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當局長最終將許小嬌的手機遞過去,許小嬌伸出潔白的手掌接手機時,徐有福看見許小嬌那雙展開的美手竟有一道像鳳凰衛視的《時事直通車》一樣直直的通掌手紋,就像噴氣式飛機從天空劃過留在後面的那道白煙一樣。

局長將手機放到許小嬌掌中時,也看見了這道手紋,目光像鉤子一樣試圖將這道手紋鉤入眼中。遺憾的是這比愚公移山還要難,甚至超過了大海撈針的難度——大海撈針還有一線希望,而要用目光鉤起許小嬌像火車軌道一般直來直去的手紋,則毫無可能!除非局長是孫悟空——而局長又顯然不是孫悟空,他只是徐有福所在局的局長——一個凡人!

局長明白自己只是一個無力回天的凡人後,目光里流露出一絲“淡淡的哀傷”,心有不甘地最後“鉤”了一眼許小嬌的手紋,說:“小嬌是通掌手紋啊!通掌手紋有福啊!”局長這樣說著,像駕駛着一架飛機降落一般將手機放在許小嬌掌中。降落時,“機翼”一傾斜,彷彿不經意地觸碰了一下許小嬌像飛機跑道一樣筆直的手腕,又像一輛大型挖土機,一鏟土倒出去后將最後幾粒石子抖了抖撒在許小嬌潔白的令人眩目的手腕上。

局長在向許小嬌說“通掌手紋有福啊”這句話時,眉頭慈愛地向上抬了抬。徐有福發現局長抬那一下眉頭時,額頭上橫着出現一道很深的皺紋。這道皺紋就像許小嬌的通掌手紋一樣,一直從這頭通向那頭。又像本市正在修築的那條名氣很大的東陽高速公路,從這個縣一直通到那個縣。

許小嬌和局長周旋時,徐有福也飽了眼福。許小嬌的手就是好看。正像《詩經》裏說的:“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若瓠犀,螓首蛾眉。”許小嬌不僅“手”好看,“領”也好看。領就是脖子。許小嬌的“領”長長的,像鶴立雞群的“鶴”一般。並且看不到一絲皺紋,彷彿她的脖子上裱了一層白白的粉連紙。

許小嬌之後,科里再一個拿手機的是科長。科長拿手機已到1998年。在同一年稍晚一點,副科長劉芒果也有了手機。到1999年,另一個副主任科員趙勤奮也人模狗樣拿上了手機。這樣科里五個同志只有徐有福無手機。

徐有福不買手機,一是他認為手機用處不大。徐有福所在的局,主要職責是向省里報一種產品的產量。按省里要求,這種產品年產量不能超過多少,而本市這種產品的產量卻遠遠超過省里要求的數字。這麼說吧,若省里要求這種產品年產量不能超過十萬噸,而市裡實際產量卻是一百萬噸,九十萬噸的產量就屬於“違規”產品。市裡於是成立這個局。這個局職責有兩項:一是到各縣去檢查,盡量將這種產品的產量壓到最小數字;二是向省里呈報。呈報數當然不能超過省里的要求數。

實際情況是,雖然省里三令五申,但該市這種產品的實際產量卻一直遠遠大於省里要求的數字,至少大出五至十倍。於是這個局向省里上報就變得十分重要。這就有點像農村的計劃生育工作。給上面呈報都是“雙女戶”,每戶人家最多只有兩個孩子。但實際情況是每戶人家至少有兩個孩子,還有三個、四個、甚至五個孩子的人家。領導來視察工作,有四個孩子的農民便將其中兩個最小的藏到草垛或者地窖里去。領導俯身和藹地摸着兩個大一點孩子的腦袋問:“你家有幾口人啊?”孩子脫口說:“六口。”領導抬頭疑惑地望村長和鄉長,村長趕忙說:“孩子見了首長緊張,將家裏喂的兩口豬也算進去了,”村長指指豬圈裏的兩頭豬,又說:“實際這戶只有四口人,就這兩個女孩子,雙女戶。”村長又指指兩個忐忑不安的孩子。“哦,又是一個雙女戶,農民現在覺悟提高了,沒生下兒子也不再生了。”領導這樣說著,背着手向院外走去。上車離開前,又扭頭對憨厚的農民夫婦說:“這樣就好!不要再生了,越生越窮,越窮越生。生男生女都一樣,女兒也是傳後人嘛!”

領導的汽車嘟嘟一走,農民夫婦趕忙一個去草垛里尋出那個男孩子,另一個揭開地窖上面的石板,下去抱出另一個男孩子。有一次領導走後,他們竟忘記從地窖里往出抱孩子了,吃飯時發現少了一個,這才慌忙去將差點悶死的孩子抱出來。

就像計劃生育向上呈報的數字不實一樣,徐有福所在的這個局向省里呈報的數字也基本是假的。比如省里要求年產十二萬噸,月產一萬噸,而該市實際年產卻是一百二十萬噸,月產十二萬噸。那麼每月就有十一萬噸產量不能報到省里去。該局為此設立一個統計科,由統計科專門向各縣的生產單位要數字,各縣每月將符合要求的數字報上來。這樣即使查出來作假,也與這個局沒有多大責任——生產單位報上來的數字就是這樣啊!總之這個局每月按省里要求的數字往上報,有時比要求的數字略大一點,有時又略小一點。只有一次報的數字比省里要求的數字大出許多。省里打電話批評市長,市長打電話批評局長。局長便把統計科長叫去訓斥一通:“就是喝醉酒,腦子裏也要時刻有根弦!”局長皺着眉頭批評科長:“你的工作責任心哪裏去了?喝醉酒絕不是工作出差錯、出紕漏的理由!有些人就是喝醉酒,不該說的話一句也不說!”

局長剋完科長便講了一個故事。有一個人喝醉酒與小姐玩過後回了家,妻子想趁其醉態十足問出點什麼來,便讓丈夫的腦袋扎在自己懷裏問他:“大令,你愛不愛我啊?”妻子像宋美齡稱呼蔣介石那樣稱呼自己的丈夫。

“愛!”丈夫回答。

“除我之外還愛誰啊?”

“還愛一個人。”

“愛誰?”妻子緊張地問。

“愛咱兒子!”

妻子有點不甘心,停了一會兒又問:

“今天喝醉酒做啥了?”

“喝醉酒能做啥?做那種事!”

“在哪兒做了?”

“在房子裏。”

“和誰做了?”吐出這幾個字時,妻子的臉色已變得異常嚴峻。

“和你做!在房子裏和你做!”丈夫說著便動作起來。妻子當然也樂意享受愛情的幸福,兩個便相擁着向卧室走去。

從那次數字報得過大的事故之後,局長每月報數字時親自把關。如果這個月報的數字差不多,局長便寫“准報”或“報省”二字。若報上來的數字有點大,局長便一筆畫掉,要求向縣上重新要數字。有時乾脆自己想個差不多的數字填在畫掉的數字報表上,然後抬頭對肅立在側的統計科長說:“重新打印一遍,報省。”

局裏的業務一科和二科的主要職責是赴各縣檢查。該市共轄十六個縣,業務一科和二科各負責八個縣。業務三科其實是個機動科:當業務一科和二科檢查任務比較重,忙不過來時,便抽三科的人去配合檢查。當統計科的人向省上報報表比較忙碌或科里有人請假的時候,也抽三科的人謄寫或打印報表。甚至當政秘科寫年終總結、半年總結、季度總結、月總結忙不過來時,也可能抽三科的人參與。總之三科就是局長手中的一支“別動隊”,哪裏吃緊派到哪裏去。若哪裏都不吃緊,三科的幾個同志便都閑着。

該局準備提拔一個副局長的風聲傳出后,業務一科和二科科長聽說三科的喬正年也悄悄加入了競爭行列,便有點不高興。就像戰爭年代我突擊隊準備去夜襲一個敵人的據點時,一個不是突擊隊員的“小鬼”半道上悄悄跟上來也要去參戰,其他突擊隊員便不高興,低聲呵斥小鬼快回去。最後還是經團長或者政委批准,小鬼才成為一名“臨時突擊隊員”——而他卻在那次行動中立了頭功!

在這個局裏,喬正年雖是一名“臨時突擊隊員”,可他最終在摸據點時立個頭功,將那個副局長位子爭到手是完全可能的。難怪其他科長要排斥他。一科和二科下縣裏檢查工作,本科抽不出人時,他們寧肯出錢在別的部門僱人參與,也不再抽三科的人。包括統計科與政秘科也如法炮製。這樣三科就基本沒有啥工作可干。用趙勤奮發牢騷的話說,這個科是和尚的雞巴——閑着。

在此情況下,只要偶爾有點事做,喬正年與劉芒果搶先一步去做了。比如局長或副局長下鄉,局長下鄉喬正年跟着去。每到下鄉的那天,喬正年至少比平時早來單位半小時,早早就將局長那個黑皮包夾在腋下,像端着一個佛龕一樣將局長的茶杯端在手中,到科里對大家講一句:“我跟局長下鄉去了,科里有事給我打手機。”科長說完這句話,便將目光從科里幾個同志的臉上移開,沖已從樓道里走過來的局長點着頭笑着,弓着腰跟局長下樓去了。科長走十天,或者更長一段時間,科里也不會有啥事,科里真的連屁事也沒有。

有一次科長剛跟局長下樓,趙勤奮便向許小嬌和徐有福發表評論:小嬌、有福,你們聽出來沒有?科長從來都是說“我跟”,而不說“我和”,這就是咱科長的精細之處。僅從這一點分析,將來那個副局長的位子就是咱喬科長的。這叫“於細微處見精神”,任何時候都讓自己謙卑地“跟”在局長後面。而“我和”就有一種平起平坐的味道。只有市長講話時才說“我和”:我和你們局長最近去了一次某某縣,了解了一下基層的情況。市長才用這樣的口氣說話。所以“我跟”與“我和”,雖只是一字之差,但失之毫釐,謬以千里!一科和二科的科長就喜歡說“我和”。徐有福有一次你也說過“我和”,那次你跟局長下鄉,進來辦公室對我和小嬌說:我和局長下鄉去了。我當時心裏想,這小子離倒霉的日子不遠了。果然從那次以後,局長再沒帶你下鄉。這就叫“一個女子赤身蹲在一塊大石頭上”——徐有福你用這句話的含義打一個成語。趙勤奮常在辦公室隨意奚落徐有福。徐有福你能不能打出來?我看你也打不出來!這個成語又不能讓小嬌打,算了,乾脆我將謎底講出來得了:因(陰)小失(石)大!徐有福你說你這傢伙是不是因小失大?兩個男人赤身蹲在一塊大石頭上,徐有福你再用這句話打一個成語,這次是一石二鳥。你們注意到沒有?咱科長做事向來是深謀遠慮、一石二鳥!咱科長不說當個副局長,當個局長、市長水平也是一流的!

副局長下鄉一般是帶劉芒果去,偶爾也帶一次趙勤奮。可卻很少有人帶徐有福下鄉。

為啥沒人帶徐有福下鄉?趙勤奮一次趁徐有福不在辦公室時告訴許小嬌,徐有福這傢伙形象長得魁梧。該局幾個局長都比較瘦小,只有徐有福高大。幾年前有一次局長帶他去某縣下鄉,到縣裏一下車,分管該項工作的副縣長便搶上來抱着徐有福的手使勁搖,嘴裏還說著“歡迎局長到我縣檢查指導”之類的話。而局長站在一旁倒像個小幹事或司機:“你說當時局長有多尷尬!”趙勤奮這樣對許小嬌說。

“那也不能怪徐有福啊!人家徐有福又沒有說我是局長,只怪那個縣長有眼不識——局長。”許小嬌為徐有福叫屈。

“怎不怪徐有福?第一,徐有福應比局長晚下一會兒車,待局長與縣長搖完手再下去;第二,即使同時下車,他也應將局長的茶杯端在手中,外套搭在胳膊上,迅速退到後面去。他縣長再有眼無珠,也不會越過前邊幾個人跑到後邊與徐有福搖手吧?而徐有福當時一下去,便泥塑木雕般地站在車前不動了,目光還像領袖一般向遠方眺望,縣長於是搶過來和他握手,你說不怪他怪誰?”

“徐有福是死相一點。”許小嬌說。

“死相也沒關係,如果他長得像我這樣尖嘴猴腮,縣長也不會錯誤地判斷他為局長。偏偏他長得紅光滿面,高大威猛——古書里怎麼形容這類相貌堂堂的男人來着?”趙勤奮眨巴着一雙狡黠的小眼睛詢問許小嬌。

許小嬌沉吟了一下說:“面如銀盆,目如朗星。”

“對,就是這兩句話!他的臉盤長得真是像銀盆——這有點太高抬他了吧?什麼銀盆!他的臉盤簡直像你、不,像我老婆的屁股蛋子一樣。”

當時辦公室只有許小嬌和趙勤奮,趙勤奮這話說得太露骨,許小嬌不高興了,說:“不跟你說了,我看你應和副科長換一下名字,副科長叫趙勤奮,你叫劉芒——果!趙勤奮你說你像不像個劉芒——流氓!”

“怪了!被漂亮女人罵了心裏也怪舒坦的。”趙勤奮自嘲地說著,在自己辦公桌前坐下來,不再敢招惹許小嬌,有點落寞地翻看一張本省的日報。

總之無論是因錯將“我跟”說成“我和”,還是因身材高大,從那以後再沒有領導帶徐有福下鄉。

徐有福不買手機的再一個原因是家裏經濟太困難。徐有福的妻子在市“藝研所”——藝術研究所工作。藝研所最有錢的是幾個畫家和書法家,賣字賣畫收入頗豐。本市流傳過這樣一個故事,常委剛當市長那一年,市政府一個局的局長調到縣裏任縣委書記去了。這個局是一個十分搶手的局,多少雙眼睛盯着這個局長位子。該局當時排在最前邊的一個副局長十分着急。副局長伺候了這位獨斷專行的局長八年,現在抗戰打贏了,蔣委員長卻從峨眉山上跑下來摘桃子了!副局長怎能不着急不氣惱?想想這八年是怎麼過來的:好事和榮譽全是局長的,壞事、受委屈的事和困難全由副局長給頂着。有一次市長在大會上點名批評該局。因為該局一次將五個工人身份的人以幹部身份調進了局裏,暫時“以工代干”,伺機準備轉為幹部。雖然從理論上講,工人是“主人”,幹部是“僕人”,可現在要將一個“主人”調進黨政機關變為“僕人”,你根本想不來要費多大的勁兒!市人事局分管“轉干”工作的那個科室,科長的權力比別的局局長的權力都大。至於市人事局總是將手抄在背後的那位局長,見了人老是往天上看,即使見了市政府的其他同僚,一般也不會正眼瞧你。

局長將五個工人調進局裏這件事,副局長並不知情。當時會場那麼多人的目光刷一下向局長和副局長射過來,局長卻將雙手抱在胸前“我自巋然不動”,只是扭頭淡淡地看了副局長一眼。這一眼就看得副局長坐不住了,當即彈起來在眾目睽睽之下向市長作了深刻檢查,說這件事與局長無干,全是他背着局長“弄下的”——彷彿他是背着自己的妻子養了一個小妾一般——此刻他已深刻地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願意接受組織的任何處分,絕不會有一點怨言。而且他為自己的行為影響了局長和局裏的聲譽表示歉意,他一定記取這件事的教訓,在今後的工作中“嚴格要求自己”,以不辜負局長和組織多年來的培養云云。

那天晚上回到家裏,副局長都不知道自己這番話當時是怎麼脫口而出的。他和局長簡直像演電影一樣,局長是張藝謀或者陳凱歌,他則是鞏俐或者陳紅。局長使一個眼色,他就得衝上去表演一番,而且演得必須“像真的一樣”。鞏俐演《秋菊打官司》時,為了演得“像真的一樣”,據說吃了許多苦,遭了許多罪。而劉曉慶和陳沖當年演《小花》時,其中的哪一個為了“找到哥哥”往山上爬時,手和膝蓋都磨破了!問題是這些演員因為表演到位,一夜之間名噪全國,而副局長雖然表演得也到位,可這個局長位子仍然岌岌可危。就好比電影《英雄兒女》裏的王成,副局長一個人在山頭上打退了多少次美國鬼子的猖狂進攻,可到最後戰役總結時,首長卻要將大紅花掛到另一個根本沒有參戰的人胸前,你說這讓人有多委屈?八年來副局長為局長擋了多少事,局長屙下的屎,得由副局長去打掃乾淨。那次調五個工人的事,相當於一個女人領着一個孩子哭哭啼啼來到會場,本來是局長的私生子,副局長卻得勇敢地去認領,自告奮勇去給這個莫名其妙的孩子當爸爸,這種事情帶來的恥辱感局外人怎麼能體會到!

當時的傳言對副局長十分不利,就是說他很有可能當不上局長,八年的努力將成泡影。副局長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他想給市長去送錢,可據說市長從不收錢。後來一個知情者向他透露,市長喜歡字畫;市長屬牛,生日是九月九日;那年又正好是牛年。知情者向他透露這些珍貴的信息時“惜語如金”,只說了這樣三句話,再未多吐一個字。好在副局長是領悟能力很強的那種人,當天晚上他就帶着兩條軟中華香煙和兩瓶茅台酒找到了徐有福家中。副局長與徐有福同年由學校畢業分配到市政府機關工作,那時他們都沒結婚,倆人有一個共同的愛好,一有時間便去打幾盤乒乓球,有一段時間過從甚密,後來漸漸疏遠了。那天晚上副局長突然登門,他向徐有福開門見山說明來意:他想讓徐有福的妻子帶他去市藝研所認識一下那位以畫牛而聞名全省的畫家。

後來的事情就簡單了。副局長以八萬元的價格向畫家“訂做”了一幅畫,創意是這樣的:九頭雄壯的牛像徐悲鴻畫的奔馬一樣在畫面上“奮蹄”,其中一頭牛最大,奔騰得也最有氣勢與力度,給人一種凌空而起即將穿雲破霧的感覺。當時副局長給畫家講述自己的創意時,還和畫家開玩笑,他說:“當然你不能將牛畫的像飛機一樣在空中穿雲破霧,一旦發生空難怎麼辦?那不兩萬斤大米就全完了!我的意思是,你得將這個‘領頭牛’畫的既有凌空騰飛之感,又得讓它的兩條後腿牢牢地根植在堅實的大地上!”

畫家當時不停地沖副局長點頭。自從這位屬牛的市長當市長后,他的“牛畫”一下賣得火爆起來,可一幅畫賣八萬元的高價,還是第一次。他當時畫的售價是,畫一頭牛帶兩隻小牛,賣二百元;畫兩頭牛帶四隻小牛,賣五百元。他一天至少可以畫兩至三幅。可現在九頭牛賣到八萬元,連畫家自己都被嚇出了一身冷汗,對副局長的話當然言聽計從,滿足他提出的各種要求。

九頭牛呈奔騰之勢,意味着有九牛二虎之力。副局長的創意並沒到此止步。他要求畫家在九頭“實牛”之外,再畫九頭“虛牛”,即九頭大小不一的“實牛”以九頭若隱若現的“虛牛”為背景。這意味着九頭牛若奔出畫面之外,後面又會有九頭牛前仆後繼跟上來。畫外之意是:有多少頭牛奔出畫面之外,就會有多少頭牛補上來。就像當年韓戰中美國鬼子向我陣地衝鋒一樣,每次有九個美國鬼子編隊衝上來,被打死後又會有九個編隊衝上來。

副局長將這幅原本價值一千元左右的“牛畫”,以八萬元的價格買下后,在這年的九月九日這天送到了市長家中。兩個月之後,他便打退了所有撲上來的美國鬼子,擔任了這個局的局長。

所以市藝研所的畫家都很富裕,這位“牛畫”則為富中之首,他是本市文藝界第一個買私人小汽車的。而最窮的則是幾個作家和徐有福妻子這樣的普通職員。作家寫的書都是自費出版,印幾千冊,很難賣出去。一作家一次去賣書時,被一姓王的房地產老闆奚落一番,回到所里便憤而將章太炎當年給一王姓暴發戶手書的一聯寫成條幅掛在室中:“一二三四五六七,孝悌忠信禮義廉。”然後將徐有福妻子和所里其他幾個出納會計保管收發之類的女性職員召到房中,給她們講述這幅字的含義。作家對幾個婆娘說,我準備將這幅字送給王某某(指那位王姓房地產大款),你們能看出這幅字的含義不?看不出來吧?當年那位王姓暴發戶向章太炎求字,章太炎向來鄙夷這類暴發戶,信筆寫了這幅字。暴發戶將字懸於高堂,洋洋自得地逢人便講:“國學大師為我題字。”後來有一人看出其中含義,對這位暴發戶說,字倒寫得好,只是語含傷人之意:上聯忘八,下聯無恥,意即“王八、無恥”。王姓暴發戶當時臉都氣歪了。作家如此發泄了一通,仍不解氣,又對徐有福妻子和其他幾個婆娘說,像這種不學無術的暴發戶,現在在咱們紫雪市也一抓一大把,咱們紫雪市的房地產老闆哪一個小學畢了業?不過有這麼一堆暴發戶追捧,咱所里寫字的畫畫的日子倒好過了,只是苦了咱這些寫書的——現在誰還看書?有了幾個錢,都去看女人去了——把女人身上的每一個“部件”都看遍了。現在這些大款,恨不得都變作《西遊記》裏的凈壇使者呢!——一個個化作鯰魚在女妖們的大腿間鑽來鑽去——現在的女人們為了吸引大款們的目光,也差不多成“妖”了——一個個把自己打扮得妖里妖氣。古語說,慢藏誨盜,冶容誨淫。這話的意思是說,自己保管財物不慎,無異於教導人來偷竊;女子打扮得過分妖冶,無異於引誘人來調戲自己。現在這些房地產老闆、大款、暴發戶,不過是“盜”而已——國家的財物保管不慎,被他們偷走了。而女人們又變作了“妖”,千方百計去糾纏勾引這些只曉得“一二三四五六七”的大款。所以這年頭第一是賣字賣畫容易,因為買字買畫的基本都是暴發戶包工頭,他們一般都是小學三年級以下文化程度,哪能鑒賞了字畫?只要裝裱得華貴一些,就肯掏錢——就像女人只要有點姿色,再打扮得入時一點,(骨子裏)妖冶一點,品位一點,情調一點,浪漫一點,冬天穿裙子(因為辦公室有空調),夏天穿長褲(因為辦公室有冷氣),口語裏再能夾帶幾句時尚的英文單詞,什麼IT、IQ、EQ、OA之類,只要扮作這樣一副新新女白領模樣,就會有大款將她們包養起來一樣。女人將自己包裝起來送給了大款,包工頭買下字畫送給了當官的。當官的也沒幾個懂字畫的,只懂得附庸風雅——將這些毫無價值的字畫掛上家中的客廳。當官的房子一般都很大,再大的字畫掛上去也顯不出有多大。

第二是賣“那個”容易。只要年輕一點,光鮮一點,就有人買。作家當時受刺激后喝了點酒,特別憤世嫉俗,在徐有福妻子與所里其他幾個女職員面前信口開河。現在只有兩樣東西難賣:我寫的書和你們這些老娘兒們的“那個”!當時所里幾個女人站在作家面前,作家竟以手將大家大幅度指了一圈后這樣說。

徐有福妻子本想給作家發作:這太傷人自尊了!但作家平時口無遮攔慣了,啥話也能從嘴裏打發出來,況且當時喝了酒,如果和他理論,說不准他會說出更難聽的話來。

徐有福妻子回家后卻咽不下這口氣,找茬和徐有福大吵了一架。開首一句竟是:“徐有福,你真是個一二三四五六七!”——作家那一番話,徐有福妻子只記住了這一句。妻子極其突兀地氣呼呼來這麼一句,徐有福莫名其妙。妻子也覺得以這種方式尋釁非她的長項,急忙轉換為平日使用熟練的語言風格。她氣憤地對徐有福說:“徐有福你說你是不是個窩囊廢!連個錢也掙不回來。人家連婊子也養得起,有的人一人養幾個甚至多個婊子,你卻連老婆孩子也養不起。我一天到晚給你做飯洗衣,你給我什麼了?你襠里是有一個像棒槌一樣的大傢伙,可那東西又不能吃!並且老娘也不能一天到晚只和你睡覺。毛主席說啦,優點是優點,缺點是缺點;長處是長處,短處是短處。你雖有這個長處和優點,可你的短處和缺點也太多了!烏雲遮不住太陽的光輝,有這麼點長處莫非就能遮住你的短處啦!徐有福你說你最大的短處是什麼?就是沒本事,太窩囊,掙不回錢來!讓老娘在外面受別人的氣!”

徐有福妻子氣頭上口不擇言,連只屬於他們夫妻的私隱和宮闈之事也抖露出來了。就這仍然不依不饒,繼續聲討徐有福,說:“你那東西又不是黃金做的,若是黃金做的,我哪怕守活寡,也願把那東西割下來賣了買房子!徐有福我告訴你,要想讓我以後像聽毛主席的話那樣聽你的話,像跟共產黨走那樣死心塌地跟着你走,像丫環那樣給你做飯帶孩子,第一你得給我們娘倆買一套大房子,不再住這十幾平米的雞窩;第二你得存二十萬元錢進銀行,將來供咱兒子大學畢業后出國讀書;第三你得每月給我兩千元,讓我去做美容。這幾條徐有福你哪一條能做得到?我跟着你受苦,讓兒子也跟着你受苦!我看你不要叫徐有福了,乾脆改個名字叫徐受苦吧!當初嫁給你,一是看你叫了這樣一個名字,覺得也許跟你真能享幾天福;二是看你長得還高大順眼,覺得你也許真是個有福的貨。可跟你十幾年了,連個享福的邊邊也看不到,卻讓我們娘倆受了十幾年苦!徐受苦徐受苦,老娘跟你受苦怪老娘眼瞎,可咱寶寶也應該跟你這個鬼受苦嗎?寶寶今年十二歲了,你若讓寶寶將來也掙個受苦的命,我一刀殺了你然後一頭撞死!”

老婆那天一頓毫無來由的瘋狂發作,驚得徐有福目瞪口呆。家裏經濟如此捉襟見肘,哪裏敢有買手機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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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關紅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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