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
許小嬌的手機淺黃色,裝飾得十分漂亮。手機上掛一個小娃娃,看上去可愛極了。並且手機一響便有一盞燈在不停閃爍。如果是晚上,會一下一下映照着你的臉,讓你心裏也一閃一閃的。當時局長抓着許小嬌的手機,有點戀戀不捨的樣子。起初,他低着頭在桌沿下面捏,后又拿到桌面上來。坐在他身邊的科長以為局長準備將手機還給許小嬌,伸手欲從局長手裏接過手機遞過去。可局長並沒有將手機還給許小嬌的意思,反而越捏越緊了。科長只好將伸出去的手縮回。局長就這樣將自己的手機放在桌面上,卻用力捏着許小嬌的手機,給大家講述起他使用手機的歷史。
按照局長的講述,局長最早使用手機是在1995年。當時該市剛出現手機這種新生事物,現在發展的財大氣粗的移動公司還沒有組建,只是市電信局抽出幾個人開始銷售手機。那時市電信局的同志對這種價格昂貴的“流動電話”(當時叫大哥大)能賣出去幾隻很沒有信心。局裏抽調業務科室幾個女同志出來銷售流動電話,這幾個女同志死活不願意。因為當時已有傳言,流動電話最終會與固定電話分家。如果一分家,抽到移動這邊的女同志再就很難回到電信那邊了。這幾個抽過來的女同志簡直像被迫遠嫁的女兒一樣,是哭着鼻子抽抽搭搭離開自己原來科室的。有一個女同志還去和局長大吵了一架,並在搬離原來的辦公室時,生氣地摔碎了一個茶杯。直到在移動這邊上班后,肚子還氣得一鼓一鼓的。沒想到一年以後,形勢大變,移動這邊天天像過節一樣。三年以後,電信那邊的人再要擠進移動這邊來已十分不容易。就是市委書記和市長寫來條子,移動公司的總經理也會先在抽屜里放一放。因為要到移動公司來工作的人太多,移動公司老總家裏的電話和手機的響聲一天到晚沒有停息的時候,老總被攪得苦不堪言。後來公司乾脆定了一條:進移動公司工作,必須有“大學本科學歷”,以後乾脆再升一格,改為“碩士研究生以上學歷”。這樣才將像洪水一樣湧來的求職人流擋住了一些。
當然流動電話後來如此壯觀的發展趨勢是人們始料不及的。“想當初,老子的隊伍才開張,不過只有十幾個人,七八條槍。”移動公司最初“開張”的局面,與當年胡司令的狀況差不了多少。當時全市使用手機的人數不會超過二百人。而徐有福和許小嬌的局長就是這二百人的其中之一。所以你是1995年開始使用手機,還是1999年開始使用,其“含金量”是大不一樣的,這說明一個人的地位。
中國人向來喜歡將一個人的身份和地位用一些具體的年代和時間區分開來。若你是1949年10月1日之前參加革命工作,你就是離休幹部;若你是1949年10月1日以後參加革命工作,哪怕是10月2日參加,退下來就成了退休幹部,享受的待遇完全不同。再比如調工資,工齡限定在某年某月某日,某日之前可漲兩級,某日之後只能漲一級。紫雪市有一個縣就發生過這樣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當初為多漲一級工資,縣裏的幹部紛紛去改檔案。只有十六年、十七年、十八年、十九年工齡的人,都把自己的工齡改作二十年,這樣一個月就可以多拿一級工資,當時一級工資是八元錢。可十幾年後,縣上執行上級政策,工齡滿三十五年全部“一刀切”,提前離崗。當年改檔案的人叫苦不迭,這就意味着將十六年工齡改為二十年的人現在要提前四年離崗。這些人大都在縣裏擔任局長部長之類,還有擔任副縣長的。讓一個副縣長或財政局長人事局長提前四年離崗,這些同志還不跟你玩命?於是這些同志集體去找縣委書記和縣長,措詞十分激烈地表明,他們是十分冤枉的。本來他們是1946年出生的,怎麼檔案里變作了1942年?豈非咄咄怪事!誰在他們的檔案里做了手腳?大家強烈要求集體再改回去:“還歷史以本來面目”。縣委書記、縣長一看涉及這麼多正在崗位上出力的優秀幹部,當即同意再將檔案改回去。縣委書記對縣長說:“歷史問題宜粗不宜細;”縣長笑了一下對縣委書記說:“把被顛倒的歷史再顛倒過來嘛!”於是就顛倒了過來。同志們一個個眉開眼笑到崗位上抓工作去了。
1995年開始使用手機是一種榮耀。可如果出台一條政策:凡是1995年開始拿手機的同志全部提前四年或五年離崗,那麼徐有福和許小嬌所在這個局的局長,肯定會說他是1999年才開始使用手機。他甚至回家後會生氣地將手機扔進廁所里,第二天上班后對負責調查使用手機情況的同志講:“我至今沒有使用過手機,要勤儉節約嘛!目前我還沒有使用手機的打算,以後使用不使用看情況吧,工作需要時再考慮。”
當然這種“黑色幽默”般的政策永遠不會出台,徐有福的局長可以放心地說他是1995年開始使用手機的。
那時手機的品種單一,款式陳舊,模樣笨拙。最初上市只有西門子和摩托羅拉8200兩種,售價一萬二千元。若找電信局長批條子,可以一萬一千元的最低價售出。於是徐有福的局長便找電信局長批了條子,以一萬一千元價格買了一隻西門子手機。這就好比六七十年代找生產隊長買一隻肥頭肥腦的小豬娃,若去社員家裏隨便買,一隻豬娃十元錢;若找生產隊長批條子,有八元錢就差不多了。
一年後局長洗臉時手機掉盆里,撈出來后就不響了。局長去修,修好後手機卻得了一種怪病,只有用自己家裏的電話打才會響,其他電話打一律不響。局長再去修仍然如此。局長有點生氣,便又去買了一隻摩托羅拉8200;以後又花八千元買了一隻愛立信788;然後是五千五百元的摩托羅拉掌中寶;然後是四千多元的諾基亞。當時韓國產的三星手機剛風行中國市場,一位副局長建議局長買三星,不要買諾基亞。局長有點拿不定主意。恰好局長去北京出差,坐在出租車裏從市區駛過時,突然一座高樓頂上一個廣告牌的兩句廣告詞映入局長眼帘:您每眨一下眼睛,全世界就賣出幾隻諾基亞。局長當時不由得接連眨了幾下眼睛,心想,這一會兒,就有多少只諾基亞賣出去了!下車后局長便在北京的手機銷售門市部買了一隻諾基亞。
後來使用了一段時間,才發現諾基亞不及三星。局長有點後悔,心裏便責怪那句廣告詞,想:那我不眨眼睛,你諾基亞公司就關門啊!局長就故意睜着眼,半天沒有眨眼睛,彷彿是在“制裁”諾基亞公司似的。
後來局長就又買了一隻三星,一直使用到現在。局長五年換了六隻手機,總金額近五萬元。
“現在的手機多便宜啊!功能多,式樣又好看。”局長這樣說著,欠身將手機向許小嬌手裏遞過去。
局長將許小嬌的手機把玩了差不多有一小時。許小嬌平時電話很多,接完一個又來一個,偏偏這一小時沒來電話。許小嬌的手機像一隻溫順的小狗,伏在局長懷裏被局長摸來摸去卻一聲不吭。如果這一小時許小嬌的手機響來響去,局長肯定早把手機還許小嬌了。伏在局長懷裏的小狗如果局長摸一下,便冷不丁吠一聲,局長也許會被嚇一跳,嚇一跳局長就沒有再摸小狗的興緻了,局長就會將小狗扔到地下再不搭理它。
人是一種感情動物,據說人和石頭在一起呆久了,也會產生感情。比如小車司機,有許多領導的專職司機,領導開會時等在院子裏,一邊擦車一邊就和汽車說話。有的司機甚至會拍拍汽車的腦門說:“兄弟啊!咱哥倆在一塊兒的時間比和我老婆、也就是你嫂子在一塊兒的時間還長啊!我真是捨不得離開你啊!”手機也是這樣,按理局長應對自己的手機更有感情,因為許多秘密只有它知道。可局長在長達一小時時間裏,卻將自己的手機冷落在一旁,反去親昵許小嬌的手機。這就好比在一個宴席上,將自己的妻子冷落在一旁,卻去向另一個女人大獻殷勤。這對妻子是很不尊重的,而且會造成難以彌合的傷害。人與人之間的傷害往往是因很小的事情引起,包括動物之間也是這樣。森林裏三隻小動物聊天。小豬說,現在流行用昵稱,以後你們叫我小豬豬。小兔說,那我以後叫小兔兔!小雞就覺得受了傷害,滿臉不高興地說:我還有事,要開個會,先走了。有時人還真不如這隻小雞有尊嚴,他們貪婪的目光若是瞅中一個目標,往往在奔這個目標而去時,腳步會顯出忙亂和急促,這樣就難免踐踏和傷害路兩旁的小花小草。
包括局長在內的這些同志,心裏其實是有一兩個目標的。當然這些目標只藏在心裏,不會對別人講的。比如局長,局長的目標是什麼呢?市裡一個十分重要局的局長再有一年就到站了,局長瞅准了這個目標,正在暗中默默努力。行話叫“運作”,局長正在暗中默默地運作。局長的第二個目標就是許小嬌的手機,局長想將許小嬌的手機常常捏在手中,想啥時候捏就啥時候捏,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僅僅捏一個小時。局長五十二歲,許小嬌二十八歲,中間有二十四年的“代溝”。局長想填平這條代溝。當然填平這條代溝是很難的,一點不亞於他想當那個重要局的局長之難度。但局長是那種十分具有意志力的人。他認為: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每當想起這兩句話,他就會想起一位偉人,那位偉人一生遇到了多少難度很大的事,但偉人堅強的意志力最終戰勝了一切困難!況且古代還有個老頭,曾經挖過門前的兩座大山。人家一個老頭能挖倒兩座大山,自己正當盛年,怎麼就填不平一條小溝?!
局長這個人其實並不懂博大精深的中國哲學。有些很難的事情能辦成,有些簡單的事情卻並不一定能辦成。大江大河可以過得去,門前的小溝卻就是過不去,不小心還會在小溝里翻船。
喬正年科長像局長一樣,也有目標。局裏缺一個副局長,局長準備在幾個科室的科長中選一個報上去。該局共有五個科室:業務一科、業務二科、業務三科、統計科、政秘科。但選誰報誰局長尚未拿定主意。就好比一個有很多錢且年富力強的男人喪偶,至少有五個年輕貌美的女孩子向他大獻殷勤,撒嬌的撒嬌,使小性子的使小性子。這個男人一時拿不定主意該娶誰。有時心裏想,乾脆五個都娶回去算了,問題是國家的法律不允許。就像局長,有時五個科長這個向他表示忠誠,那個跑前跑後為他家裏的事情忙活。他舉棋不定時就會想,乾脆都報上去提拔算了。問題是職數所限,只能報一個,就像每個人只能娶一個老婆一樣。
喬正年科長的第二個目標是什麼呢?至目前為止這個目標尚不明確,因為他並沒有捏許小嬌的手機,也許他想捏,但局長捏過他就不能捏了。比如古代的皇帝,皇帝將許多女人娶進後宮,就像一個手機收藏者,皇帝將許多顏色、款式、充電后待機時間均不一樣的手機一排排擺放在後宮,有許多手機終生閑置,一次也沒有使用過——皇帝連摸都沒摸一下,但卻沒有一個人敢去摸一下,更沒有人去取一隻掛在耳邊想說啥就說啥。只給那些寫詩的人留下一些說辭,所謂“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
至於劉芒果與趙勤奮,也至少有兩個目標。劉芒果的第二個目標也顯出一種朦朧和含蓄。而趙勤奮的第二個目標則比較直露。因為他任何時候望着許小嬌的目光都是熱切的。許小嬌若是一個熱饅頭,他恨不得一把從籠里抓出來吞肚裏去,就是把喉嚨燙傷也在所不惜;許小嬌若是一顆富士蘋果,剛從樹上摘下來,他就掏出個小刀迫不及待開始削皮;許小嬌若是一個煮熟的雞蛋,他抓過來揣在兜里轉身就走。就像一隻狗,在與別的狗爭食中搶過來一塊肉,先叼在嘴裏跑到一個安全的角落,然後再卧下慢慢享用。
只有徐有福與許小嬌彷彿沒有什麼明晰的生活目標。徐有福是這樣一個人:遲鈍、木訥而呆板。就像動物園裏的一隻熊貓,卧在那兒有一下沒一下地啃那些竹子。許小嬌呢?聰慧、美麗、富貴,上下班開一輛賽歐跑車,生活悠閑而安逸。她從不為當老闆的丈夫的生意操心,一天到晚只為三件事忙碌:讀書、購物、通過手機與人說話。許小嬌每個月的電話費都在一千元以上。她一直使用全球通手機,並申報了國際通話服務。她可以將手機打到英國的倫敦或者法國的巴黎。在這一點上局長都無法與她相比,局長沒有開通國際通話服務,他最多將手機打到上海或者北京。有一次局長與大家吃飯時,給大連打過一個電話。局長的兒子在大連一所大學讀書,那時大連發生了一起空難,局長向兒子詢問死亡人數。兒子先是說一百一十五人,后又說是一百二十九人。好像將一個戰士由當年林彪統領的“一一五師”調到了劉伯承統領的“一二九師”。當時坐在局長一側的徐有福,也從手機里聽到局長兒子年輕的聲音。局長兒子說完“一百二十九人”后,局長啪就掛了手機。剛掛了又撥過去,說:“春節回家不要坐飛機,坐火車!”叮囑畢,又啪地掛了手機。
徐有福與許小嬌的相同之處在於:倆人都失去了生活目標。不同之處在於:徐有福是因為啥都沒有,赤條條來去無牽挂,所以在強大的生活潮流推進中顯出茫然,喪失了生活的目標。就像一隻在茫無邊際的大海上航行的小船,因根本無法靠岸,只能在波峰浪谷間隨波逐流,也許一個浪頭過來,就會將它輕輕地吞沒。許小嬌則是因為啥都有,而顯出茫然失去了目標。這兩個人的不同之處還在於,許小嬌喪失了目標卻找到了尊嚴;徐有福喪失了目標同時也喪失了尊嚴。
許小嬌與徐有福的比較,有點像一個很黃的段子。有一次趙勤奮在辦公室講了這個段子,將女人和自行車、熱水瓶、電冰箱等物件作比。徐有福當時沒聽懂。趙勤奮用手指點着徐有福說:“徐有福啊,你這個人太笨了!難怪沒有小姑娘喜歡你!”趙勤奮瞥了許小嬌一眼又說:“我如果是許小嬌,我也不會喜歡你——女人有可能喜歡一個風流的男人,但卻不會喜歡一個木頭!所以我寧願成為一個風流的男人,也不願成為一個像某些人那樣的木頭!許小嬌我想你也不會喜歡一個木頭吧?!”許小嬌當時正入神地看一本《小說月報》,這會兒抬起頭來笑吟吟地望住趙勤奮說:“那莫非我喜歡你了?其實徐有福還真比你討人喜歡!”