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我上小學時,曾在學校的文藝宣傳隊裏塗個紅臉蛋,唱過一首歌,歌名叫《火車向著韶山跑》。1998年夏秋之交的某一天,我沒有塗紅臉蛋,卻和一個可愛的女孩子乘上了火車。當然我們沒有向著韶山跑,而是“向著上海跑”。
我和陶小北坐在一節軟卧車廂里,咣當咣當向上海駛去。
小北在局裏請了一年假,去上海某大學學習。學習期滿后,準備辭職赴美讀書。在美國讀完書後,或者回來,或者不回來。
二十世紀初,中國人大量湧向海外讀書。世事輪迴,二十世紀最後的十幾年,中國人再次大量湧向海外。到九十年代末期,不僅北京、上海的學子們出國讀書已不鮮見,包括我們紫雪這樣的北方落後地區,有人去美國、英國、加拿大、澳大利亞、新西蘭等國讀書,亦已成為平常之事。我們紫雪市有戶尋常百姓就有三個孩子在美國。這三個孩子都是清華大學畢業后赴美的。而他們的父母親只是紫雪市政府的兩名科級幹部。
時代的腳步向你奔過來時,可真是比這列開往上海的火車的勁頭還要大!也就是十五年前,即1983年左右,有一幫美國人來我們紫雪考察剛剛發現的地下資源時,在紫東縣和紫北縣,大批群眾湧上街道看“洋人”,比逛廟會都熱鬧。外賓的車隊出行,街道兩側擠滿了好奇的人群。小孩子們齊聲吶喊:“一二,美國佬,滾出去!”老外聽不懂,誤以為是熱情地歡迎他們,打開車窗笑眯眯地向人群招手致意,並咔嚓咔嚓摁動快門拍照。
是的,沒有人能逆轉時代的潮流,否則將會被碾軋得血肉橫飛。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陶小北出國,就成為一件十分平常的事情。何況她僅是出國讀書。她就是和老公離婚後嫁給個老外,或者乾脆移居海外,也已沒有一點轟動效應——其實轟動效應出現的太多並不好,只能說明這個時代太封閉。當年金聖嘆帶着木枷臨刑前,“看客”人頭攢動。攢動的人頭中,有一人卻不是看客,他的臉上爬滿淚痕!這個臉上爬滿淚痕的人是金聖嘆的兒子。金聖嘆當即作一聯:
蓮(憐)子心中苦
梨(離)兒腹內酸
即使在臨死的時候,金聖嘆也只敢用諧音作對來表達內心的凄苦,可見那是一個多麼專制的時代!
小北到上海去,我請假去送她。當然我向老闆請假時,並沒有說我到上海去,我說我要到北京去一周。我隨便找了一個借口,說我要到北京參加一個短訓班。這樣那樣以收費為目的的培訓班邀請函隔三差五會寄到我們局裏來,我想到哪兒去,還不是拔一下腿的事情?我這兩條腿可以走到國內任何一個城市,包括到香港、澳門轉一圈也十分簡單。做政秘科長半年之後,我就陪老闆去過一次新馬泰。在泰國東南部旅遊城市芭達亞奢華的仿古希臘式建築大劇場內,觀看了泰國和東南亞歷史最悠久、規模最大、堪比法國紅磨坊的人妖演出團體——蒂芬妮人妖歌舞團的演出。當然若要到美國去看看萊溫斯基或者那個當時正焦頭爛額的克林頓,還是有一定的難度,費用有點過大。當時到美國去,得五萬多塊錢。花這麼一筆錢,僅是為看看萊女和克林頓,還是有點浪費。而且去了不一定能見上他們。倒是在國內,隨時可以見着他們——只要打開電視。
火車在暮色中咣當咣當奔馳在祖國的大地上,我和陶小北的身體不時地輕輕搖晃着。我倆都是上鋪。有一陣兒,我們仰靠在各自的鋪位上,誰也不說話,彷彿在傾聽火車咣當咣當的奔跑聲。一會兒,小北首先打破沉寂,以手支頤,側身向我,給我講了一個故事。兩個傻子看着遠去的火車。一個說:鐵軌越遠越窄,那麼大的火車怎麼也不出軌掉下來,走得還挺好?另一個說:傻瓜,沒看見火車也越遠越小嘛!
這個故事並沒使我輕鬆起來,反倒令我更難受。小北給我講故事的時候,嬌模嬌樣,氣息輕盈。把眼望去,她的身子曲線起伏有致,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想到這樣一個嬌美絕倫的女孩像她講的故事裏那輛“越遠越小”的火車一般,即將在我的視野中變作一個黑點——然後消失!此後只能青鳥飛去銜紅巾。我心中陡然升起一種深切的疼痛和難以排解的憂傷。
三月三日天氣新,玻管局裏多麗人。而今,玻管局最“麗”的一位“麗人”,將從我的視野里消失。此後我的生活中可觸可及的女性,只剩下了豐滿(風情?)的柳如眉,豐潤(風流?)的李小南和豐腴(風騷?)的柳如葉!這“四姐妹”中最丰姿秀逸、丰韻風雅、綽約可人的陶小北,卻要離我(棄我?)而去!失去了陶小北,對我而言,雖有風情風流風騷在,縱有健婦把鋤犁,我也會——禾生隴畝無東西!為解失去陶小北之恨,我竟促狹地將那三個小蹄子作踐為正在扶犁躬耕的“健婦”,彷彿如此“懲罰”她們,我心頭的“痛”和“恨”就會減輕一些。
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在我心目中,小北兼有漢卓文君的婉約和唐楊玉環的閑冶。不任羅綺,婉孌萬態,光彩照人。望着小北卓楊般姣好的面容,回溯我們在玻管局相處八年來息息相通的朝朝暮暮,回想這些年在我們心中悄悄涌動和流淌的那些真摯的情愫,我不禁悲從中來,心如刀割!我想起梁啟超集晏殊詞句所作的那一副對聯:
欲寄此情,鴻雁在雲魚在水
偷催春暮,青梅如豆柳如眉
這副對聯里嵌有兩個人的名字:魚在水和柳如眉。魚在水當然是我了,柳如眉是誰呢?我心中的“柳如眉”並不是我的妻子,而是眼前伸手可觸的這個女子——陶小北!
從我調到玻管局的那天起,我就被這個蘭質蕙心的奇女子那雙亮亮的眼睛所吸引。小北的一雙美目,就像人跡罕至的深山裏突現一潭湖泊,幽深而清澈。我曾試圖放棄一切,放棄仇恨,放棄名利,義無反顧地跳進這潭“湖泊”中去。可我最終沒有跳進去,卻離她越來越遠。
如果她知道我的內心竟是那麼齷齪,那麼醜惡,那麼陰險,那麼歹毒,她會是多麼地傷心和難過。
她曾經試圖改變我!但她從來沒有將這種“試圖”告訴我。如果她告訴了我,那也是用“心”告訴我的。她調皮地看着我,眨巴着眼睛問我:你能不能不要那樣刻意地、瘋狂地追逐!那些東西值得你為之付出一生嗎?為那麼一點蠅頭小利,扭曲自己的靈魂,得到的真的多於失去的嗎?
慾海無邊,回頭是岸。如果我毅然回頭,將我的醜惡向她和盤托出,她一定會原諒我。女人普遍有一種“慈悲為懷”的心理,即使面對的是一個惡棍,只要這個惡棍改邪歸正,她們也會愛上他,獻身於他!
可我不但沒有改邪歸正,卻在這條路上越滑越遠!
捨棄陶小北,對我來講有一種摧肝裂膽、撕心裂肺之痛。這種“痛”,別人不會看出來,我也不會讓別人看出來。有多痛,只有我自己心裏明白。
那種憂傷,就是在這種痛徹肺腑的基礎上,一縷一縷升起的。
現在,這個女孩子就這樣離我而去,此生天涯海角!如果我和小北是一副對聯的上聯和下聯。下聯突然隨風飄走,而且一飄就飄得那麼遠!從此我將成為一副單聯,一副獨聯,一副孤聯,懸在空中,此生再無人能“對”!
想到這裏,我已像馬嵬坡前的唐玄宗那樣眼裏噙滿了淚水。
難道我瘋狂追逐的一切,全部加起來,能有這個女孩子珍貴嗎?我懷疑!可我已不能自拔!
男人啊!你這令人生厭的追名逐利之徒!
此時,我已側轉身子。我想將那種在我胸中翻江倒海般涌動的憂傷壓住,壓在身子下面,不要讓它像暈車那樣泛出來。
我就這樣側着身子,望着小北;小北也側着身子,撲閃着眼睛望着我。我頓然發現,我倆已這樣相望了一千年、一萬年!
望着小北,除了憂傷,還有溫暖和甜蜜。她的腳穿着薄薄的絲襪,像一對乖巧的貓兒卧在那兒。我想起八年前,我們去紅海湖玩兒的那次,她將一雙美輪美奐的腳擱在沙灘上,擱在清澈的水波里,從此擱在了我的心上。我當時就有過一種想去摸摸這雙腳的衝動,但八年了,我卻沒有去摸。這八年我幹什麼去了?去打我的三大戰役去了。我打得多麼苦啊!有時我甚至心力交瘁,但我卻死死地扛着。我知道,堅持到最後就是勝利!我不能放棄,哪怕戰到只勝一兵一卒!我“勝利”了,“敵人”望風披靡、俯首稱臣。但這就是我要的勝利嗎?我才知道,原來勝利同時就是失敗!我在勝利的同時也失敗得如此徹底!
是的,這就是人生!當你得到的時候,你必然要失去。當你所追逐的一切全部得到的時候,也就到了你全部失去的時候——因為衰老和死亡正在向你步步逼近。
你死了,你還有什麼?難道有誰能逃脫死亡這個冷冰冰的巨大的陰影對那些追名逐利之徒的嘲弄嗎?有誰能擺脫這個亘古不變的命題對人生的叩問嗎?死亡是一條鞭子,永遠鞭打着每一個人的靈魂;死亡才是總路線——誰都不可能偏離這條亘古不變的道路!
惟其如此,生命中才有一些東西更值得你珍視!
我將我這些話語用眼神告訴了小北,我說:“小北,我愛你!”我將我的懺悔也用眼神告訴了小北,我說:“小北,我對不起你!”
是的,我對不起這個晶瑩剔透、冰雪聰明的女孩子。我再次欺騙了她,利用了她——我這次到上海,送她只是幌子,我還有另外一個不可告人的目的……
好長時間,我們始終沒說一句話,就這樣相望着,用心靈相望着。已到子夜時分,除過咣當咣當的聲音,大地和田野睡著了,整個列車彷彿也都睡著了。這個軟卧包房只有我和小北兩人,兩個下鋪空着。我的身子突然被一個“千斤頂”頂了起來,被一縷風兒吹了起來,被一隻吊車臂抓了起來。我被這隻吊車臂抓到哪兒去了?原來是抓到空中去了,我以為它嘴一張,會將我扔山谷里摔死。可它卻沒有將我扔山谷里,而是扔到了陶小北那個窄窄的鋪上。
我真真切切地將她攬在了懷裏。鋪太窄,我沒有辦法不和她貼緊、再貼緊!薄薄的衣衫也變得那麼厚,只能去掉它!“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這是蘇東坡的詞句。我一邊用心吟哦,一邊用眼睛、用嘴唇、用身體,用我的全部對小北說:“北北,我愛你!”
我們成為一副自然天成的對聯,我是上聯,她是下聯。還有一個橫批——這個橫批從此將我們緊緊地連在一起,縱然天涯海角!
在上海,我和小北纏綿了三天。
三天後,我將小北送到學校,我告訴她,我要到北京去。
我並沒有立即到北京去,告別小北,我又在上海找個地方住下來,我又住了三天。
這三天,我做了這樣一件事:我將來上海前自己親手在電腦上打印好的幾封信,複印了若干份,在上海的郵局買了很多信封,將這幾封信裝進去,寄出去。收信人是我們紫雪市所在的那個省的省委省政府及人大政協的所有領導同志,以及一些部門和廳局的主要負責同志,省委組織部副處級以上的所有同志。比如,郵:某某省某某市某某路某某號某某省委某某書記收。等等。
幾封信的內容大體相同,只是反映問題的角度和側重點有所不同,而且落款也不同。這封信的落款為“王盼”(我盼),“黨豐政”(黨風正),那封信的落款則為“金侯芬”(金猴奮)。還有“齊居豹”(齊舉報),“黨耀冠”(黨要管),“潘青蓮”(盼清廉),等等。這些化名里最搞笑的是“潘青蓮”,很容易讓人聯想起她的姐姐或妹妹潘金蓮。
也有部分信件,落款署名為“紫雪市部分老幹部”。
當然,發信時,信封上的地址不是手寫體,而是電腦打印的一個白色紙條。
我在從事這項工作時,戴着一雙橡膠手套,為什麼戴手套呢?和那些破案故事片里作案者的心理是一樣的:我不想讓公安局的同志查出,這些信件與紫雪市玻管局一個名叫魚在河的同志有關。即使我在發這些信件時,“一不小心”誤給自己也發了一封,待我這次“出差”完畢回到紫雪,那封我自己發給自己的信件已像雪片一樣先我一步飄落在我的辦公桌上。我漫不經心地撕開信封,發現是一封反映某某同志獨斷專行,任人不唯賢,大搞派性並有嚴重經濟問題、生活作風問題的匿名信時,我甚至會在心裏奇怪地發問:這封信是誰發來的呢?這些人,真是無聊至極!
作為某某同志任人不唯賢的一個例證,這封信里還提到了馬方向局長。馬方向局長怎麼不“賢”呢?以馬方向局長的才幹和魄力,擔當更重要的領導職務也是綽綽有餘的呀!這我魚在河最清楚。看畢這封信,我義憤填膺!我甚至會將這封信拿給公安局的同志,讓他們調查一下,將這個寫匿名信的人揪出來,看到底是什麼人在破壞我們紫雪市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
在上海的這三天,我每天出去發幾十封信。當然不是在一個郵局發,總是打車跑到很遠的郵局。若我住在浦西,我就跑到浦東去發;若我住在靜安區,我就跑到徐匯區發。我甚至在南京路的一個小郵局往郵筒里塞了幾封信,然後便像過去電影裏那些“特務”一樣,左瞧瞧,右看看,將衣領翻起來捂住嘴和脖子,匆匆地匯入南京路熙來攘往的人流。
三天後,我又來到祖國的心臟北京。
隨後,我又來到祖國改革開放的前沿深圳。
離開深圳,我神不知鬼不覺返回紫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