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這些天馬昊忙得腳不沾地。他生怕吳有千再找他的麻煩,連莫晶晶的約會都沒敢去赴。直到這個星期六的傍晚,他才找着個機會,從酒樓溜出來見了莫晶晶一面。
當他走進莫晶晶的家時,莫晶晶的母親正在地上剝毛豆,莫晶晶的哥哥莫大可在門口擺弄着一個烤羊肉串的鐵皮烤槽,莫晶晶則捧着本英文版的凱恩斯的現代經濟學,歪在沙發上理都不理他。他小心翼翼地叫了幾聲晶晶,莫晶晶才抬起頭掃了他一眼,冷嘲熱諷地說:“呦,是您哪!您來了,這怎麼敢當?您這一來,寒舍真是蓬蓽生輝了。”弄得馬昊一張臉紅得如同噴血。
莫母斥責道:“哎,晶晶,怎麼說話呢?”過去用力將莫晶晶推到一邊,拍了拍沙發,對馬昊說:“她不會說話,盡耍小孩子脾氣,您甭跟她一般見識。”莫晶晶將書摔到茶几上,對母親道:“哎,怎麼哪兒都有你呀?你瞎多什麼嘴?”母女倆戧戧起來,馬昊夾在中間,幫這個不是,幫那個也不是,左右為難,手足無措,最後還是莫大可在門外聽見,進來將母女倆隔開,才解了他的圍。
馬昊期期艾艾地道:“這幾天、這幾天……我……晶晶,我聽我媽說你找我。你找我什麼事?”
莫晶晶依然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道:“我敢找你有什麼事!”
馬昊坐在沙發上,一張臉憋成了猴屁股,支吾半天沒說出話來。莫大哥道:“晶晶,你也別太過分了。你瞧你把人家逼的。哎,馬昊,你別跟她一般見識,我媽說的對,她就這德性,打小讓人寵壞了的。”莫晶晶聽了,沖莫大可翻翻白眼道:“河邊無青草,哪來驢多嘴?”莫大可道:“好好,我是驢我是驢。”笑着出去了。莫晶晶瞧了一眼馬昊,撲哧一聲笑出聲來,罵了句:“瞧你那德性。為什麼過了這麼多天才來找我?”
馬昊一頭汗,聽了這話如逢大赦,慌忙賠笑道:“忙。這幾天事多。”就把如何挨吳有千訓的事講了一遍,“我怕他再找碴兒,所以這幾天不得不老實點兒,連出來找你都不敢。”莫晶晶道:“難道你忙到連給我打個電話的時間都沒有?難道你比齊市長還忙?”馬昊本來想說,難道齊市長給你打電話了,可是哪裏敢說!只好一個勁賠笑道:“我給你打過電話的,打過不止一次,只是你都不在。”莫晶晶道:“鬼才相信!”馬昊急得賭誓:“誰騙你誰出門就讓汽車撞死!”莫母在旁邊聽了又不禁罵莫晶晶:“你非逼得人家發這樣的惡誓,你心裏才快意?”莫晶晶氣得扯起馬昊回到自己屋裏,“嘭”地一聲將門撞上。
馬昊道:“我給你們學校打電話,你們學校說你們這幾天不上課,我想給你們家打電話,你們家又沒有電話。你為什麼不給我打個電話呢?”莫晶晶道:“我給你打電話,你好了不得嗎?”她急促促喘了兩口氣,又道:“打電話找不到我,你不會呼我嗎?”馬昊道:“你什麼時候買了呼機的?”
莫晶晶臉一紅,身子扭了扭,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前幾天才買的,用你給的那六百塊錢買的。”馬昊道:“那錢你不是跟我說要買什麼外語參考書的嗎?”莫晶晶道:“買那麼多參考書幹什麼?買那麼多參考書也讀不了,該考不上還是考不上,買那麼多參考書幹什麼?”馬昊道:“你想買呼機,早跟我說呀。我們酒樓經常揀到顧客拉下的尋呼機,拿到尋呼台改個頻就可以了。改個頻只需要幾十塊錢。”莫晶晶道:“人家用過的東西誰要,我還怕染上肝炎病菌呢?”馬昊道:“怎麼可能有肝炎病菌呢?怕有肝炎,可以拿酒精消消毒嘛。”
莫晶晶似乎不願繼續這個話題,甩臉子道:“行了,不說這個了。”停了停,臉色才多雲轉晴:“明天你陪我到百順去一趟吧。”馬昊道:“幹嗎?”莫晶晶道:“百順正在搞一個意大利皮貨精品展,有一款皮衣,你去看看,真漂亮。”馬昊道:“什麼樣子的皮衣?”莫晶晶道:“是一款半中長皮衣,紅色的……”她連說帶比劃,一談起這個來,她就比什麼都來勁,眉飛色舞,唾沫橫飛。
馬昊聽了她的描述,想起林艷前幾天也從百順買了一件意大利皮衣,和她描述的一模一樣,不禁脫口道:“那樣一件皮衣,要六千多塊吧?”莫晶晶吃驚地道:“你怎麼知道的?”馬昊才意識到自己說走了嘴,囁嚅道:“前幾天我們有位同事也從百順買了那麼一件意大利皮衣,就跟你說得一模一樣,花了六千七百多塊錢。”莫晶晶道:“你們哪位同事?”馬昊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又追問了一句:“喂,我問你呢,你們哪位同事?”馬昊見了她那副咄咄逼人的架式,心裏發虛,緊張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你不認識的。”
“哼哼。”
莫晶晶從鼻子裏發出的這麼兩聲,弄得馬昊更加心驚肉跳。他不敢正視莫晶晶的眼光,扭頭看着莫晶晶床頭的那幅大畫,畫上是兩個外國青年男女正在親密無間地擁抱接吻。
馬昊看了這畫,不知為什麼,心裏忽然產生了一絲傷感。他站了起來,對莫晶晶道:“今天晚了,明天中午你來酒樓找我。明天中午我有點兒空,咱們一起到百順去。”
說完,也不等莫晶晶回答,就拉開莫晶晶的房門走了出去。老太太仍舊坐在小板凳上剝毛豆,看見他要走,道:“這麼快就走,不多坐坐?回頭我煮鹽水毛豆給你們吃。”這個老太太親切和藹,馬昊一向對她很尊敬,聞言從臉上擠出一絲笑來,撒謊道:“我還要趕回去上班,改天再來吃您老人家的鹽水毛豆吧。”
他出了門,看見莫晶晶的哥哥莫大可仍舊在走廊上擺弄他的鐵皮烤槽。他知道莫晶晶的哥哥三年前就下崗了,現在靠在街頭與工商城管打游擊,無照賣烤羊肉串為主。馬昊向來很少與莫晶晶的哥哥說話。兩個人背景不同,身份不同,很少有共同語言,說得多了只有多生矛盾和是非。況且,說實話,馬昊打心眼裏有點兒瞧不起莫大可,覺得他不務正業。所以,他只是淡淡地與莫大可打了個招呼,就徑直下樓去了。
馬昊剛走,莫晶晶就跟了出來。莫大可看見妹妹,笑道:“怎麼,把你的白馬王子惹急了?”莫晶晶沒好氣地道:“你少廢話。”莫大哥笑了笑,還沒答茬兒,老太太就在屋裏發話道:“有你這麼跟哥哥說話的嗎?”
莫晶晶氣得一跺腳,跟在馬昊後面下了樓。她來到街口,剛好看見馬昊的綠色富康從停在路旁的車叢里倒出來,駛上了快車道。莫晶晶看見太陽照在馬昊洗得乾乾淨淨的金屬漆車篷上,映射出一道絢麗的七彩光芒。莫晶晶想到自己這會兒本來也該坐在車裏的,不禁氣得又跺了一下腳。她剛想轉身回家,一轉臉卻看見哥哥莫大哥提着個鐵皮烤槽,正站在她後面笑眯眯地瞅着她。這樣一來,莫晶晶氣得連家都不想回了。她冷哼一聲,掉頭朝乜家村方向揚長而去。
等莫晶晶走遠了,莫大可就放下鐵皮烤槽,拿出一支粉筆,先掄圓胳膊,在行人路靠里的一側劃了一個約二平米見方的圓圈,在裏面寫上“有人”兩字,然後又搬來兩塊磚頭擱在圓圈裏面,把一件不穿了的破衣服扔在磚頭上。忙完這些活后,他才拍一拍手,開始忙自己的事。他先是把兩隻裝水果的空竹簍子倒扣過來,然後將那個足有一米五長,類似農村喂牲口的鐵皮烤槽架在空簍上。鐵皮槽子裏早放好了木炭,木炭底下墊着浸了機油的報紙。他用打火機將浸泡機油的報紙點着,一股嗆人的青煙很快就在街頭瀰漫開來,過往的行人都捂着鼻子加快了腳步,有些人用頗為厭惡的表情望着他,一些人毫不掩飾地大聲說著討厭。他一點兒都不在乎,點了一支煙叼在嘴裏,拎起地上一個小蛇皮袋。蛇皮袋裏裝滿了穿好的羊肉串,他將羊肉串架在炭火上烤起來。
羊肉串滋滋地冒油,煙霧中開始飄出羊肉的膻氣和作料的香味。莫人可一邊烤羊肉串,一邊心不在焉地向乜家村方向張望。他可不是在望他的妹妹莫晶晶,他望的另外有人。
隨着太陽西下,白日蟄伏的小販們都涌了出來。寬闊的瓜州大道的行人路很快就被這些無照經營的小販佔滿了,變成了一個熙熙攘攘的自由,厚實的人肉屏障,使行人走路都變得困難起來。
莫大可左顧右盼,可就是不見章小紅露面。他心裏不由隱隱產生一絲不安。章小紅平時即便不提前,也總是很準時來的,今天她這點還沒來,會不會出了什麼事?
叫賣聲此起彼伏,吵得人頭大。莫大可不喜歡喊叫,他也用不着喊叫,騰騰的煙霧和瀰漫的肉香就是他的廣告。他一邊心不在焉地做生意,一邊仍舊不斷向乜家村方向張望。有人要一瓶啤酒,他開了瓶蓋給了那人一瓶,那人喝了一口說不是冰鎮的,他是要冰鎮的。莫大可眼睛仍舊盯着乜家村過來的方向,並不看那人一眼,嘴裏隨便對那人說不要找碴兒。莫大可長得五大三粗,胳膊上肌肉打結,看上去兇猛有力,那人聽了果然不敢再出聲。
後來莫大可自己都覺得好笑了,心裏說,章小紅是你什麼人,要你這麼牽腸掛肚,人家不來準是有人家自己的事,愛來不來。愛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來唄,要你咸吃蘿蔔操鳥心。
莫大可腦子裏胡思亂想,手上不停地翻動羊肉串,偶爾停下來用鐵條捅一捅炭火。報紙上老是警告市民說,街頭烤羊肉串不可吃,第一,肉的衛生質量沒有保證,許多不法經營者經常用過期變質的臭肉,拿重味的調料遮蓋了,來欺騙顧客;第二,烤羊肉串是含有多種有害物質,其中某些有害物質可罹致癌症。可是你說你的,人們左耳進右耳朵出,該怎麼吃還怎麼吃,誰叫人愛這一口呢,所以莫大可的競爭對手雖多,各人的生意卻都很紅火。
莫大可的一小蛇皮袋羊肉串,大概有數百串,很快就賣掉了。他飛跑到家裏又取了一提包來。他家就在瓜州大道後面那幢破得好像輕輕踹一腳就能倒掉的筒子樓里,緊靠着春尚路,拐個彎就到了。仗着這地利,他常能輕而易舉地逃避工商和市容的打擊。
當他取了羊肉串回來時,發現章小紅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來了。同時他發現他給章小紅占的地盤被一個髒兮兮、頭髮打綹兒、賣裝飾畫的四川口音的民工佔了,章小紅正在細聲細氣地和他講理。莫大可走過去,不由分說,一掌將那個四川民工推了個趔趄:“滾一邊去!你不認字嗎?沒見地上寫着‘有人’了嗎?”他指着地上,氣勢洶洶地說。那四川民工見了他氣勢洶洶的架式,乖乖地拎着一個兜滿布鞋墊的包袱皮走開了。
莫大可一邊往火上架着羊肉串,一邊問章小紅今天怎麼來晚了。章小紅說她愛人今天開始上駕校,家裏沒人,她要照顧老的小的吃了喝了洗涮了,才能出門,所以就來晚了。
章小紅是個很瘦很高的女人,兩條腿又細又長,走起路來像颳風一樣快。章小紅人長得還算端正,可絕對算不上漂亮,胸脯扁平,臉色蠟黃,一副營養不良的模樣,絲毫沒有一個三十齣頭的女人所特有的少婦風韻。只有鼻尖上隱隱約約幾粒褐色麻子,還讓人有點兒俏皮可愛的感覺。
章小紅在莫大可給她占的地盤上鋪了一大塊包袱皮,她像變戲法似的,從一隻碩大的蛇皮袋裏一會兒掏出一小堆鑰匙鏈,一會兒又掏出一小堆各式證件的殼殼,隨後是一小堆有機玻璃做的小玩意兒,一小堆梳子發簪,一小堆給孩子掛在脖子上手腕上避邪的小銅鈴鐺,琳琅滿目,令人眼花繚亂。
莫太可笑着說:“你把百貨公司搬來了。”章小紅收拾停當,吁了一口氣,在磚頭上坐下來,在褲腿上擦着手,笑道:“看樣子你今天生意不壞。”莫大可說:“還湊合。”
有幾個人上來翻看章小紅的東西,章小紅忙着推銷,顧不上搭理莫大可了。但是那些人亂翻了一通,隨便問了問價,什麼也沒買就走了,章小紅嘆了口氣。
莫大可讓她不要着急。章小紅笑笑,顯得有些落寞。莫大可自己開了一瓶冰鎮啤酒喝了一口,問章小紅說:“你是說你愛人今天上駕校了嗎?”章小紅說:“對。”莫大可問是哪個駕校,章小紅說:“海安。”莫大可說:“我聽說這駕校不錯,就是遠點兒,來回費點兒勁,交了多少錢?”章小紅說:“三千五。人家說算便宜的,說看我們一家子都是下崗職工,特予優惠。”莫大可說:“別聽他們瞎掰,現在駕校都這個價,什麼優惠下崗職工,扯淡,幌子罷了,現在哪個不是見錢眼開,誰管你下崗職工不下崗職工。”章小紅笑笑說:“他們這麼一說,我們也只是這麼一聽,我們也不信。這日子好人早死光了。”莫太可笑道:“不能這麼說。”章小紅看了莫大可一眼,忙笑道:“對不起,不包括你。”莫太可笑了,自嘲地說:“我算鳥好人。”又說:“一下拿出三千五,家裏該空了吧?”章小紅說:“早空了,這三千五裏面有一千七是借的。”莫大可同情地說:“這一千七夠你一戧吧?”章小紅嘆口氣說:“可不。吃蘿蔔,吃一截剝一截吧,指着他學出來,找個活兒,多少賺點兒。”
莫大可遞給一個打扮入時、夜裏仍舊戴着墨鏡、說話侉里侉氣的女孩子十串羊肉串,收完錢,才接上剛才的話茬兒,對章小紅說:“等他學出來,也沒別的好乾,就是開出租,熬到夠資格開出租,還要三年呢。”章小紅又嘆口氣說:“到時再說吧。”
莫大可還想說什麼時,忽見東邊一陣大亂,許多人拎着背着摟着抱着各自的東西,滿世界亂跑,莫大可一看就知道,准又是工商的查抄來了,忙招呼章小紅快跑,自己兜住鐵皮槽一頭一掀,把炭火都傾在地上,蓬起一股熱焰,就拖着空鐵皮槽,拎上羊肉串往家裏飛跑。與此同時,章小紅也訓練有素地把包袱皮的四個角往中間一兜,悠起來往背上一摔,馱上就往西邊跑。莫大可忙喊住她,說你昏了頭了嗎,往網裏撞,沒看見往西跑的人又跑回來了嗎,今天工商準是智取,而非力擒,採取的是兩頭包抄戰術,就讓章小紅跟他上自己家去避避。
章小紅聽了,顯得有些猶豫。雖然兩人關係不錯,但只是因為大家同是下崗人員,同病相憐,擺攤子又老是緊挨着,一來二去的熟了,互相照顧些,章小紅可從沒想過有一天上莫大可家去,莫大可也從未邀請過她上家裏坐坐,雖然他家近在咫尺。
莫大可見她逡巡不前,說:“你站這兒是想等工商的來抓嗎?我又不是狼啊虎的,你怕上我家,我會吃了你嗎?”
這麼一說,章小紅倒不好意思不去了,何況她是真怕工商的把她的東西抄沒了,對有地兒賺錢的人來說,這些破爛玩意兒雖然不值幾個數,對她這個下崗女工來說,卻是一筆大財產。
莫大可和章小紅來到莫家。章小紅沒看見莫大可的妹妹莫晶晶,莫大可說莫晶晶上學去了。莫大可的母親,一個精神矍鑠、滿面紅光、身體發福的老太太,看見他們跑進來,問道:“工商的又抄來了?”莫大可嗯了一聲。老太太說:“我看你還是上職工自立市場的好,這麼三天兩頭像兔子似的,讓人攆得滿世界亂跑,算怎麼回事。你雖一不偷二不搶,你沒見左鄰右舍看你的眼光,倒像你是一個賊似的。”
莫大可一邊幫章小紅放好東西,一邊滿不在乎地說:“他們愛咋看咋看,我不愛搭理他們。什麼玩意兒啊,人模狗樣的,好像他們就都是銀行上了保險似的。他們將來怎樣,我不瞎我都能看得見,沒準兒到時候還不如我呢。你說對門那張永旭,廠子裏半年沒開工,一月拿二百七十塊社會救濟,還神氣得什麼似的,叫干這個嫌丟人,叫干那個嫌丟人,成天牽個跟他一樣,癩頭癩腦的哈巴狗,嘴裏叼根牙籤,東廂站站,西廂傍傍,活像個二流子,什麼也不想干,本事沒有架子老大,再過半年,等二百七十塊也拿滿了,我看他怎麼辦。成天價說車到山前必有路,社會主義不能看着他餓死,我呸,誰該他欠他的了!這種人不死都是禍,早死早了,餓死一個少一個,都餓死倒落得大伙兒眼前清凈了。他在老子面前擺譜,老子現在是落難。想當年,老子也干過車間主管,當過市級勞模,獎狀當擦屁股紙都使不過來,老子豎起一個小拇指都比他腰粗,他拿什麼比老子,在老子面前扇大氣兒?”老太太說:“你今天吞槍葯了,這麼大火氣?”轉頭又笑着對章小紅說:“你看,我剛說什麼了,就招出他這一大篇來。”又掉頭對莫大可說:“你別直眉瞪眼,雞公似地扯着脖子跟我嚷嚷,跟我嚷嚷不管屁用,我不是叫你躺家裏什麼也別干,我是叫你上職工自立市場。你的營業執照不是辦下來了嗎,上職工自立市場不好,成天跟這兒像兔子似的,讓人攆得滿世界亂跑倒好?”
莫大可給章小紅端了一杯水來,笑着對老太太說:“你根本不了解情況。”他又對章小紅說:“市裏面自作主張,說是照顧我們這些從前的勞動模範,給每位四十五歲以下、沒有工作的市勞模都免費在自強職工自立市場辦了一個營業執照,我也落了一個。我不愛去。我去那兒幹什麼?地方老遠,還偏,離最近的公共汽車站至少也有三里地,快到村裡了,現在市場這麼豐富,誰沒事大老遠拐到那裏買點兒東西,有病么?又是填了垃圾堆蓋的,一個破塑料大棚,就算自立市場。天熱點兒,就蒼蠅亂飛,平時老鼠遊行,見人不怕,人見了噁心還噁心不過來,誰上那兒買東西?什麼雞巴自立市場,整個一個糊弄人。”章小紅羨慕地說:“不管怎麼樣,你們好歹還有人惦記着,可誰惦記我們呀?”莫太可笑道:“當了半天勞模,也就看見這點兒東西了。”章小紅說:“有這點兒東西總比什麼都沒有強。”又說:“我聽說宣武區也有一個職工自立市場。”莫大可說:“說是職工自立市場,都招給有錢的個體戶了,一間十二三平米的小隔間,一月租金四五千,不是有錢的個體戶,哪個租得起?下崗職工只是個幌子。”章小紅笑道:“好像下崗是什麼好事似的,都搶着拿下崗職工做幌子。”
老太太在旁邊說:“國家關心,電視上天天說下崗職工的事,誰家說要給下崗職工辦一件事,報紙廣播上就登得都是,事倒不見得做了,不花錢的廣告可是打出來了。嘁,這日子的人都不知是什麼變的,都鬼精,一點子心思全花這上面了。要不沒人干正事呢。”
莫大可和章小紅一聽都笑了。章小紅說:“還是大媽見得明白。”莫大可對老太太說:“媽一針見血。”老太太也笑了,說:“我活得年紀大了,什麼都見過,啥也甭想逃過我的眼。”
莫太可連連說是,怕老太太再絮叨,就請章小紅到自己屋裏坐。章小紅說不知工商的查抄完了沒有,莫大可知道她記掛着做生意,就讓老太太上街去偵察一下,看看工商的走沒走,要是工商的走了,就回來喊他們一聲。老太太去后,兩人在莫大可屋裏坐下。趁莫大可拿瓜子的工夫,章小紅飛快地打量了一下莫大可的屋子。只見屋裏陳設很簡單,一床一桌一椅而已,餘下環堵蕭然,就是這一床一桌一椅,也都是掉了漆的舊貨,只有莫大可床頭上斜掛着的一張黑白大畫片很醒目,看上去纖塵不染。畫片上是個三十一的歲的女人,長得很漂亮,兩隻大眼睛深不見底,好像能把人淹死。
章小紅剝着瓜子,問莫大可畫片上的女人是誰。莫大可看了一眼牆上說:“是個唱戲的吧,我不清楚。”章小紅看時,發現畫片底下果然用很小的藍色字體印着1995的舊日曆,不留心不會注意。章小紅說:“你很喜歡這個人吧?”莫大可說:“誰?”章小紅指指牆上,笑道:“她呀。”
“嘿。”
莫太可笑了笑。
章小紅斜睨着他說:“你不喜歡,為什麼九五年的日曆還不換下來呢?”莫大可說:“懶得費那事。”章小紅說:“可是她真的很漂亮。”莫大可說:“再漂亮也當不得飯吃。”章小紅笑道:“可以精神會餐嘛。”莫大可不禁笑出聲來:“原來你還會這些酸詞呢?”章小紅讓他弄了一個大紅臉,低頭喝茶不則聲了。
一會兒,老太太回來說工商的已經撤了,收繳的東西亂七八糟裝了兩輛130,光三輪車就有七八輛。章小紅說:“今天不知誰倒霉。一輛三輪車五六百,夠賺仨月的了。”莫太可笑道:“管他誰倒霉,反正不是咱們倒霉就行。”老太太哼了一聲,嘟嘟噥噥地說:“你等着吧,走多了反路,總會碰到鬼的。”莫太可笑道:“媽,你咒我。”瞅瞅桌上的石英鐘,對章小紅說:“已經幾點半了,你還擺嗎?我看不如明兒早點兒來,今天就此打住。”章小紅說:“才九點半,至少還可以擺一個小時。”莫大可說:“你不要讓你家裏擔心。”章小紅說:“不要緊,我又不是三歲搭二歲。”
莫大可看她很堅決,就問老太太街上人多不多,見沒見着人擺攤。老太太說閑人多,擺攤的也多。莫大可就和章小紅來到街上,只見滿地狼藉,地上儘是被踩爛的水果,還有許多豆腐皮兒。青菜串兒什麼的,湯湯水水,弄得人沒有下腳處。看來那些賣麻辣燙的安徽人今天也沒逃脫厄運。莫大可看見自己倒掉的一堆炭也在地上,已經讓人拿水澆滅了。他發現工商前腳走,許多小販後腳又踅了回來。敵進我退,等敵退了,我再捲土重來,小販們就像當年井岡山上下來的紅軍,在與工商、市容的拉鋸戰中,早把毛澤東的游擊戰術融合貫通了,使起來得心應手。
莫大可轟走了兩個賣盜版CD的河北佬,在原來的地盤,幫章小紅重新擺好攤子,就回去沖涼去了。沖完涼回來再看章小紅時,只見章小紅無所事事地坐在街邊上,顯得百無聊賴,顯然生意不好。莫大可想過去安慰她幾句,想一想,沒有驚動她,站在遠處望了一會兒就回去了。
回到家裏,發現妹妹莫晶晶已經從外面回來了,見了他只顧鬼鬼祟祟地竊笑,莫大可讓她笑得滿頭霧水,問她笑什麼,莫晶晶笑得打嗝,邊笑邊說:“媽說你今天都把章小紅領回家來了,看來你們關係有了重大進展。”莫大可啐道:“別亂嚼舌根子。”莫晶晶說:“我沒亂嚼舌根子,是媽說的。”莫大可說:“媽老糊塗了,你甭聽她瞎掰,人家是有夫之婦,孩子都上初中了。”莫晶晶說:“這日子法律可不禁止有大之婦紅杏出牆。”莫人可冷笑道:“你這話好,真像個大姑娘說的。”莫晶晶臉上像蒙了一塊紅布,半晌不出一聲。莫大可用眼角瞅着莫晶晶說:“不是你早已紅杏出牆了吧?這我可得告訴馬昊去,別讓那傻瓜戴了綠帽子還不知道怎麼戴的。”莫晶晶呸了一聲,丟臉子說:“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莫大可說:“你自找的。”莫晶晶大模大樣地說:“你告訴馬昊去吧,我還就紅杏出牆了,他敢怎麼著?”莫太可笑道:“他能找着我,算他運氣。像我這樣兒的,他打着燈籠再上哪兒找去。”莫大可嗤嗤笑:“有一句話,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今天才明白過來了,原來是這意思。”莫晶晶說:“哪句話?”莫太可笑道:“馬不知自己臉長。”莫晶晶哦了一聲,笑道:“原來是這句話呀,咳,你早問我不就得了。”莫大可瞪着眼睛瞧了莫晶晶好一會兒,一言不發地回自己屋裏去了。莫晶晶在他身後咯吱咯吱笑得險些沒岔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