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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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每天到醫院報個到,韓江林幾乎與蘭曉詩形影相隨。天然林事件不斷明朗,不斷傳出幹部被雙規乃至於被逮捕的消息。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隨着木材行業的復蘇,看到有利可圖,白雲縣絕大部分科級幹部或親自參與,或入股,參與木材經營。小煤窯屢禁不止,煤礦礦難不斷,一個主要的原因是官員在後面充當保護傘。林業地區的濫砍濫伐,官員同樣在後面起着推波助瀾的作用。除了官員,任何人都不可能突破政策紅線。南江鎮沒有幹部被雙規和逮捕,但孫浩因入股私營木材公司被停職檢查,分管林業的副鎮長楊勁也因管理失職和入股木材公司被停職檢查。這些紛亂的消息讓韓江林如坐針氈。
蘭曉詩怕他心裏負擔過重,放緩了工作節奏,全身心陪伴韓江林遊玩。婚前和婚後,兩人還從來沒有如此近距離相處,發現曉詩性格有許多他並不了解的東西,韓江林認為這種差異是因為門第不同產生的。婚姻需要經營,要達到夫妻和睦相處,僅有愛情的誓言是不夠的,相互之間需要不斷磨合。即使存在性格上的差異,這種平靜而安逸的生活讓韓江林第一次感受到了家的溫暖。
這天,蘭曉詩忙完公司的事,拉上韓江林到南湖公園划船。兩人把船搖到湖心,清風徐徐,湖光瀲灧,微微的波浪輕柔地拍打着船體。韓江林陶醉在這種寧靜的氣氛中,感慨地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老婆,我乾脆辭職跟你打工,一起打拚好啦,空閑時可以經常出來在湖中悠遊一番。
蘭曉詩說,家裏有一個人干私營就夠了,就目前的情勢看,哪一個私營企業主背後不站着一個政治上的堅強靠山?雖然目前鼓勵私營企業不斷做強做大,允許實現個人利潤最大化,但社會主義制度追求的是共同的價值理想,追求公共利潤最大化是終極目標。
韓江林說,你看你,說具體問題又扯那麼高深的理論幹什麼?
蘭曉詩不好意思地說,透過現象看本質嘛。
現象與本質也是相對的,比如說北歐資本主義國家現在追求公共利潤的最大化,實行高福利政策,你的意思是說,這些資本主義國家在走社會主義道路嘍。
蘭曉詩說,前段時間我看了德國哲學家魯道夫·奧伊肯的《生活的意義與價值》,他說,人類生存的真正中心究竟是哪一個,是共同體,還是個體?這是一個關鍵問題。按照奧伊肯的說法,社會發展就是二者不斷博弈的過程,也是一個不斷融合,最終趨向和諧與平衡的過程,結局沒有勝利者,也沒有失敗者。
韓江林想了想,點頭說,這話有點道理。
曉詩善意地嘲笑道,沒有道理還是哲學家嗎?能夠保持清醒的頭腦,保持獨立精神,表達中庸的哲學見解,確實了不起。
獨立人格正是一個思想家,或者一個有思想民族的品質,遺憾的是我們所受到的教育是絕對化的忠誠教育,這實際上是一種奴化教育,讓所有的人都患上軟骨病。
蘭曉詩用鼓勵的目光看着他,說,我老公就沒有被奴化嘛,不是還保持着清醒的頭腦,獨立的思想和獨到的見解嗎?
韓江林便有些得意。此時此刻,他覺得與曉詩的心靈如此貼近,在這個世界上,或許只有蘭曉詩能夠理解、寬容乃至接納他的狂野之心。
兩人把船劃到湖心的小島,韓江林見湖中無船,說,老婆,我們下湖游泳吧。曉詩說,我沒帶泳衣。韓江林笑着鼓勵她,我們裸泳。蘭曉詩看了看四周,遠處有人呢。韓江林說,遠了看不見,即使看見也沒什麼,不就是白看嘛?曉詩嬌嗔道,讓人白看,你老婆就這麼不值錢?
韓江林正想說什麼,手機響了。他打開手機看了一眼電話號碼,頓時緊張起來,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畢恭畢敬地接聽着電話,熱情地說,屠書記,我是江林。
韓江林掛了電話,面部緊張的表情鬆弛下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蘭曉詩焦急地問,出了什麼事嗎?
韓江林說,屠書記讓我馬上趕回縣裏。
你不是生病住院嗎?為什麼叫你回去,會不會是一個陷阱?天然林事件工作組進駐白雲時,許多涉林的幹部得到消息紛紛外出迴避,有些人就是被縣裏以工作的名義叫回,回來就被拘留審查,有的甚至被逮捕。
韓江林不安地說,我說生病住院,屠書記說知道我為什麼生病,要我馬上辦理出院手術,他的語氣溫和,好像不是陷阱,再說我沒有涉林。
蘭曉詩邊撥打父親蘭槐的電話,邊對韓江林說,有部分案件出現在南江管轄地上,按說南江鎮負有領導責任。
蘭曉詩向父親詢問原因,蘭槐不知道屠書記召回韓江林的事。
怎麼辦?蘭曉詩也沒了主意。畢竟沒有經歷過這類複雜的事情,一時無法做出決斷。
韓江林一笑,老婆,我進去了,你給我送飯吧。
看把你嚇的!蘭曉詩說,父親的意思是叫你回去,有事也必須去面對。
事實擺在那裏,老老實實回去的進了籠子,跑了的不了了之。
這些還不是按照領導的意思辦的!如果領導態度堅決,一定查個水落石出,法網恢恢,疏而不漏,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總有抓捕歸案的一天。
韓江林鼓起上刀山下火海的決心,有意在妻子面前表現一點豪情壯志,說,戲謝幕了,必須回去向書記報到了。最後的聲音低得聽不見,聲音背叛了他的意志,暴露了內心的怯懦。
晚上,韓江林回到白雲,給屠書記打電話彙報。屠書記說他在辦公室里,要韓江林立刻向他報告。
屠書記嚴肅的聲音讓韓江林心頭壓上了一個沉重的包袱,走上縣委辦公樓的樓梯,腳上像綁了兩個沙袋,幾乎邁不動步子。
屠書記的秘書小張見到韓江林,馬上起身迎接,熱情地問候,韓鎮長來了?
韓江林勉強一笑,屠書記在嗎?
小張朗聲說,屠書記在等你。
小張過去打開屠書記的門,韓江林腦海里忽然浮現一出經典古戲場面,帘子拉開,刀斧手一擁而上一陣亂刀猛砍。
門打開,書記的辦公室整潔乾淨,屠書記正在伏案批閱文案。韓江林走進去,在離屠書記辦公桌三尺遠的距離立正站立。按照領導和下屬的關係,三尺的距離不遠也不近,是一種雙方可以接受的心理距離,雙方身心處於比較放鬆的狀態。
韓江林中規中矩地叫了一聲,屠書記。屠書記方才抬起頭,溫和地說,你回來了?坐。屠書記親切的聲音讓他緊張的心情緩和了一些。他沒有坐,依然恭敬地站着。
你生病住院,沒時間去看你,出了這麼大的事件。屠書記頓了頓,過去只是聽說通天婁子,天然林事件驚動了中央領導,這回白雲都見識了通天婁子的後果,形勢嚴峻到了談林色變,人人自危,今後怎麼談林業產業結構調整,怎麼談發展!
官場本來就是一出大戲,一出大戲往往由無數的小戲共同組成。屠書記沒有揭穿他所演的戲,證明住院這齣戲演得還是成功的。韓江林心裏的石頭還沒有落下,但已經沒有剛進來時那麼緊張了。
這是單一的農林產業結構必然經歷的陣痛,這陣痛既然是一種歷史結果,就不能過度地讓我們的幹部承擔,屠書記輕輕拍了拍桌子,說,我向市委廖書記作了彙報,書記的意思也是如此,事件要妥善處理,產業結構調整要深化,幹部要保護,不保護幹部,以後誰來帶領群眾發展?像我們這樣的林業資源大縣,又怎麼談發展?
屠書記壓抑久了,鬱悶的心情需要發泄,向有一定職位、肩負一定領導責任的部下發泄一番,尋找一點認同感,這是一種正常的心理訴求。韓江林能夠理解書記的苦心,當然,領導做一件事情並非尋找一個單純的意義,他之所以這麼說,還有一個目的,想藉助部下作為傳聲筒,把他的善意在一定範圍內傳播,獲得更廣泛的支持和認同。高明的領導者在傳聲筒的選擇上非常慎重,除了忠誠還得具備相當的素質。在這種原則問題上,領導的意思更多的是暗示,而不會直接表達,選擇一般的泛泛之輩當傳聲筒不能準確理解領導的意思,自然達不到傳聲的效果,更可怕的是有可能歪曲領導的想法,這就適得其反了。把領導比喻為一套馬車,這套馬車需要兩個車輪。生活上,領導需要吹牛拍馬的馬屁精充當吹鼓手,在工作上,高明的領導會把重任交給素質高、能力和責任心強的部下。
屠書記說,案件的司法程序已經走完,該抓的抓了,該捕的捕了,現在輪到紀檢上陣了,紀委調查分幾個組進駐不同的縣,駐白雲的是市紀委常委、監察局副局長石瑞良,此人死板專橫,像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在市紀委機關人稱屎殼郎。
只有出身市級機關、彼此知根知底,才敢於這樣評價,韓江林心裏笑了,拚命止住沒有在臉上表現出來。
此君對上媚態萬分。
韓江林心想,不媚上能夠進入市紀委常委班子嗎?
對下面卻心狠手辣。
韓江林又一轉念,不心狠手辣哪能邀功請賞?自古以來,心狠手辣只是一種手段,算不得人的性格,更不能說是人的品質和作風。處理政治對手,有哪一位書生心慈手軟?寫出《曾國藩家書》、無處不表現長者風範的曾國藩,在鎮壓太平天國的過程中,因心狠手辣而被稱為曾屠夫。
想到居然在心裏與屠書記一唱一合,唱起對手戲,韓江林覺得十分有趣,心情開始放鬆起來。
這次屎殼郎扛着雞毛令箭下來,按理應當由一位縣級領導全程陪同,但縣領導大多沾了那麼一點點木字,人人怕沾上那一股子屎氣,想來想去,只有你出面最為合適,一、你是南江鎮鎮長,紀委的調查主要以南江為主;二、你沒有沾上木字,身正不怕影子歪,市委廖書記明確表示盡量不追究領導責任,如果市紀委追究領導責任,有市委和縣委頂着,天雖然捅了婁子,但不會塌下來;三、從私人關係上來說,屎殼郎曾任過潘書記的秘書,屬於潘書記的人,蘭家與潘書記有淵源,他可以不買白雲縣委的賬,但他不能不買潘書記的賬。
韓江林驚訝地看着屠書記,政治如棋,下棋走一步看三步,他下韓江林這着棋已經看了三四步。屠書記竟然對蘭家和潘書記的關係如此清楚,看來他到白雲上任時暗地裏帶上了《紅樓夢》裏所謂的護身符。
這次事件來勢洶洶,縣委以及時採取有效的對策接住了第一招,這次就看你能不能接住紀委的重拳了。
屠書記的話讓韓江林既興奮又緊張,心裏感謝屠書記的信任,但又怕自己不能很好地完成任務,對不起縣裏的領導,不安地說,請書記指導一個應對的策略。
屠書記凝視着韓江林,韓江林感到千鈞重擔壓上了肩,沒有迴避。屠書記點了點頭說,你身後是白雲幾十位科級幹部的命運,你要用智慧保護他們。
屠書記目光轉向了黑暗的窗外,淡淡地笑,要想盡一切辦法搞好服務,在特殊情況下不惜犧牲自己。
綿里藏針,看似不經意的話里深藏政治玄機,這就是領導藝術。在縣裏,書記的話彷彿是聖旨,韓江林從屠書記最後幾句話里得到了所需要的手段暗示,經費保證,甚至還有政治上的承諾,完全可以放心大膽履行職責了。
走在清冷的街道上,清涼的夜風迎面一吹,韓江林興奮而紛亂的腦子清醒了。縣裏對上級的紀檢司法調查不是積極配合,而是千方百計研究應對之策,真可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這種想法有否定屠書記權威的意思,動搖着韓江林接受任務時的信心,韓江林狠命搖了搖頭,把這種不利於今後工作的清醒從腦子裏甩了出去,心說,糊塗難,難糊塗,難得糊塗呀。
他望了一眼深邃的星空,自言自語,大智若愚,高明的政治手腕恰在於保持着某種程度的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