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五
徐有福下決心買手機,也像那些當官的和老闆一樣,扣在耳朵上邊走邊和人講話,是因為這樣兩件事。
許小嬌生了一個兒子,休完產假后請大家吃飯。許小嬌請客的飯店是本市最豪華的一家飯店,裝修得富麗堂皇。大堂經理是一個長相十分可人的少婦,有那麼幾分“妖嬈”勁兒。這位少婦總是甜蜜地沖所有的客人微笑着。大堂經理向你笑過來時,你會覺得十分舒服,有那種春風拂面的感覺。
趙勤奮一次在飯桌上與劉芒果、徐有福議論時,徐有福才知這位大堂經理還有兩個別的美艷少婦不具有的特點。趙勤奮說,大堂經理一是腳小——徐有福你別吃驚——我可沒有脫下她的鞋用尺子量她的腳,掃一眼就清楚了——所謂一目了然!女人的腳有時比臉還重要。賈平凹的小說里寫到美人,無一例外都有一雙小腳,無論是《廢都》裏的唐宛兒,還是《高老莊》裏的西夏,一不小心就跌倒了——腳太小嘛!古往今來的作家寫美女,有哪一個美女長一雙大腳——像《艷陽天》裏那個“大腳焦二菊”?腳小還不能患有平足症——即足底完全着地。賈平凹的小說里一寫到美女的腳,肯定會提到腳跗和足弓。腳跗要高,足弓要富有彈性。徐有福你注意到沒有,電視裏跳那種體育舞蹈或者交誼舞比賽中跳那種快步舞,有時那些美女會站在男舞伴懷中像個小皮球一樣一蹦一蹦往起彈——這些美女的足弓彈性都特別好——就像小汽車新換了減震器——減震器里的彈簧特別有張力——人的足弓就是支持體重的“彈簧”呢!那些老年人走路為啥挪不動腳?“彈簧”壓的沒有一點彈性了!喬丹為啥能飛起來?腳底的“彈簧”好,爆發力強,刷,就像孫悟空那樣躥半空裏去了!大堂經理的腳小,腳跗高,足弓彈性好,所以她走路就跟別人不一樣——裊裊婷婷、嬌嬌滴滴的,彷彿一不小心就跌你懷中來了,惹人愛憐。徐有福你沒有看出大堂經理腳小,怪你眼拙,不過倒也情有可原——大堂經理你見得少——看那張俏臉還看不過來呢,哪顧得看腳!但你總不至於看不出許小嬌腳小、足弓彈性好吧?她可是常在你眼皮底下晃呢!徐有福你若這麼多年連許小嬌的腳都沒注意一下,連她走路娉娉婷婷的姿勢也沒在意一下,那就不能單單批評你眼拙,我要生氣地罵你眼瞎了!徐有福莫非你真要氣死我不成?我可真有點恨死你了!問題是恨死你又能怎麼樣?你就是一塊生鐵,我趙勤奮也不是一座熔爐啊!怎能把你煉成好鋼?
徐有福你說過去的女人為啥纏足?就是為了將腳纏小,將足弓纏得彎曲度更小。這麼說吧,不纏足的女人其足弓若是弧形平緩的趙州橋,纏過足的女人其足弓的弧形就是咱們紫雪農村老百姓箍得那種窯洞——高度至少是寬度的兩倍或兩倍以上!或者就像兩片暖氣片——徐有福你說若女人將腳纏成暖氣片那樣的弧度,彈性能不好?為何過去農村那些纏足老太太跳腳罵人時能“一跳三尺高”,就得益於這雙足弓彎曲度像弓着的暖氣片一樣的小腳——若讓這樣的老太太去跳那種快步舞,恐怕一不小心就蹦到男舞伴肩膀上去了!
趙勤奮這樣信口雌黃的時候,徐有福始終沒吭聲,直到最後才嘀咕着反駁了一句,照你這麼說,現在的女人也應該纏腳?纏足莫非也能成為時尚?趙勤奮道,這可不好說!說不準過幾年纏足真會成為女性新的時尚呢!時尚總是周而復始輪迴着呢!你瞧現在的女人們,植髮、紋眉、隆鼻、裂舌、漂唇、拉皮、豐胸、提臀,割雙眼皮,在腰、臀、腿上抽脂肪——從頭動刀子動到腳了,就差纏足了——說不準哪一天真有女人纏足也未可知!
趙勤奮說著來了興緻,又借題發揮道,纏足算什麼?對渴求美的女性來講,纏足的這點疼痛真不算什麼!徐有福你知道手術增高不?那才叫恐怖呢!我在電視上看到,一女孩為變成一個美人兒,竟做了十九次手術,最恐怖的是折骨增高——為增高八公分,變成像許小嬌這樣身材高挑的美人兒,僅大腿就折為三截——毛主席寫的那首詞怎麼說——把汝裁為三截,一截遺歐,一截贈美,一截還東國——外邊再用鋼板固定——徐有福你說好端端的腿骨像一根樹枝一樣,被折為一截一截,若你將這種傷筋動骨生拉硬扯“拉長”的美人兒抱在懷裏,你作何感想?你敢和她做愛不?萬一正做愛間,她在高潮到來時扭臀蹬腿的——嘎巴一聲,接好的骨頭重新斷開怎麼辦?那她的腿不就成說快板書的兩片竹板兒了——萬一人家提起褲子就告你個“人身傷害罪”你冤不冤?
趙勤奮胡扯了這半天,才說到了大堂經理的第二個特點。他說,大堂經理在大堂里走來走去時,大腿以下部位,包括整個小腿攏得很緊,走的步子差不多像模特兒的“一”字步。這說明該少婦有一條修長端直的腿,且沒有生過小孩。“可你發現沒有?”趙勤奮向徐有福低聲說,大堂經理的“那兒”,即大腿根部卻向外敞開着。趙勤奮想了一下又說:“徐有福你記不記得上中學時,總來咱學校掏大糞的那個郊區農民?”趙勤奮上中學時比徐有福低一級,倆人算是同學。那個農民手裏總拿着一個茅勺,勺桿特別長且端直,但頂部的那個“勺”卻向外敞開。
趙勤奮這樣說著,曖昧地笑起來。一會兒他又瞟了一眼正在低頭點菜的許小嬌,向趙勤奮耳語:“不像咱們小嬌,腿也端直,也修長也性感,但‘那兒’卻向里扣着,像用一隻手捂着一樣,捂得緊緊的,又像一隻手機扣在耳朵上。”
按趙勤奮的描述,許小嬌走路的姿勢比大堂經理更有特點,更性感撩人。走路時兩個膝蓋之間輕微地摩擦着,兩條腿像一雙併攏的筷子一般夾得緊繃得直,顯得人的身材挺拔而有精神。加之“上面”又扣得緊,不像大堂經理下面攏得緊“上面”卻顯得松垮,彷彿那兒有土匪出入過或者被山洪沖刷過似的。趙勤奮說,兩條腿尤其是大腿扣得緊與扣得不緊是大不一樣的。扣得緊挺激發人聯想的。像許小嬌這樣,彷彿大腿之間用膠粘住了似的,走路時顯得那麼“費勁”。趙勤奮認為,許小嬌一走路,全世界的男人都會受刺激的。全世界男人其中包括兩個男人:即美國總統和聯合國秘書長。還包括另外兩個男人:即趙勤奮和徐有福。
許小嬌好像聽趙勤奮向徐有福嘀咕時提到了自己的名字,抬頭問:“你們說我什麼壞話?”“沒有沒有!”趙勤奮使勁搖頭,道:“我們哪敢說你,我們在說大堂經理!”“大堂經理怎麼了?”許小嬌一邊翻着菜譜,一邊頭也不抬地問。趙勤奮答:“我們說大堂經理美麗又大方,小嬌溫柔又可愛。”“這不是說我了?”“沒有沒有,我們是不會在背後隨便議論領導的。”“我又不是領導。”“誰說你不是領導?喬劉二科長只領導我這具肉體,你小嬌卻永遠領導我的精神!包括徐有福,徐有福的內心世界也永遠歸你領導。”趙勤奮又以手指徐有福。
那天徐有福從大家的議論里獲知,大堂經理與市裡很多頭面人物關係非同一般。市裏的很多大老闆喜歡在這裏吃飯。趙勤奮對徐有福說:“你知道她的月薪是多少?說出來嚇你一跳。”趙勤奮向徐有福乍出一個手掌。
“五百?”徐有福傻乎乎地說:“也不多嘛!”
“十倍,五千!”趙勤奮說著在徐有福後腦勺上拍了一下:“傻到家了!”
徐有福一聽這數字,真是被嚇了一跳。
大堂經理的月薪原是兩千元。另一家剛開張的酒樓以三千元月薪將她挖走。大堂經理一走,這個飯店生意馬上減了一半。老闆一咬牙,又以五千元的高薪將她重新聘回來,這個飯店的生意一下又興隆起來。彷彿大堂經理是量血壓時往胳膊上纏的那塊布,兩家飯店都想量血壓,都爭着將她往胳膊上纏,結果緊繃繃地將她纏上去,飯店的生意就像血壓計的水銀柱一樣,刷就躥上去了。
這就叫發揮資源優勢。無論是一個市一個縣還是一個人,都應該發揮自己的資源優勢。劉芒果此時插話說:“咱們紫雪市,十年前財政收入只有一個億,十年後的現在是多少?三十個億!增長速度這麼快,為什麼?就是因為十年來發現了一些資源,咱們市的歷任書記、市長抓住了這個優勢,才實現了咱們市的強市之夢!這是針對一個市而言。就一個縣來講,道理也一樣。某某縣是過去紫雪市最窮的縣,現在一躍成為最富的縣,就是因為這個縣是資源富集區,縣領導抓住並且發揮了資源優勢。這是針對一個縣而言。再說到人,大堂經理就是最有說服力的例證。一個初中畢業的農村女孩子,月收入差不多是咱五個人的總和,為什麼?漂亮?農村的漂亮女孩多啦,為什麼都沒有成為月薪五千元的大堂經理?這裏就有個發揮資源優勢的問題。漂亮固然是一種資源,但有的人發揮到了極致,有的人卻白白浪費了。就像在某某縣打一口油井,若打出原油賣給煉油廠,就能變為大把的鈔票;若打出原油倒進河谷里,不僅不能變為錢,還要被罰款,因為污染了環境。”
劉芒果這一番宏論,到底站得比較高,論理層次明顯高於趙勤奮。徐有福不禁嘆服:一個市、一個縣、一個人,劉科長信手舉幾個例子,就把問題講得這麼透徹,引人思考。徐有福就絕無可能將一個市、一個縣和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子聯繫起來。
“我看小嬌的資源就有點浪費。小嬌若是大堂經理,保准比她幹得更出色!小嬌姿色不比她差,又是大學本科畢業,走路時雙腿並得攏且優美端直。如果將‘上面’像茶杯蓋一樣揭開,”劉芒果每次吃飯都自帶茶杯,趙勤奮說到此處順勢將劉芒果的茶杯蓋揭起放到桌上,接著說:“或者像衣服領一樣翻出來,”趙勤奮又指了指許小嬌的衣領。許小嬌穿衣服,喜歡將一個粉紅色的襯衣領翻到外邊來,顯出一種秀氣和獨特。此時趙勤奮說出最後一句:“那小嬌的月薪最低是八千元!”
趙勤奮這番話說得比較露,但因他前邊評價大堂經理“那兒”向外敞開是對徐有福耳語,別人沒聽清,因此他這番話就顯得沒頭沒腦。加之許小嬌正在專註地點菜,沒聽懂他的話。桌上的其他人也沒有聽懂。只有劉芒果好像聽懂了,望了許小嬌一眼,撲哧一下將一口剛喝進嘴的茶水噴到了地下,俯着頭笑得肩都打顫,並且因茶水嗆了肺劇烈地咳嗽起來。
許小嬌見劉芒果笑成這個樣子,抬頭白了趙勤奮一眼說:“你又胡說什麼?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停了一下又說:“我若掙八千元,先拿出一千元買膠帶封住你的嘴!”
趙勤奮見他的話引起了許小嬌的注意,連忙殷勤地辯白:“小嬌,我心可鑒!你在任何時候都應該堅信一點:趙勤奮永遠是你的忠實追隨者和捍衛者!趙勤奮捍衛你會像當年我珍寶島的勇士捍衛國土尊嚴一樣,拋頭顱、灑熱血在所不惜。在趙勤奮心目中,許小嬌永遠是一個完美無缺的女子!像天上的星星一樣閃爍在認識她的每一個人的心間。大堂經理算什麼?與小嬌相比,簡直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大隱隱於市,許小嬌就是美女中的‘大隱’!”
“趙勤奮,你應該改個名字,叫趙貧嘴!”許小嬌想了一下,又說:“或者乾脆叫趙魯侯!這個名字好,含義比趙貧嘴深。對,就叫趙魯侯!趙魯侯趙魯侯!”許小嬌沖趙勤奮喊。
“趙魯侯什麼意思?”徐有福傻乎乎地問。
“讓趙勤奮回家查詞典去——魯侯養鳥!”
魯侯養鳥是什麼意思?徐有福不懂,大家也不懂。大家說笑間,徐有福出去小便。天哪!洗手間比自己家裏要乾淨得多。小便畢,徐有福找不到自己的包間了。包間的門楣上寫着“湯姆”、“安娜”、“貝多芬”、“瑪麗亞”、“碧咸”等一些外國人的名字。徐有福暈頭暈腦推開一個包間的門,裏邊只有倆人:一男一女,湯姆正在向安娜示愛,兩個人的手剛捏到一起,突然被冒冒失失闖進來的徐有福嚇了一跳,手像觸電一樣鬆開。徐有福趕忙掩上門出來。
在飯店走廊竄來竄去的徐有福,此時像市政府辦公大樓電梯裏碰到的那個老頭和老太太。徐有福所在的局在九樓。一次他到三樓的另一個部門辦點事。辦完事準備上九樓時,見一個老頭正在大開着但空無一人的電梯前徘徊。徐有福剛進去,老頭跟着一步跨進電梯,驚恐地縮在中間望徐有福。聽說徐有福是到九樓,老頭才鬆了口氣,原來他也是到九樓。半小時后,徐有福從辦公室出來,又要到三樓去,見那老頭弓着腰又在電梯外面徘徊。電梯門開着,同樣空無一人。徐有福剛進去,老頭又一步跨進電梯。進電梯后老頭告訴徐有福,他要找的人不在。徐有福奇怪地問:“那你為啥不坐電梯下去?”老頭羞澀地說:“我不敢坐,在等你出來。”
還有一次,徐有福也是從三樓到九樓。一個胖胖的老太太跟着他進了電梯。電梯裏只有徐有福和老太太倆人。徐有福見老太太驚恐地望着樓層顯示屏,知道又碰上一個不會乘電梯的人。他和顏悅色地問老太太到幾樓,老太太畏縮着說到十二樓。徐有福按畢“9”后又按了“12”。電梯上升時,老太太緊張地問徐有福到幾樓,聽說他到九樓便呈惶恐之色。到九樓時徐有福對老太太說,下次門自動打開再出去。可老太太卻跟在徐有福身後一步跨出了電梯。她有點赧然地對徐有福說:“我一個人不敢呆在裏邊。”
沒想到今天的徐有福成了電梯裏的老頭老太太。正當徐有福左瞧右看不知該進哪一間時,大堂經理笑微微地擺着手走過來了。聽說他是找許小嬌訂的包間后,大堂經理像馬路邊和藹的警察叔叔給迷路的小學生指路一樣,帶着他拐了三個彎,來到一個叫“拿破崙”的包間門外。大堂經理側身優雅地指了指“拿破崙”,沖徐有福嫣然一笑,便又擺着手離去了。大堂經理走出徐有福的視野時,臀部扭動的幅度既不誇張也不畏縮,像音符在琴弦上跳動,顯出一副很有“文化”的樣子,讓徐有福這樣的“木頭人”都感覺到了一種韻律和美感。徐有福還下意識地瞅了瞅大堂經理的腳後跟,也沒覺出她的腳與別人的有什麼兩樣。心想,趙勤奮這傢伙可真是一個胡謅瞎說的主兒!
徐有福推開“拿破崙”的門,果然就看見了許小嬌、喬正年、劉芒果和趙勤奮。徐有福此時竟有點激動,像一個與組織失去聯繫的地下工作者,終於找到了組織派來的聯絡員一樣。徐有福坐下后才發現局長也來了,局長當時正將手機扣在耳上接電話。徐有福忙捕捉局長的目光,欠身謙卑地向局長笑了笑。坐在許小嬌身邊的局長沖他淡淡地頷頷首,將手機換在另一隻手上,繼續扣在耳上講話。
那天不知怎麼回事,幾個人的手機響做一團。有點像戰爭年代被我軍圍困的敵軍司令部:發報機、電話機響成一堆。局長正講話間,許小嬌又開講了。喬正年也不甘寂寞,包括劉芒果與趙勤奮也猛湊熱鬧。有時候是兩部手機同時在講話,最多時五部手機都在講話。
局長乾脆站起身來到掛衣服的牆角,一手捂着一隻耳朵一邊大聲說話。局長的耳朵雖然不像劉備那樣“兩耳垂肩”,“目能自顧其耳”,但比別人的還是要大一些,笨拙一些。如果說,大堂經理臀部扭動時扭出了一種“文化”,那麼,局長這兩扇像豬八戒的耳朵一般蠢笨的招風耳卻充分表明他沒有多少“文化”,至少說明局長和劉備一樣,“不甚好讀書”。局長在牆角打電話的時候,許小嬌也將手機掛在端麗玲瓏的耳上,站在窗前輕聲細語地說著話兒,並不時吃吃笑着,笑聲里都顯出一種嫵媚,所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與局長相映成趣,就像奔騰的大河旁邊流淌着一條清澈的小溪。而喬正年則像一個戴罪之人一般將腦袋紮下去低着頭小聲說,一邊說一邊用眼角的餘光瞥着局長。劉芒果則背靠在門邊以手扶着門框講着話,一邊講話一邊還騰出手來,不時敲敲門楣上寫着“拿破崙”仨字的小銅牌,像一個淘氣的孩子在彈拿破崙的腦門。趙勤奮則蹲在地下,一手搖着椅子沖手機里哇哇亂叫,就像電影《南征北戰》裏那個呼救的敵軍報務員。
局長終於講完話坐回來,其他人也都啪啪收了手機翻蓋坐回來。徐有福正在發愣,一顆黑乎乎的腦袋從地下“忽兒”一下冒起來,就像一顆大茄子被人托起。定睛一看,原來是坐在身邊的趙勤奮,那顆毛茸茸的腦袋將正在愣神的徐有福嚇了一跳。
幾個人分頭打手機時,有點像世紀末一窩餓狼在爭食一隻羊。局長在角落裏拚命撕扯着羊大腿;許小嬌在窗邊優閑地啃着一隻羊蹄;喬正年惡狠狠地對付着一顆羊頭;劉芒果一下一下咬着羊脖子;趙勤奮則在一口一口吞噬着一堆羊內臟;只有徐有福,嘴邊連一根羊毛也沒有。
徐有福心裏有點不是滋味,或者說有點難受。哪裏有羊毛?這些人早將羊毛、羊絨做成羊毛衫和羊絨衫穿在了身上,只給自己留下一堆羊糞。一次,趙勤奮揶揄徐有福,說徐有福沒有見過羊絨衫,跑到羊圈去想偷兩件,出來后掃興地對別人說,我都摸到扣子了,就是脫不下來。
正像沒有使用過手機一樣,徐有福真還沒有穿過羊絨衫,一件羊絨衫六七百元錢呢!徐有福的眼睛有點發熱。他身上惟一的一件奢侈之物,是腰間掛着的那個模樣笨拙的傳呼機。這個傳呼機是幾年前單位發的,有一包香煙那麼大。現在連小姐都不掛這種傳呼機了,徐有福卻還無奈地掛在腰間。
此時偏偏這個傳呼機像鳥兒一樣叫起來。徐有福有點羞愧地將傳呼機拔出來看了看,是家裏電話。對徐有福來講,家裏的電話與領導的電話是一個規格,不敢有絲毫怠慢。他想出去到吧枱回電話,又怕找不到包間遭人恥笑。正當他焦急時,善解人意的許小嬌已將她的手機遞過來,說:“用我的手機回電話吧!”許小嬌這樣說時,眼光里閃過一絲憐惜,一絲憐惜後面透出一絲絲情意。女人總是同情那些生活中的弱者,所以國外慈善機構的領導人一般都是女性。
徐有福猶豫了一下,接過了許小嬌的手機。他的手無意中觸碰到了許小嬌的手指。許小嬌的手指透出一絲絲涼意,就像夏天口渴時,塞進嘴裏一個冰棍兒,有一種舒服和奇妙的感覺。
如果當時許小嬌望着徐有福的眼神是憐憫,他便不會用許小嬌的手機回電話。可這小婦人望着他的眼神是憐惜。徐有福再笨,也知道憐惜和憐憫是不一樣的。憐惜不傷自尊,反讓人覺得有種親近和親昵的感覺。
這小婦人真是很討人喜歡,從不傷害男人,尤其是比較卑微的男人。這小婦人其實很有錢,每次請客一花就是一兩千元。小婦人有錢但不張揚,不像大堂經理,人人知道她月薪五千元,連街上的小痞子都知道。一次倆小痞子打賭,一個對另一個說:“大堂經理晚上下班后,你敢將她攔住強姦嗎?你敢嗎?你敢我給你一百元!”另一個回答:“我不敢,你敢強姦她我給你一千元——給一萬元你也不敢動她一指頭!公安局長嘣一槍便將你的小腦袋崩不見了——除非你長兩個腦袋!”
徐有福將許小嬌小巧的手機捏在手中,卻不會用。他臉有點發燒,像彈鋼琴那樣嘣嘣嘣胡亂按了幾下,便扣在耳邊喂了一聲。這就好比將一部固定電話的電線剪斷,卻拿起話筒講話一般,電話當然是打不出去的。徐有福將手機拿下來,有點發窘地自言自語道:“怎麼斷線了?”
此時他的腦門已浸出細細一層汗。許小嬌忙探身將手機拿過去說:“我的手機和你們的不一樣,比較複雜。”她一邊為徐有福不會打手機開脫,一邊又憐惜地閃徐有福一眼問他說:“你家電話是多少?”徐有福說了一個號碼,許小嬌熟練地將電話撥出去。徐有福又嚇了一跳,因為妻子是不允許他與別的女性有接觸的。徐有福妻子十分主觀地認為,除她自己之外,全世界所有的女人都是像李師師陳圓圓蘇小小那樣的狐狸精,是狐狸精就要勾引人。而全世界的男人又沒有一個好東西。所以這樣的女人與這樣的男人往往會一拍即合,一觸即發,可怕得很!
徐有福妻子常常毫無來由地“考驗”徐有福。有一次徐有福到縣裏下鄉,妻子竟在徐有福行前的頭一天晚上悄悄將他的一隻鞋墊後跟剪去了一截。下鄉的幾天裏,徐有福老感到一隻腳的腳後跟硌得慌,後來走路都有點一瘸一拐。晚上將鞋墊取出來尋找原因,才發現一隻鞋墊比另一隻短一截。下鄉完畢拖着一隻隱隱作痛的腳回到家裏,問妻子為啥要剪掉一截鞋墊,妻子竟若無其事地說,這樣你就會時時想起我,再不敢想別的女人了。妻子說著瞅瞅徐有福的襠部又道,(你每次出門前)我總不能將你那個東西卸下來吧——那個東西又不是機器的一個零件!妻子這樣說著,自己也覺得有點兒好笑,哧哧笑了一會兒又說,那東西若真能卸下來,那才叫人放心呢!男人出門前像到銀行存錢那樣,都將那惹禍的東西卸下來,交由老婆保管——相當於身上只帶一個存摺,不帶現金——那樣天下要少出多少男盜女娼的事兒呢!
這就是徐有福的妻子,其思維很有點“憤青”和“另類”的味道。她那天給徐有福講出這一番道理時,最後的結論竟是寄希望於中國的科學事業早日發達,研究出完全和人類沒有什麼差別的機械人,包括生殖繁衍、傳宗接代的任務也由機械人去完成——因為機械人的“那東西”可以卸下來。
所以徐有福見許小嬌撥自己家裏電話,兀自吃了一驚。萬一許小嬌接通徐有福家裏電話,再喂一聲就壞事了,妻子回去肯定跟他沒完。“跟哪個小婊子到哪兒睡覺去了?”妻子肯定會這樣不依不饒地拷問他。許小嬌吹氣如蘭,可徐有福妻子卻會認為許小嬌口裏噴出的是那種妖精口裏噴出的毒汁,噴在哪個男人身上,哪個男人的魂兒就跟許小嬌走了,只給徐有福妻子留下一具僵硬的軀殼。
口吐如蘭氣息的許小嬌,任何時候都會有得體的表現。她將電話接通后,迅速遞給徐有福。徐有福急忙將手機接過來扣在耳邊:妻子讓他吃完飯後,到市場買兩個茄子和一個蓮花菜。
那天吃完飯局長要去開會,將手機扣在耳上說著話匆匆走了。趙勤奮見局長走了就來了勁,提出要去按摩。他說:“小嬌,你乾脆再請大家到‘滿眼春’按摩吧。連按摩帶洗腳每人才三十元,咱五個人共是一百五十元。女人去那裏按摩的也不少。那裏服務挺周全的,男人由小姐按,女人由小夥子按。”趙勤奮說著將目光轉向徐有福,道:“有福肯定沒享受過吧?人家那裏是正規按摩,沒有色情服務。那些婦女像麻將牌的二餅一樣扣在按摩床上,一邊享受按摩,一邊打手機,還有呷茶嗑瓜子的呢!年輕小夥子在她們的狗子狗子:西北方言,指人的臀部。上使勁捏。小夥子勁多大啊!一顆西瓜一把就捏扁了,可女人的狗子卻捏不扁,捏得一跳一跳的。”
許小嬌笑着對趙勤奮說:“趙勤奮你嘴裏真是吐不出象牙!你這個人思想意識像文學作品裏描寫的陰暗面一樣,大大地壞了。簡直是得了絕症——沒治了!”
“許小嬌你不要咒我嘛!我說的全是事實。那裏的按摩小姐與按摩先生上崗前都去省城培訓過,是有職稱的。手法輕重適宜,疏密有度,有時如‘大珠小珠落玉盤’,有時又‘嘈嘈切切錯雜彈’,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真的有女人去按摩?而且是男人給女人按摩?”徐有福有點不相信。
“騙你幹啥?咱們五個人去按摩,有九十元就夠了,能省出六十元錢來。徐有福你和許小嬌搭班子,你倆互相給對方按。”趙勤奮壞笑着對徐有福講。
“掌嘴!”許小嬌說著站起來,臨出門前對喬正年講:“喬科長你們去按摩吧,那裏確實是正規按摩。花多少錢我埋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