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吳鳳珠這位六十多歲的心理學家,一吃完晚飯就開始上上下下翻箱倒櫃。把裡外房間翻亂了,把一家人也翻煩了。家裏本來就狹窄擁擠。

范書鴻這位老歷史學家,直直地站在那兒,皺着眉無可奈何地看着製造混亂的妻子臃腫的背影,她正趴在地上從床底下吃力地拖出一個個塵蒙蒙的破箱子。他的目光透過黑框秀琅眼鏡的鏡片忍耐地投射着。但歷史學家的忍耐力也到極限了。

“你有完沒完了?能不能換個時間再慢慢翻?”他盡量聲音放緩,剋制着不耐煩,“你看家裏亂成什麼樣子了?”

箱子打開着,抽屜拉開着,床上堆滿了翻出來的衣物,空氣中充滿了樟腦味和塵土氣。

“我又不妨礙你們。”吳鳳珠一邊打開一個塵土厚積的破箱子,倒出舊衣舊鞋、破書爛本,埋頭在裏面嘩啦啦翻尋着,一邊無暇旁顧地嘟囔着,“我為什麼要換個時間?還有什麼比我這事更重要的?”

翻。她要翻出來。今天研究所領導找她談話,動員她退休,表示在退休前可以考慮解決她的入黨問題。她要寫一個對黨的全面認識。過去寫過很多。她要翻一件重要東西,那是她在幹校的幾年裏寫的思想學習筆記。不找到它無論如何不行。那是她最認真解剖自己靈魂的文字。

“你不知道今天林虹要來?這麼亂,你叫她怎麼進得來?”范書鴻依然克制地勸說著,但聲音顯然高了幾度。

吳鳳珠還是自顧自翻着東西。過了好幾秒鐘,她才有一句沒一句地嘮叨着:“來不來也不一定。你們不是去接了一趟火車沒接着?……都是自己人,亂點怕什麼……家裏本來就擁擠嘛。實事求是嘛。為什麼要硬裝門面?”

范書鴻毫無辦法地長嘆了一口氣,真是不講理。二十幾年前動不動是一句“思想改造”。十幾年前動不動是一句“鬥私批修”。現在動不動是一句“實事求是”。

“人家是客人,你要站在客人的角度想想嘛。這麼擠再加上這麼亂,人家還敢在這兒落腳嗎?”他一攤雙手說。他要為客人考慮。他要諸事得體。

一廳三室的住房。“文化大革命”中,取消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特權,搬進了一家工人,佔去一間。剩下兩間是套間,他和兒子住外面一間,妻子和女兒、保姆住裏面一間。傢具、書籍堆積如山。今天林虹來,越發顯出居住條件的窘困。

女兒范丹妮一直在亂中求靜地對着鏡子描眉,不理睬身邊的天翻地覆。她坐在屋角栗色雕花木的橢圓鏡前。床上、椅子上堆放得亂七八糟的衣物,幾乎把她埋起來了。她這時轉回頭,瞥了母親一眼。“人家說一句要考慮解決你入黨問題,你就頭腦發熱了。現在發展六十多歲的人有什麼用?不過是哄着你退休。”她刻薄地冷嘲道。

做母親的似乎沒聽見,還蹲在那裏翻着。一個個發黃的舊本子爛紙捆,發散着潮霉氣味。

翻。她一定要翻到。她生性執拗,幹什麼事總要一直幹下去。今天她翻尋不到那幾個本子是睡不着覺的。還有什麼比這更要緊嗎?女兒的話她才聽不進去呢。現在誰的話她也聽不進去。她只知道自己前面的目標,只聽見自己的聲音。其實,不管在什麼事情上,她從沒有聽進去過別人的勸告。什麼叫“哄着退休”?現在的年輕人真是越來越不像話,都學得玩世不恭。她在心中不滿地嘮叨着,最後嘮叨出聲來:“正正經經的事情,也不相信,懷疑一切。”

……她今天是一路激動下班回家的。

研究所新上任的所領導老岳是個儀錶堂堂的中年人,理着莊重漂亮的中背頭,一雙神采奕奕的眼睛。他委婉地結束着動員吳鳳珠主動退休的談話:“你看,你還有什麼要求嗎?”

吳鳳珠一直低着頭,臉色很難看,像是突然病了一樣,這時她失神地慢慢抬起頭,目光懇求地想申辯什麼,但她沒說出一句來。退休看來是無可抗拒的命運了。

“那我的……”她吃力地囁嚅道。

“你的什麼?”老岳疑惑不解地看着她。

“我……我是說……我的……”她有點浮腫的、病懨懨的臉上淌流下一道道汗水。她的困難表情把問題說明了。

“噢,你是說你的組織問題吧?”老岳恍然大悟。這位吳鳳珠從1950年回國開始,三十多年來“虔虔誠誠”要求入黨是有名的,緊跟形勢又總是跟不上或跟過頭也是有名的,成為人們閑談嘲諷的對象也是有名的。他憐憫又有點反感地看了看吳鳳珠,敷衍着笑了笑:“好,好,這個問題組織上會考慮的,正在考慮。現在,你還是要繼續提高對黨的認識。”……

“媽,再說,你入黨為什麼?都要退休了,入了黨有啥用?除了交黨費,一丁點好處也沒有。”范丹妮又冷言冷語地說道。

“我是信仰。”做母親的這一句是講得明確的。

“你信仰什麼,馬列主義?你從來也沒弄懂過馬列主義。我看你信仰的是政治時髦。提什麼口號,你盲目跟什麼口號,比誰都‘左’。當了幾十年的犧牲品。”

“我怎麼當犧牲品了?”吳鳳珠停住手,很生氣地問。

“每次積極要求入黨,最後就是一個結論:入黨動機不純。”

“我怎麼動機不純了?”吳鳳珠眼睜睜看着女兒,張着嘴,獃獃地說不上來了。她的手開始微微顫抖。

“我看你就是政治虛榮心——當代最大的虛榮心。”

“我怎麼虛榮心了?”她的手抖得更厲害了。

“好了,鳳珠。”范書鴻連忙笑着打圓場,看見妻子的手發抖,他怕她心臟病發作,“你這不叫政治虛榮心,啊,你這叫……叫絕對之探求。”

“我怎麼絕對之探求了?”

“我可不是諷刺你啊。你沒看過巴爾扎克有部小說,寫個化學家,就叫《絕對之探求》。為了一個根本達不到的、絕對的目標,做無休止的探求。”

“我的目標怎麼達不到了?”

“你的目標當然是可能達到的,這一點你和那個化學家不一樣。”范書鴻息事寧人地賠着笑。

唉,真正是“絕對之探求”。她自己不知道。三十多年了,入黨的事一直折磨着她。不知交了幾百份思想彙報,緊跟各項運動,響應各個中心口號。每次找組織談話,痛哭流涕地解剖自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在自我批判中度過。幾次像要被發展了,又沒有。照例是心臟病發作。入黨為了什麼,對這一點的認識,她三十多年來大概是越來越離譜了。入黨就是目的。目的就是一切。她看不清別的。看不清自己。越是付出痛苦代價的目標越寶貴。越不易達到的目標越魅惑人。

有了絕對的目標,就有了絕對之探求了。

吳鳳珠大睜着眼,呆愣愣地看着女兒,可當下想不起要說什麼。過了幾秒鐘,氣消了點,她繼續低下頭翻東西。翻。她一定要翻出她的思想筆記來。還有比這更重要的嗎?然而她只翻了兩下,就又抬起頭。剛才要說可想不起來的話,現在到嘴邊了。

“你說我怎麼盲目了?”她看着女兒生氣地問。

“我不想說了。”范丹妮正對着鏡子往頭上別發卡,不耐煩地說,“你自己應該有經驗總結。當了一輩子犧牲品再不自知,那就更可悲了。”

“我怎麼可悲了?”吳鳳珠的聲音更高了。

“一輩子被愚弄成那樣。連趕個蒼蠅都要挖私心,還不可悲?”范丹妮尖刻地說。

……二十多個戴眼鏡和不戴眼鏡的知識分子圍坐着。在開思想學習會。吳鳳珠面對着大家虔誠地解剖自己的靈魂。那時她比現在年輕,還沒有白頭髮。

“我的私心雜念還沒徹底消滅,還要狠挖。中午在食堂吃飯時,蒼蠅落在自己碗上,我就伸手趕走了。看見飛到別人碗上,就不管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她越是自我解剖越是沉痛:“我受西方資產階級思想影響太深,思想改造的任務還很艱巨……”

她流淚了……

“我怎麼比誰都‘左’了?”吳鳳珠對女兒的話反應不過來,她只是一句接一句地問。

“媽,我告訴你,我不願說了,說夠了。你始終就沒‘左’過,行了吧?”范丹妮把梳子卡子嘩啦啦往桌上一推,站起來要走,又想起什麼,轉身拉開抽屜乒乒乓乓翻找東西。哼,“左”得太多,都“左”得忘了。

……剛開凍不久的河水還漂浮着碎冰凌。幹校的一群老知識分子拄着鐵鍬,站在岸邊看着河水發獃。

“咱們要深揭狠批‘5·16’,要帶着對‘5·16’的深仇大恨挖河泥。”吳鳳珠在人群中作着動員。她是班長。

沒人動。有的慢慢摸出煙來,點着了。

吳鳳珠彎腰挽起自己的褲腿,腰頓時疼得直不起來,心區一陣憋悶發慌,冷汗涔涔從兩鬢滲出來。她咬了咬牙,一步步入冰冷刺骨的河水裏,彎下腰一鍬一鍬挖起來。

有人跟着下河了,有人暈倒在水中……

“我到底哪兒‘左’了,啊?”吳鳳珠火更大了。

“好了,我的好鳳珠,好女兒,你們都別吵了。”范書鴻哄勸着,平息着,“丹妮,你又要出去啊?”他這樣問,是為了轉移話題,但一瞬間卻轉移了自己的注意。他微微皺起眉看看女兒的打扮。女兒的事始終讓他擔憂,三十六歲的人了。

“我去參加一個周末俱樂部。”范丹妮摘下衣架上一個精緻皮挎包就要走。

“你別走,講清楚再走。”吳鳳珠說。

“媽,”范丹妮站住,盡量剋制住自己,“不說那麼多了。你就是要思想彙報,也用不着去找那些筆記本啊——隔了多少年了。”

“你怎麼知道用不着?”

“媽,”兒子范丹林從外間屋進來,風趣地說,“你主要是沒個電子計算機。要不,你就可以把你成百上千次的思想總結都輸入進去存儲起來。一旦要用,一提取就出來了。”

“你也來氣我。”

范丹林詼諧地一笑:“媽,我可不想氣你。我是怕你和姐姐吵架太認真,怕你生氣。”

“人就是要認認真真地活着。都像她那樣隨隨便便混日子行嗎?”

母親這句話刺激了范丹妮。“我混我樂意,我隨便我樂意。”她急步穿過門廳,拉開大門就往外走。

林虹走進了單元門。

這是一片陳舊的、形狀單調劃一的宿舍樓群。呆板,毫無變化和生氣,凝聚着建造年代的審美意識和哲學思想。這是其中一幢同樣單調的樓房。一個個或明或暗的燈窗,隱隱照亮着一個個堆滿什物的陽台。陽台的堆積是房間擁擠的表象。

這兒,她小時候來過。門口幾棵柳樹依舊,只不過小樹變成大樹了。都要變的。樓會老,樹會老,人會老,億萬年壽命的恆星也會老。

這又是一個呆板的、灰沉沉的單元門。說門,只有一半。左邊一扇門歪斜地扭着長臉。右邊只看見門框,看見合頁留下的槽印和螺絲釘眼。樓門內擁擠不堪地堆滿了自行車。真不知明天早晨人們怎麼推出來。像是一簍相互絞纏的螃蟹。一盞昏黃的燈,照着骯髒的、白灰脫落的牆。左右高提着旅行袋,來回扭動躲閃着,從自行車夾縫中穿過。樓梯上也放着自行車,很巧妙地把腳蹬子掛在樓梯扶手的鐵柵欄上,一輛輛車就翹首而立了。人人都是利用空間的能者。樓梯拐彎,一垛堆得老高的落滿塵土的什物。又拐彎,又一垛落滿塵土的什物。一個破木箱上還有着十幾年前貼得發黃的紙條:“河南省新鄉市××幹校七連一排”。

又是一個同樣呆板單調的房門了。三層樓,沒錯。這不是。門上貼着一張小四方紙:

范書鴻吳鳳珠

這是她找的人家,父親的生前好友。

她調整一下情緒,做好與主人相見的心理準備。

她舉起手要敲門時,手停在那兒,又猶豫了。她聽見裏面激烈的爭吵聲。門突然打開了,急沖沖走出一個人,差點和她撞個滿懷。

兩個人一番相隔十幾年後重逢的相認。林虹是禮貌的、愉快的。范丹妮是親熱的、讚賞的——對林虹的外貌。

重逢的興奮並沒能轉移范丹妮剛才與母親爭吵時的激烈情緒:“家裏亂七八糟的,我媽犯神經呢。你乾脆先跟我一塊兒出去玩玩吧?”

林虹推辭了:“你去吧,我先看看范伯伯,吳阿姨。”

這個家庭發生什麼事情了?

門廳里迎面站着一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身材挺拔,肩寬而平,一股子文質彬彬的學生氣。不大的眼睛裏含着微微笑意。是范丹林。

“我和爸爸去車站接過你一趟。”范丹林說,略含一絲拘束。他對林虹中學時的美麗有很深的印象,而少年時代對異性的這種印象總是最美好的。對於林虹的到來,他內心深處始終有着一絲興奮和期待。現在看到林虹,他沒失望。

“我不用接,能找到。”林虹很自然地笑着。她對會見這個家庭中的每個人都做了心理準備。可恰恰對這個家庭中的嘈亂沒有心理準備。

“來,把東西給我。”范丹林上來接過行李。

兩人相近時,他感到了她女性的氣息;她也感到了他男性的氣息。這是一種並不太年輕的女性的氣息:清幽、恬淡,沒有二十歲姑娘的那種火熱。這讓他掠過一絲失望,同時又立刻覺得這失望沒道理。這是一個必定沒結過婚的男性的氣息:含着一種有搏動感的、袒裸的、放射的熱力。這增加了她一絲心理負荷。

“你對我們家今晚的內亂要有足夠的思想準備。”范丹林朝里努了一下嘴。

“林虹吧?哎呀,你總算來了,我都快不放心了。”范書鴻聞聲忙不迭歡喜地從屋裏來到門廳。

聽見范書鴻家來了客人,鄰居家的那間房門打開了。放出來哐哐嗆嗆震耳的京劇廣播聲。一個穿着背心短褲的胖胖的中年人,端着盆哼着唱腔出來,穿過門廳去廚房,斜溜着眼把林虹打量了打量,又回到屋裏,把門緊閉上了。京劇的聲音又小了。

外面又響起了拘謹的敲門聲。

范丹林扭頭看着大門,聽了聽。“好了,找我的來了。”他聳聳肩,無奈地笑了笑,“林虹,你先進屋吧。我還要出去一下,有點任務要完成。”

“這麼晚還要完成什麼任務?”林虹關心地問。

“例行公事——軋馬路。”

“軋馬路?”

“去和一個不一定可愛的姑娘軋馬路。”

林虹明白了,笑了。

“好,好,你去吧。”范書鴻朝兒子擺了擺手,“林虹,咱們回屋裏去。你阿姨正倒海翻江卷巨瀾呢。”

范書鴻實在剋制不住了。他要尊嚴體面。要有對客人的熱情禮貌。要有對好友之女的關照。要有人情。吳鳳珠只是要翻。她又從裏屋翻到外屋來。

“一晚上以你為中心,陪你、哄你、讓你。剛給你讓開裏屋叫你翻,怎麼沒兩分鐘,你又翻到外屋來了?”他還盡量壓抑着自己,為了不出現太使林虹難堪的場面。

吳鳳珠不管這些。她的火氣很大。她翻到哪兒,別人就應該趕緊讓開哪兒。她從外翻到里,范書鴻、林虹就連忙站起來讓到外屋;她從里翻到外,他們又連忙讓到裏屋。

“我又想到這兒有個紙盒子沒翻嘛。”她把頭探進床底下,拉出個紙盒子,“你們談話在哪兒不行?我忙這樣要緊的事情,你們一點不關心。”

范書鴻直愣愣地站了一會兒:“好,好。”他息事寧人地長嘆了口氣,“我們再而三、三而四地給你騰地方。你現在的事情最重要。”他站了起來。林虹禮貌地跟着站了起來。“要不要幫你翻啊?”他問妻子。

“不要。你們翻,我還不放心呢。”

“好好,你總是信不過別人。”范書鴻轉頭看看林虹,一攤雙手,自嘲地搖了搖頭,“我說老太婆,你也不和咱們的客人說說話了?”

“我現在顧不上呢,你先和林虹聊嘛。”

“我提醒你一下,老太婆,現在已經不早了,你要考慮到林虹坐了一天火車還沒休息呢。”

“我沒關係。”林虹說道。踏入這樣一個紛亂的家庭,她心中很有些不安。

“我筆記本還沒找到嘛。”吳鳳珠抬起淌滿汗水的臉,睜大眼直視着范書鴻,火氣很大,“什麼都應該有主有次嘛。是睡覺重要還是信仰重要?”

當著林虹講這樣的話,范書鴻被噎得半晌說不上話來。

“你說是睡覺重要還是信仰重要?你說嘛。”吳鳳珠重複着。

還有這樣不講情理的嗎?范書鴻感到了自己的惱怒,感到了站在一旁的林虹的難堪。“我不要緊,讓阿姨慢慢找吧。”他聽見她這樣說。不知怎麼,此刻看着妻子頭髮蓬亂,臉色蒼白,他不僅沒有心疼,反而一下子勃然發作了。

“什麼信仰?別談你的信仰了。你那叫什麼信仰?說得尖刻點,就是丹妮的話,政治虛榮。”

“你,你侮辱……人……格。”吳鳳珠的手又開始發抖,或許因為范書鴻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她的手的抖動愈加厲害了兩倍。“林虹,你說他講理不講理?”她用顫抖的手指着范書鴻,“信仰……是人的第一……生命,你……”

這次,她的手的顫抖讓范書鴻看到了。“好了,好了,”一見她又發抖,范書鴻泄了氣,剋制住自己,“我還是說絕對之探求吧,不,我什麼也不說了。行了吧?好,林虹,咱們還是到裏屋去吧,給你阿姨騰地方。”

翻。她氣得手還在發抖。翻筆記本幹什麼?她嗡嗡地一陣耳鳴。他們到裏屋去了,拉椅子的聲音,說話的聲音。都不關心她。翻筆記本要寫思想彙報。寫彙報幹什麼?她耳邊又一陣嗡嗡鳴響,眼前一陣迷霧。心臟不好。她不用想,沒精力認真想。她牢牢記住前面的目標。隔着霧,所領導老岳儀錶堂堂的形象,和藹含笑的眼睛。嗡嗡聲過去了,迷霧也消逝了。低頭看,渾身是土,用手背擦擦額頭的汗,臉還不定抹畫成啥樣了呢。

她能看見自己嗎?她從來看不見自己。

不,旁邊就是穿衣鏡。鏡子有問題。臉在裏面拉長了,變形了,像河面上水波晃動的倒影。燈光照着滿屋子亂七八糟的堆積物。各種奇形怪狀的黑影,畢加索的立體主義畫面。她蹲在中間蓬着頭髮。這是她嗎?不,這不是她。

這不是原來的她。是鏡子使她變形了。

她又扭過頭,這裏又有一面鏡子。這面鏡子沒問題。臉不長了,不扭曲了,不像晃蕩的水中倒影了。可滿臉是汗水與灰土劃出的道道,漫畫一樣,又是一種變形。

這還不是原來的她。是汗水與灰土的塗抹使她變形了。

她抓過椅背上的一條毛巾擦了擦。沒道道了。可臉是蒼白的,多皺的,難看的。這不是原來的她了。她年輕時是漂亮的。在去巴黎留學的海輪上,她站在船欄邊,風吹着她的頭髮和藍色的旗袍,吸引着多少男性的目光。那時她的臉是光潤的,她的身材是苗條的。她老了。是時間使她變形了。

可是她怎麼會老成這樣?她的頭髮怎麼都白了?她的母親六十歲還沒有白髮。她知道自己老了應該什麼樣。皺紋是該有的,皺紋多也是應該的。可現在,臉上有些皺紋,原本不該是她臉上的紋理。

她應該是個慈祥的、富於知識氣的老太太,怎麼成了現在這樣寒酸的、可憐巴巴的樣子。過去自己沒照過鏡子?照過的啊。她從來不可憐巴巴啊。

又是什麼使她變形了呢?

她不是很勇敢嗎?固執,一往無前,不達目的不罷休。她要去西方求文明,便衝破封建家庭的重重束縛去了。在巴黎,有幾個女性同時追逐范書鴻,她不是打敗了一切對手達到目的了嗎?多少年的驕傲。她愛虛榮。可她有信仰是另一回事了。

霧。回憶上怎麼老遮着霧?模糊。原來很清晰的現在都模糊了。

回國后第一次參加國務院——那時叫政務院?——招待會。紅地毯,堂皇的大廳,溫暖的握手,首長的微笑,掌聲的浪潮。鮮花。獻花的是個漂亮的小女孩。紅色的蝴蝶結。鮮花的香氣讓她眼睛潮濕。共和國。一切是偉大的。只有自己是渺小的。好好改造渺小,以適應偉大。改造。改造。周圍是一圈圈開會的人。寫彙報的紙像雪片一樣。她越來越渺小,虔誠。頭越來越低。腳下是幹校水田的泥濘。赤腳,自己的腿白胖鬆軟,簡直是個剝削分子。她要改造。她要解決組織問題。一瞬間,她就想到了自己所以要寫思想彙報的目的。她要翻。再累也要翻。天亮也要翻。她有信仰。信仰什麼?不用想。政治虛榮?絕對之探求?不。她要翻,翻,翻……

心理學家的心理卻缺乏穩定的心理邏輯,有點神經質。她正翻着一個紙盒子,又想到陽台里還放着一大塑料包舊書本。她站起來,頭暈心慌,腿軟,推開陽台門,她看着一大堆黑糊糊的什物,懵懵懂懂,不知如何下手。

夜晚的空氣有些潮濕,讓她感到呼吸艱難。

頭頂上,四層樓陽台上有人站在那兒憑欄說話,聽聲音就知道是和她同研究所工作的夫婦倆。他們正談到她。

她清醒了。

“所里讓吳鳳珠退休了?”女的聲音。

“嗯,老岳今天找她談了。”男的聲音。

“她退嗎?”

“大勢所趨。聽老岳講,她希望在退休前解決組織問題。”

“她這個歲數入黨還有什麼用啊。唉,要入,就讓人家入吧,一輩子也怪可憐的。”

“聽老岳講,這樣的人暫時先不考慮。”

“暫時先不考慮,退休了不是更不考慮了?”

她的腿完全失了支撐。在光影旋轉的迷霧中,她一點點癱軟着倒在陽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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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與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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