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林虹和范書鴻隔着寫字枱在雜亂擁擠中坐下。

周圍是兩個單人床、一個摺疊床,上面堆滿衣物,桌子,一個個書架、書櫃,堆積在書架上直至房頂的書籍,堆積在地上佔滿傢具間隙的書籍。一摞六個箱子,比立櫃還高。靠牆的一個三屜桌上放着個兩開門的小衣櫃,傢具的重疊。腳下狼藉着一個個打開的箱子。

物質對人的近距離的包圍。

她需要迅速適應這個環境中人與空間的關係。她更需要迅速適應這個環境中人與人的關係。她應該運用她處世待人的聰明,消解自己踏入這個紛亂家庭後主客都面臨的某種難堪。

“范伯伯,您現在寫什麼歷史著作呢?——剛才我看見外屋桌上堆着書稿。”她禮貌地問。她首先要使范書鴻情緒好起來。

范書鴻搖頭了:“這個先不談吧。”

林虹看着范書鴻理解地笑笑,需要換個談話角度:“范伯伯,我這次回來,要幫助整理父親生前的遺稿。到時整理出來了,要請您在百忙之中抽空審閱一下。”

“應該的。”范書鴻點點頭,“說不上百忙之中,我有什麼百忙?”他自嘲地嘆口氣,“是不忙,白忙,亂忙。”

“那您忙什麼呢?”林虹問。

“忙什麼?忙房子,忙孩子,忙歷史學以外的亂七八糟。”

林虹有些吃驚:“孩子還用您忙嗎?丹妮、丹林他們不都挺好嗎?”

“先不談這個吧。”

林虹稍有些不自然地笑笑,沒再說話。

這使范書鴻從自己的情緒中清醒過來,他為自己的失態感到歉疚。“丹妮是一天到晚在電影界混,混得誰都看不起。”他嘆道,“……她的事我很難和你講啊。”

“她愛人在哪兒工作?”

“沒有什麼比這個問題更難回答了,你慢慢就知道了,她在北京文藝界很‘出名’的。”

怎麼個出名呢?當然不便問。

“丹林呢?他……”林虹話半而止,讓表情把話說完。

“他?……這兩年他算不錯了。”說到兒子,范書鴻平和了些,“他現在在經濟所,是改革家。在北京思想界也算有點名氣吧。”

“他還沒結婚,為什麼?”

“這個問題,大概要一個歷史學家再加一個心理學家才能回答。”

“丹林的想法有些有些怪是嗎?”

“說怪也不怪,不過要說清楚也很難。這會兒他在那兒軋馬路,又不知道和人家說什麼呢。”

月壇公園外的林陰路邊,夜風習習,樹影婆娑。公園內一團團高大墨黑的松柏,將沁人的濕涼隔牆洇化出來,溶入夏夜京城的燥熱中。范丹林和一個姑娘緩緩並肩走着。姑娘低着頭,紅花裙在朦朧的光影中擺動着。

“你這是第幾次和人這樣軋馬路了?”范丹林問,文質彬彬中透着一種玩世不恭。

“……第一次。”

“第一次?”

“真的,像這樣是第一次。”

“像別的樣呢?”

“就是第一次。”

“我相信你的回答——你願意嗎?”

“願意。”姑娘低着頭答道。

“你今年二十七了吧?”姑娘臉紅了,低着頭沒回答。這樣居高臨下的口吻,對於一個極力要使自己顯得年輕的姑娘無疑是難以忍受的。“一個二十七歲的女性,沒談過戀愛是令人遺憾的。我很難想像我會愛這樣的人。”范丹林目視前方一幢幢燈窗閃爍的樓房,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

“我……”姑娘抬起頭看了范丹林一眼。

“你怎麼?”

“我……不……我……”

范丹林嘿的一聲冷笑:“你知道我第一厭惡什麼嗎?”

“不知道。”

“我第一厭惡的是虛偽,掩蓋真情的虛偽。你愛我什麼呢?我怎麼看不出我有什麼可愛的地方?”

“各方面……”

范丹林從鼻子裏嗤了一聲:“我現在好像價錢不壞。”

“你別侮辱我人格。”

“我可沒侮辱你。我前幾年可是個劣等貨,沒人要,你知道嗎?”

“不知道。”

“一天到晚在街道工廠掄大鎚,不是‘劣等貨’?現在成了優等貨了,出口轉內銷的,就搶着要了。”

“你說話怎麼這麼刻薄?”姑娘聲音很低。

“要,又不說真實的考慮——你知道我第二厭惡什麼嗎?”

“不知道。”

“我第二厭惡的還是虛偽——諱言自己的目的性。看上我什麼?是研究生,出過國,著過書,有前途,這些說出來就挺好嘛。何必說些別的?”

“我就不看你這些嘛。”姑娘輕聲嗔道。

“那你看哪些?”

“我看的是你整個人。”

“人?又不是抽象的,總有具體的方面。我勸你不要考慮我了。我這個人,質量,性能,都不會符合你的理想,毛病缺陷太多。”

“……我……”

“我告訴你吧,我有肝硬化。”

“你……”姑娘看着范丹林似乎隱含着一絲惡作劇的樣子,說不上話來。

林虹看着范書鴻理解地笑了笑:“一個人一個性格。”

“他性格有缺陷。”

“您不是說他挺活躍嗎,還遇不到合適的對象?”

“怎麼能合適?他接觸的差不多都是你們這代人。你們這一代,好一點的都結婚了。哪兒去找他合適的?”

“不會找年輕點的?”林虹趕忙把問題引下去,話停留在這兒會涉及到她。

“再年輕的,給他介紹,他又覺得沒味道。不知道他要什麼味道。”

林虹笑了笑。范書鴻輕輕嘆了口氣,摘下眼鏡,擦了擦,重新戴好,看着林虹問道:“你愛人現在在哪兒?”

“我?”林虹微微搖了搖頭,還是涉及到自己了。

“還沒結婚?”范書鴻有些意外。

“我離婚了。”林虹坦然地說。

“噢……”范書鴻不自然地點點頭,一瞬的尷尬。他太唐突了。“你看我們家擠成什麼樣了,”他轉移話題,環指了一下房間,“范丹林這個改革家連自己的房子都搞不到,擠在父母這兒。真是家不成家。”

“原來這三間不都是你們家的嗎?”

“那是老黃曆了。‘文革’中又搬進一家,你進來時沒看見那家鄰居?”

“現在不是落實知識分子政策嗎?”

“有落實的,有沒落實的。我這房子問題,前前後後真可以寫部很精彩的小說呢。要說問題很簡單,單位里只要給我這鄰居找下住房,讓他搬出去就行了,是吧?就這麼件小事情,從1978年到現在,研究來研究去,整整四年了,找了領導幾十次,可到現在還是沒解決。後來,就是最近這次出國,我突然明白了,我沒有隨風入俗,採取大家都採取的辦法。”

“什麼辦法?”

“請客送禮。可以說什麼辦法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這最最簡單的辦法。以為在文化單位不用這一套。關於房子的事,前前後後可以和你講兩天,有的場面簡直就是電影。”

豐田牌小轎車載着范書鴻在雨夜的北京街道上飛馳着,去首都機場。阜成門立交橋,白塔寺,北海公園,景山,故宮,看着車窗外掠過的京城街道,范書鴻突然驚異了:車一過美術館往北拐了,應該一直往東去啊。

“怎麼從這兒走?”他俯身客氣地問司機小劉。

“噢,您等會兒就知道了。拐一下,接個人。”

車在一個漂亮的四合院門口停住,響了幾下喇叭。很快,紅色大門吱嘎嘎開了,一個人打着摺疊傘,戧風頂雨地從門口急步出來,一彎腰,收傘上了車。

是研究所的黨委副書記白貴德。

“您也……”范書鴻看着他,一時有些驚訝。

“范老,我去機場送送你。”白貴德嗓音沙啞地笑道,邊示意小劉開車。

范書鴻既意外又感動。這次為去德國參加世界三大宗教史討論會,曾和研究所領導鬧得很不愉快。起初,德國來請了,研究所領導不同意去,說沒有外匯。後來,德國方面匯來一筆錢,所領導又說這樣有損國體,難道中國連這點錢都出不起?結果還是不讓去。無奈范書鴻只得向上面有關部門越級交涉,反反覆復總算可以去了,但所領導都有些悻悻然。

車在雨夜的街道上疾馳着。

白貴德打着手勢感嘆道:“出國交流學術,是很光榮的事情。”白貴德高顴骨,凸額頭,凹眼窩,他說話時,那雙大眼睛並不看對方,“所里總該來領導送送,別人都說沒時間,那就不勉強他們了。我和小劉說了,不要張揚了,到時車拐到我家一下就行了。”他點着煙吐出煙氣來,“范老,現在的工作不好做,到處是官僚主義啊,你看你的房子問題拖了多長時間。不能再拖了。等你出國回來,一定立刻解決。”

范書鴻感動着,直到上飛機仍然感動着。

…………

當他中午提着一個沉重的大皮箱踏進白貴德家客廳時,白貴德滿面笑容地迎上來,又是招呼就座,又是沏茶遞煙,又是讓兒女從各自的房間出來見見范伯伯,熱情地問長問短。范書鴻昨天剛從德國回來,今天上午原打算到所里彙報工作,白貴德讓他別急,休息休息,“中午有時間先來家裏坐坐”。他們天南海北地聊着。客廳里寬敞舒適,鋪着紅地毯,吊著蓮花燈,很富麗堂皇。

一切德國見聞都談到了。

“怎麼樣,這次出國,收穫不小吧?我這不是指學術方面,是指物質上,啊?”白貴德風趣地笑着,“買了點什麼好東西啊?”

“沒買什麼。”

“沒買什麼?”

“我只是給自己和所里買了些書籍。這不是,這一箱書,我等會兒就帶到所里去。”

“噢……”白貴德意外地怔了怔,眼睛不自然地閃爍了一下,“除了書呢?”

“除了書我沒買什麼。我節約了九千馬克外匯帶回來了。”

“九千馬克?”白貴德眼睛一亮。

“我準備上繳國家。”

“上繳?”

“是啊。您看,這筆外匯應該上繳哪兒啊?”

“這個,再研究吧。”

兩人還在談着。白貴德臉上還浮着笑容,但顯得勉強,而且漸漸冷淡下來,最後完全消逝了。

“我出了門才突然發覺:他最後的態度完全是冷淡的、敷衍的,和他一開始的親熱判若兩人。是怎麼變過來的,我哪句話說得不合適了?我仔細地回憶了整個談話,回來又和家人從頭到尾研究了一遍,才算明白了箇中奧妙。”范書鴻說。

“那您的九千馬克呢?”林虹問。

“繳了。為繳這筆外匯,跑來跑去跑了好幾天,沒地方收。最後總算繳到外匯局了。丹林、丹妮他們都說我傻。”

“那您的房子問題更解決不了啦。”

“大概是。”范書鴻苦笑了一下,“難度更大了。隔壁鄰居老王是所里的鍋爐管道工,原來說一間換一間不往外搬,要一間半。現在又提價了,非要兩室一廳的單元不可。”

半導體收音機里正在播放京劇《群英會》。

“咱們搬不搬哪?”王滿成坐在竹椅上品着茶,慢聲慢語地問。兩個上小學的兒子已經睡下。屋子裏狹窄擁擠。

“搬什麼,就東三樓那一間半?”老婆張海花正低頭在縫紉機上做活兒,叭地放下剪刀,人胖氣粗,“兩室一廳,沒這就不搬。”

“你沒看,范老他們一家擠着也怪可憐的。”

“你可憐他們,誰可憐你啊。你一個爛工人,現在是最不值錢的。照顧誰也照顧不上你。反正他們現在要落實知識分子政策,咱們佔着這一間,不給兩室一廳就不搬。”

“咱們先搬過去,往後再慢慢找着所里要兩室一廳唄。”

“我告訴你,一旦搬出去了,就沒人管你了。現在可是重視知識分子,擠兌工人。你沒聽人說:老二分了田,老九上了天,老大靠了邊。他們有啥可憐的?又出國,又有錢,工資是你三四倍,划拉一篇文章就是多少錢。咱們也不是和他們過不去,‘文化革命’那會兒范老挨斗,咱們沒可憐過他?我這是和你們所當官的過不去呢。我要是你,不給房子,冬天就讓你們機關暖氣全不通。”

“那這鄰居也太不講理了。”林虹說。

“他們的考慮也能理解,將心比心吧。”范書鴻不無感嘆地說。

“您在這樣的條件下搞歷史研究也真不容易。”

“我算什麼研究啊。”范書鴻搖了搖頭,“這不是,明天,”他翻了一下枱曆,“有個法國歷史學家,是法籍華人,叫鄧秋白,我要請他和太太吃飯。他是我,噢,還是你爸爸,四十年代一塊兒去歐洲留學的同學。明天你也一塊兒去吧,你看,”他輕輕拍了拍寫字枱上堆放的四大摞硬皮精裝書(大概有幾十本,碼成一個立方體),“這是他送我的著作,加起來有一人高吧,著作等身。可我,想回送他一本書,卻幾乎找不出來。”老歷史學家拉亮紅紗罩枱燈,使屋裏再增加一些亮度,然後,在擁擠中挪開椅子費勁地站起來,拉開身後緊貼着書櫃的玻璃,從裏邊抽出一本頂多有三百頁的平裝書:《佛教在中國的歷史》。他輕輕拍撣了一下書上的塵土。

“回國幾十年了,我只出過這一本書。”他翻了翻,書中夾着很多紙條,他拿出一張看了看,朝林虹抖了抖,“就這一本書,還要對許多地方修改後才拿得出去。……這就是我一生的‘成就’啊。”他把書慢慢放到寫字枱上,用右手撫摸着,左手下意識地摩挲着那堆碼成一個碩大正方體的四摞書。

他自己的書,薄薄的一本,薄得幾乎沒有厚度,手指透過書似乎便直接感到了桌面的硬度。質地低劣的封皮,軟沓沓的,沒有一點張力。

老同學的書,厚厚實實的一垛,堂皇氣派,精裝封皮硬挺挺的,燙金字赫赫然的。沉甸甸的一垛書壓得寫字枱要翻傾過來似的。他右手不由自主地用力再用力壓住自己那本薄書,好像這樣才能維持這個大天平的平衡。

書的對比大概使他回想起一生走過的道路。

“當時我回國了,他沒回國。一晃三十年過去了。”范書鴻感嘆道。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大概是為著打破這不該有的靜默,范書鴻又從書櫃裏抽出兩本大學的歷史教科書:“還有,就是這教科書了。我只是十幾個編委之一。也不能算我的著作。”

又是兩三秒鐘沉默。聽見窗外傳來一個女人的呻吟。

“您現在後悔嗎——當初回國?”林虹輕聲問。

范書鴻看了看林虹,搖搖頭:“已經走過的路,有什麼後悔的?”

“如果能夠重新選擇一次呢?”

“還是要選擇回國的吧。”

“為什麼,這三十年不是把您的學術事業都耽誤了?”

“我主要是為了孩子。他們應該回到中國來。”

林虹剛要說什麼寬解的話,范丹林回來了。他沖她笑笑,轉向父親:“爸爸,您這左手一大垛,右手一薄本,可真是個蒙太奇對比。這充分證明前些年,我們不僅在經濟上,而且在文化上是多麼可悲。”

范書鴻不滿地瞥了兒子一眼。

“爸爸,您明天就準備把這麼一本佛教史回送鄧伯伯?”

“還有這兩本教科書,集體編的,不一定合適吧?”范書鴻看著兒子,猶豫不決。

“這哪能送出去啊?”

“那,就只有這本佛教史了。”老歷史學家顯出了可憐。

“這本也別送了。”

“怎麼?”

“這本書是什麼年頭寫的?那種理論模式下寫的東西,一點學術價值都沒有。”

“起碼有點資料意義吧?”范書鴻小心地說。

“有什麼資料意義?這本書現在看,沒什麼信息含量。趁早別送人。拿出去還不夠丟臉敗興的呢。”

“你……”范書鴻一下惱了,嘴唇有些發抖。

“爸爸,您不要生氣,我不是想傷您自尊心。您看鄧伯伯的書——”他啪啪啪把書一本本從書垛上拿下來,又一本本在桌上打開着,嘩嘩啦啦展露出裝潢精美的封面、扉頁,雪白髮亮的紙張,華美的插圖,“一本是一本。這是1957的,那一年您幹啥來了?差點當右派。這是1958年的,1959年的,1960年的,人家年年出書。看,這本是1966年的,您那時正住牛棚呢。這一本,還有這一本,您看,這一本是1982年3月出的,剛出三四個月。爸爸,要我說,您這樣的書不如不送,孤零零一薄本,也沒什麼新內容,送了反而讓人小看。”

“有什麼小看的,他是我老同學,對中國這些年情況也不是不理解。”

“你不是要修改再版嗎?等那時候再送不也行嗎?”

“不修改了,就這樣送人。我一輩子沒寫什麼,就寫了這本連資料意義也沒有的劣等書。”

“爸爸……”

“你怕爸爸讓人小看,爸爸可不怕讓人小看。”

范丹林看着父親想說什麼,又閉住了嘴。他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爸爸,書你送吧,送還是對的。”

“你說送,我不送了。”范書鴻大聲說。因為激動,他的手神經質地抖動着,摸索着抓起那本書,嘩嚓嚓,從中間把書撕成了兩半。

范丹林怔怔地看着父親,林虹也不知該如何勸慰了。

突然,外屋陽台上傳來驚惶的喊叫,那是在范丹林之後剛剛回來的保姆的聲音:“你們快來呀。阿姨暈倒了。”

三個人一驚,急忙來到陽台上。吳鳳珠正呻吟着癱倒在黑暗中。

“我剛回來,要在陽台上放點東西,就發現阿姨……”

保姆是個四十來歲的安徽婦女,她蹲在吳鳳珠身邊,對范書鴻解釋着。

“媽媽,你怎麼了?”

“鳳珠,鳳珠。”

父子倆抱起吳鳳珠,要往屋裏抬。

“我……不要進屋……我……要……翻,翻……”吳鳳珠有氣無力地掙扎着。

“你還翻什麼?本子,本子,連命都不要了?”范書鴻冒火地說。

在眾人的協助下,吳鳳珠被抬進房間。鋪床,安置,拿葯,家裏亂成一團。

這時,門廳又響起陌生的敲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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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與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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