,他們夫婦也不止一次地談到過離婚的事。但是吵過之後,又都覺得是氣話,過後誰也不再提了。
如今,夫人這麼一說,張敬懷也痛快地說:“離就離!你說說什麼時候去法院吧,是你當原告,還是我當原告?”
夫人說:“隨你便!我們先搬出去,我住勝美那裏,省得你看見我們討厭!”說著把早已打好的幾個行李,扔到室內的地板上。張敬懷這才發現,她們娘倆早就準備好要和他分居了。這麼大的事情,事前連個招呼也不和他打。
夫人又決斷地說:“你一個人過吧,反正你有這個家和沒有這個家,是一樣的。”
這時,張敬懷家裏的廚師、保姆、司機,都聽到了他們的爭吵。清官還難斷家務事呢,他們這些服務人員,是從來不去多嘴多舌勸解的。
張敬懷沒有說別的,拂袖而去。他回到自己的房間,生悶氣。不多時吉秘書來了,說:“張書記,開會該走了。”
張敬懷見那些行李已經搬走,大概她們娘倆不會回來了。
這是卜奎第三次進海天市了。最近幾天,那部分職工鬧得更不像話了。所謂的上訪、請願、提出種種不合理的要求的人越來越多,這天竟然來了數百人圍攻林鋼公司大樓。而且他們聲言,如果不解決問題,不滿足他們的要求,他們明天就到海天市去包圍省委和省政府。卜奎不得不第三次去向張敬懷請示解決問題的方法了。
卜奎向張敬懷彙報了半天,把最近公司發生的情況,以及他們已經採取並且將要採取的措施,剛剛彙報完畢,公司辦公室打來電話,報告卜總經理:“圍攻公司大樓的職工已經撤退了。”
“怎麼解決的?”
電話中回答:“是侯貴卿書記親自和他們談的,一談就談通了。詳細情況等卜總回來再具體彙報吧。”
卜奎急忙驅車回到林陽市。
此時,侯貴卿正在林鋼招待所,在處理了職工鬧事問題之後,和他的朋友加秘書司馬仁談善後工作。
最近侯貴卿時時刻刻關心着林鋼的形勢,那個他新結識的親信,天天有電話向他彙報。侯貴卿原來只是想否定林鋼經驗,沒有想到鬧出這麼大的亂子。他深知中央當前的政策是“穩定”,穩定壓倒一切。他又深知,林鋼最近有人鬧事,都是他那個“座談會”和《紀要》引起的。有的職工甚至在群眾中公開說出這樣的話:“侯書記是新近從中央派來的,他最了解中央精神。他的態度代表黨的意見。”
這麼多群眾鬧事,肯定會驚動中央。如果上級追究下來,他是有責任的。於是急急忙忙帶着司秘書驅車到了林鋼。先是把鮑中信找到招待所,嚴厲地訓斥着:“怎麼搞的!鬧得天下大亂,你要負責任的!你怎麼不考慮大局?你要鼓噪到什麼時候為止?”
鮑中信趕忙認錯:“我沒有領會領導意圖。我錯了。”
“現在不是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了!一個勁的造反行嗎?總該有個’度‘吧?”
“是是是。”鮑中信唯唯。
“去告訴你那些哥兒兄弟們,要他們撤!參加鬧事的人每人寫一份檢討!否則給以開除公職處分!”
“是是是!”鮑中信答應着,正要走出門,又回頭說“等我把職工們打發走,再來向侯書記詳細彙報,聽侯書記指示!”
“別羅嗦了,快去!”
等卜奎回到林鋼,公司大門前已經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卜奎略微問了問情況,就去見侯書記。
侯貴卿說:“這些職工,就是不顧大局。改革就是要克服困難嘛!不改革,大家都是死路一條!改革了,雖然暫時忍受些困難,但都有光明前途。這麼個簡單道理,一說就明白的事,有人就是不明白!”
“是我們的工作做得不到位。”卜奎說。
侯貴卿說:“我打算在這兒多住幾天,把職工們的提出的問題、要求、意見,整理一下。然後制定一些解決問題的措施和方案。你看怎樣?”
“那好!”卜奎說。他猜不透這位侯副書記還有什麼新招數。走着譙吧。
過了幾天,侯貴卿召集林鋼公司一些幹部,又作了些調查研究,廣泛徵求意見,提出了某些處理問題的政策和意見。並作為林鋼改革的新經驗,寫了一份文件,發向全省並上報中央。侯貴卿以個人名義,在文件之前寫了一段按語:
“這個文件很好!我們在改革中,難免出現這樣或那樣的問題和不足,
這是前進中的困難。經過我們的調查研究,就如何解決這些問題,又有
創造了新的經驗。現將他們的經驗,轉發下去,供各市、地在改革中參
考借鑒。“
侯貴卿年月日
實際上,這些新“經驗”是卜奎召開多次會議早就醞釀過的,文件都是卜奎和吉海岩起草的,侯貴卿和司馬仁只參加了些意見。但侯貴卿這麼一批,就成了他“蹲點”的新經驗。這些細小的是非,是無法端在桌面上說的。在林鋼職工鬧事的問題上,侯貴卿“平息了事態,解決了改革中遺留的問題,總結了經驗”,反而撈了一分政績。
林鋼黨委又該“換屆”了。開一次新的黨員代表大會,以選出黨委委員,黨委書記、副書記,紀律檢查委員會委員和紀委書記。這次黨代會,對於林鋼的發展有着很重要的意義。
張敬懷很重視這次林鋼的黨代會。按照他的設想,卜奎這幾年在林鋼的業績和在黨內外的威信,被選舉的黨委書記不會有什麼問題的。在卜奎做一段黨委書記之後,可以調到林陽市當一名市長,再過一段時間,調到省里,代替他的位置。
張敬懷認為,給卜奎更大的空間,他會對我們的事業有更大的貢獻。
張敬懷自己呢?最近腦子裏常常浮出一個念頭:人,或早或晚都是要離開自己的崗位的,在省里當一把手這幾年,自覺幹得還說得過去。見好就收吧,時代在發展,社會在前進,免得自己或者因為身體,或者因為思想跟不上時代步伐,當了絆腳石。他發現有的“同僚”,“自我感覺”太好,實際上已經有人背後議論了:這個老傢伙,賴着地位不下來!這種事例,他見過的太多了。這是一。其次,每一個人或早或晚,都要去見馬克思,自然規律是不可抗拒的。有時,年紀大了,從身體上說,到醫院檢查不出任何病症,可是心態的老化,就會誤做很多錯事。比如,早晨做了決定或指示,晚上忘記了。還有一種所謂的“老年態”:如衝動易怒,猜忌多疑,固執內向,不能容納不同意見,表面看是性格問題,實際上是一種病態心理。這樣的人,如果只是一家之主,會造成家庭不和,如果主持黨的工作,就會壞大事。第三,他感到自己這大半生,活得實在太累了。早點退下來,過過輕鬆日子,是他多年的追求。當年,毛主席去世的時候,張敬懷哭得淚人一般,好像世界要毀滅了:中國怎麼可以沒有毛主席呀!中國向何處去?沒有了毛主席我們該怎麼辦呢?現在他老人家去世十多年了,地球不是還在轉嗎?中國的事情辦得不是很好嗎?這話老人家早就說過:不要以為離了誰地球就不轉了。可是,有幾個人能夠做到這一點呢?
張敬懷為了走好這步棋,他派吉秘書到了林鋼,列席林鋼黨代會,了解會議情況,及時向他彙報。
侯貴卿把身邊的人分為三種:第一種是可信有用的;第二種是可信無用的;第三種是有用不可信的。第一種人,目前只有他的秘書司馬仁,對他忠心耿耿,十幾年如一日,智商很高,既能辦事,又不出紕漏;第二種人,可信,老實,不敢越雷池半步,雖然不會出任何問題,可也辦不成事,要這樣的人何用?第三種人,你切不可信任他,但可以用他。林鋼的鮑中信,就屬於“第三種人”。這個人已經多次向他表過忠心。在這次林鋼黨代會,他計劃,只要把鮑中信選為林鋼黨委委員,他的下一步計劃就好辦了。
使張敬懷沒有想到的是,侯貴卿這一插手,林鋼的黨代會就出了問題。
侯貴卿越來越重視林鋼在他事業中的位置了。抓住了林鋼,也就牽住了“牛鼻子”。在林鋼開黨代會期間,侯貴卿親臨會議,並且代表省委致賀詞。
侯貴卿在賓館一住下,就向黨代會的籌委會要下屆林鋼黨委的候選人名單。
他發現在候選名單中,沒有鮑中信。
鮑中信也看得清楚:這位侯副書記有很深的背景,年輕占第一優勢,將來本省肯定是他的天下,得和他靠緊點。
林鋼的鬧事風波平息之後,又創造了新經驗:《在大型國有企業改造中,如何解決下崗職工和待崗幹部問題》經驗中講:
目前林鋼有一萬五千下崗工人,一千二百待崗幹部。這些工人都是半個世紀以來林鋼建設的骨幹,是把畢生獻給了林鋼的人,是林鋼的寶貴財富。這一千二百多待崗幹部,也都有多年的領導和組織工作經驗,他們給企業出一個點子,就是無價之寶。所以,解決這兩部分人的問題,關繫着改革的成敗。
為了解決這部分同志的工作問題,以穩定林鋼局勢,他們把這些同志組織起來,成立了一個“永輝實業有限責任公司”(成立這個公司時,有人提出叫“夕陽”公司,大家都不同意,“夕陽”再好,畢竟近黃昏了,“永輝”是永遠光輝的意思)。這個公司的成立,一下解決了三千個職工,五百個幹部的再就業問題。
“經驗”中說,這個永輝公司,不要國家一分錢,不要國家一間房,不要國家一件設備,完全是靠自力更生“白手起家”。公司創立不久,就開始盈利,在可以預見的將來,會變成利稅大戶。
成立這個公司的點子,是司馬仁想出來的,具體操作是鮑中信辦的。如果只從文字看,這項經驗是好上加好。可是具體一分析,就會發現許多問題。首先說“不要國家一分錢,不要國家一間房,不要國家一件設備”,完全靠自力更生精神“白手起家”這一點,就值得懷疑:
這些重新復了官位的幹部,大多是原來各分廠的黨委書記、經理,小的也是副經理,頂不濟也是車間主任和支部書記。他們雖然退下來了,但是,現任領導大多是他們提拔起來的。他們找到現任領導:什麼“小張”呀,“小李”呀,“小王”呀,喊一聲,說:“我們現在成立了一個公司,主要解決我們這些老傢伙的飯碗問題,現在缺少點資金。你把二車間後面那些廢鋼撥給我們一些。這些廢鋼,從文化大革命後期就堆在那裏了,現在讓蒿草埋得看不見了。”
“您要多少?”
“那破玩意兒,多了也用不着。你讓我看着辦吧。”
“好好好,你們需要多少就拉多少,反正帳上也沒數。你拉走多少給我打個招呼就行。”
“那就謝謝了。”
“這是哪裏話!沒有你們這些老同志打江山,哪有我們呀!”
“這話,算你小子有良心,當了廠長沒忘本!”
另一個復官幹部,也是:
先找現任領導:什麼“小張”呀,“小李”呀,“小王”呀,喊一聲,說:“我們現在成立了一個公司,主要解決我們這些老傢伙的飯碗問題,現在缺少點設備。你把軋鋼二車間後身那台舊軋機給我們,算是調拔也行,借用也行,要錢,我可一個子兒沒有。是哪一年呢?我記不起來了。好像從你當徒工時,就放在那裏,沒有用過。再放下去,要銹完了。”
“行行行,你需要就搬走。你拉走了給我打個條子就行。”
“那就謝謝了。”
“這是那裏話!沒有你們這些老同志打江山,哪有我們呀!”
“這話,算你小子有良心,當了書記沒忘本!”
第三個復官老領導找到現任領導,也是:“小張”呀,“小李”呀,“小王”呀,喊一聲,說:“我們現在成立了一個公司,主要解決我們這些老傢伙的飯碗問題。現在要建設一個小電器工廠,沒有房子。我們廠原來那個備件倉庫後面,還有一個小倉庫,裏面空空的。我那天去看了看,只存了些不合格的薄板,你給騰出來,讓我們用幾年。等我們公司發財了,再給你租金行不行?”
“老領導說哪兒去了?那破倉庫我們準備拆呢。你要有用,就用吧。讓它的’餘熱發電‘嘛。”
“那就謝謝了。”
“這是那裏話!沒有你們這些老同志打江山,哪有我們呀!”
“這話,算你小子有良心,當了主任沒忘本!”
關於“永輝公司”的產權問題,名義上是“集資”的大集體企業,“掛靠”在林鋼下屬的服務公司下面。但是,他們卻管不了這個“下屬”公司。資金呢?從重新上崗職工個人那裏募集了一些:三百、五百的,千二八百的,都是像征性的,不過三萬元。公司的註冊資金是三百萬元。實際上現有的固定資產,何止千萬了。反正目前還沒有人給他們算過賬。
所以“永輝公司”的經理,經侯貴卿提議由鮑中信擔任。侯貴卿是省委領導,在林鋼蹲點要探索改革經驗,作為總經理的卜奎,只好同意。
就其“永輝公司”的資金呀,設備呀,企業歸屬呀,所有權呀,法人代表呀,經營範圍呀,處在國企改革初期階段,還要在摸着石頭過河中探索和創造。
林鋼要開黨代會了。鮑中信是侯貴卿要“用”的人。但是要用他,就得使他有個“名份”,有了名份,就等於把他過去的污點洗刷了。
侯貴卿一心一意,要把鮑中信塞進林鋼黨委。
可是,侯貴卿一查,這屆黨代會候選人中,沒有鮑中信的名字。
黨代會有一個籌備領導小組。組長是現任林鋼黨委副書記李石。侯貴卿立即把李石找到賓館的房間,聲色俱厲地問:“為什麼候選人中沒有鮑中信?”
李石回答:“在提候選人時,下面沒有人提。”
侯貴卿質問:“下邊沒有人提,你們為什麼不提?由你這個組長提行不行?”
“也……可以。”李石猶豫了一下說。
“由我這個省委副書記提名行不行?”
李石想了想說:“我們這次黨代會完全是按’選舉法‘籌備的。候選人的提出,也是根據……”
“你不要說了,還用你介紹!選舉法是選舉法,它必須保證貫徹黨的領導的意圖。”
“如果我們不按選舉法辦,代表通不過怎麼辦?”
“要做工作嘛,不做工作要你們這些領導人吃閑飯呀!”
“既然叫大家選舉,那就要體現民意。我們當領導的只有兩隻眼睛,而廣大群眾是幾千隻眼睛和幾萬隻眼睛,他們提出的候選人,應該是比我們相中的人要好一些吧?”
“加上,加上,把鮑中信作為候選人加上。你別給我上課了!”
畢竟侯貴卿是上級領導,胳臂擰不過大腿,李石只好退出來。吉海岩代表張敬懷也在這裏蹲點,李石到招待所去找吉海岩,請他出個主意。
吉海岩一聽,說:“這事很簡單。這個鮑中信在林鋼臭得很!你就給他列在候選人名單上,列上!列上候選人名單,也選不上。”
李石覺得有理。回去便讓籌委會將鮑中信列入新一屆黨委候選人名單,儘管籌備委員會一百個不通,但這是省委侯貴卿副書記的意見,也只好照辦了。
林鋼黨代會按照會議程序進行着。前面有侯貴卿代表省委致祝詞,卜奎做工作報告,小組討論,大會發言,通過決議等等,一切都很正常。在選舉下一屆黨委委員時,卻發生了大家都預料到的問題。按照選舉法,候選人和應選委員差額是三分之一。在二百十一名代表中,鮑中信只得了七票。估計他投了自己一票,實際上只得了六票。鮑中信落選了!
選票剛計算出結果,尚未向大會代表公佈,侯貴卿急不可耐地問計票情況。
他得知鮑中信落選后,告訴大會主席團,不要公佈選舉結果,並立即召開了主席團會議,他作了動員講話,說:“鮑中信同志,在解決職工重新就業上,建立了永輝公司,這在改革開放的今天,具有開創意義。大家要顧大局,要貫徹黨和領導的意圖,要用黨性保證鮑中信同志當選。”
如此這般地進行了一番動員報告后,要求大家表態。
會場沉默了好久,有一個同志說:“既然領導有意圖,還要選舉幹什麼?領導一定,我們服從就是了。”
“他文化大革命中造反奪權,沒有定他’三種人‘就算寬大了。怎麼可以進黨委?”
侯貴卿說:“誰沒有問題?誰沒有犯過錯誤?你沒有?他沒有?都過了十六七年了,這筆賬還要掛到什麼時候?重在表現嘛!最近在企業改革中,他可是立了功的。”
經過主席團重新討論,侯貴卿指示要重新選舉。而且把“差額選舉”改為“等額選舉”。原來多出來的三分之一的候選人,根據侯貴卿的指示,被劃掉了,但保留了鮑中信。等額選舉“保險”,只要上了候選人名單,一定會當選的。
重新投票的結果,在二百三十一名代表中,鮑中信得了一百三十票,在鮑中信選票的名下,有一百零一張反對、棄權和什麼也沒有畫的“白票”。
雖然鮑中信當選了,但侯貴卿還是憋了一肚子氣,選舉后他講了幾句話,說:“有些黨員,不貫徹黨的意圖,這是沒有黨性的表現。對於這種現像必須引起我們的高度重視,在適當時候調查處理”。
卜奎以高票當選為林鋼黨委書記,對於侯貴卿以勢壓人違反選舉法的行為,卜奎考慮,不要因此而影響侯書記和張書記的關係,也就沒有再說什麼。
這次黨代會的選舉,在黨內外傳開了六句順口溜:
領導是諸葛,
代表當阿斗。
發張等額票,
不投也得投。
早知有此招,
形式何必走?
接着,侯貴卿又採取了一項措施,把“永輝公司”從林鋼剝離出來,成了一個獨立企業,並“掛靠”在外貿局。他愛人菁菁在外貿局當副局長,“永輝公司”又爭取到了出口權。目前林鋼的薄板,質量比進口產品還好,成了國內的搶手貨,各汽車廠家紛紛訂貨,供不應求。侯貴卿給林鋼批了個條子:說是為了將來打開國際市場,現在應該作些探索性準備。請批給“永輝公司”三千噸板材,進入國際市場。
三千噸薄板對於林鋼不算一個大數。可是“永輝公司”卻換得了一大筆外匯。
林鋼黨代會一結束,卜奎和吉海岩立即到海天市向張敬懷彙報。
自從林鋼部分職工鬧事,張敬懷就派吉海岩到林鋼調查研究,一直到黨代會結束,他的任務算是完成了。和卜奎同車回到海天市。
張敬懷一前一後兩個秘書,向張敬懷彙報了四個小時。內容分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關於林鋼部分職工鬧事的前因後果和根據這些問題,制定了一些新的方針政策,解決了職工中遺留的問題;第二部分是林鋼黨代會開會經過和存在的問題;第三部分是關於“永輝公司”的問題。
兩人一人一段,有時互相插話,張敬懷一面聽,一面看他們帶來的有關文件。
關於“永輝公司”問題。這個公司實際上已經脫離了林鋼的領導,掛靠在省外貿局。侯貴卿授意請記者寫了一篇通訊《自力更生的典範》,其中講:“不要國家一分錢,不要國家一間房,不要國家一件設備”,完全是靠自力更生精神白手起家等等,把鮑中信樹立為改革的先鋒。
張敬懷當然知道最近侯貴卿在林鋼所起的“作用”,也不便當著自己的下級,議論侯貴卿的是是非非。遲疑了一會兒說:“有些問題,出來了。你不讓它出來是不行的。而解決這些問題需要等待,需要時間。有時得等到矛盾激化,非解決不可的時候才能解決。”
兩人思索着張敬懷的話,半天又問:“這個永輝公司怎麼辦?比如產權問題,法人問題,先後從林鋼調拔的物資和設備,現在都成了”永輝“的了。一筆糊塗賬,怎麼算呢?”
張敬懷又說:“現在不是都在試驗嗎?要他們試去吧。到該解決的時候,自然就解決了。”轉身對卜奎“你要有一本賬呀!”
“我一直在做。”卜奎說。
這時吉海岩發了一段“題外話”的感慨:“最近,我在林鋼這一段,怎麼嗅到一種’官氣‘呀?我一直想用幾句話概括出來,可是嚼磨不透,這官氣是什麼?是怎麼來的呀?”
張敬懷自然明白吉秘書講的是侯貴卿,張敬懷自己到北京上訪時候,就領教過他的官氣。張敬懷笑着說:“你給我出了個難題。我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又想了一刻,說:“官氣嘛……無非是有這麼幾種表現吧:一是打官腔,拿官調,說起話來,哼哼哈哈的;二是冷漠,沒有情感,不管你說得多麼動情,多麼急迫,對方聽了總是無動於衷。好像一個只會喘氣的植物人;三是只講空話,不講具體,只講原則,不談措施,只講絕對正確的大道理,沒有操作性;四是,更嚴重一點的是訓人罵人,官升脾氣長,一闊臉就變,官升一級,自我感覺智慧細胞也隨即增加。水平不高,用擺架子撐門面,所謂’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官不在大,擺架就行,有主人之像耳,無公僕之顏容‘……”
先是張敬懷哈哈大笑了,卜奎和吉海岩也笑了。張敬懷和秘書能這樣融洽地談話,是很少見的。
過了一個星期,張敬懷和卜奎同時收到了一份新華社記者寫的“內參”,標題是《林鋼黨代會選舉的前前後後》,文中提出上級領導干涉基層選舉,這“上級領導”沒有點名,只是說“省委一位領導同志”是如何如何的用長官意志強加給代表,並引用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選舉法”的某條某款,說明在黨內是違紀行為,對國家是違法行為等。
新華社在林鋼有長駐記者,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是記者寫這份“內參”卜奎和張敬懷都不知道。他們寫的“內參”,是根據內容決定發放範圍的。特別重要的內參,可以直接送給政治局或政治局常委。侯貴卿當然也收到了這份“內參”。
他感到問題嚴重。上次,他對林鋼搞了份“內參簡報”,把林鋼搞得人仰馬翻,這次又讓新華社記者寫了他的“內參”,他不能不想一想自己的鬥爭策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