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市裡又一次聲勢浩大的機構改革開始了。

這是我調玻管局七年來經歷的第二次大規模的機構改革。

市裡召開了全市機構改革動員大會。市委書記、市長在大會上作了動員講話。市級各部門副處以上領導參加了會議。十六個縣的縣委書記、縣長也出席了這次動員大會。按照市裡安排,市裏的機構改革工作在本年度上半年結束,縣裏在年底結束。這就像扔保齡球,先將市裡這個保齡球扔出去,再將縣裏這個保齡球跟着扔出去——但聽“咣咣”兩聲響,市縣兩級的機構改革就結束了。

其實仔細想一想,機構改革就是跟玩保齡球一樣。自八十年代以來,我們紫雪市已經進行了六次機構改革。這六次機構改革的“精神”都一樣:撤併機構、減少人員。然而六次機構改革下來,我們紫雪市委、市政府的人員卻由第一次機構改革時的三百多人增加到現在的一千六百多人。縣鄉機關如出一輒,我們紫雪十六縣,最小的一個縣只有十萬人,可這個縣“財政供養人員”卻有一萬人,十個老百姓“養活”着一個幹部。八十年代的時候,鄉一級機關不設“人大”。進入九十年代,鄉級機關普遍增加了一個“人大主席”,與鄉黨委書記、鄉長一個級別。我們紫東縣有一個鄉,竟有十四位鄉級領導幹部:一位鄉書記,四位副書記;一個鄉長,四個副鄉長;一個人大主席,一個副主席,還有一位人武部長。這是十三位。最後一位是鄉計生專干——為了重視計劃生育工作,將鄉計生專干破格升作副科級幹部,與副鄉長一個級別。

以“撤併機構、減少人員”為目的的六次機構改革,其結果是:“機構增加一倍,人員翻了五番”。

第一次機構改革時,市縣的機關幹部還“吃了一驚”——萬一被“分流”了怎麼辦?可也只“吃了一驚”——從第二次機構改革時就不吃驚了。因為每次機構改革,都能新調一些同志進來,新提拔一些同志上去。第一次機構改革時,我們玻管局只有十五個同志,一正兩副三個處級幹部。現在是八個處級幹部,五十一個同志(含老喬)。十五個編製時期,十五人中含一正兩副三個局領導,全局只有三個科室——只設三位科長,不設副科長。下來有九個科員。那時還沒有“主任科員”和“副主任科員”這樣的說法。可現在呢?朱鋒、姬飛、牛望月這樣的人,都是搭乘着機構改革這趟車走上處級領導崗位的。因此,同志們現在都擁護機構改革,因為這使每個同志有了新的機遇。

因此,機構改革就成為“打保齡球”——但聽“咣咣”兩聲響——機構改革已經結束了。

老闆上任后,將我任作政秘科長,讓我一花獨放。此後近兩年時間,再沒有動人事。

市裏的機構改革動員大會結束的第二天,老闆便召開了全體人員大會,傳達了市機構改革會議精神,對我局的機構改革工作進行了安排部署。並成立了“紫雪市玻璃製品管理局機構改革領導小組”。老闆親任組長。領導小組下設辦公室,我任辦公室主任。

我才頓然明白了老闆兩年來“按兵不動”的原因——原來他是像諸葛亮那樣,在等着“借東風”呢!

我又明白了一個道理,任何事情,得師出有名。同樣是揮兵攻打某處城池,師出有名,便是討伐逆賊,替天行道;師出無名,就是大逆不道,犯上作亂。

市裡這次機構改革,就是老闆等待來的“東風”。老闆借得東風,在局裏乾淨利落來了一個大動作——對局裏的機構和人事進行了一次全面的調整。

這次調整的特點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機構設置呈現新的亮色,人員任用出現新的面孔。過去歷次機構改革,沒有突破八個科室。閻水拍局長曾嘗試衝破這道“籬笆牆”,但沖了幾次,沒有衝過去。這次馬方向局長終於“殺開血路”,“突出重圍”,增為十個科室。

八個科室時期,稱謂隨着政秘科的變化而變化。政秘科叫辦公室時,八個科室簡稱為“六科一室一會”。一室即指辦公室,一會指局工會。辦公室改為政秘科后,八個科室簡稱“七科一會”。

這次機構改革八個科室增設為十個科室。新增一科一室:一科為“督察科”,一室為“紀檢監察室”。

督察科為新設機構,紀檢監察室為半新設機構。過去局裏有一個紀檢副書記,但卻沒有一個專門的科室。若副處級的紀檢組長是丈夫,正科級的紀檢副書記是妻子。兩個人結了婚,雖然也在一起吃飯、做愛並生孩子,卻沒有一所房子住。這次增設紀檢監察室,等於給這一對已生出孩子的夫婦造了一所房子,並順手雇了一個保姆——科里還設一個監察室副主任,為副科級。

李小南任了局工會主席。那個老闆幾次表揚過“不錯”的“張不錯”,被任命為監察室副主任。

馮富強不甘居李小南之下,經過竭力爭取,由局工會副主席調整為督察科副科長,主持工作。這個科目前只有馮富強一個人,若不出什麼差錯,哪一天也許會將督察科長這個位子給他,但暫時不行。“視其表現而定!”老闆這樣對我說時,明顯流露出對馮富強的厭惡。

我在老闆家裏幾次碰到的“王某某”,接李小南任政秘科副科長。

在姬飛和我的聯手運作下,出納員康鳳蓮接馮富強任局工會副主席。

下海挂彩歸來的老宋被任作政秘科副主任科員。老宋給老闆反覆認錯后,老闆已消了氣,徵求我的意見,對老宋如何安排。我是這樣對老闆講的,我說,不給他一個副科級,完全能說得過去。老宋認錯時也反覆表態,對他的工作安排,他個人沒有任何要求,組織讓幹啥就幹啥!但安排一下,也能說得過去。畢竟是個老同志,在局裏任副科長多年,現在又落魄到如此程度,給個副科級安慰一下,更能體現組織的溫暖和老闆的大氣量。大人不計小人過,何況老宋現在已經服服帖帖。相比較而言,給個副科級安排一下為上策,不安排為中策。我說到這裏時,老闆笑着問我:“那下策呢?”我說:“下策就是將這傢伙像一條狗一樣一腳踢出去——原本就不接收他回局裏工作,有明文規定在那兒擺着嘛!”接着我又恨恨地說,“這傢伙那天還跟你吵,真是昏了頭!看他那天像一條瘋狗一樣又撲又咬的樣兒,我當時想,人急了真是能看得出來!如果不是老闆您關照他,他現在連個落腳的地方也沒有,猢猻兒隔牆涼簸箕——還不知在哪兒仰着合著呢!那天我將他拽到我辦公室好一頓訓斥。起初他還像茅廁里的磚兒——又臭又硬,在那兒胡攪蠻纏,可很快軟得像一堆鼻涕一樣,承認他跟您嚷吵不對。後來那傢伙痛哭失聲,說他這一輩子算完了!人無後眼,當初哪根筋抽着了,放着好好的副科長不當,跟上鬼似的撲着下海。他還怨恨人家老顧,說他當時下定決心下海就是受了老顧的影響,跟上瞎子跳枯井哩!我說你不要怨張三,怨李四,人家老顧現在掙了幾千萬,牙縫裏剔點出來就夠你飽餐一頓。況且船多不礙港,車多不礙路,人家老顧下海賺錢又沒有妨礙你老宋賺錢!他被我說得無話可說,像個白痴一樣沉默了一會兒,又央及我向老闆你求情,擔心老闆你會記恨他。我說老闆肚裏能撐船,人家多大的肚量,能記恨你小小的老宋!以老闆平日的為人,人家不但不會記恨你老宋,你老宋的事該上緊時老闆還會上緊!但你自己得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以後切不可頭腦一發熱就犯渾!退一步說,犯渾也得看對象!那李逵,仗着有兩把板斧,動不動就沖人犯渾,可他一見宋江就磕頭。還有孫悟空,把豬八戒當孫子耍,可他何曾衝撞過唐僧和觀世音菩薩。咱們局裏小牛和小馬,動不動就互相尥蹶子,你剛一吹鬍子我急忙就瞪眼,可他們啥時見了閻水拍老局長不是畢恭畢敬。以馬方向局長現在在局裏的威信和威望,完全可和閻水拍老局長比肩,連閻水拍老局長都說,玻管局現在是青出於藍而青於藍呢!你沖馬方向局長犯渾不是背着鼓尋槌——找打嗎?玻管局的同志哪一個不會因此而對你產生反感心理?!”

那天我就這樣在馬方向局長面前如此這般將老宋貶斥一番,最後說,如果說他是個人,現在也是個“可憐人”;如果說他是一條狗,已成一條“落水狗”!此時給點恩惠,他會永遠記着的。所以對他的安排,應棄下策,舍中策,取上策。

“那就給個副主任科員吧!也真是個可憐人,他調進局裏工作比我早兩年。他做副科長時,我才是個副主任科員呢!不要將人一棒子打死,治病救人嘛。”老闆表了態,老宋做了副主任科員。

老宋之外,政秘科又新增了一個副主任科員崗位。這個副主任科員是否應給打字員小胡?老闆徵求我的意見。我知道在這個問題上老闆沒有拿定主意。老闆心中還有一個人,他在這兩個人之間猶豫。這兩個人老闆都不討厭,而且兩人都向老闆伸出了手。老闆不想給一個得罪另一個。他想借我的口將這個意見講出來,這樣得罪那個人的就不是老闆而是我了。而我正想去得罪“那個人”,讓他明確地知道是我不同意他做這個副主任科員的。因此在這個問題上的決定權已悄然置換——由老闆手中置換到了我手中。我對這兩個人使用誰做副主任科員有了生殺予奪的大權。

老闆需要這樣一種“說法”:本來他準備讓某某做政秘科副主任科員,可魚在河堅決不同意。魚在河畢竟是政秘科長,又是給政秘科配副主任科員,他的意見老闆有時也得聽一聽。

而我也同樣需要這種說法,這證明我的話是舉足輕重的。我更需要另外一種說法:魚在河那傢伙看上去溫文爾雅,還敢動刀子殺人呢!

是的,我需要這種說法!在玻管局這麼多年,我何曾親自“殺”過一個人!無論是對閻水拍,還是對馬方向,我只有點頭哈腰的份兒。在他們面前,我的脊梁骨早斷裂了,我甚至能聽到我的脊梁骨斷裂的“咔嚓”聲。

別人以為我是一個溫文爾雅的人,一個文質彬彬的人,一個心慈手軟的人——難道老宋不會這樣認為嗎?老宋不這樣認為才怪呢!而惟獨沒有人知道,我還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人!

馮富強被我擊潰了,我在對付馮富強的時候,只是躲在背後,(誰能看得見呢!)玩了個借刀殺人。我多想從幕後跳出來,親自嘗試一下“咔嚓”一下的那種快感呢!今天馬方向局長給了我這個機會!

我將我準備“殺”掉誰的意見講給老闆聽后,老闆保準會這樣對我說:“那你在黨組會上將這個意見講出來!”

事實與我“設想”的完全一樣,包括老闆講的話與我“設想”的他將要講的話一字不差!那天,我在明確表示反對小胡做副主任科員的同時,將老闆心中藏着的另一個人一把“拎”了出來。我對老闆說:“小胡暫時放一放,這個副主任科員給小虎!”

老闆馬上對我說:“那你在黨組會上將這個意見講出來。”

果然一字不差!

我對老闆說:“任用小虎一個人,能調動一批人的積極性。小蘇、小馬、小牛、小唐都會看到希望,工作勁頭會更大,這裏有個用人導向問題。”

老闆對我的觀點讚賞地點頭。

小虎被任命為副主任科員兼老闆專職駕駛員。小胡則被我像一個老和尚的雞巴一樣吊在了那裏。宣佈任命決定那天,這小子拉着小高几個去喝了個爛醉如泥。酒醉后一邊哭着一邊對小高說:“魚在河狠毒啊!”

小高當天晚上就將小胡說的話一字不差告訴了我。我嘴角掠過一絲冷笑——謝謝你,小胡!我現在正需要“狠毒”這兩個字。這就叫“殺一儆百”。我得讓玻管局的同志們都知道,我魚在河一旦舉起刀子,毫不手軟!

這次機構改革的第二個特點是:機構名稱進行重新調整。政秘科再次改為辦公室。全局十個科室簡稱“兩室八科三系統”,或者“八科兩室三系統”。

兩室指辦公室和紀檢監察室,八科是指八個業務科。

“三系統”的第一系統為辦公室系統。老闆稱為“中樞神經系統”。既是“中樞神經”,就有指揮其他“神經”的功能。其他九個科室的工作全部圍繞辦公室的工作轉動。這個系統共由十二個同志組成:辦公室主任魚在河,副主任王某某,副主任科員老宋、小虎,打字員小胡,通信員小高,汽車駕駛員小蘇、小唐、小馬、小牛,另有一位新調整過來的出納員和門房老喬。

仍然和趙有才主任時期一樣:一個班的建制。

第二系統是紀檢監察系統。老闆稱為“工作糾正系統”。這個系統由三人組成,真像一個“三口之家”。即紀檢組長姬飛,紀檢副書記羅一強,監察室副主任張不錯。

第三系統是工會系統。老闆稱為“民主權利、福利保障、文體活動系統”。這個系統也由三人組成:行業工會主席牛望月,局工會主席李小南,局工會副主席康鳳蓮。

老闆形象地將我們玻管局的“兩室八科三系統”比作是一輛三輪車:辦公室是前面的輪子,紀檢和工會是後面的兩個輪子,八個業務科則為輪子上的軸承。老闆騎上自己親手“打造”的這輛三輪車,拉着我們全局五十一名同志勁頭十足地向玻管事業美好的明天駛去。

局裏出了意外的事,紀檢組長姬飛被人打了。打得不輕,住了醫院。

姬飛這事出得沒有一點新意,甚至有點俗不可耐。他是和老情人康鳳蓮“愛情”時,被康鳳蓮的丈夫當場抓獲,於是姬飛就被打傷住進了醫院。

這次擺平姬飛與康鳳蓮老公這檔子事,馬方向已使不上勁兒了,因為馬局長不認識康鳳蓮老公。

這就奇了!莫非康鳳蓮老公做了那種變性手術?馬方向局長突然不認識他了?康鳳蓮老公並沒有做變性手術,馬方向之所以不認識康鳳蓮老公,是因為康鳳蓮老公不是以前那個人了。

康鳳蓮目前的老公是她的第二任老公。對康鳳蓮目前的老公來講,康鳳蓮也是他的第二任妻子。

康鳳蓮目前的老公和我比較熟悉,他是我在袁家溝中學教書時的老同事,名叫鄧世清。

鄧世清是和我在同一年度、同一學期分配到袁家溝中學教書的。並且我倆住同一間宿舍。那年“袁中”(袁家溝中學之簡稱)就分來我們兩個年輕人。

鄧世清比我小兩歲,他的出生年份“寫”在他的名字上——他原叫鄧四清——出生於“四清”運動那一年。直到上紫雪師範學校時,他才將“四清”改作“世清”。他告訴我,之所以改名為“世清”,取“世事洞明皆學問”、“清清白白過一生”之意。那時他對未來的婚姻生活充滿美好的憧憬。某一天晚上睡下后,他對我說,他將來結了婚,有了孩子,若是男孩,就取名鄧通。“通”取“四通八達”、“通江達海”之意。道路越走越寬廣,條條道路“通”北京:從政,定能做大官;經商,定能賺大錢;從文——說不準就是個沈從文。總之幹什麼都是最出色的。鄧世清對我這樣說時,我心想,若叫鄧通,成為“沈從文”倒不一定,但做大官和賺大錢卻是一定的——這個孤陋寡聞的傢伙大概不知道漢文帝時有個幸臣鄧通,年輕時十分有錢。而且鄧通是個奸佞小人,勾結周勃、灌嬰誣陷賈誼,逼使漢文帝將賈誼放逐長沙。除過這個有錢的“鄧通”外,我好像在某部古典小說里還看到過,有一個勇猛的武將也叫鄧通——想到鄧世清的兒子將來是像張飛那樣一個手拿丈八長矛“倒豎虎鬚,圓睜環眼”的傢伙,我在被窩裏撲哧笑了——我倆進行此類談話一般都在晚上睡到被窩裏以後。剛睡下,睡意還沒有“襲來”,便天南海北胡嚼一通。

鄧世清聽我在被窩裏笑,問我笑什麼,我說不笑什麼。接着我又假惺惺地恭維他說:“我覺得你給你兒子起的這個名字很有寓意——總之是一個好名字!費孝通的名字也有一個‘通’字,那是因為費孝通的父親在江蘇南通教過書——費孝通的這個‘通’字顯然沒有你兒子這個‘通’字寓意廣泛和深刻!”

聽我這麼說,鄧世清顯得很得意,又對我說:“在河,人的名字其實是挺重要的。比如毛——澤東,蔣——介石,朱——元璋,名字叫得多響!我的名字叫得不好:鄧——世清,像放了一串潮濕的鞭炮,屁屁屁的,叫不響。所以我兒子的名字一定得叫響。鄧——通!你看這個名字叫得多響!”他這樣說時,我卻突然又想起了“通”的諧音是“桶”——飯桶!這樣一想,覺得這名字更無趣了。

我對他這一番表述真是不以為然。人的名字叫得響叫得不響無關緊要。也有一個姓鄧的人,名字倒叫得不響,這個人的名字甚至很普通,但這個人卻是一個真正的偉人,被全中國人民尊崇。而且時間越久遠,他的偉大越將顯現出來。

我這樣想着時,鄧世清又說到了他的女兒。他說,若他將來生一個女兒,就取名鄧雲,或者鄧雁、鄧鴿、鄧鶴——總之要飛到天上。他說他在某本書上看到過一個觀點,男為有足獸,女為無翅禽。男人身上獸性的比例大一點兒,女人身上禽性的比例大一點兒。況且女孩子飛在天上,隱含着“遠走高飛,藍天白雲,冰清玉潔”之意。鄧世清對我這樣說時,我不知怎麼又想歪了。我想,飛到天上也不一定是好名字!與“鄧雁、鄧鴿、鄧鶴”相比,還有一個“以一抵三”的名字,將這三個名字全都囊括進去了,可這個名字卻並不好——鄧鳥。我又一次撲哧笑出聲來,而此時鄧世清已打起了輕微的鼾聲。這傢伙常常是這樣,正和我說著話,突然就睡著了。就像那些嚴重的心肌梗塞患者,“炸彈”吞得慢一點,就咽氣了。

剛分配到袁家溝中學時,我和鄧世清的關係並不像以後這麼親密。我是大學本科畢業,他是中師畢業,我就有點瞧不起他。從他後來給他想像中的兒子取名字時,不知道古代已有過“鄧通”這麼個有錢人,足以說明中師畢業與大學本科畢業在知識面上還是有一定差距的。加之這傢伙長相又土頭土腦。如果我像一條毛皮光滑的小狗,他就像一隻老鼠或者刺蝟。母老鼠懷疑老公有外遇,跟蹤老公到一堆草叢旁。一隻刺蝟鑽出來,母老鼠一把抓住刺蝟,喊:死鬼,還說沒外遇,擦這麼多摩絲勾引誰呀?——鄧世清即使擦再多的摩絲,也總顯一副獐頭鼠目的猥瑣相。剛分配來最初的三天,我倆睡在一間宿舍里卻不說一句話。那間宿舍的火炕中間,放兩個笨拙的木箱。我的箱子用紅漆刷過,他的箱子卻是白木板,且上面有很多辨不清顏色的污漬。我當時想,鄧世清這傢伙該不會手淫時將髒東西順手抹箱子上吧?這個箱子從讀中學時就忠實地陪伴着他。箱子上有幾處用小刀刻上的“鄧四清”字樣。後來我和鄧世清相熟后,曾看着箱子上刻下的名字打趣過他。我說:“鄧世清,你將來若成了大人物,這個箱子就能進紀念館供後人瞻仰了!”我當時發現有兩處刻的是“鄧四清”,一處是“鄧世清”。說明前兩處是中學時代所刻,后一處是在紫雪師範學校讀書時所刻。

總之我當時一看鄧世清的全部財產只有這個白木茬箱子,就知道他的家境比我家還要差得遠。他的箱子裏,有幾個手淫弄髒的舊褲衩。這傢伙那時連褲衩都懶得洗,手淫時弄髒了,就扔箱子裏,將上次弄髒的那個拿在手中揉一揉、搓一搓,將黃色的精斑搓掉,然後再穿上。因此在學校教師灶上吃飯時,他用手動過的饅頭我從來不吃。除舊褲衩之外,他的箱子裏還放一本托翁的《安娜·卡列尼娜》。一個中師學生能有幾本世界名著呢?就這本《安娜·卡列尼娜》也有可能是從紫雪師範學校的圖書館偷來的呢!而當時我的紅木箱裏邊,除過乾乾淨淨的襯衣和褲頭,還有十幾本文學名著。比如《約翰·克利斯朵夫》、《靜靜的頓河》等。

當時在袁家溝中學,這一紅一白兩個木箱,將我倆在火炕上隔開,我倆就像兩根玉米棒子,一邊擱着一個。

我記得我倆是在第四天晚上開始說話的。我們那個破爛不堪的宿舍有老鼠,一到晚上就出來猖獗地活動。前三天晚上我倆都忍着,連着三天沒睡好。老鼠見我們沒有任何反擊行為,第四天晚上越發肆無忌憚,公然跳到木箱上,並快速地從鄧世清臉上掠過。於是鄧世清惡狠狠地罵了一句粗話,大意是說他準備跟這個老鼠的母親發生肉體關係。與此同時他已拉亮電燈,穿一個皺皺巴巴的褲衩敏捷地跳下地,開始打老鼠。我當時也像一個勇敢的戰士衝出掩體一般,從被窩裏躍身而出,穿着褲衩配合他打老鼠。我倆打了十幾分鐘老鼠,拿木棍這兒捅捅,那兒捅捅,雖沒打死一隻老鼠,卻將老鼠嚇了回去,當晚再沒敢出來。我倆不約而同折回身準備上炕時,鄧世清突然哧哧笑着瞟了一眼我的褲頭中間說:“魚在河你的傢伙大得很嘛!”——這就是我倆說的第一句話。接着他又說:“那隻大老鼠莫不是鑽你褲頭裏去了?”我當時完全出於自衛,也瞥瞥他的褲頭,說:“你的也不小嘛!大老鼠在你那兒呢!”

後來我發現,人與人說話一旦說到生殖器這一帶,關係就會遽然拉近,變得親熱起來。鑽起被窩后,我還在繼續反擊他,說他“形而下”,思想里不幹凈。嘴上這麼說,心裏卻覺得他不那麼討厭了。

那天我倆打破持續幾天的僵局,談到很晚。談話的開篇和由頭仍是生殖器。上床拉熄燈,隔着那兩個木箱鑽進被窩躺下后,鄧世清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讓我講一個故事,必須圍繞雞巴來講。我倆那時正處在青春期,那所農村中學又十分寂寞,就是從那天晚上開始,我倆找到一個排遣寂寞的好辦法,就是講臟故事,說髒話。一開始我倆都不願先講,你讓我講,我讓你講,互相盡讓。我當時其實並不是盡讓,而是肚子裏確實沒有臟故事。鄧世清見我講不出,就不再逼我講,他給我講了兩個。父親帶兒子去洗澡,地很滑,兒子將要滑倒時一把抓住父親的雞巴才沒倒下。父親生氣道:幸虧你是和我來的,若和你媽來還不摔死你!見我在被窩裏笑得喘不過氣來,鄧世清十分得意,又問我聽沒聽說過“人體四奇”?我一邊笑一邊說沒有聽過。鄧世清便說:雞巴沒骨,硬得出奇;陰毛沒燙,卷得出奇;包皮沒曬,黑得出奇;陰道沒油,滑得出奇。

接下來他問我在大學弄過女生沒有?我說沒有。他認為我不老實,並威脅我說,如果我不據實告訴他,他也不會把“他的事”告訴我。為了引蛇出動,我裝作老實地向他承認,弄過一次。我信口有鼻子有眼兒編了一個故事,說和我好過的那個大學女同學後來得白血病死了,我不想再提我們之間那些往事,因為一提我心裏特別難過。他見我這麼說,就不再追問。說起和他戀愛過的兩個女孩。第一個,人家愛上了他,第二個,他愛上了人家;第一個,兩人弄了一次,第二個,只到親嘴為止;第一個,他拋棄了人家,第二個,人家拋棄了他;第一個,他早就忘到九宵雲外去了,第二個,他卻怎麼也忘不了,一想起那個女孩心裏就像貓抓似的。

第一個女孩是他高中同學。鄧世清那天剛說了這樣一句,又停住口問我,是想聽他從頭講起呢,還是先聽一下結尾?結尾就是他和那個女孩弄的那一次。我思忖了一下說,還是先聽結尾,然後再從頭聽一遍,這樣就給人一種聽了兩遍的感覺——過癮!鄧世清於是興緻很高地講起來。他說他倆“那一次”發生的時間是他考上師範那個暑假的一天傍晚,地點是在清水河畔一片僻靜的小樹林裏——他和那個女孩第一次到紫雪城玩。兩人先是坐在那裏擁抱、接吻,夜幕完全降臨時,他就動手解她的褲帶。她起初不肯,以手護着,後來就有點半推半就。他急忙趁熱打鐵,一把將她的褲子扯到了膝彎處。鄧世清給我講到此處時,用的就是“趁熱打鐵”這個詞,彷彿那個女孩的兩條腿是兩塊硬邦邦的生鐵。這樣蠻幹,人家女孩生氣了沒有?我問鄧世清。沒有沒有!她當時只是假裝生氣,在我手背上掐了一把,鄧世清說。這麼容易就將一個女孩的褲子扯到腿彎處,讓我嫉妒,我恨恨地說,這個女孩肯定是個爛貨,早和別人弄過了——所以駕輕就熟!鄧世清見我這麼說,生氣了。說那女孩是個真正的處女。然後又攻擊我,認為我是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你那個得白血病死的女朋友才是個爛貨呢!他這樣恨恨地說時,仍顯得氣鼓鼓的。我見他因為生氣有中斷講述的危險,急忙表示和解,認同他的說法,認為他的女朋友一定是個處女——比處女還處女——至少有兩層處女膜!我誇張地討好他,然後便設身處地地為他着想,問他當時給那女孩屁股底下墊什麼東西了沒有?——總不能讓人家裸着身躺在冰涼的河畔吧?要麼就是提前準備好了一塊毛毯?鄧世清見我這麼說,復又開顏。他撲哧笑了,說我真無知。提前抱一塊毛毯往河畔走,人家女孩會跟你去?就像你若拎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哄騙一個人跟你到僻靜處,人家會跟你去?鄧世清這個比喻其實並不妥當,彷彿他和那個女孩做愛就是給人家往裏捅刀子似的。更令人無法容忍的是,此時他又不失時機地攻擊我一句,說我和白血病患者弄時才抱着毛毯呢!這下輪到我生氣了,警告他再不要提那個已逝的女孩。我說,你這個人也太殘忍了,怎麼能將你的快樂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呢!他見我這麼說,急忙向我道歉,然後討好地告訴我,他當時將自己的上衣鋪在了女孩的屁股底下。我的語氣這才和緩下來,說,那一定將衣服弄髒了吧?沒有沒有,鄧世清連連搖頭,說他當時笨手笨腳伏上去,剛挨過去,還沒進門,就泄了。那還不射衣服上去?我關心地責備他。沒有沒有,鄧世清復搖頭。那莫非你給女孩射裏面去了?又不是打氣槍,“噗”一下就能打裏邊去;或者是那種高壓水龍頭,一下就將十個八個小鄧通衝進去了。鄧世清說,在那緊要關頭,說時遲那時快,他猛地提了一下身子,一下就射女孩肚臍眼兒里去了……

鄧世清是在從頭講起這個女孩對他萌生愛意的瑣屑過程時,我才知道這個女孩名叫王小梅的。他從剛上高一時說起,某一次上體育課時她替他撿了一次籃球,某一次兩人共同辦黑板報時她觸了一下他的手……這些平淡無奇的過程在我聽來十分乏味,便催促他快點講到結尾,又將那個還算刺激的結尾有滋有味聽了一遍。

鄧世清在紫雪師範學校上學后,就像高加林拋棄劉巧珍那樣,拋棄了沒考上學校回到農村的王小梅。他向我感嘆:人就是這樣,容易到手的,從來不會珍惜;得不到的,卻又朝思暮想,欲罷不能!鄧世清所說“得不到”的,就是他的第二段戀情。這個“得不到”的女孩名叫周華芳,是他的師範同學。我雖沒見過周華芳,但從鄧世清的講述中,獲知這個女孩有“傾國傾城貌”。鄧世清告訴我,周華芳是城裏女孩,比王小梅漂亮得多、洋氣得多!簡直就是一個美麗的精靈!他說,自從愛上周華芳,他才知道愛情是怎麼回事。你愛一個人,就是覺得她放屁都是香的!鄧世清說話有時能誇張到令人噁心的程度。我聽鄧世清講述時常喜歡冷不丁插一杠子,不按他的思路和敘述過程“跟進”。那天他說完周華芳的“香屁”,正在用充滿深情的語言形容周華芳的容貌,我卻突然問他,周華芳的身體怎麼樣?他當時不得不停下對這個女同學容貌的細緻描述,回答我:“身體好着呀,沒病!”我在心裏想:哦,原來不是“多愁多病身”!那天關於周華芳的容貌他描述了很多,我只記着一句:“眼睛,還有手,還有潔白的小牙齒!”原來除了“香屁”,鄧世清最初就是被周華芳的眼睛、手和潔白的小牙齒迷住的。

我倆那時都愛好文學。八十年代中前期,你若說愛好文學,人們就會敬你三分;若你是個“搞文學的”,人們就會再敬你三分;若你還在報刊上發表過幾首小詩或小散文、小小說之類,人們就會又敬你三分,並且有很多姑娘會給你寫信。不像九十年代直至新世紀初年,你若說你是寫詩的,人們就會認為你是個瘋子。甚至有人說,詩人最危險,是離飢餓最近的動物。而你若說你是一個作家,人們又會說,作家就像退休的元帥一樣,以前的光環沒有了,但還可以穿着不佩肩章的元帥服坐在那裏。總之九十年代以後,就連作家都羞於說自己是搞文學的,因為你若說你是搞文學的,別人就會認為你是一個沒用的人——“啥也搞不了的人才去搞文學!”社會的價值觀已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八十年代,人們還羞於談錢;可到九十年代以後,已在公開逐利。黃河、長江可以改道,但卻沒有人能阻止這種價值觀念的嬗變。

待我從姬飛那兒獲知是鄧世清打了他之後,我已和鄧世清多年沒有往來,他和康鳳蓮結婚我都不知道。康鳳蓮也沒有請我們單位的同事參加她的婚禮。他們雙方都是“二婚”,“一對新夫妻,兩套舊傢具”,大概也不想張揚。但鄧世清還是應該請我的,我們畢竟有過那麼一段親密無間的關係。不請我,反過來說明我們已經疏遠到何等程度,甚至完全形同陌路——自從我調離袁家溝中學后,我就再沒有見過他。他的第一位妻子是否給他生下了“鄧通”或者“鄧雁”,我竟也一無所知。

鄧世清成為我們紫雪市比較有名氣的一家夜總會——康巴夜總會的老闆,我還是這次姬飛被打后從姬飛口裏獲知的。確切一點,鄧世清只是康巴夜總會的“二老板”,大老闆是康鳳蓮的哥哥康二。在我們玻管局,有一個人一聽到康二這兩個字就哆嗦,這個人就是我手下的副主任科員老宋。

生活真是一個大染缸啊!和我在袁家溝中學一個炕頭“同居”十年的老同事兼老友鄧世清染指黑道,是我當初萬萬沒有料到的事情。

當然,鄧世清與他經營的康巴夜總會只是給人感覺帶有那麼點黑道的味道。截至他打傷姬飛之前,尚未聽說他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至於他打姬飛,下手是重了一點,可畢竟有那樣一個明擺着的客觀原因,黑道之外的正常人群中亦時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不過鄧世清生活走向的大幅度改變(我不想用“墮落”這個詞),還是令我這個他舊日的老友吃了一驚。

在我的印象中,鄧世清這個人雖然有點喋喋不休,話太多,但心術並不壞,心也不“硬”,所以對他毅然舉起器械將姬飛打得爬不起來(或者就是打得“雞”飛狗跳),我當時聽說后還是有點不能相信,直到從醫院探望姬飛出來,才確信真是這傢伙所為。

一個原本還算純潔的年輕人,為何七八年時間,變得如此不堪?我找不到答案。我不禁回想起我們一塊兒相處的那些美好的歲月。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覺得鄧世清就像粘在我身上的一塊嚼過的口香糖,甩都甩不掉。我這裏所說很長一段時間,就是指我在袁家溝中學的十年。在這十年中,我倆關係最“鐵”的一個階段,就是我與柳如眉戀愛以至於初婚的那些日子。

就像當初鄧世清狠心地拋棄了王小梅一樣,中師畢業后,周華芳也狠心地棄鄧世清而去,鵲飛別枝。鄧世清說他當時簡直有一種痛不欲生的感覺。此後,鄧世清戀愛一直不很順利。他的前提條件是要找一個像周華芳那樣的城市女孩。可城市女孩的眼睛都像二郎神楊戩的眼睛那樣長在額頭上,怎麼會看上一個中師畢業的農村中學教師呢!何況他身高只有一米六五,被女孩子視作“殘疾人”。鄧世清惟一的特長是愛好文學,舞也跳得不錯,後來和他交往的那些女孩大都是跳舞時認識的。每到寒暑假,他回到紫雪城大都泡在舞場。那時跳舞十分流行。可那些女孩和他相處一段就不願意了。那些女孩乖巧得很,分明是她們自己不願意了,卻對鄧世清說是她們的媽媽或者爸爸不願意了。每次失戀后,鄧世清就拉着我喝燒酒,酒喝高后涕淚滂沱給我背誦幾首拜倫雪萊或者普希金葉賽寧的詩。誦畢便用葉賽寧說過的一句話反覆安慰自己:別難受,別折磨自己。一切都將過去,猶如輕煙飄過白色的蘋果林。一次喝醉酒後,他竟拍着我的肩膀說出一句振聾發聵的話。他說:“在河,你說七十年代末期、八十年代初期咱們搞文學還可以理解;可八十年代末期人們都開始搞錢了,咱們還在搞文學;人們搞完錢又開始搞女人了,咱們還在搞文學;你說咱哥們兒是不是很傻是不是很傻!”這個醉鬼當時竟猛地扯了一把我的衣領,然後手一軟,腦袋一偏,便醉得不省人事,只是眼角慢慢滲出兩滴淚珠。

我倆的文學夢就在這次喝酒後結束得乾淨利索,從此再不談文學。

我和鄧世清情感的沸點是在我和柳如眉結婚的婚禮上。那是1988年冬天,至今我都記得十分清楚。我結婚鄧世清跑堂端盤子時,當著那麼多賓客的面在食堂摔倒,當場將眼鏡甩出去。這傢伙總是在關鍵時候讓人“大跌眼鏡”,給人們平添一些笑料。

我結婚的1988年前後,紫雪城年輕人結婚在飯店包酒席的還不多。那時工資低,掙的錢少,結婚時大都是請一個有點名氣的廚子,再請一些幫手,自己做酒席。這樣做主要是為了省錢。可見那時人們的生活水平距現在還是有很大差距。我當然也不例外,早在結婚前十天,便叫來一幫同學朋友幫忙,將婚宴定在市技工學校的一個學生食堂來做。當時恰好是寒假期間。那時年輕人結婚,大都在暑假或者寒假,學校放假,去學校包學生食堂容易。

我請來的七八個幫忙的同學朋友中,鄧世清是最賣力的一個。他顯得特別興奮,好像不是我結婚,而是他結婚。舉行婚禮的前兩天晚上,我騎自行車來到技工學校。那幾天,我主要負責佈置新房,做酒席這一攤全部交給鄧世清打理。我來到技校,見燈火通明的食堂里,只剩下鄧世清一個人。他當時正十分專註地用燒紅的火柱燙一顆碩大的豬頭,散發出一種極其難聞的味道。走到身邊他才發現我,扭回頭對我說:“買來的豬頭毛沒褪盡,得重燙一遍。”我這才發現地下擺着十顆豬頭,其中有八顆已燙乾淨,他正燙着的是第九顆,第十顆還沒有燙。我俯身將燙過的和沒燙過的作了比較。燙過的確實幹乾淨凈,耳根旁、嘴唇邊、包括鼻孔里都收拾利索了,白白凈凈像女人的屁股蛋子。而沒燙過的那一顆角角落落里全是毛,有些地方甚至有很多毛。“還有二十隻雞,我也重新拾掇了一遍。”鄧世清向前邊一指,我才發現案板上還放着二十隻褪得乾乾淨淨的雞。我當時心裏有點感動,站在那兒和他說了半個鐘頭話。他和我說幾句話,將燒紅的火柱從爐膛里抽出,“噝”一下就在豬頭上燙起一股白煙,那股難聞的氣味直衝我鼻孔。我屏住呼吸以手扇煙退後幾步,待煙霧散盡后再趨前和他說話。到我十一點多鐘準備離開時,他已將第九顆豬頭拾掇利索。我看他累了幾天,讓他和我一起離開。“剩下這一顆明天再燙吧!”我指着地下那顆沒燙的豬頭徵求他的意見。他卻搖搖頭對我說:“明天還有明天的活,今天必須將這顆豬頭燙完!”說著他已彎腰將這顆豬頭從耳根上一把拎起來,扔在爐台上,將燒紅的火柱“噝”一下戳了上去。眼裏露出惡狠狠的光芒,簡直有點像當年國民黨反動派用類似的酷刑折磨被叛徒出賣的我地下黨員一樣。

他堅持要將最後一顆豬頭燙完,我也就不好意思一個人先走了。我結婚,讓人家半夜三更留下給我燙豬頭,我看遇到這種事誰也不好意思先走。他見我哈欠連連站在旁邊,停下手中的活兒推我,一邊推一邊說:“你快走快走,後天就入洞房了,要干多重的活?這兩天早點睡覺養精蓄銳!”說到這兒,他突然又詭譎地悄聲問我:“看在兄弟給你燙了這麼多豬頭份兒上,你給兄弟說句實話,你把嫂子睡了沒有?總不會留在後天才睡吧?”我笑着回答他:“你說睡了就睡了,你說沒睡就沒睡。”“這麼說還是睡了!”他有點惋惜地嘆了口氣,接著說:“要是我,我就不睡,非等到新婚之夜才睡!”他說著竟沒來由地有點生氣,用燙豬頭的火柱指了指我的臉,我忙向後退了兩步,以免將臉燙傷。此時他又說:“咱們小時候過年穿新衣服,為什麼硬挨到年三十的後半夜或者大年初一黎明時分才穿?就是因為年三十的前半夜穿上感覺沒有後半夜或者初一的黎明時分穿上好。”他停了一下,有點焦躁地對我說:“如果你臘月二十八九甚至剛入臘月就將過年的新衣服穿在身上,那就更沒意思了!”說到這裏,他將火柱重新放進通紅的爐火里,氣呼呼地對我說:“魚在河你信不信,我如果娶到周華芳,我肯定會等到進洞房才睡掉她!”

那天我倆就這樣扯淡扯到十一點半。他因為一邊說話一邊燙,那顆豬頭到十一點半還沒燙完。他當時是硬逼着我離開的,讓我趕快回去睡覺。他笑嘻嘻地說:“雖然柳如眉已被你睡了,但後天還是不能偷懶,我認為至少得做三次!”他一邊送我到門口一邊向我揸了三個指頭。又說:“新婚之夜活干不好,兩口子一輩子磕磕絆絆、別彆扭扭;活幹得好,夫妻倆一輩子和和美美、甜甜蜜蜜。”我倆在暗夜中分手時鄧世清又顯得十分高興。因為在這之前他逼問我,他如果娶到周華芳,相不相信他會等到新婚之夜才睡她?他當時望着我的眼神十分熱切,實際我根本不相信他能等到新婚之夜。但我知道這傢伙是個較真的人,若我當時表示根本不相信,他熱切的眼神立馬會黯淡下來。輕則他會甩下最後那顆豬頭不給我燙,重則可能將我的腦袋當做豬頭來燙。這樣一思忖,我立馬十分誠懇地表示他是能做到的。我對他說:“你是個十分有意志力的人!你即使跟周華芳抱着睡在一起,哪怕睡一個通宵,你也不會幹她的。因為你倆的線褲都沒脫,我相信你的意志力!”聽我這樣說,他果然十分高興,熱切並有點緊張地望着我的眼神,一下變得燦然,拍拍我的肩說:“還是你最理解我!”他這樣說著便放下火柱推我出門。直到我出了技工學校大門,他還站在食堂門口沖我喊:“你小子後天快活,卻讓我老鄧給你燙豬頭!”他喊着,“嘎嘎嘎”笑起來,那笑聲在靜夜裏顯得格外刺耳。

從我結婚前十天直到舉行婚禮那天端盤子跑堂時摔倒在地,我相信鄧世清是最累的一個人。每天晚上幹活干到深夜回去,他一定還睡不着覺。我倆曾經同是天涯淪落人,現在我像柳永寫的那樣“鴛鴦綉被翻紅浪”,他顧影自憐,一定會想起周華芳,想一會兒還得手淫一場。人在青少年時期有過一個短暫的手淫階段,也不算啥。可鄧世清從紫雪師範學校直到袁家溝中學,卻是十年如一日,堅持天天自慰,後來發展到一天不自慰便睡不着覺。所以那天端盤子摔倒與他身子虛也不能說沒有一點關係。

鄧世清在第N次戀愛不成后,已變得有點潦倒和玩世不恭,一副看破紅塵的樣子。但他下墜(我還是不想用“墮落”這個詞)速度如此之快,我還是沒有料到。

我和柳如眉結婚後,千方百計聯繫往紫雪城裏調,以解決“兩地分居”問題。柳如眉那時已在那個局裏工作。因此嚴格地說,一票認識柳如眉比我還要早。從柳如眉的角度講,是“他比你先到”。只是一票認識柳如眉時,一票已經結婚——否則柳如眉就不是我的妻子了,因此他倆發生“婚外戀”,還是有情感基礎的。

在我聯繫調動期間,鄧世清也一直在聯繫調回紫雪城。可一個中師畢業生比一個大學本科生聯繫接收單位難度要大出許多。但我前腳離開袁家溝中學,他後腳接着也離開了——他乾脆辭職下海,跟別人去辦公司,從此杳無音信。就像一隻飛入林間的鳥兒,或者鑽入灌木叢的兔子,一閃便不見了。我倆友誼的樂章,到此戛然而止。

坦率地講,回憶起多年前和鄧世清這些感情色彩頗濃的往事,我心裏真有點不是滋味。可是在醫院看到姬飛那種羞愧的神色,在姬飛家裏看到姬飛老婆那副要死要活的模樣,我心裏更不是滋味。鄧世清要姬飛拿出十萬元了斷此事。姬飛已背着家人悄悄給了鄧世清兩萬元,可鄧世清哪肯罷休!姬飛拿不出錢來,鄧世清卻不斷捎話來,若在規定時間拿不出錢,他就去找姬飛妻子討要。鄧世清真要去找姬飛妻子,姬飛妻子還不上吊?姬飛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給我說這事時,難過得數次掉下眼淚。他握着我的手,將腦袋羞愧地別向一邊,打着石膏的腿抖動着,說:“兄弟,這事就拜託你了!若能將此事化解,我姬飛就是你的姬飛,從此願效犬馬之勞!”

此事我當然願為姬飛去擺平,也只有我能擺平此事。在玻管局的班子裏,姬飛過去一直對我不冷不熱,若即若離。而這個人卻是一條隱藏得很深的毒蛇,說不準哪一天就會探出頭來咬你一口。拿下了姬飛,等於搬掉了我前進道路上的最後一塊石頭,在玻管局再不會有人與我抗衡!余宏進馬上要退二線,即將成為那种放進陳列館的笨拙的老炮,已沒有任何戰鬥力;陳奮遠一直待我不錯;朱鋒是個胸無城府的炮筒子;牛望月像個長舌婦,只會在自己腿上拍幾下,根本無足掛齒!我即使將他的親侄子小牛的腦袋踩來踩去,只要報差費時不揭穿他那點兒鬼把戲,他就會心滿意足拿着條據喜滋滋地去出納那兒領錢。下一次再來報差費時,恰好我正在踩小牛的腦袋,他也會佯裝沒看見,見我提筆在他的一沓條據上籤了字,他長舒一口氣后,會站在一旁看着我踩小牛。甚至為了討好我,還會提起一隻腳和我一起踩,一邊踩一邊還說:“這小子太不爭氣,代我好好教訓教訓他!”

對我來講,拿下姬飛,是我繼拿下馬方向之後又一次決定性的勝利!一個姬飛給我帶來的絕不僅僅是一票!就像戰爭年代一名揮着駁殼槍的連長,衝上敵人陣地時,身後至少跟着一個尖刀班!

如果拿下閻水拍是遼瀋戰役,拿下馬方向是淮海戰役,拿下姬飛就是平津戰役。至此,我在玻管局進行的“三大戰役”乾淨利落地打完,下來就是佔領南京和解放全中國的問題了。

魚在河同志啊,你又比鄧世清高尚多少呢?他是明火執仗公開勒索,你卻口蜜腹劍、不擇一切手段向上爬!在這一點上,你和他又有多少區別呢?只是表現形式有所不同罷了。一個殺人犯,一刀過去結果了對方,或者下毒藥悄悄葯死對方,在量刑上有區別嗎?魚在河啊,你就是那個悄悄下毒藥葯死別人的可怕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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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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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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