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20
望江樓,望江流,望江樓上望江流。來自電視台的省直扶貧工作隊員劉建民站在望江樓上,遙望青山碧水詩興勃發。
一江清水向東流,這詩句大概只有用來形容清水江了,韓江林有點自賣自誇的味道。這些天來,他稍為得意,省直扶貧工作隊原定幫扶大地鄉,通過他的努力,終於把工作隊拉到了南江,這意味着給南江爭取了數十萬元的配套幫扶資金。
劉建民點點頭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南江的姑娘不只是身材苗條,水色也好。
去年央視三套拍了南江的姊妹節專題,記者跟蹤一對雙胞胎姐妹上山采姊妹葉做姊妹飯,穿銀衣的過程,參加踩鼓活動並在踩鼓場中相親,節目播出后,全國各地的文藝表演隊紛紛到南江來招演員,南江大一點的姑娘幾乎全部出去從事民族文藝表演了,留在家的,老的老,小的小,要組織一個表演隊都非常困難。
輸出民族表演人才,也是人才輸出的一條途徑,劉建民說,白俄羅斯、烏克蘭等國家出美女,世界各地的代理公司紛紛到這些國家招收演員,這些國家的領導人擔心美女全部輸出以後,不利於種族後代的發展,下令禁止美女移民和出國。
韓江林呵呵笑着說,我們的美女還在國內,不會影響種族後代。
劉建民說,苗族美女嫁到了漢族地區,你這個苗族鎮長,不擔心影響苗族後代的素質?
韓江林微微一怔,努力保持鎮定,不讓劉建民看出他的不快。心裏悵然道,連自己的身世都不清楚,怎能弄清楚是什麼民族?在初中以前,養父給韓江林填的是漢族,上高中以後,縣裏進行了一次民族普查,也為了高考時能夠加民族分,養父給韓江林改填了苗族。
劉建民沒有注意到韓江林的情緒變化,到了中央電視台的《焦點訪談》節目時間,劉建民拿起遙控器一邊調頻道,一邊告誡從事"飯前經濟半小時"的"麻友",抓緊時間啊,只有最後四把了。
焦點訪談節目已經開始,電視畫面上出現了一片被砍伐的林山,央視的記者正在採訪幾位穿着本地服裝的村民。韓江林的目光被吸引過去,劉建民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天華山濫砍濫伐了?天華山是你們這裏吧?
韓江林不解地問,是啊,這是採訪什麼地方啊?天華山區好像沒有這麼大規模的砍伐活動。
打牌的人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推了牌站在電視前面。劉建民說,被《焦點訪談》曝光,無異於一場政治地震。
工作隊黃隊長說,說明新聞媒體的監督作用越來越明顯,這些記者怎麼鑽進深山老林的呢?
這也是韓江林心裏的疑問。
《焦點訪談》無孔不入,他們的經費充足,只要發現有價值的線索,早上還在北京,一趟飛機下午就到了。
新聞監督就是要做到像孫悟空一樣來無影去無蹤,讓地方防不勝防,不然哪來監督?新聞記者像官員一樣迎來送往,怎麼能發現有價值的線索?黃隊長說。
劉建民說,讓尼克遜總統下台的水門事件中,新聞記者簡直就是一夥特務。
記者自由了,地方官員的行政責任和風險就增加了,黃隊長說。畢竟是省直機關出來的,政治嗅覺比一般人更加靈敏。濫砍濫伐事件的事態發展被不幸言中,省市縣三級皆為此付出了重大代價。
韓江林努力從記者的鏡頭中分辨事件的發生地點,雖然不能確定事件發生的確切地點,但已經預感到會有什麼不幸的事情發生。飯桌上大家仍然熱烈地討論這一事件,韓江林越吃心裏越不是滋味,一直在考慮是否應當及時向縣委領導彙報。思慮再三,他放棄了向縣委領導彙報的想法,官場中人喜歡報喜不報憂,領導自然不喜歡下屬報憂,更不會因為某一下屬報告了實際情況而賞識他。
借口上洗手間,韓江林把看到了的情況向岳父作了彙報。蘭槐這種老幹部,養成了通過看新聞了解政策時事的習慣,正好在家看到了節目。蘭槐敏感地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焦急地問,你了解事件發生的確切地點嗎?
韓江林說,我還不知道天華山發生濫砍濫伐的事件。
對對,無論在什麼場合你都要這樣說,知道也要說不知道,蘭槐語重心長地說,小韓,在事情不明朗之前,沉默是最穩妥的策略,當然,從這件事來看,鎮裏太大意了,中央電視台的記者來了,怎麼也該感覺到一點風吹草動啊,搞政治就要像一條狗,必須具有高度靈敏的政治嗅覺,不然,誰在前面下一個套子,你毫無防備地鑽進去,稀里糊塗地犧牲了,一輩子就毀了。
韓江林心虛地傾聽岳父的訓導。
蘭槐說,這個事件的性質肯定非常嚴重,不追究幹部失職,上上下下都無法交代,一些人的政治前途肯定要犧牲,究竟犧牲一些什麼人,要看事件發生的地點,還要看領導的態度,從事件發生的地點來看,有三種結果,一,如果砍伐發生在南江管理的範圍之內,那麼鎮裏必須承擔主要責任,二,如果砍伐發生在國營林場,縣國有林管理公司將承擔主要責任,三,如果砍伐發生在保護區範圍,保護處將承擔主要責任。
韓江林說,鎮裏管理的林地都屬於自留地,老百姓都保護得比較好,捨不得砍伐。
蘭槐說,人生只為一利,前些年木材市場不景氣,賣不出好價,老百姓自然捨不得砍,這兩年房地產市場活躍,裝修房子木材需求量大,價格一路攀升,賣木材有利可圖,老百姓不僅砍自家的,還偷砍別人的。
韓江林覺得岳父說得有理,不敢多言。蘭槐讓韓江林謹言慎行,開着手機隨時保持聯繫。剛掛電話,蘭曉詩的電話又打了進來。她出差到了上海,在賓館裏看到了訪談節目,打電話告訴他。韓江林說他已經看到了節目,曉詩又通報了一個情況,說沿海的幾家衛星電視頻道在第一時間裏轉播了央視的《焦點訪談》節目。韓江林把電視調到曉詩所說的頻道。
幾家電視台好像事先有約,幾乎在同一時段轉播了這個節目,一家電視台加了編者按,把東部省份屢屢發生洪澇災害的原因歸為西部省份的濫砍濫伐。
荒唐!韓江林憤怒得幾乎叫喊起來。從環境保護的角度,他從來不贊同砍伐森林。事實上南江甚至白雲的森林砍伐,並不像電視節目所說的那麼嚴重,由於保護得力,近十年來,白雲的木材蓄積與砍伐比例,不是變小而是不斷變大。把頻發的自然災害簡單地歸為西部的濫砍濫伐,屬無稽之談。這些過激的言詞,對目前的勢態發展,無異於火上澆油。問題變得複雜而嚴重,韓江林壓抑得近乎窒息。
劉建民與韓江林深有同感,說,以犧牲環境換取經濟發展,幾乎成為了一種流行病,東部排放的污水廢氣造成了區域環境的整體性破壞,要西部承擔環境的代價,沒有給西部任何補償,卻還要西部維持原有的環境現狀,這可能嗎?
黃隊長說,文明呈周期性發展,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快速發展是建立在對全球自然資源,包括勞動力資源的無限掠奪的基礎上取得的,也就是說,全球用所有的資源推動了少數國家的發展,維持少數發達國家居民無限的物質享受,如果推動中國發展的物質能量仍然建立在這一模式之上,必然造成世界物質資源的匱乏,引起世界範圍內的資源矛盾,中國要走和平崛起之路,只能走一條科技發展之路,走一條以新科技獲得新能源之路,而不是走從世界範圍內獲取能源的老路,靠不可再生資源換取發展的后工業化時代行將結束。
一席話如同一篇簡潔精練的演講,大家紛紛點頭稱是。韓江林更是對黃隊長刮目相看,他原以為老機關們受到程序化工作方式的約束,思想受到大政治背景的影響而逐漸僵化,沒想到,黃隊長的思想如此敏銳,大概只是機關程序化的思維方式使敏銳的思想得不到展現罷了。那麼,有沒有可能建立一種讓人暢所欲言的行政體制呢?韓江林想到這個問題涉及到了某種潛在的禁區,心裏微微一顫。
吃過飯,送走省直工作隊,韓江林在回住處的路上接到了曉詩的電話。她向韓江林通報了一個重要信息,國家領導人觀看了《焦點訪談》節目,對節目中一村民"天高皇帝遠,想吃就吃,想喝就喝"的言詞非常生氣,批示要求嚴肅查處,省委書記的指示已經傳真到了省市,縣委為此立即召開了縣委常委擴大會議。
事情朝超乎韓江林想像的方向發展。
曉詩說,爸爸被邀請參加了常委會,一些入股參與砍伐森林的幹部已經嗅到不好的氣息,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了。
這麼快?韓江林十分驚訝。
什麼是政治嗅覺?曉詩說,你讓我把話說完,爸爸已經參加縣委縣政府成立的天然林事件處理領導小組,他不便再打電話給你,要你想辦法暫時迴避一段時間。
迴避?我是鎮長,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啊!韓江林嘰咕了一句。
曉詩笑了,你不是說天塌下來有高個子嗎?上面查下來還有縣裏罩着呢,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迴避不是逃跑,只是一種策略。
什麼策略?韓江林真的六神無主了。
爸爸說讓我想辦法到省人民醫院給你辦一個入院手術,時間嘛,自然是一個星期以前入的院。
韓江林苦笑了一下,這不是明顯做假嗎?如果上級調查起來,馬上就能找到今晚我在南江陪客人吃飯的事實。
蘭曉詩着急了,罵道,我看你現在變成了水泥腦子,木頭腦袋還會滾,水泥腦子成泥漿了。
韓江林不敢說話。
什麼叫朝中有人好做官?朝中有什麼風吹草動提前知道,做好了應對準備,你把上級的調查當成真查呀,涉及到幹部的事情誰真查了?要事事真查,只怕民營資本最大的投資方向是開監獄公司了,蘭曉詩說,市委和縣委一致的態度是保幹部,對具體參與濫砍濫伐的人員一律從重從嚴從快處理,給上面一個交代,對入股的間接參與砍伐的幹部要保,對有管理責任的幹部更要保,保幹部就是保市委領導和縣委領導自身,哪一個幹部不是他們提拔起來的?要保幹部必然使一些人做出犧牲,關鍵時刻犧牲弱者利益,這是一條亘古不變的法則。
蘭曉詩說已經在省人民醫院找到了住院床位,讓他立即打車上南原找向博士。
又是向博士。韓江林略感不快。曉詩覺察到韓江林情緒不對,說,這是什麼時候,你還有心情鬧彆扭?要不你自己想一個辦法迴避吧。
我只怕假的手續不能瞞天過海。
蘭曉詩說,上級有意開脫你,假手續就是真手續,只怕沒有手續,真實的事實只有人證沒有物證,它就不是事實,你還記得《紅樓夢》裏的一句詩吧?假亦真來真亦假,這就是人生,好好體會吧,老公。曉詩把老公叫得溫柔而甜蜜,他為之心動,就有了為老婆的安排赴湯蹈火的決心,不再為那點醋意較真。
韓江林不敢叫鎮上的車,在街頭花二百塊叫了一輛面的直接上南原。他來到省人民醫院,向博士接到蘭曉詩的電話,已經在省人民醫院大門口恭候了。相逢一笑泯恩仇,兩人握手輕輕一笑,算是握手言和。韓江林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向博士豐腴而溫暖的手的感覺還留在他的手上,曉詩遠在千里就能把向博士調動起來,這一點讓韓江林不快起來。
向博士似乎不善交談,安頓好韓江林,他借口還有手術就匆匆離開了,令人感覺他就是為盡朋友交代的義務而已。
韓江林查看自己的入院登記卡,入院時間提前了一個星期,病情一欄寫的是"神經末梢炎",他還從來沒有聽說過這麼一種疾病,以為這是無病找病隨意編出的一個病名。躺在雪白的床單上,聞着淡淡的蘇打水味,韓江林第一次對醫院產生了一種親切感,心想,難怪許多官員會把生病住院當成迴避矛盾的一種手段,醫院還真是一個安靜的避風港啊。
韓江林給曉詩打電話,笑自己借故住院的病因不成其為理由。蘭曉詩哂笑道,你呀,是不是天然林事件把你弄糊塗了,神經末梢炎是手指腳趾脫皮的主要誘因。韓江林也笑了,不就是手指脫皮嘛,這值得住院嗎?蘭曉詩說,千里之堤,潰於蟻穴,凡事因小事而起,神經末梢炎發展下去,可能會引起全身性神經發炎,造成全身癱瘓,或者造成細胞病變,發展成癌症。
曉詩這麼一說,韓江林嚇得頭大,驚恐地問,不會是向博士教你的吧?
曉詩輕輕一笑,你呀,還是那個小肚雞腸,我和你是夫妻,和向博士只是醫患關係。
我說怕自己的病發展下去,會不會真成癌症。
你還真以為自己有病呀,你可以保持清醒,別真以為自己是病人,那樣即使沒有神經末梢炎,也會得神經病。
韓江林掛了電話,輕鬆地舒了一口氣。他以前常覺得曉詩的話有些過了頭,誇大其詞。現在他才明白,曉詩從小受到官場文化的熏陶,往往能夠透過表象看到事物的本來面目,或者說直接揭示事物的本質。如同他自己從小受市井文化熏陶,能夠透過市井小村表面的熱情豁達,看到他們狹隘的內心世界。如果某人直接點破小市民的狹隘,人們同樣難以接受。曉詩和他是親人,能夠把最為真切的本質揭示出來,與平常生活對照,難免會讓人覺得誇張。
大樹底下好乘涼。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件,韓江林不僅能夠掌握核心消息,還順利找到了避風港,這一切都歸結於依靠了蘭家這棵大樹。韓江林為當初在婚姻問題上做出了正確的選擇而暗自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