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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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脆的啾啾鳥語把韓江林從睡夢中喚醒,睜開眼看着雪白的牆,大有"今宵酒醒何處"的錯覺。當現實慢慢從記憶中顯現出來,他方才想起眼前的處境。
窗外是一片綠樹,幾隻小鳥在樹上歡快飛躍。城市角落一片狹窄的樹叢里,鳥兒居然找到了賴以生存的生命家園。在南江周邊,樹木被不斷砍伐,水泥以驚人的速度吞噬着鳥兒們的天空。原來成群結隊棲居在屋檐下,與人和平相處的小麻雀,一度被列為四害之一遭到殘酷對待,幾近被趕盡殺絕。幸運生存下來的小麻雀,因為農田已噴洒農藥,已經失去了賴以生存的生命家園。
一個意識到森林重要性的鎮長,居然因為濫砍濫伐的原因受困於醫院,韓江林覺得這似乎是老天有意開的一個玩笑。
二十四床,量體溫,吃藥。護士推着送葯車走進病房,用職業化的溫暖與韓江林打招呼。病房中的韓江林不管有沒有病,在身份上已經成了24床的病人,而不再是南江鎮的鎮長。
韓江林嘰咕了一句,我沒有病,不用吃藥。
漂亮護士白了他一眼,雖然什麼也沒有說,那眼神似乎在說,沒病住什麼院啊,神經病!韓江林懾於她的眼神,只能乖乖地任由她擺佈。她熟練地把葯發給韓江林,十分專業地把體溫表送到他腋下。
韓江林看了一眼藥價表,不菲的葯價讓他倒抽了一口涼氣,心想,這向博士是還在記恨自己,有意開高價葯報復呢,還是這出假戲當成真戲唱了呢?
護士量完體溫后離開了,韓江林按捺不住給曉詩打電話,抱怨向博士假病當真病治,有意開了價格不菲的葯坑人。
曉詩一聽就笑了,假戲當然得真唱,不然假戲怎麼能夠瞞天過海?
這是一台花錢的假戲!
這叫蝕財免災。
配送的葯好像有意害人,特別苦。
良藥苦口利於病。
我沒有病啊,再說我從小就沒吃過什麼葯的。
蘭曉詩開了一句玩笑,小孩子吃藥還拌些糖,你不會上街買些糖來拌着吃?
韓江林生氣起來,是葯三分毒,沒病還吃毒藥,我得神經病了。
蘭曉詩故作神秘地說,我教你一個吃藥的法子。
韓江林來了興趣,什麼法子?
把葯喂進下水道。
韓江林笑了,那麼貴的葯,多可惜。
不是公費醫療嗎?這幾天你暫時關機,不要和鎮裏的人聯繫,再等兩天,我通過劉主席把你生病住院的消息發佈出去,這戲就唱得逼真了。
韓江林拿起葯翻來覆去地看,一時不能決定是否把葯丟進下水道,他想把葯捐給病房的病友,又怕事情露餡。向博士明明清楚他是借住院避禍,還開這麼貴重的葯,不是有意搞笑嗎?與醫生的職業道德和敬業精神相去何等遙遠。自己何嘗又不是呢?為了逃避責任,沒病跑到醫院裏躺着睡着,與向博士又有什麼區別呢?他想,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因為職業不再是崇高的事業,越來越淪為謀利的工具。既然謀利成為職業核心,道德和法理的合理訴求退居其次,技術與技巧就成為了其中極為重要的手段。
忙慣了的人一旦閑下來,身體就出現了某種不適,韓江林在病房裏待不住,趁午休時悄悄溜出醫院,一個人跑到弘福寺透透氣。
弘福寺在南原城邊的山上,順着石級慢慢爬上山,蒼翠的樹林裏鳥鳴猴啼,與天華山的自然叢林相比,缺少幽靜和肅穆,森林受到城市的繁華影響,呈現城市特有的熱鬧景象。
古松翠柏掩映着寺廟的紅牆綠瓦,空氣中飄溢着濃重的香火氣息,給人某種縹緲而神秘的遐想,令人肅然起敬。韓江林一向不信鬼神,平常並不燒香拜佛。在第一道殿門,韓江林一邊看香客敬香,一邊做賊似的粗略觀賞殿堂上的佛像。在第二道殿門,韓江林似乎被香客們的虔誠態度感染,想起突然面臨的變故,他猶豫了一會,鼓起勇氣花二元錢購買了一炷香,向佛像敬了香,匆匆一拜便逃離了殿堂。在第三道殿門,看到有人抽籤,他懷着試一試的心情,看看自己近來的運氣如何,花十元錢抽了一簽。抽籤的時候,他按照僧人的示意,求證自己近來的官運,抽到了一支上上籤,韓江林心裏一喜,他大致看了一下上面的詩句,也不敢拿給和尚解釋,匆忙地放進了簽筒。
來到觀世音菩薩殿前,有了前面的經驗,韓江林從容地投十元錢求籤,這次他求的是婚姻,抽到一支中上籤,詩句里含有婚姻波折的意思。他想到蘭曉詩的病,又花十元抽一支求子簽,又是一支中上籤,韓江林讀了一遍簽上的句子,疑惑地看了一下籤筒,懷疑簽筒里都是中上籤。和尚從韓江林手裏抽過竹籤看了一下,對韓江林說,這位施主,你原本無根之木,要想子孫興旺,自然要費些周折,不過,根落芽發,自然子孫旺盛。
和尚的話把韓江林弄糊塗了,難道蘭曉詩的病有希望治好么?他原本不支持蘭曉詩出國留學的,這會兒出現了動搖,心說,也許真的應該讓蘭曉詩出國一趟。
弘福寺燒香拜佛后,回到醫院,韓江林狂躁的心情寧靜了許多。人們沉湎佛法,大多是陷入煩心之事無法自拔的結果吧。在語言尚未充分發展,社會交流缺失的時代,人們以某種宗教的方式與心中的神靈交流,內心壓力自然而然得到釋放。
韓江林一想到在寺廟裏抽到的簽,他又感到迷失,不知道竹籤究竟暗示着怎樣的人生命運。
鎮裏得到了韓江林住院的消息,派王昌能和司機小劉為代表到南原探望韓江林。王昌能買了一個花籃,提着滿滿的幾袋水果,擺在醫院的床頭柜上。王昌能擺着花籃,說鎮裏其他領導都忙,由他倆作為代表來探望。韓江林心中感慨,不是領導忙,自己級別不夠啊,如果縣委書記生病,鎮領導會認為是接近書記的千載難逢的機會,千方百計會來探望的。
鎮裏給了韓江林一千元的補助費。韓江林沒病住院,本來心頭有鬼,看到王昌能遞過錢來,有心拒絕,又想到假戲必須真做到底,忐忑不安地接過了錢。一個聲音在耳邊說,韓江林,你還知道慚愧,說明你良心尚未泯滅。這個社會一切按級別而定,哪怕生病住院,直至進入火葬場乃至最後入墳場,不同級別享受不同待遇。年輕志大、人生尚未遭受挫折的時期,可以有"糞土當年萬戶侯"的豪情,級別待遇自然不在話下,一旦年入古稀又疾病纏身,不同的級別就會有不同的人生待遇,或享受周到的醫療服務,或在貧病交加中死去。爭取什麼樣的人生結果,對韓江林來說不言而喻。
韓江林請他們在省人民醫院前面的小酒館吃飯。王昌能要陪韓江林喝一杯,韓江林說醫生不讓喝。王昌能說,不就是神經末梢炎嘛,酒是消炎的,幾杯酒下肚,什麼炎症都消了。韓江林無法拒絕,只得陪王昌能喝了兩杯。王昌能向韓江林彙報了縣裏最近的動向,說整個白雲人心惶惶,亂成了一鍋粥,估計這次有些縣級幹部保不住位子了。韓江林已經通過岳父得到核心消息,微笑着問,不就是砍幾棵樹?事情的結果真會那麼嚴重?王昌能酒上了臉,說話放肆起來,幾棵樹?人們嘲笑南原的城市雕塑是三個牛角頂個球,一隻蘆笙吹破天,我看這幾棵樹捅漏了天,中央領導都批示嚴查,天這回是塌下來了。小劉在旁邊扯了扯王昌能的衣角,暗示王昌能說話注意。王昌能明白了小劉的意思,說,沒事,韓鎮長不是在住院嗎?何況事情好像與鎮裏沒有多大牽扯,有人說是縣裏的策略,如果鎮裏負有管理責任,那縣裏自然負擔主要的領導責任,為了盡量保護幹部,大家猜測縣裏這次決定犧牲部門利益,讓縣國有林管理公司承擔主要責任,管森林的是林業局啊,縣裏連林業局都盡量不牽扯進來,還不是為了逃避領導責任?
小劉見韓江林眉頭緊皺,怕王昌能的話引起韓江林的不快,說,有句話叫什麼,將在外將什麼的,出了門不管家裏事,你讓韓鎮長安心治病吧。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王昌能笑笑,我不是打小報告,向領導通報信息,讓領導掌握全面情況,作出正確決策,這是秘書的職責之一吧?
韓江林怕他多心,微微一笑。王昌能的話讓他非常高興,大家都認為他真的生病住院,說明岳父的這一策略是何等高明。這好比下棋,你的意圖和目的大家心裏都非常清楚,但都會認可走出的棋着。把事實與意圖放在一起,人們只認可事實,不會把意圖當成事實來看待。
縣裏決定讓國有林管理公司承擔責任的做法,讓企業承擔責任,目的就是擺脫行政責任,沒有行政責任,自然也就沒有領導責任。讓任何一級行政機關承擔行政責任,這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事情,不管哪一級行政領導承擔主要責任,縣裏的主要領導都脫不了干係。
高啊,真是高啊,韓江林不由得暗自感慨。領導能力與藝術在日常工作中很難看出高下,面對困難問題,能力高下、境界高低就一目了然了。
蘭曉詩回到南原已是下午,韓江林在機場接到蘭曉詩,迫不及待地把抽籤的情況告訴了蘭曉詩。蘭曉詩不像他那麼興奮,冷冷地說,沒想到我老公也迷信起來。韓江林說,這不是迷信,或許裏面包含着人類目前無法破解的信息。蘭曉詩說,江林,我已經告訴過你,不要想孩子的事,你再給我說這事,我會有心理壓力,這次我到上海,專門花一兩天時間跑醫院,有名的幾家醫院我都去看了,從國內目前的技術水平來看,還無法解決我們的問題。韓江林說,你還要向博士看什麼呢?蘭曉詩覺得他的話里包含着某種不善,隱忍住火氣,說,這事我們回家再說,好嗎?
韓江林吃了一個軟釘子,自然沒趣,一路無語。
曉詩策劃已經搬出了原來的房子,不再單純搞策劃,主要方向變成經營廣告業務,名字也改成了思遠現代傳媒公司,思取詩的諧音,遠取媛的諧音。傳媒公司經營的業務已經數十倍於曉詩策劃室,聘用人員達十人。曉詩策劃室成了曉詩的住所,鄧媛媛仍與曉詩同住。
房寬傢具少,安靜而空闊。大門一關,兩人就有了一種與世隔絕的感覺,回到了屬於自己的小天地。小別勝新婚,兩人來了一個長長的熱吻。韓江林來了激情,手便在妻子身上動作起來,蘭曉詩分開韓江林的手,說,急什麼?晚上吧。韓江林興趣索然,有意抱怨道,沒病住院真是坐牢啊。
蘭曉詩給了他一個擁抱,我不是趕回來陪你了嗎?你在省人民醫院住院還好,天然林事件領導小組研究確定,有人要付出坐牢的代價。
韓江林驚問,不是說只處理事件當事人嗎?
那是縣委的意思,現在是省里出面調查處理,省里能按縣裏的意思辦嗎?縣委和政府的主管領導能不能自保還難說。
偵查小組上山勘查所有的現場,得要多長時間才辦完案啊。韓江林的意思是,自己還不知要在醫院呆多久。
這是縣裏和市裡共同制定的應對省里的策略,把天然林事件熱點拖冷,冷點拖冰,等上級轉移了視線,在幹部的處理上就能夠大事化小,小事盡量化了。
看似必須走的一着棋,居然隱藏着這麼深的奧妙。深處其中,居然看不透棋局,韓江林心中慚愧,認為自己在政治上還非常幼稚,決心加強歷練,以提高政治修養。
曉詩洗畢風塵,換了一套寬鬆的休閑服,問,晚上你想吃些什麼?我給你做。韓江林看着曉詩柔媚的樣子,心思一動,站起來擁住妻子,我想吃你。曉詩和他擁抱了一下,安慰他說,晚上有的是時間,這麼猴急幹嗎,是不是在醫院裏閑出病來了?
飽暖思淫慾,這些天我腦子裏全是你,夢裏都不知道抱了你多少回了。
曉詩的情緒被調動起來,嬌容滿面,餓了?那就來吧。
她眉目含情,牽着韓江林款款走進卧室。不知道是兩人心情太急迫過於緊張,還是以前失敗的陰影影響了眼前的氣氛,曉詩的身子清冷而僵硬,韓江林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等到戰戰兢兢地喚起曉詩的激情,他自己又泄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