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我已和鄭向洋市長認識並已有一定程度的交往。我走向鄭市長得益於兩座橋樑:一是那份果然讓鄭市長有“驚艷”之感的材料;二是那個雷秘書。

當今社會,跟一個人認識並很快建立一種密切關係,並不複雜,有時甚至很簡單。不像古代,要找到一個朋友,還得摔一把琴什麼的。伯牙鼓琴,六馬仰秣。志在登高山,鍾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於是伯牙摔琴謝知音。

雷秘書是在我們搞完材料離開的前一天抵達紫東縣的。他的派頭比我們老闆大得多。一到紫東賓館下榻,便問某某同志和某某同志知道他已“抵達”的消息不?他說的第一個某某同志是指紫東縣委書記,第二個某某同志是指縣長。我當時趕忙點着頭說知道。“那他們還不來看我?”他這樣說時,面有不悅之色,然後低頭看那份打印好的厚厚的材料。那份材料的標題是:“十億元資金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他提筆將這個標題勾掉,一邊勾一邊搖晃着腿——他當時坐在房間那把考究的仿古太師椅上,蹺着二郎腿看那份材料,我則垂手侍立在一旁。雷秘書抵達紫東縣的那天上午,縣接待辦主任已將這間“總統套房”留給了他。接待辦主任當時笑着對我說,雷秘書跟鄭市長來紫東受委屈了。每次鄭市長住套房,他只能住一個標間,這次讓他也享受一下市長待遇,反正這套房閑着也是閑着。實際這個總統套房也就比普通的套間豪華一點,說白了也就是紫東水平的“總統套房”。

那份材料的標題實際是我故意寫成那樣的。那份材料寫得十分紮實,站得又有點太高,雷秘書也是搞材料的(套用鄧世清那句“箴言”則是:九十年代末期,人們連女人都不搞了,咱們還在搞材料),一看準會大吃一驚。大吃一驚后就會有點不舒服,甚至有點嫉妒:怎麼玻管局一個搞材料的,搞出來的材料比我們市政府辦公室秘書的水平還要高?那份材料若是我畫的一條完美的蛇,最後故意添了幾隻足,讓雷秘書將蛇足砍掉——那樣他就不會嫉妒了,因為他已認為這條蛇是他畫的了。

那天雷秘書一下車就像市長那樣板著臉。我提着他的公文包跟他進了房間他板著臉,我殷勤地給他茶杯里注滿沸水他板著臉,他坐在太師椅上開始看材料時仍板著臉。他原本是準備看完材料后挑出毛病訓斥我的,因此不能提前把臉放平和。秘書和領導的區別就在於:秘書總是拿捏得像個領導,眼睛長在額頭上,對人待理不理的,臉板得像建行的龍卡或農行的金穗卡。領導卻總是和顏悅色——而且領導的職位越高,官銜越大,待人越溫和,一不小心就會走過來握着你的手噓寒問暖,尤其愛問你家過年能不能吃到肉和餃子。那天雷秘書的臉本來都快板成工行的牡丹卡了,看到那個“十億元資金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的標題后,才忍俊不禁,終於開顏一笑,一邊笑一邊搖腿一邊抬頭看着我說:“這個標題思路和切入點本身不錯,以十億元資金點題,這是對的,但後半部分走偏了。就像一個美女,上半部分無懈可擊,可往下看,卻是兩條羅圈腿和一雙像搓板兒一樣的大腳。”雷秘書被自己這個比喻逗笑了,又乘興發揮,說,“或者像一股水,本來在渠道里流着,可卻突然不知滲哪兒去了。”我當時趕快接上話茬兒順着他的思路討好他,點着頭說:“就是就是,又像一輛汽車,正在柏油路上跑着,卻突然找不見了,哪去了?翻溝里去了!還像一個小學生,大清早起來迷迷糊糊穿褲子,一隻腳蹬褲筒里了,另一隻腳卻不知蹬哪兒去了。”

“就是這個道理!‘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後半截顯然不妥。咱們來推敲一下。這後半截不應該‘揚’,而應該‘抑’,‘抑’而後止——戛然而止!就像高檔汽車的剎車片一樣,輕輕踩下去平穩地停下來。有了!‘是從哪裏來的’,‘十億元資金是從哪裏來的?’這不就出來了。”雷秘書高興地拍腿,我當時差點笑出聲來,急忙以手捂了一下嘴——我材料的原稿就是這個標題。

接下來三十幾頁材料,雷秘書只勾掉了一小段,改正了幾個明顯的錯別字。這幾個錯別字是我故意寫錯的。另外還有較多的標點使用錯誤,尤其是該使用句號時我卻使用逗號。這一點顯然被雷秘書看出來了,他皺皺眉頭說:“你這傢伙怎麼喜歡一逗到底?又不是做愛,歡實得不想停下來!”

雷秘書最後的評價是:“材料還行,說明你駕馭文字的功夫尚可,但你的基本功還是差一些!”他說的“基本功”是指錯別字和標點符號。

他說到“駕馭文字”時,我又想笑:彷彿我不是寫材料,而是騎着一匹馬。但我沒敢笑出聲來,只是咬着牙根咧了一下嘴,為了阻止笑聲像一個淘氣的小孩子一樣從牙縫裏鑽出來,我急忙齜着牙走過去給雷秘書杯中再次注滿沸水。直到這時,他才彷彿看見我一直像《紅樓夢》裏寶玉的貼身書童茗煙一般侍立在一旁,這才指着旁邊的另一把太師椅對我說:“你坐!你坐!”

我剛欠身坐下,他皺着眉頭抬腕看看錶,這一看就從門裏“看”進兩個人來。我抬頭一瞧:是某某同志和某某同志來了。

某某同志和某某同志一進門便滿臉堆笑,先後熱情地伸出雙手與雷秘書緊握。我則如驚弓之鳥一般,急忙將那把屁股還沒坐熱的太師椅讓出,重新像茗煙那樣站起來,悄悄溜一邊。第一個某某同志毫不謙讓地坐到我讓出的太師椅上,第二個某某同志則側身坐床上。兩人落座后異口同聲對雷秘書表示歉意,本來應早點過來看雷秘書,但下午有一個會,會一開完就“趕”過來了。

他們說這一番話斟酌詞句時,特彆強調了一個“趕”字,彷彿他倆是兩個去趕集的紅臉膛農村後生似的——若時光退回去二三十年,這兩個“某某同志”說不準真是兩個紅臉膛的農村後生呢!兩人結伴去集市上賣冰棍兒,一個老練一些,一個羞澀一些。老練的扯着嗓門高聲叫賣:賣冰棍兒!賣冰棍兒!羞澀的不好意思吆喝,一着急,跟着一聲一聲喊:一樣!一樣!

那天下午是規格很高的盛宴。古人勸誡後人,有“宴安鴆毒”這樣的說法。意思是沉溺於宴席之歡,貪圖口腹之樂,留連聲色犬馬,等於飲毒酒自殺。這話說得毫無道理,至少也有點危言聳聽。我做了政秘科長后,三天沒人請我“宴安”,就渾身不自在,有時甚至有那種如坐針氈之感。後來我跟雷秘書相熟后,他也有此同感。而且我們都不拒絕聲色犬馬——為什麼要拒絕呢?傻瓜才拒絕呢!比如柳如葉,算得上是一個讓人銷魂蝕骨的床上尤物吧(我的想像,尚未實踐)!莫非我和這個聰敏狡黠的小蹄子上床做愛,就等於是喝一杯毒酒?簡直是一派胡言!這樣的毒酒我恨不得天天喝呢!我要比這妮子大出差不多十歲,若我有一天實在忍不住去“打造”她時,定會有老蚌懷珠、老牛舐犢之感。據我多次目測,她的乳最差也是半球狀,總之肯定不是地梨狀,說不準還是個鴨梨狀呢——而且是現在市場上出售的那種光鮮飽滿的大鴨梨!和這樣一個波霸在藍天大酒店的總統套房造愛,多催情?要比那些鬼頭鬼腦的鴇兒將你帶進陰暗狹小、氣味難聞、骯髒潮濕的包廂“靠”那些陰道發炎的妓女幸福多多、享受多多、滿意多多呢!包括惠五洲和鄭向洋,見了柳如葉也會眼睛發直——只是他們不敢發直,在那兒裝模作樣。這是沒有辦法的事!紫雪市五萬多平方公里的土地,有多少深溝大壑,可惠鄭兩人在如此遼闊的土地上卻無處藏身。無論他們走到哪裏,都是十目所視、十手所指。所以他們就只能背抄着手,目不斜視地從藍天大酒店出來,再從白雲大酒店進去。即使在大廳里碰到柳如葉,或者是碰到正在出席全市玻管工作會議的陶小北,也不敢正眼瞧她們一眼,更不會像我和小北去紅海湖玩那天碰到的那兩個打兔子的傢伙那樣,目光不由自主被她們的美艷牽引,來個“哥哥回頭望、妹妹恁漂亮”!

是的,這是一個波霸稱雄、到處散發著強烈的荷爾蒙氣息的時代!對我和雷秘書這樣的人來說,已是承歡侍宴無閑暇,雖未達到惠五洲、鄭向洋“黃門飛鞍不動塵,御廚絡繹送八珍”的程度,但已着實是“犀箸厭飫久未下,鸞刀縷切空紛綸”。

那天由兩個某某同志親自作陪的酒宴,自始至終氣氛熱烈。雷秘書居中,兩個某某同志像麻將牌一樣,一邊插一個“接應”。下來是我們老闆,下來是縣裏一位分管招商引資工作的副縣長,再下來是我和李小南。然後是兩辦(縣委辦、政府辦)主任。“茗煙”這一角色移交給了縣接待辦主任。接待辦主任是一個年齡比兩個某某同志還要大的男同志。我初步目測了一下,他的年齡應是五十多歲,比余宏進略小一點,比陳奮遠略大一點。推測他比余宏進小,是看他腦殼上的毛髮。余宏進早已滿頭飛雪,而他只是華顛相間;推測他比陳奮遠大,是看他臉上的褶子——他臉上的褶子比相聲演員李文華臉部的褶子還要密。一道褶子與一道褶子之間的距離,比一片暖氣片與另一片暖氣片之間的距離近得多!如果陳奮遠臉上的皺紋是一個拉開的手風琴,這位接待辦主任臉上的皺紋就是一個合上的手風琴——表述得準確一點,應是手風琴拉開或合上的皮製風箱。

宴飲間,接待辦主任始終弓着腰滿臉堆笑垂手侍立一側。他的主要任務是用一雙靈敏的眼珠子始終盯緊某某同志和某某同志手中的酒杯。某某同志和某某同志都不喝酒,只要他們一端起酒杯,接待辦主任便趨前一步,利索地搶過來不由分說倒進自己嘴裏。有時兩個某某同志同時端起酒杯,他乾脆雙手同時伸出,同時將兩杯酒接過來。我那天有個“驚人”的發現,接待辦主任雙手端着兩杯酒時,總是先將第一個某某同志的那杯酒倒進嘴裏,再將第二個某某同志的那杯倒進嘴裏。他雙手同時端兩杯酒至少在十次以上,可卻從未先將第二個某某同志的那杯酒往嘴裏倒。有一次已將那杯酒送到嘴邊,脖子正準備像我寫的那份材料標題一般,向上“揚”那一下時,卻又突然有點燙嘴似的迅即將那杯酒移開,將另一杯酒倒進去,定定神,才又脖子一仰,將第二個某某同志這杯酒倒進去。我那天發現這一點后,不禁在心裏暗暗稱奇——簡直令人嘆為觀止。

那天雷秘書顯得格外興奮。他一落座,發現了李小南,眼睛一亮,隨即便巧舌如簧,妙語如珠。飲酒時十分爽快,毫不推辭。有一次他和某某同志碰杯后將那杯酒往嘴裏倒時,一邊倒一邊撩起上眼皮向對面的李小南看過來。就像當年邱少雲所在的那支潛伏部隊,脖子以下一動不動,只是將插滿樹枝的腦門兒向上抬了抬。那天雷秘書顯然是“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一個中心是以喝酒為中心,兩個基本點是某某同志和李小南。他一邊和兩個某某同志應酬,一邊時不時多情地往李小南那兒瞭一眼,兩道目光像從爐膛里躥出來的兩支不安分的火舌,不停地被風吹拂,向李小南那邊傾伏。而我則是“一個中心一個基本點”,一個中心是以老闆為中心,一個基本點是像那個接待辦主任代兩個某某同志喝酒一樣,不停地代老闆喝酒。那天的中心是雷秘書,我們老闆馬方向顯然有點受冷落。為了使老闆不受冷落,我頻頻舉杯邀酒來營造我們那個方位的熱烈氣氛。起初我還代李小南喝酒,但雷秘書很快吃醋地沖我嚷嚷起來,明確提出要剝奪我這項權利。我樂得順水推舟,將這項權利拱手相讓。雷秘書代李小南喝了第一杯酒後,竟高興地沖我拋來一個媚眼。那天的酒席十分有趣,就像一個酒廠的生產車間,始終有三條流水線:接待辦主任不停地代兩位某某同志喝酒,我不停地代老闆喝酒,雷秘書不停地代李小南喝酒。

席散后我跟雷秘書到他房間,他突然從手包里掏出一堆票據整理起來。有出租車票,有百元、五十元、二十元、十元的餐飲票,還有兩張五百元的。他沉着臉點票據時,我早到我房間將五千元錢塞進我們玻管局印製的那種公用信封里,再到雷秘書房間,進門時背過一隻手將門鎖按鈕吧嗒按下去。當時雷秘書剛將那沓票據清點完,拉開手包拉鏈正欲裝進去。我伸出一隻手將他拿票據的手輕輕止住,另一隻手十分敏捷地拿出那個信封扔進他手包里。接着我將他的手包拉鏈拉上去,順勢將他手中捏着的那沓票據接過來,快速地扔進我的手包里。這一系列動作完成後,笑着對雷秘書說:“早就想給你辦點事了,沒有機會,今天終於讓我抓住機遇了!”

我一個“抓住機遇”的說法,博雷秘書粲然。他問我:“能處理?”(指能報銷)“當然!”我回答他。接着又說:“辦公室主任是幹啥的?不就是為領導搞好這些服務的嘛!”他又直白地問我:“多少?”(指我給他包里塞進去多少錢)我說出數字。他驚奇地瞪大了眼睛,說:“我這些票據恰好是四千九百九十五元,只差五元,你怎麼像長着一雙火眼金睛似的。”我笑了笑,說:“只差五‘元’,說明咱倆有‘緣’——心相通、情相連嘛!”

雷秘書隨即又拉開包掏出五元錢,笑着遞給我說:“好朋友,清算賬!”我沒有推辭,拉開我的手包,將那五元錢塞進去。

雷秘書臉上的線條和看着我的眼神格外柔和起來。我趁着酒興提出,想請雷秘書出去“放鬆放鬆”。他對我說:“從現在開始不要稱我雷秘書,稱雷兄即可。”我對雷兄說:“戰爭年代衡量人與人之間關係是否‘鐵’,是看有沒有一起‘扛過槍’,七十年代是看有沒有一起‘下過鄉’,九十年代雷兄你說是什麼?是看有沒有一起‘嫖過娼’!”雷秘書仰臉哈哈一笑,拍着太師椅的扶手連稱“有道理!有道理!”接着他又補充說,“九十年代也可以說是‘下過廂’!”他伸出手指在空中左右搖晃着,比畫了個“廂”字。

我接着又對他說,有句話這樣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娼,娼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還有比這話更絕的呢!我有箇舊日的朋友,喜歡文學,他喝醉酒後對我說出一番驚世駭俗的話,他說,魚在河你說七十年代末咱們搞文學還可以理解;八十年代人們都開始搞錢了,咱們還在搞文學;九十年代人們搞完錢又開始搞女人了,咱們還在搞文學!這段話套用在咱們這些寫材料的人身上,那才叫妙呢!雷兄你說七十年代末咱們搞材料還可以理解;八十年代人們都開始搞錢了,咱們還在搞材料;九十年代人們搞完錢又開始搞女人了,咱們還在搞材料。”我將這段話“套用”完,又說,最後再給它加一句,“九十年代末人們連女人都不搞了,咱們還在搞材料!”

“妙!妙!真乃絕妙好詞!”雷秘書晃着腦袋玩味着,一邊玩味一邊說:“偷不着,不搞了,這才是點睛之筆!”他抬手在我肩上有力地擊一掌說:“沒想到你這傢伙這麼有智慧!”

“這點智慧還不是你下午給我改材料時‘點撥’出來的——又不是我頭腦里固有的!”接着我又說,“咱們現在有理由出去‘放鬆放鬆’了吧?”

雷秘書說:“我倒不是有什麼顧慮,主要是覺得沒意思,那些小姐一見面就像炮彈一樣往懷裏鑽,一點情趣也沒有。咱們又不是那些土老闆,玩也應玩出點意境來。”雷秘書想了一會兒,突然眸子裏欣喜地一閃,對我說,“咱們叫李小南一塊兒去唱歌跳舞吧!”隨即他又說,“我最愛聽那些老歌了,老歌就像陳年的酒,越聽越有味道;又像可愛的女人一樣,越交往越難以割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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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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