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星期天早晨,何舍之醒來沒事兒,坐在床上看了一會兒報紙,沒有什麼新鮮事,無非是內塔尼亞胡和阿拉法特又掐了起來,美國又在找伊拉克的碴兒,都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老調重彈,互不相讓,看得多了早有些厭煩。心裏又懶得看書,見無事可做,何舍之便開始沿環城路從東向西逛商店。從偌燕、仟慧、百老匯一直逛到長安、時代,最後來到位於瓜州市極西頭坐落於瓜州大廣場北邊的城鄉貿易中心。一路琳琅滿目,看得眼睛作痛,心裏卻越來越覺得自己是個窮光蛋,情緒忍不住有點兒消沉起來。

他在城貿中心的食品部買了個牛肉漢堡包,讓服務員用微波爐烘熱了,坐在城貿中心門口的台階上就喝一聽可口可樂,背靠着一張法國人頭馬乾邑的大型招貼,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吃完漢堡包,就算是連早飯帶中飯一氣兒都打發了。

他在地上揀了一張包裝紙擦掉手上的油膩,又在城貿中心的櫃窗上坐了會兒,太陽曬得他有些發昏,他看着眼前熙煕攘攘、川流不息的人群,他有一種百無聊賴的感覺。

他起身用商場的磁卡電話呼白鷺。

陳白鷺正在瓜州飯店參加全市經濟理論工作研討會,他曾在瓜州飯店開過一次廠長經理會,知道那是一家四星級大飯店,有很多好吃好玩兒的東西。

陳白鷺很快回了電話,他歡迎何老師蒞臨指導,問何舍之要不要他找個車來接他一下。何舍之知道會務肯定有車,陳白鷺要車很方便,但他不想給陳白鷺這個顯擺機會,婉謝了陳白鷺的好意。他告訴陳白鷺他有車,帶車過去。

說完,他放下電話,搭上郊區大公共前往瓜州飯店。採訪全市經濟理論工作研討會的任務,總編本來是交給他的,因為他與官麗麗約好要到大鴨梨酒樓吃飯,又知道像理論研討會這種務虛性會議沒有多大油水可撈,於是背着總編,像個掮客似地把任務轉賣給了陳白鷺,價錢是陳白鷺的稿子上必須同時有他一個名字。

陳白鷺是剛分配到報社不到半年的大學生,身上還保持着只有剛畢業的學生身上才可能有的那種熱血沸騰壯志凌雲一心要干出一番事業來的勁頭兒。由於資歷淺,平時極少得到外出的機會,如今意外地得到這個差使,他對何老師的感激可想而知。所以,何舍之在大公共上,打老遠就看見陳白鷺站在瓜州飯店門口恭候他。

何舍之忙將臉扭向陳白鷺看不到的一側,同時將身子往下挫了一挫。大公共從陳白鷺眼皮子底下經過,陳白鷺果然沒看見他的何老師在車上。其實何舍之的這些動作純屬多餘,陳白鷺根本就沒有想到他神通廣大的何老師會坐大公共前來,他的眼睛根本就沒朝大公共瞄上一眼,他全神貫注留意的都是打城裏方向開過來的豪華小汽車。

何舍之多坐了一站地才下車,下車后他步行往回折。陳白鷺死心眼,仍在向城裏方向蹺足而望,他沒想到自己的何老師會像游周隊搞鬼子似的,打從後面摸過來。何舍之見陳白鷺沒有看見他,就也不驚動陳白鷺。他悄悄繞過陳白鷺,站在飯店台階上了才大聲呼喊陳白鷺,看他的樣子,好像已在飯店找了一滿圈,最後才在飯店大門口找到他要找的人似的。

陳白鷺看見何老師竟出現在自己身後,臉上不由露出許多驚訝和迷惑不解來。何舍之不等他開口,搶先問他會上的情況。陳白鷺跟他彙報會上情況,果然就忘了問何老師是乘什麼車打哪個方向過來的。

陳白鷺說:“上午市府張副市長過來作過一個報告,現在正在會議室作報告的是一個叫藏西貴的人。”他問何舍之認不認識藏西貴,何舍之不認識卻不想在陳白鷺面前承認,就含不清地點了兩下頭,然後就告訴陳白鷺自便,不必招呼他。

陳白鷺走後,何舍之在會議室一個角落找了個空位子坐下。儘管市政府早就頒佈了嚴禁在公共場所吸煙的規定,但會議室仍有不少缺乏自制力的煙槍在吞雲吐霧,弄得不大的會議室烏煙瘴氣,不時有人被嗆得咳嗽幾聲。

何舍之看見在圓桌東邊頂頭坐着正在講話的是一個小胖子。該胖子紅光滿面,頭髮油光瓦亮,可以鑒人,他猜想至少抹了有半斤髮蠟,小胖子鼻子上還架着副金絲邊眼鏡,顯得好像有些文化。他身上那套藏青色西服套裝何舍之上午剛在喜來登商城看見過,對它的標價記憶猶新,是一萬八千八百八十八元,比他自己身上那套也號稱是十大名牌的淺灰色西服套裝整整貴出二十倍不止。

他問過旁邊的人,知道這位小胖子就是藏西貴,而且知道了該小胖子是本市近年來沒有什麼背景純粹靠手法精妙炒作有價證券而發了橫財的少數幾個人之一。

許是因為在座的都是名震一方的理論家,看得出藏西貴極力想使自己的發言多具一些理論色彩,但修養上的先天不足,使這種努力變成了牽強附會,生拉硬扯,讓他的發言聽起來多少顯得有些不倫不類。好在豐富的實踐經驗彌補了他理論修養上的不足,所以,慣於紙上談兵的理論家們依舊聽得津津有味,搖頭晃腦。

何舍之新聞敏捷性很強,只聽了幾耳朵,就發現藏西貴是條很值得深挖的大魚。他想約藏西貴好好談談,寫篇報道。不過不是現在,他不想在這裏談,一則這裏未免太亂,無法深入採訪,二則,陳白鷺在這裏,寫出文章來少不得也要署上他一個名字,他是向來不願跟任何人分享自己的勞動成果的。

因為有以後採訪藏西貴的打算,所以他現在無須再聽藏西貴的發言了。他起身拿上游泳器具想去游泳。他知道瓜州飯店有個很好的室內泳池,池水一年四季恆溫,而且溶有中藥,有很好的葯療作用。

何舍之走到泳池門口的時候,一個工作人員攔住了他,要他出示住宿證。何舍之找陳白鷺要了住宿證回來,工作人員一看是粉紅色的住宿證就對不起,全市經濟理論工作研討會沒交這項費用,所以不能享受這項服務。這時何舍之才發現從泳池出來進去的人拿的都是一種淺綠色的住宿證。

何舍之心想,看來如今搞理論的真的是吃不開了,就乾脆把住宿證掖進兜里,掏出記者證給工作人員看。工作人員見他是市報記者,過去跟一個值班經理模樣的人請求了一下,就揮揮手讓他進去了。

他酣暢淋漓地遊了許久。等他游完泳出來時,發現藏西貴的發言己告結束,一些理論家正圍着藏西貴在會議室門口說話,有個看上去長得很粗糙的女人在屋裏不停地拍着麥克風,告訴會議代表們今晚七點半會務組特意給大家組織了一場露天舞會,歡迎大家屆時賞光,都去參加。

何舍之知道藏西貴肯定跟理論家們談不長,因為他們根本就不是一路人,難得有多少共同語言。他走到飯店門口等藏西貴出來。果然只等了十來分鐘藏西貴就出來了,一邊走一邊拿出手機打電話。何舍之上前做了自我介紹,藏西貴聽見是市報記者想採訪自己,頓時顯得很興奮,連忙把手機倒在左手,騰出右手來與何舍之握手。何舍之發現他的手勁很大,攥得自己有些生疼。

“行。你下來吧。我的事完了。咱這就走。”藏西貴對着手機說了一句,啪地合上了手機。

何舍之跟他商量採訪時間,問他什麼時候方便。藏西貴說自己什麼時候都方便,就瞧他什麼時候方便,他保證隨叫隨到。何舍之一下就看出藏西貴是個懂得珍惜機會和善於把握機會的人。他一向很欣賞這種人,所以對藏西貴的好感油然而生。

兩人談了幾句,藏西貴從飯店停車場開過來一輛德國生產的天藍色寶馬牌小汽車停在飯店門口的車道上。一些代表站在飯店門口,一邊朝藏西貴媚笑,一邊指指點點,議論着他的藍色寶馬。藏西貴也朝眾人笑,不過,何舍之有種感覺,藏西貴的笑好像只是給他一個人看的。

驀然間,彷彿一陣春風掠過,一個穿着黑色羊皮超短裙、黑色薄紗棒針衫,腳下蹬着一雙澳洲產黑色高跟兒小羊皮靴、烏髮如雲般披散在身後、身材高大豐腴但卻給人一種肥而不膩感覺的女人,低着頭匆匆穿過人群,一貓腰就鑽進了藏西貴早就敞開候着的車門。

這個女人過來時,何舍之正在跟一個代表說話,打眼看見這個女人一陣風般掠過,只瞥見一個背影。看見這個女人的身影,有那麼一瞬間他有點兒犯迷糊,等他醒覺過來,叫了一聲“麗麗”時,藍色寶馬已經輕吼一聲,一溜煙地開遠了。

他怔了一下,就苦笑着搖了搖頭,心裏埋怨自己意亂情迷,看花了眼,官麗麗這會兒該在深圳,也許正在國貿中心瘋狂購物呢,她怎麼可能在這兒呢?

他疑惑着就問旁人知不知道跟藏西貴在一起的那女子是誰,大家都搖頭不知。有一個人說,可能是藏西貴的女朋友,因為兩人很親熱,藏西貴作報告時,特意在飯店開了一間房給這個女人休息。

何舍之雖不相信這個女子是官麗麗,然而心中的疑慮卻揮之不去。他想了想,招手叫了輛正在等客的出租車,告訴頭髮早謝禿頭泛着油光的司機攆上剛才開車的那輛藍色寶馬。禿頭司機一聽就把顆寸草不生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似地讓他另請高明:“我這破夏利可不是寶馬的個兒。”何舍之情知此言不虛,但想到換車更來不及,就說:“試試看吧,攆得上就攆上了,攆不上就算了。”禿頭司機說:“有你這句話,行!”

誰知竟不費吹灰之力就攆上了藏西貴的藍色寶馬。何舍之想大概藏西貴正忙着跟皮短裙起膩吧,才把車子跑得這麼慢。藏西貴的車窗玻璃是變色的,何舍之看不見裏面的情景,他腦子裏不由自主浮現出一幅藏西貴只用一隻手把着方向盤,另一隻手卻在皮短裙下胡亂遊行的圖畫。這種想像使他心裏覺得很不是滋味。

禿頭司機問他要不要超過去,何舍之說不必,就跟在後面,對方上哪兒,就跟着去哪。禿頭司機側頭打量了他一下,問他是不是安全局的,何舍之說不是。

“我老婆在前面車裏,讓開藍色寶馬的那小子勾跑了。”

他本是隨便一說,誰知他的隨便一句話卻當真勾出了一位苦大仇深的小常寶來。原來禿頭司機的老婆就是讓一個款兒爺勾跑的,現在跑到南邊去了,聽說過得很滋潤,撇下他在這城市裏,母老子幼,狼狽不堪。何舍之哭笑不得,只得裝出一副同病相憐的樣子,跟在禿頭司機後面,罵了那些為富不仁的傢伙一路。

藏西貴的車經過環城北路,在水庄立交橋南拐,最後在頂部裝飾着一隻巨大的張牙舞爪的龍蝦的南海漁村前面停了下來。因為離得遠看不真切,只見到藏西貴挽着羊皮短裙進了玻璃大門。何舍之也跟着下了車。禿頭司機不肯收他的車資,鼓勵他跟那些“狗養娘的”斗到底,說這些錢就算是他的贊助。何舍之道謝后領了他的情。何舍之的原則是能省一點兒是一點兒,老話說,集腋成裘,聚沙成塔。想到總算沒白陪着禿頭司機浪費唾沫,他心裏稍稍高興了一點兒,一面又有些慚愧,心想,我原來可不是這樣的人哪,怎麼現在變這樣了呢。

池跟着藏西貴走進了南海漁村。

一位把眉毛紋得像兩條小青蛇的小姐迎上來問他幾位。大桌在中間,小桌在兩邊靠牆。何舍之看見藏西貴和羊皮短裙在靠東邊的一張大桌子前面坐了下來。他想離他們近一點兒,又沒有錢,就撒謊說,七八位吧,說著,不等小姐領座,就自行在與藏西貴相鄰的一張大桌的後面坐了下來。

這時正是飯點,南海漁村高朋滿座。

今天是是南海漁村的民樂之夜,為了愉悅客人,南海漁村隔三差五都有這樣的活動,有時是民樂,有時是管弦樂,偶然甚至還會將個把香港當紅歌星弄到台上去唱一唱。南海漁村生意紅火,有的是錢,這世道有錢能使鬼推磨,南海漁村的經理曾經放話說,別說是香港紅歌星,只要他願意,連麥當娜他都能弄來。

何舍之進來的時候,三五個穿民族服裝的人正在西面正中央的小演奏台上演奏《春江花月夜》。笙管弦歌,悠揚琴聲,一切都表明這將是一個很詩意的浪漫銷魂之夜。何舍之卻沒有這樣的心情。他坐下來,聽着藏西貴和那女人擠着頭趴在桌上研究菜譜,他只能看見他們的背影,看不見他們的面目。他們背對着何舍之坐着。

小姐送來茶水,同時送上一本精緻的菜譜。何舍之隨手翻了翻,發現菜譜上最便宜的一個菜是水煮花生米,標價十五元,下面一行蠅頭小字注着,另加百分之十五的服務費。何舍之知道自己兜里只有一張四老人,還有一些散票,加起來不會超過一百五十元。

何舍之知道錢不夠,即便夠也不想冤枉花在這裏,便施以拖延戰術,對小姐說:“等我朋友們來了之後一起點菜可以嗎?”小姐說:“可以的。”就扭着胯走了。何舍之目送她,覺得這個女人雖然面目可憎,走路的姿勢倒很不壞。

他聽見藏西貴在他身後邊一口氣點了十好幾個菜,最後又點了一隻龍船,他聽見藏西貴吩咐小姐給他們來只最大個兒的龍蝦。何舍之起先以為藏西貴還另外請得有客人,等菜陸續上來,他才發現藏西貴的客人只有那女人一位。想到人家二人吃十好幾個菜,自己卻清茶一杯,既當飯又當酒,外還加着誠惶誠恐,何舍之不由在心裏罵了一聲娘。

好像有意刺激他似的,他聽見藏西貴在他身後不停地勸那女人多吃多喝,勸她不要怕發胖,說她胖點兒好看,一邊勸,一邊油嘴滑舌,天南地北胡扯,咭咭呱呱,活像一隻饒舌的老鴉兒,一邊說一邊還自己吱兒吱兒地笑得喘不上氣來。那女人卻似乎不太喜歡說話,偶爾搭一兩句茬兒,聲音也低得像蚊子叫,何舍之一點兒都聽不清楚。

後來小姐終於把龍船送上來了,直到這時,那女人似乎才抑制不住,為那漂亮的龍船和龍船中央趴着的那隻更加漂亮的碩大的龍蝦喝了一聲大彩。

她的聲音聽來有些沙啞,迴音很長。

她叫道:“媽呀!好漂亮!”

何舍之聽見這個聲音,頓時如遭雷擊。他好像渾身的骨頭都讓人一下拆乾淨了似的,差點兒沒一骨碌癱在桌下。

何舍之知道官麗麗是東北人,他還知道,東北女人除非不開口,一開口就少不了“媽呀”兩字打頭,就像皇帝出巡少不了有一個打傘的一樣:“媽呀”兩字就好像是他們的註冊商標。

藏西貴賣弄到給那女人介紹何謂澳洲紅龍,什麼叫做一蝦三吃。他的聲音傳到何舍之耳朵里,何舍之只覺得恍惚縹緲。他站起來,雙手撐在桌沿上,身子挺得筆直地僵了會兒,掉頭問鄰桌望去,這一望——

好似晴天打他個霹靂。這麼說吧,如果說世界上沒有第二個官麗麗的話,那麼,此人就必是如假包換了。

何舍之腦子裏亂成了一鍋粥,有一段時間,他活像一個弱智兒童似的,理不清頭緒,搞不清這是怎麼回事。他懵懵懂懂,神思不屬地向鄰桌走去。

“對不起,先生您是想點菜嗎?”

如果不是小姐見他站起,誤以為他是要點菜,那麼,今天南海漁村肯定會有一場熱鬧,說不定會出人命官司。小姐的一聲問詢把何舍之從夢境中拉回了現實。他有些六神無主地望着小姐。小姐讓他的樣子嚇壞了,退後兩步說:“先生,您沒事吧?”何舍之強笑道:“沒事。”就問小姐幾點了。小姐看看牆上掛着的大石英鐘說快八點了。何舍之聽了,煞有介事地皺眉說:“怎麼回事,怎麼還不來?”就推說到門口瞧瞧朋友們來沒來,讓小姐稍等,回頭就來點菜,然後像只被狼攆着的兔子似的,飛快地離開了南海漁村。

這時小樂隊已奏畢《春江花月夜》,正在演奏《十面埋伏》。金戈鐵馬般的樂音,在大堂里響成一片。大堂里誰也沒注意到這一幕。藏西貴和官麗麗正全神貫注地對付那隻碩大無比的澳洲紅龍,也沒注意到身邊發生的事。

當天晚上,何舍之回到宿舍就發起燒來,他以為自己這回一定會大病一場。他盼着自己大病一場,因為他記得哪本書上說過,肉體上的痛苦能夠麻痹精神上的痛苦,他現在正需要這種麻痹。所以他故意不吃藥。

誰知他雖不吃藥,第二天早上起來,燒卻自己退了下去。他不由苦笑了,心想,看來,真是人賤命也賤哪,連病菌竟都不屑於在自己身上繁衍。

星期一早晨,何舍之懶得起床,他給單位打了電話請了一上午假,在床上躺到中午飯點,才起身來到報社。晚報中午備有工作午餐,每人每天六塊錢的標準。何舍之到辦公室領了自己那份盒飯,回到報社司機屋一邊吃飯,一邊看人下象棋。

飯還沒吃完,就聽到有人喊他接電話。何舍之間清楚電話在自己辦公室,他回到副刊部辦公室接電話。他是晚報副刊部副主管,副刊部還有個正主管,姓嚴,今年已經五十九歲,再有三個月到了退休年齡,可是還有些戀棧,不想退。不過聽說報社有意讓他按時退,他退後,由何舍之來接他的腳,主持副刊部的全面工作,但這只是小道消息,還未得到證實。不過何舍之有信心,他相信自己“扶正”只是早晚的事。他今年只有二十六歲,年齡優勢是明擺着的,再說,報社張總編對他頗為賞識。

何舍之提起電話,剛剛“喂”地喊了一聲,話筒里就傳來一串清脆的笑聲,而且一邊笑一邊問他聽不聽得出自己是誰。何舍之只聽出對方是個女的,具體是誰,他一時分辨不出。

話筒里的聲音說:“看來你已經把我忘了。”

這話雖然是用開玩笑的語氣說的,不過何舍之卻聽出了一絲傷感和不滿。他的腦海里出現了一個人影,他的心臟不由怦怦亂跳起來。他有些緊張和遲疑他說:“你是賀……嶺琳?”對方立刻又格格地笑起來,說:“不錯,我就是梅嶺琳,真高興你還沒有把我忘記。”何舍之心裏捏了一把汗,也哈哈地笑,用一種調侃式的語氣說:“我哪能忘了你?我忘了誰也不能忘了你呀。”

何舍之一邊接梅嶺琳的電話,一邊就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往事。原來梅嶺琳是他高中時的同學,兩人在中學讀書時就有點兒那個意思,後來何舍之考大學考到了瓜州,梅嶺琳卻只考上了他們當地的一個師範專科學校,專業是外語。兩人讀大學期間正式挑明了戀愛關係,放假的時候常常卿卿我我,白天黑夜在縣城水利公園流連盤桓,並且不止一次偷吃了禁果。但是大學畢業后,何舍之卻賺家鄉廟小,擱不下自己這尊大菩薩,留在了瓜州,梅嶺琳卻仍留在北方那個小縣城。遙遠的地理距離使心靈上的距離也越拉越遠,後來兩人關係就慢慢冷了下來。僅僅過了一年半,何舍之就聽到梅嶺琳結婚的消息,他並且聽說梅嶺琳是帶肚子結婚的。

但是兩人畢竟相愛過,所以,此時何舍之突然又聽見梅嶺琳的聲音,不覺又驚又喜。他覺得嗓子有些發乾,喝了一口水,問梅嶺琳現在哪裏,聽說梅嶺琳就在瓜州。何舍之忽然有一陣沒說話,他有點兒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見梅嶺琳,因為他不知道梅嶺琳到瓜州有什麼事,如果是很麻煩的事,他就不想見她了。

何舍之很快做出決定,先見見梅嶺琳,看看她有什麼事。如果梅嶺琳找他真的有事,就看那事好辦不好辦,如果好辦,不太費力,又不必花錢,那就不妨給她辦了;如果不好辦,到時候就找個借口推掉。他還有一個深藏不露的想法,如果有與梅嶺琳來一番鴛夢重溫,那將是對官麗麗的最好報復。

何舍之間清楚梅嶺琳住在瓜州大廣場附近的一家旅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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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底清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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